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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帝姬》第一百二十章 社燕秋鴻
瑰麗宏觀自不必提,別緻清逸尤為難得。一路賞景聞花,我心情愜意,隨蒼茴兜兜轉轉,停下腳步時還有些可惜不得盡賞桂枝宮美景。

「帝姬可還看得慣桂枝宮佈置?」

身前驟然一聲問話,我訝然抬頭,正迎上桓鈞烈含笑眼眸。四周仍是開闊景緻,空雅幽然,不知是桓鈞烈特意吩咐過還是本就人少來此,待蒼茴行禮退下後,偌大宮殿中的偏僻叢花間,便隻余我與桓鈞烈兩人了。

「月穆一時被好景緻引了注意,失禮於皇上。還望皇上海涵。」福身問禮,我抬眸對上桓鈞烈雙眼:「不知皇上專程在此駐足,是有何話要交代月穆?」

微微一笑,桓鈞烈移了目光,在我這處望去,他眼底晦暗不明,仿若深夜中的高山遠遙:「煩勞帝姬在從順公主去至涼鴻後多加照拂之語,孤便不多此一舉,額外贅述。將帝姬特意引至此僻靜之處……是想詢問帝姬,如何看待胡汝未向泛夜責難之舉?」

不知所措,心神慌亂。片刻過後,我方凝聲道:「皇上乃胡汝國君,乃……開元王兄長。心中自有計較考量。蕭月穆不敢隨意猜度。」

輕嗤一聲,桓鈞烈翻了翻衣袖,聲音辨不出喜怒:「帝姬從首次來至胡汝歸桑,至今此重歸此地故土,所作所為全然未將自己視作外人。怎地此刻卻這般唯唯諾諾,好似心有歉疚一般?」

啟唇欲答,卻終究沉默。我垂眸不語,任有些粗糲的、張狂的疾風,毫無遮掩阻擋的撲刮過我的臉龐。須臾,桓鈞烈再度開口:「帝姬與開元王在泛夜忝渠皇宮中所歷之事,帝姬較之孤只會更為明了清楚,無需孤重提舊話。只是不知……帝姬於涼鴻終蜀宮中蘇醒時,是何等境況,何等體驗?」

懵懂的隨此語回憶,我蹙著眉儘力回想:「月穆起初醒來時,眼耳鼻舌身,五感官盡失,周身無力,在床榻之上不得動彈分毫。十皇兄更說,在我恢復意識前,已經昏睡了整整十個晝夜。」

「……果然如此。」沉吟思索,桓鈞烈面色之上漸有欣喜,卻隻薄顯,須臾又有些憂悶,也仍不言語。我心中倏而有個極荒誕的念頭萌芽,縱使冒出的第一刻便命令自己摒棄這想法,這奢望奢求的種子卻已然在心間深深紮根,留之心慌,舍之心痛,拔之心碎。

「……皇上……」儘管再三忍耐,再三阻撓自己發問,我卻控制不住戰慄到破碎的聲音:「皇上突然提及此話……又點明胡汝未向泛夜發難……莫不是,莫非是……」

不敢再問,不敢再想,我只怕得到的答案是決絕的否定,我恐懼方才重見天日的幻想重歸一場幻夢泡影。我既想捂住耳朵不聽桓鈞烈回答,又想拚命湊上前去,直直盯著他,懇求他說出我想要的那個不可能的可能。

然而桓鈞烈只是看著我,一言不發。

心極緩極慢的沉入萬丈深淵,封入萬頃冰壑。我面色慘白,瞬間失了一切血色,眼眸無光,仿若又看不見這世間百態。桓鈞烈猛地一驚,忙出言安撫:「帝姬切莫如此,倒令孤心生不安。是孤多此一問了。」

「原是我……癡心不死。」想擺出一個得體的笑容,卻隻釀出自嘲無奈的一個苦笑:「若給皇上惹了不快,是蕭月穆罪過。」

「你們兩個,」卻善意的笑嘆一聲,桓鈞烈搖搖頭,伸手撫了撫身旁高樹枝幹,「竟真是勢均力敵,彼此心知的呆女癡兒啊。」

疑惑費解的向桓鈞烈望去,他揚著妥協遷就的微笑:「如今諸事未定,皆是懸而未決,故而這世間,並無幾人知曉。孤不能應承回應帝姬何事,卻請帝姬勿要外傳,並有一句話能告知帝姬——」

「『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桓鈞烈眸底含笑,望著我隨著他話語而漸漸瞪大眼眸:「孤先入桂枝宮正殿,與從順公主商討和親之事。帝姬……請便。」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我立在原地一動未動,忘記行禮,忘記道謝,忘記身處胡汝歸桑后宮之中。待耳畔除卻風聲,側耳聽不到任何別的聲音的那一刻,我捂住唇,掩住半張臉頰,顫抖著瑟縮著俯身抱住自己。

「有匪君子……有匪,君子……」喜極而泣,我面龐濡濕,幾乎是以淚洗面,卻在同時情不自禁的歡笑展顏。少頃,我將面上淚水細細擦拭乾凈,不留一絲痕跡,揉著酸痛腳踝,扶著那棵高樹,徐徐起身。

秋日高陽,秋日和風,從前未覺,竟是如此暖人怡人。我步步遲遲,卻不停歇,向桂枝宮正殿走去。冷靜平和下來,再想桓鈞烈方才所說,桓恪如今情形,應與我彼時情況相同。只是聽他口吻敘述,又不欲宣之他人,可知桓恪此番仍未醒來,且這狀況或許隻我與桓鈞烈明曉,甚至桓娓也不明了。許是桓恪曾簡短清醒,請桓鈞烈守口如瓶,莫要人知,更擔憂給我和桓娓等帶去無謂的希望。可他定也明白,我需要這丁點的、毫末的、微弱的幾乎近無的希望,才能堅持著度過黑暗,期待之後的黎明。

「你應當……不想讓我見到你此時的模樣罷。」漸而停了腳步,我輕聲喃喃,自言自語,卻心中知曉,是在與桓恪對話:「巧得很,我也不願看見你病怏怏的神情。」

垂眸淺笑,我低聲絮絮,柔情盈懷:「等再重逢時,你仍是康健俊朗的桓澄廓,我做回自在美好的孟拂檀。等到重逢時……我等著那一天,等著那一天……」

抿唇咽下最後一滴苦澀的淚,我揚起最歡欣,最明朗的笑容,拋棄身後緊緊追隨不休的所有陰影與陰霾,迎著日光,長風破浪。

當日午膳,我與桓娓應邀留於桂枝宮用膳。席間商議確認,明日我離開後,桓娓出嫁準備的一切事宜,俱交由梓妃經手打點。當晚回至開元王府,我與桓娓親手下廚烹飪,與府中眾人一同用了最後一次晚膳。長亭不絕,離別為苦,淚光星點,笑意簌簌。歡歌勉勵,美酒願祝,情誼深處,酒不醉人人自醉。

次日巳時,再次肯定行囊俱已備好,無瑣事無遺落,也入宮拜別桓鈞烈,我便簡單同王府眾人告辭。為免又生離情,快步登入馬車啟程。誰知方行至歸桑城郊,隋農便在外輕聲喚我。尚未及應聲間,便聽得外間齊聲朗然,異口同聲,鏗鏘有力,響遏行雲:「屬下恭送帝姬!」

雖心中多少有此念頭,這情景真正發生時,卻仍令我生出無盡的感慨與感動。再掀起簾布出了車廂,只怕今日便走不得。我咬著唇,許久方勉力開口:「走吧,隋農。」

「……是。」隋農的聲音一併朦朧遙遠起來。揚鞭聲清脆,卻掩不住胡汝將士們一遍遍的呼喊與祝福。而就在我們再次出發的同一刻,我隱約聽見有人在喊著別的話語。未過多久,便是這幾句話代替了送別之語,不厭其煩,振聾發聵,直入我心:

「『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敢以此規』!」

「『處安思危,紀律無虧』!」

「『疆事漸寧而備不可去,居安思危睹災懼』……」

眸中薄淚,終於薈聚成最難忘的、最可貴的回憶。我終於忍不住撩開側簾,回眸向後方排列整齊肅然的軍隊眺望,互相目送,看著彼此漸漸渺小,漸漸消失在視野中。

秋分當日,我隨著入秋以來的第一場細雨,踏入終蜀皇宮之中。風塵僕僕,一路直入乾心殿,依禮見過蕭顯晦,由隋農等將此行成就與胡汝國書上呈,餘事也回報完畢後,蕭顯晦便命餘人皆下去歇息,道今夜再為我等接風洗塵。

「此去路途曲折,月穆辛苦了。」待乾心殿內隻余我二人,蕭顯晦示意我落座:「那位胡汝使臣約在半月前來至涼鴻,已將國書所增內容與胡汝誠意轉達於我。想來以他之速度,胡汝皇帝應當已經收到涼鴻婚書了。」

「兩國商利之事未及同十哥仔細探討,與胡汝娓公主婚事此前更只是隨口一提。月穆去往胡汝這一趟,先斬後奏之舉實在太多。」歉意起身,我福身請罪:「還請十哥恕罪。」

「怎地離鄉數日,回來時便與十哥如此生分了?」蕭顯晦笑著擺擺手命我起身,待我坐下後才道:「這兩樁事,說到底都依附於涼鴻與胡汝相交國書之上。既國書已定,約定已成,月穆便是不虛此行。況且若非與月穆交好的胡汝公主來做這終蜀后宮之主,這高位日後必定落於朝中重臣手中。無論皇后還是汪氏,這前車之鑒仍歷歷在目。與其到時連后宮都成了前朝爭權奪利之地,不若儘早定下主位,徹底斷了那些歪門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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