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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池春》96.0
街市間熙熙攘攘的全是車馬,韓玠嫻熟的禦馬而行,穿過人流來到車跟前,墨色的披風上落了些積雪。他遠遠就看到了掀簾望過來的謝璿,臨近了認清旁邊是唐靈鈞的時候,就有些詫異,問道:「怎麼在這裏?」

「長公主請六姑娘過來抄經,天色晚了,叫我送她回去。」唐靈鈞看一眼韓玠的來路,「表哥,各處都是這樣麽?」

「雪太厚,壓塌了幾處民房,還有些許多樹被壓折了攔在路上,車馬難行。」韓玠皺眉看一眼前方,各式各樣的馬車橫七豎八的擺著,除了行人能通過之外,車轎是幾乎沒法動的。路上的積雪被壓出一道道車轍印子,有輛車還滑到了路邊的渠溝邊,家丁們正費力的往外拖。

瞧這樣子,就算這會兒不堵著了,也未必能順暢的走過去。

他隨即策馬往前兩步,掀開馬車的簾子,朝謝璿道:「這般等到半夜都未必能回去,走吧,我送你。」

車廂口坐著一臉焦急的芳洲,聞言便看向謝璿。

謝璿原本還以為只是這一段人流密集的地方堵一些,聽韓玠一說,才知道各處都是如此。如此深雪是許多年未曾遇到過的,趕上行人歸家、官員回府的時間也就罷了,那些民房壓塌、樹枝壓折,一時半會兒清理不掉,一路上不知會有多少阻礙。

她意有所動,忍不住往遠處瞧。

唐靈鈞就在外頭,似有不信,「那邊快疏通了吧?再等等興許就好了。」

「不會這麼快。」韓玠篤定,瞧了唐靈鈞一眼,「天色已晚,再等下去,咱們受得住,璿璿可是受不住的。」他將手伸進去,叫謝璿,「過來,我送你。」

唐靈鈞才被謝璿給拒絕了,心裏不大樂意,當即道:「表哥,大街上眾目睽睽,要怎麼送?」

「難道就等著?事急從權,哪那麼多講究。我自會同謝叔叔解釋。」

謝璿坐在車廂裡,也是覺得氣溫愈來愈低,懷中手爐裡的炭怕是熄了,遠不如方才溫暖。若是再這樣滯留下去,恐怕她真得凍僵了手足回去。何況——她看了一眼唐靈鈞,主意一定,便道:「那就勞煩玉玠哥哥了。」旋即出了車廂,是要與韓玠同乘的意思。

後頭唐靈鈞脊背一僵,硬生生咽下了已經衝到喉頭的話語。

謝璿有意打消唐靈鈞的念頭,此時也不多看他,見韓玠遞了披風過來,微一猶豫,接過來裹在身上,旋即騎上馬背。韓玠的披風罩在她的身上便格外寬大,她取了風帽戴好,左右收緊披風,將整張臉都埋進裏面,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

韓玠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唇,轉向唐靈鈞,「既然閑著,不如與我一道,你送芳洲過去?」

唐靈鈞恨恨的咬牙。

表兄弟倆感情不錯,韓玠對謝璿的心思,唐靈鈞自然是知道的。方才韓玠較勁得勝,那瞧過來的眼神裡就被唐靈鈞解讀成了得意,便有些憤憤不平,悄悄的舉了舉拳頭,自是不肯認輸的意思。

韓玠瞧見,付之一笑。

不過天色愈來愈暗,唐靈鈞就算跟韓玠賭氣,也不能為此耽誤時間,隻好讓芳洲到了他的馬上。這條路自然行不通了,兩人折身往回走了片刻,便由小巷往恆國公府走。

馬蹄踩過深深積雪,咯吱作響,晚風吹過的時候,掠起雪沫子往臉上撲,冰涼冰涼的。呼出的熱氣到了外頭,便成了白白的一團霧,水汽凝在眼睫上,如同冰花。

外頭冷的刺骨,韓玠的披風卻是很暖的,謝璿極力讓自己縮在披風裏,後背緊貼著韓玠,於寒冷暮色之中,覺出一種心安。她依賴般的往後蹭了蹭,幾乎將整個人送進他懷裏。

韓玠似有察覺,一手牽著韁繩,另一隻手伸過去將她緊緊環住。

刺骨的冷風迎面撲過來,卷著飛揚的雪渣。忽然想起雁門關外那個寒冷的冬夜,他獨自騎馬走在雪地裡,鎧甲上鮮血凍結,渾身的傷口都像是麻木了,他意識模糊的隨著馬步搖晃,在漆黑的夜色裡,那樣孤獨又絕望。

巷子兩側都是人家宅院,昏黃的燈籠挑在門口,清晰的映出雪影。

似乎又下雪了,綿綿密密的,裹挾著寒風。

然而心裏卻像是有火爐在燃燒,讓周身的血液都暖熱起來,若不是怕冷風吹著謝璿,他甚至想要策馬疾馳、放聲長嘯。隱隱聽到謝璿叫了聲「玉玠哥哥」,他低頭道:「嗯?」

「我有話想對你說,關於皇后娘娘的。」

「今晚我去找你。」韓玠收緊了手臂,唇角彎出輕快的弧度。

冷雪寒風皆不必畏懼,他最愛的姑娘就在懷裏,關心他、牽掛他、依賴他,只要這個念頭浮起,韓玠便覺渾身充滿了力量。

曾在雁門關外失去的那個世界,彷彿又重新回來了。

*

深夜的棠梨院,萬籟俱靜。

謝璿裹了披帛坐在書案後面,慢慢翻閱一本地理志。書桌前的地上攏著炭盆,上頭炭火燒得正旺,紅通通的顏色叫人心裏暖融融的,連帶著旁邊博山爐裡的香氣都馥鬱了幾分。

芳洲又一次進來幫她添了茶,掩著嘴打個哈欠,「姑娘,夜已經深了,明天瞧吧?」

「我不困,你跟木葉先去睡——茶壺留下。」謝璿指了指炭盆,「就吊在那上頭,渴了我自己泡茶喝。」

芳洲這已經是第三次來勸了,見謝璿依舊無動於衷,隻好從命,「那我就在外頭眯會兒,姑娘有事就吩咐我。這樣燈下讀書太熬眼睛,姑娘別太晚了。」

「嗯,去吧。」謝璿頭都沒抬。

她的手裏是一本地理志,主要講庸州一帶的地理風物,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涉及雁鳴關的。謝璿以前多讀詩書,偶爾也會瞧佛經,對地理風物之類的興緻不算太高,並沒讀過這些,今日偶爾翻到此書,瞧了兩頁,不自覺的想起韓玠來,想像他在那些山川之間的生活,就有些不忍釋卷了。

將雁鳴關一節幾乎翻完了,她才聽見等待中的動靜。

韓玠又是堂而皇之地自正門進來的,身上裹著大氅,落了滿身的積雪。他閑庭信步般走入謝璿的書房,竟像是到了自家的地盤似的,將那大氅往衣架上搭著,走過來瞧了瞧謝璿的書,「庸州地理志?」

謝璿掩卷擱在案上,「外頭還在下雪麽?」

「又在下了,城內尚且如此,城外還不知有多大。恐怕明兒災情的奏報就要隨著雪片飛進來了。」韓玠瞧她身上穿得單薄,伸手試了試臉上溫度,問道:「今晚冒雪回來,喝薑湯了吧?」

他剛從夜雪中進來,身上還帶著點寒氣,就算身體像個火爐似的,指尖也還是有些冰涼。謝璿取了蒲團放在炭盆旁邊,「已經喝了,玉玠哥哥坐吧。」隨即倒了兩杯茶。

韓玠坐在對面,看她做著這些,目光漸漸柔了起來。

這樣的圍爐夜話是暌違已久的。上一次這樣自然而然的親近,是什麼時候了呢?那還是她去世那年的春節吧,他難得回京一趟,便拿所有的時間跟她膩在一處,下雪的夜裏,圍著暖融融的火爐相擁而坐,哪怕是什麼都不說,都叫人幸福得想要微笑。

窗外哢嚓一聲,像是樹枝被積雪壓斷的聲音,謝璿拿著茶杯的手微微一抖,韓玠連忙接住。

指尖觸到細膩溫軟的肌膚,謝璿像是有些閃避,隻將茶杯遞給他,便將手收了回去。

韓玠噙著笑意看她,謝璿便咬了咬唇,「我等你過來,是為了說正事。」

「嗯。」韓玠似笑非笑,啜了口茶。

他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十二歲的姑娘深夜請男子來自己的書房已是出格,她會這樣做,無非是關懷他的處境,他若是舉止輕浮唐突,那就真是太混帳了。心頭那一絲浮躁被壓下去,韓玠收了衣襟,端端正正的坐好。

前世今生,他已經等了她很多年,這兩三年的時間,他等得起。

謝璿也喝茶潤喉,「外頭人多眼雜,許多話說起來並不方便,這樣反倒更自在從容。」她像是解釋似的,炭火熱熏之下面色微微泛紅,「今兒我去西平伯府,大長公主在為皇后娘娘抄經祈福,我才知道皇后娘娘的病原來九月就有了苗頭。玉玠哥哥,你知道這些麽?」

「九月?」韓玠有點詫異,隨即搖頭,「皇后身邊消息封鎖得緊,大家都不能隨意刺探。我只知道她是十月底病倒宣的太醫,怎麼?」

「我聽長公主說,皇后娘娘九月裡是心神不寧,如今更是有些恍惚。玉玠哥哥,我記得你曾在□□月的時候,提過一個叫莫藍的宮女?」

韓玠立馬會意,「你的意思,皇后的病與她有關?」

「我有這種感覺——」謝璿笑了笑,「姑娘家有時候感覺挺準的,不講道理,卻值得考慮。那個莫藍形跡可疑,你也說過,她以前是皇后娘娘跟前得臉的宮女,卻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去了冷宮,一待就是多年,這其中必然有貓膩。她的下落,還是不明麽?」

「我暗裏查訪,沒有結果。宮裏的事我也不能太露痕跡,怕是被有心人藏起來了。」韓玠沉吟片刻,「先前我以為她是被皇后藏起來,畢竟她才是后宮之主。如今看來,恐怕未必。」

「若是皇后,她只要將莫藍捏在手裏,怎麼處置還不是她說了算,又怎麼會心神不寧?恐怕是莫藍落在了旁人手裏,皇后才會忐忑。」

「越王最近舉動有些怪異——」韓玠忽然提起那條毒蛇,「越王妃以前不怎麼出門的,這兩個月倒是往皇后那裏多去了幾次,甚至還去拜訪太子妃,異於平時。」

謝璿眉心一跳,「會不會莫藍已經到了越王的手裏?」

韓玠沉吟了好半天,面色幾番變幻,才緩緩點頭道:「非常可能。若莫藍是在越王手裏,那許多令我百思不解的事情就說得通了——璿璿,這個年恐怕過不安穩。」他的拳頭不自覺的握起來,迅速的將一杯茶飲盡。

心裏頭突突直跳,他腦海中那個可怕的猜測又浮了出來,叫人口乾舌燥。

韓玠又倒了杯茶喝盡,望著謝璿,欲言又止——有些事他會毫無保留的告訴她,有些事卻不能。那個隱隱約約露出來的猜測,叫他都心驚膽戰,在塵埃落定之前,他不能向任何人泄露半句。

哪怕是謝璿。

否則他這兩個月來的心驚難眠也會同樣加在她身上。她畢竟只是個十二歲的姑娘,哪裏受得住這些東西?

然而心跳卻難以平復,韓玠到底是剋製不住,握住了謝璿的手。

謝璿有些詫異,想要掙脫,韓玠卻低聲道:「給我握會兒。我不做別的。」

這倒有些欲蓋彌彰的意思了,謝璿忍不住想了想他所指的「別的」,臉頰就有些泛紅。不過瞧著韓玠面色有異,覺得他應當是想到了朝堂上的什麼要事,便沒再反抗。

溫厚有力的手掌包裹著柔軟的小手,玉指柔弱無骨,像是她嬌美的臉頰、玲瓏的身姿,讓人忍不住想要悉心呵護。

他的心裏漸漸又踏實下來,彷彿又種力量生於無形,漸漸充盈在四肢百骸。

「一切都有我。」他突然喃喃自語,語氣眼神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篤定。

爐火烤的人微微發熱,朦朧的燭光之下,她的臉頰愈見柔膩,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摻雜著擔憂,無聲傾訴。韓玠湊過去將謝璿的手掌親了親,「璿璿,一切有我。」

謝璿噗嗤一笑,覺得掌心癢癢的,連忙抽回來,「我知道啊。」

「嗯。」韓玠笑了笑,將蒲團往旁邊挪了挪,坐在謝璿身側,隻安安靜靜的將她看著。

窗外似乎起了風聲,簌簌的吹落積雪,猛然聽到噗通一聲,應當是雪積得太厚,滑落在地時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夜裏分外清晰。茶壺裏的水又沸了,滋滋的冒著熱氣,這樣的氛圍叫謝璿都有些貪戀,只是被他盯著的時候有些局促,於是沒話找話,「你在青衣衛裡,一切順暢吧?」

「年底了,吏部要年底考評,各處衙署又要將一年的事情收尾,許多事都得青衣衛盯著,事情又繁雜又多。」韓玠難得抱怨,「原想趁著下雪的時候帶你去逛逛,也沒時間了。」

謝璿噗嗤一笑,「還逛什麼呀,翻過年就十三了,老夫人才不許我像從前那樣瘋玩。」

「嗯,再過兩年就十五,可以嫁人了。」韓玠微微一笑,「老夫人困著你,那我就偷偷來看。反正貴府上下沒一個人能發現我的蹤跡。」

「那我可就沒臉見芳洲。」

「有臉見我就成。」韓玠忍不住,湊過去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謝璿便提起蒲團往旁邊躲,「說好了隻談正事的!」

「婚姻大事是頭等大事。」韓玠說得一本正經,「璿璿,這兩年若是有旁人來提親,你可不許答應。」

「那我可做不得主,也許老太爺和老夫人一高興就答應了,難道我還鬧死惱活的不肯嫁?」謝璿故意別開眼,唇角輕輕勾起。

「你安心穿上嫁衣,我半路將你搶過來就是了。」韓玠忽然想起什麼,「就像是鐵勒人似的,看上了哪個姑娘,搶親也是可以的。當初唐樽大將軍就是搶了親,才有的靈均和婉容。」

「真那麼彪悍?」

「嗯,不止男子可以搶親,女子也能搶,就跟話本裡女賊搶了書生去壓寨似的。」韓玠伸手將謝璿撈進懷裏,「我瞧靈均那小子就有這意思,不過可惜了,他搶不過我。」

謝璿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個物件,哪有搶來搶去的。」

「你不是物件,是個寶貝。」韓玠一本正經,說起這些話竟似水到渠成,半點也不覺得突兀。倒是謝璿被他說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從他懷裏逃出來,吃吃的笑著。

外頭又是哢嚓一聲,也不知是哪個樹枝被壓斷了,不多會兒就聽見徐媽媽低低的說話聲,怕是被雪的動靜給驚醒,出門來瞧瞧。

謝璿猛然想起自己屋裏還亮著燭火,徐媽媽見了定要過來催促安寢,忙低聲提醒韓玠,「快走!」韓玠反應也極快,怕站起時將身影投在窗戶上,便躬身往側邊掠過去,揀了西裏間的窗戶翻出去,沒發出半點動靜。

臨行之前,還不忘飛快的在她額頭親一口。

不多時,就聽徐媽媽的聲音到了屋外,輕輕扣了扣門,「夜深了,六姑娘還沒睡麽?」

謝璿已然站起身來,裹好了披帛,回身拿了那一卷庸州地理志,過去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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