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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往事》47.第四十七章
沈斯亮這周末去了一趟石家莊,早上六點就出發了,他換了一身便裝,又從武楊那裏借了一輛慣跑高速用的吉普。

武楊給他車鑰匙的時候還問了一嘴:「大周末的,你上哪兒啊?」

沈斯亮從自己車上往吉普後備箱搬了一箱礦泉水:「出趟門兒,爭取明天晚上就回來。」

武楊警覺:「公事私事?我跟你一起去?」

沈斯亮拍拍手上的灰,扣上車門:「私事兒。」

「回來以後老規矩,給你放禮堂外頭,自己得空了去拿。」

「去吧。」

武楊拉開車門送他:「路上注意點兒,有什麼事兒需要照應給家裏來個電話。」

沈斯亮發動車:「成,走了啊。」

從北京到石家莊,自駕順利的話,怎麼也得三個半小時。

沈斯亮出了西三環直奔京港澳高速,等過了石家莊收費站的時候,都快十一點了。他一邊開車,一邊摸出手機看那個地址。

這一帶是老城區,周圍有很多汽配城,沈斯亮在街邊慢慢滑行找一個牌匾,最後終於在兩家大型汽車美容的門面中間,找到了那家髒兮兮,不太引人注目的維修店。

大吉普扎到人家店鋪門前,沈斯亮按了按喇叭,開門下車。

裏頭立刻有穿著橙色工服的年輕男孩跑出來,手上沾著黑漆漆的油汙,熱情笑著:「哥,修車啊。」

沈斯亮靠在保險杠前,從褲兜裡摸出煙來含在嘴裏,用手攏著打火機把煙點著了:「我找人。」

「您找誰?以前給您修過?我幫您叫。」

「找你們老闆徐旭,有這麼個人吧?」

年輕人連連點頭,沈斯亮身後這車不菲,他以為來了個大生意:「在後頭跟著工人換機油呢,您等著,我去叫。」

沈斯亮點頭:「謝謝。」

趁著工人往後院找人的功夫,沈斯亮開始在這間不大的修車作坊裡轉悠起來,這門面在這條街上不佔什麼優勢,玩兒的也多是中檔車改裝,摩托彩繪,這些年輕人才喜歡的東西。

但是勝在裝修的很別緻。

牆上掛了整整一大面相框,都是合影,有得了獎的賽車手,改裝之後的成果留念,工人在修車時的寫實記錄,在一堆相框的正中央,有張照片被刻意放大了。

沈斯亮站在那面牆前,無聲注視著。

那是四個小夥子在體育大學門口的留念,他們穿著統一的白色上衣,牛仔褲,當時流行的髒兮兮的球鞋,他們對著鏡頭笑的恣意飛揚。沈斯亮的目光停在左數第二個那張面孔上,久久不動。

身後有人戴著白手套拿著扳手走過來,一身油汙:「您找我?」

沈斯亮抬手抽了口煙,沒轉身,依舊望著那張照片。

「哦,這是我們大學時候和我室友的合照,那時候哥們兒都年輕,也都喜歡車,畢了業大家各奔東西,就我一個人把這事兒承下來了,掛在牆上,留個紀念。」小夥子笑著解釋。

沈斯亮問:「體育大學畢業的?」

「是,10級的,這幾個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聽您口音,也是北京的?」

徐旭是石家莊人,但是在北京那地方耳濡目染四年,對方只要是開口,就能聽出一二。他放下扳手,往外看了一眼:「您那車什麼毛病?我先給您看看,咱們邊修邊聊吧。」

沈斯亮把煙碾滅在牆邊的暖氣上,回頭淡淡笑了一下。

「車沒毛病,我是來找你的。」

他站在那張相框下頭,看的徐旭硬是愣了好幾秒。沈斯亮見怪不怪:「怎麼,看我眼熟?」

徐旭尚處在震驚中不能回神,半天才叫了一聲:「您……」

「不是……沈哥,您怎麼來了?」

沈斯亮不露聲色:「難為你還能叫我一聲哥。」

小夥子低頭慚愧一笑:「您說這話是寒磣我了,當年上學,我們跟著小航沒少受您照顧,要是連你都記不起來,那我真他媽是連禽獸都不如了。」

沈斯亮看了他一會兒,拍拍他的肩,嘆氣:「這屋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外頭聊。」

已經中午了,到了吃飯的點兒,沈斯亮一大早也是空著肚子來的,倆人就近找了一家還算乾淨的飯館。點了幾個菜,又叫了兩瓶啤酒。

「我開車來的,不能喝,就拿茶水吧。」沈斯亮給徐旭面前的杯滿上,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茶泡在掉了漆的鐵壺裏,顏色鮮濃,市面上幾塊錢一斤的劣質茶葉,沈斯亮想也沒想,就跟小夥子碰了一下,仰頭幹了。

徐旭窘迫,雙手捧著杯,也二話沒說的喝了。

「你那店裏,生意還行?」

「就那樣吧。」徐旭抹了一下嘴上的泡沫,苦笑:「勉強養活自己和幾個工人,要說賺錢,一個月刨去成本,剩不了幾個錢。還不如當學生的時候輕鬆。」

「這步入社會了……才知道還是以前好。」

徐旭這話說的是真心話,他家在這兒就是個普通的小康家庭,上大學是射擊特長生招進去的,當時寢室一共四個人,除了他,剩下三個都是北京人,其中一個家裏雙親都是官兒,另一個家裏是做生意的,至於小航——

是藏得最深的。

他從來不缺錢,並且酷愛鼓搗燒錢的玩意兒,他用的手機,穿的行頭,全都是時下最好最時髦的,小航沒心眼兒,待人真誠,他愛車,就在學校組建俱樂部,大家湊在一起弄個廢棄工廠,沒事兒弄弄改裝,和隔壁學校的同學搞個友誼賽,人緣非常好,偶爾晚上聚餐他也從來都請大家吃貴的,吃平常捨不得吃的,學校裡很多姑娘喜歡他,拿他當心裏的白馬王子,可他一個都不感興趣,也不談戀愛。

每天就和那些遊戲,模型零件做伴兒。

他很少提起他的家裏,唯一常常掛在嘴邊的就是,我哥。那時候沈斯亮每周會帶著霍皙去看小航,給他買好吃的好用的,偶爾給他準備兩件新衣服,為人不吝嗇,但凡看見寢室幾個人在一塊,從來小航有的,他們也都有。

跟小航好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個特別疼他,寵他的哥哥。

徐旭掏心窩子跟沈斯亮說實話:「哥,我知道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兒,我也知道自己當年不是人,但是你說,小航出了那麼大的事兒,誰也不願意擔責任,那俱樂部早在他走以後沒兩天就解散了,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就想能畢業找個好工作,作鳥獸散……也是迫不得已。」

沈斯亮看他,目光頗有壓迫感:「你也認為小航是在高架上跟人飆車鬥狠才死的?」

徐旭不說話。

他低下頭,又給自己倒上滿滿一杯啤酒,仰頭幹了。

「沈哥,小航都走這麼多年了,還聊這個,有意義嗎?」

「我畢了業沒留在北京,回了家,不聽我爹媽勸放棄考公務員,體校那麼好的崗位我也不去,我一個人拉扯這個破車場為了什麼啊?就是想圓小航一個夢,圓哥們兒年輕時候一個夢想。」

徐旭紅著眼睛,想起以前心裏難受,拍著桌子一下一下,神情激動:「沈哥,我除了知道小航那天夜裏離開過學校以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他走的那天是因為有人給他來了電話,他臨走的時候告訴我們說家裏人出事兒了,連夜爬牆出去,開著車走的。」

「這話小航死的那天我這麼跟你說,現在,我也還敢這麼跟你說。」

沈斯亮很穩,定定的望著徐旭說:「小航的車被人動過手腳。」

「高架上視頻測速,他最快開到一百二,後頭有人超車,他為了避讓,當時時速已經降到了八十,如果不是沒剎住,他根本不會從橋上衝下去。」

「你比我清楚,就算他夜裏沒接到那個電話,第二天你們去後山跑友誼賽的時候,會產生什麼後果。」

徐旭悶頭吃菜,吃著吃著,眼淚開始往下掉,一個大男人,死死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

臨走的時候,沈斯亮在飯館裡又點了很多菜,打包好讓徐旭帶回去,又給他拿了一個信封。

徐旭不要,沈斯亮上車:「你吃飽了,工人還沒吃飯,回頭找個大點的店面,把廠子好好做起來,回頭,也給小航找個更乾淨,更敞亮的地方掛上。」

沈斯亮開車要走,徐旭叫住他:「沈哥,你住哪兒?」

「你們街對面的賓館,四樓,403。」

……

第二天一早,沈斯亮就退房走了,清晨,他拿著車鑰匙從大堂出來,外頭他車旁邊,站了一個人。

徐旭一改昨天裝扮,換了件乾淨的襯衣和牛仔褲,正低頭頹廢抽煙,地上零落散了十幾個煙頭,能看出來,他應該是在這兒蹲了一宿,或者是,很早就來了。

見到沈斯亮出來,徐旭站起來,眼睛一亮:「沈哥。」

沈斯亮溫和笑了笑:「不用送我,我這就走了。」

「你來一趟,沒好好招待你,我心裏過意不去。」

沈斯亮拉開車門,坐進去:「我北京那邊還有事兒,先回去,以後有事兒你給我打電話。」

他發動車子要走,掛了倒擋,徐旭忽然叫住他:「那天我看見了。」

沈斯亮一腳剎車,扶著方向盤,目光如水,他在靜靜等著徐旭的下文。

徐旭深呼吸,橫心說道:「那天小航鎖了車廠大門,我們一起回學校,他們要出去吃飯,我有定點訓練就沒去,晚上從訓練館出來的時候想起有東西落在車廠,就回去拿,結果車廠大門是開的,裏頭三四個人……」

……

從新元高速返回北京,路遇堵車和檢查,晚了幾個小時,回城的時候已經晚上了,正值下班高峰,又在環路上憋了一會兒。

沈斯亮漫無目的坐在車裏,抽煙等,也不著急。

他把車給武楊加滿了油,刷乾淨,又停回停車場,把鑰匙留給禮堂外打更的大爺,他站在霍皙家樓下,忡怔仰頭髮呆,那扇窗是暗的,家裏應該沒人。

他後知後覺想起她住在許懷猛那裏,自嘲笑了笑,驅車回家。

一開門,一室黑暗。

沈斯亮無聲換鞋,站在客廳的茶幾上摘了手錶,摸出手機,錢夾,又脫衣服。他一邊脫,一邊往屋裏的浴室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臥室床上的左側,鼓起了一個包,然後從枕頭和被子中間,露出了一顆小腦袋。毛茸茸的,頭髮擋住了半個臉,睡得正香。

床頭開了一盞暗燈,映著熟睡人柔軟乾淨的臉頰。

喉間滾動。

瞬間擊中人的心理防線。

好像一下回到了好多年之前,這幅畫面,也是沈斯亮在無數個夜晚獨自回想的,他一個人回家,家裏不再是一片黑暗寂靜,屋裏永遠有一盞給他留的燈,床上,永遠有他最愛的人在等他回來。

她或許會看書,會蹙眉拿著pad打遊戲,更或者,她會臉朝著一側輕輕熟睡。

沈斯亮走過去,開始俯身不依不饒的吻她。

「唔……」

霍皙懵懂醒來,眼中尚未為清明的茫然,她從被子裏伸出手推他,沈斯亮壓的嚴嚴實實,吻的又急又深,後來,霍皙乾脆不推了,改為溫柔摟住他的脖子。

她仰頭,局促喘息:「你去哪兒了?」

沈斯亮微微拉開自己和她的距離,用腦門頂著她光潔的額頭:「你怎麼來了?這深更半夜孤家寡人的,你這麼躺我床上,這是逼著咱犯錯誤啊。」

霍皙笑嘻嘻的,像條泥鰍從被子裏滑出來,雙手軟軟的摟在他脖子上:「許善宇回來了,家裏有人看著,就不用我了。」

「老許給我放假,我就來看你。沒想到你不在家,給你打電話你也沒接。」

沈斯亮拉她坐起來:「出了趟門,一直在高速上,手機放靜音我沒聽見。」

霍皙打了個呵欠:「那你吃飯了嗎?」

「我不餓。」

霍皙抱著枕頭傻笑,掀開被子作勢去給他找吃的:「晚上不吃半夜也會餓的,你得跟許善宇學學,他只要是在家裏,冰箱兩天就能掏空。結果今天下午嚷嚷著去看大夫,抱了一大堆葯回來,說是消化不良。」

沈斯亮也跟著笑,抬手摸摸霍皙的頭髮:「你跟那傻子現在關係沒那麼僵了?」

霍皙笑意不減,有點自嘲:「嗯……只要不提我媽,就能跟他像和正常人一樣交流。」

「哎對了,那天你在我家樓下跟他說什麼了,回來以後老許給他叫到書房裏,吵得震天響。」

沈斯亮不露痕跡看了霍皙幾秒,起身伸了個懶腰,聲色如常:「沒說什麼,我進去洗個澡。」

他不說,霍皙就不問,起身掀開被子:「去吧,我看看廚房裏有什麼,給你弄點吃的。」

沈斯亮光著上身,懶洋洋撐在床上,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猛地把人從身後扛起來往浴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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