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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帝姬》第一百〇六章 雪後松柏(三)
自那日之後,我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光點便日日擴大。待到睜開眼眸所見俱是光明之時,才恍惚發覺,時節竟已入秋了。

多日黯淡,重見天光,卻仿若只是多了一重苦澀與負重。心間枷鎖隻增不減,從前失明時在眼前細細描繪的桓恪樣貌,隻恐被這塵世中的亂花迷了眼眸。

但箺笙與遙蘆卻實在是大喜過望。尤其是箺笙,方得了掌事宮女的位置,又去了這樁心事,春風滿面,逢人便笑。我抿著唇看她同遙蘆在鏡花宮庭院中笑鬧,半晌垂了頭,輕輕撫了撫手心金鑰。

復明當日,我便去了帝子居看望蕭顯晾。他果然已是渾然不知的模樣,眼神迷離,偶爾在我連聲呼喚幾聲後能似懂非懂的看過來。我忍住內心苦澀撫著他髮絲,動作愛憐輕柔。當日臨走時被他拽住衣角的那一刻,幾乎立時紅了眼眶。

次日晨起,我特意做了些拿手小吃,方吩咐了箺笙與遙蘆裝好,待要出鏡花宮時,蕭顯晦步履微急的進了殿內。

「十哥這是……前朝有何變故麽?」

這幾日蕭顯晦未來看我,隻命羅邦來了數次,回報前朝事多繁瑣,萬幸閔同疇等像是稍有收斂,並未再如之前那般氣勢洶洶。而蕭顯晦經在西荒歷練數年,性子早已沉穩,是以他這般匆忙而來,一時之間我只能想到是閔同疇那邊又出了麻煩。

「不是涼鴻國內之事。」

緩了緩,蕭顯晦斟酌著開口,抬眸望著我神情:「是胡汝派了使臣來……要同涼鴻商議邦交事宜。」

立在原地,僵了身子,我半晌方生硬啟唇,一寸寸的低下頭去:「那……便商議罷。」

「月穆。」

輕聲細語,蕭顯晦走近我,以兄長口吻循循善誘:「前幾日十哥已將如今三國形勢向你敘說過。雖說是在泛夜與胡汝兩國之間擇一而交,但你我都應明白,為情誼,為義氣,為日後……涼鴻必得同胡汝禮尚往來才是。」

「我知道你心中有道傷痕,更明曉你近鄉情更怯之心情。」短嘆一聲,蕭顯晦凝眉:「但你應曉得,若要兩國相交,最便宜的商會人選,是你。縱然退一步,不是你同使臣對話,今後涼鴻若與胡汝結交,你同胡汝皇室,同胡汝將士,都必得見面。」

許久,我嘗試著發聲,聲音顫抖,不成字句:「我……是怕若我出面,才會真正阻礙了我們與胡汝的關係。畢竟……澄廓是因為……我……」

刻意被擱在心最深處最偏僻角落的淚水,終在此刻釀成滂沱。我抬起手捂住臉,轉回身低下頭,難以控制的抽泣。梗在喉間的荊棘繁茂生長,無一絲荒蕪跡象。

安靜站在我身後,待我漸漸緩和,蕭顯晦方繼續低聲道:「這幾日朝中風平浪靜,應當無甚大事。那名胡汝使臣,自稱是你故交,十哥也放心。」

懵懂的轉回身來,我迷茫的看向蕭顯晦。他目光如炬,緊緊鎖住我,不給我分毫逃避逃走的機會:「十哥要月穆,代表涼鴻去往胡汝,談議聯交之事。但為防涼鴻生變,你需在秋分前回國。」

「十哥……」

我慌張著欲要回絕,蕭顯晦卻不容置喙,轉身朝向殿門:「我這般安排,使臣可還滿意?」

幾近止住呼吸,我視線一分分移向不知何時出現的人影。與他目光相對的那一刻,腦中空白一片,良久方囁嚅著喃喃出他的名字:「廣旗……」

「十皇子殿下佈置妥當,臣無異議。」公事公辦,廣旗向蕭顯晦得體行禮。蕭顯晦略一頷首,回眸又看我一眼,幾不可聞的嘆息,隨後道:「讓使臣與帝姬單獨洽談罷。其餘人等,著手為帝姬安置隨行物品。」

一步三回頭,箺笙與遙蘆擔憂著出了殿內。殿門闔閉的瞬間,我同時迅速背過身去,快言快語,也不顧廣旗是否聽清:「我會另覓時機回絕十哥,舉薦適宜人選前去胡汝……」

「屬下,見過王妃。」

隻此一句,所有的強自鎮定俱潰不成軍。我死死咬住嘴唇,嚴防死守著哪怕一絲哽咽,廣旗已又一次啞聲開口:「屬下廣旗,奉從順公主之命,受千百將士之託,請王妃,回至開元王府,請軍師,回至胡汝歸桑。」

「我……我不行,我沒有資格……」只能勉強完整的說出這些話,我搖著頭,淚珠連綴而下。廣旗在身後顫了聲音:「帝姬……我們已經見不到鑄豐,見不到……將軍。您如何忍心,再不讓我們見您一面?您如何忍心……要公主獨在王府中受人欺凌?」

滯了抽泣,我抬了頭,仍未回身:「受人欺凌?娓公主……」

方要問一句為何,便自己明了了為何。還能為何……失去了桓恪的庇護,宮中僅余同父異母向來不睦的桓鈞烈與桓婕兄妹……桓娓的處境,能好到何處去?

遲疑著凝滯著回過身,卻見廣旗雙膝跪地,我忙一手拭淚,一手去扶他:「你快起來……」

「王妃答應廣旗麽?」

一句話又讓我停了動作。廣旗仰頭看我,眸底隱然有光:「王妃是否應允廣旗,前去胡汝?」

「隻恐我去了……也無人想見我。」

苦澀開口,我鬆了手上力道,廣旗卻拉住我衣袖,迫使我看向他:「將軍之事,鑄豐之事,從來不是帝姬之責。帝姬萬勿把一切攬在自己身上。我們都不想這些事發生……可帝姬若如此,一直消沉逃脫下去……那我們所做的全部努力,我們僅余的支撐與希望,便都沒了。」

「屬下不知旁人如何想,坦誠些,也不知公主如何想。但廣旗知道,軍中的兄弟們,無一不盼望帝姬無憂,無一不顧念帝姬平安。帝姬若對兄弟們有同等心情,若願體恤兄弟們的心情……便請隨廣旗回去,看看兄弟們罷。」

廣旗鬆了手,重重的俯首下去。我趕忙將自己從遙想中抽離出來,蹲身摁住他肩頭:「……好。」

猛然頓了動作,隨即喜出望外的抬起頭來,廣旗眸中濕潤再無遁形:「帝姬……」

我與廣旗一同站起身來。我抿唇,淡淡一笑,任由心底空洞撕裂擴大:「我原也應回去請罪,也應向兄弟們,向娓公主當面致歉。」

我深深呼吸,抬眸與廣旗對視:「給我一日時間準備。明日巳刻,我隨你出發。」

廣旗此行原欲與懷延一同前來,但他二人與得率憂心,若僅留一人在歸桑王府,有何事端發生得率恐獨木難支。於是便向桓鈞烈請纓,僅令廣旗一人來至涼鴻。桓鈞烈雖未明言,但自也明曉他們心思,稍作思量便點頭同意。

我本想留廣旗在鏡花宮用午膳,飯菜筷箸俱已置好,廣旗也堪堪落座時,羅邦卻來請人,道是蕭顯晦有話要同廣旗相談。他一走,滿桌美食顯得更為豐盛,我要箺笙添了凳椅,便與她和遙蘆如往常一般圍桌用膳。

席間幾度欲言又止,快要結束時,遙蘆方鼓足勇氣,硬著頭皮看向我:「帝姬……恕遙蘆多嘴,帝姬如今身子方好了些,情緒又不太……為善保玉體,還是緩一緩再去胡汝罷。」

我未接話,箺笙同遙蘆對望一眼,放下筷箸:「箺笙同遙蘆一般想法,只是……只是箺笙同帝姬一道自泛夜回到涼鴻,帝姬經歷傷懷俱看在眼裏……帝姬心善,不忍駁了那位使臣,但箺笙卻覺得……此行,還是不去的好。」

緩緩再喝一口蓮葉羹,我擱了羹匙,以絲絹擦了擦唇角,這才回看向她二人:「你們倆的心意,我感動感慨,心中領會。可是無論如何,這是我欠下的一筆債,總要有還的那一天。一味忽視,一味躲避,好似相安無事,卻實則是在劫難逃。何況……我已對澄廓不起,已對鑄豐不起,更不能因自己的懦弱,再對廣旗他們不起。」

「……帝姬既如此說,我們也不好多言。」遙蘆片刻打破沉默,想了想又提出建議:「那,帝姬帶上我或箺笙,若是方便,帶上我們兩人。胡汝畢竟路途遠遙,一路顛簸勞累,那些男子如何知道照料……」

「是啊是啊,帝姬帶上我們吧。」忙不迭地連聲附和,箺笙連連點頭,我輕輕一笑:「我當年以泛夜嫡長帝姬之身份回到涼鴻時,身邊尚未帶著箺笙。如今我這名諱更是進退兩難,若攜明面上隻與泛夜翊靖有關聯,卻同涼鴻伶月無半分關係的你們出使,叫胡汝如何看待?」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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