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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後裔》章五十六 似曾相識
「其實,埃德加是您的兒子,一個十多年前、早該死去的嬰兒。」

康納男爵盯著伊文臉上的表情,似乎想要確認他並不是在開玩笑;與此同時,他不經意地伸出手,把一枚堅果塞進嘴裏,以緩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咀嚼著。

伊文沒有再說話,臉上的表情卻沉穩而淡然。

但即便如此,康納男爵依舊覺得伊文的話難以置信。

相比那些外表道貌岸然、私生活卻無比混亂的貴族們,康納男爵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很檢點了。

和他有過關係的女人,一個巴掌就能數得過來。

就連他念念不忘的凱瑟琳,也就是牽過手、寫過情書的關係。

除此之外,便是兩任妻子和女僕漢娜。

第一任妻子是維特和歐也妮的母親,第二任妻子則和他生下了小兒子佩奇。

至於漢娜和他不為人知的關係,是從一年前才開始的。那時候,他的第二任妻子剛剛去世,把還沒有斷奶的佩奇拋給了他。

康納男爵實在想不通,為什麼女人、尤其是他身邊的女人,生命都如此脆弱。

或許是因為想要填補內心的空虛,或許是僅僅只是想要找一個替代品,陰陽差錯之間,他就選擇了漢娜。

不過,不論埃德加是誰的兒子,時間線都明顯不對。

康納男爵感覺有些茫然。

不過他忽然想到了一段差點兒被忘卻的經歷。

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時間,事業受挫,凱瑟琳棄他而去,他的兩個狐朋狗友,瓊斯和波爾森,送給了他一個女奴隸。

他並不知道她的名字。

關了燈,他管她叫凱瑟琳;

開著燈的時候,他對她的稱呼,便是一個簡單的「喂」。

在他剛剛成了黑火鎮領主後不久,他確確實實發現,那個不起眼的女奴隸,竟然真的懷上了他的孩子!

那時候,他心裏慌得很——

他剛登上領主的座位,屁股還沒有坐穩,威望尚不足以服眾,至於黑火鎮的財富,更是被眾人覬覦著,隨時渴望佔為己有。

所有人都在等著他犯錯,所有人都希冀著他名聲掃地——

呵,你一個出身卑微的走私販,憑什麼當我們黑火鎮的領主?讓開,換我來!

塞浦利亞王國廢除了奴隸貿易,他們宣揚的,是父神教會「父神面前眾生平等」的教義。

如果只是一個女奴隸,把她扮成普通的女僕,藏在城堡中,倒也無所謂。

但當她懷上自己的孩子後,康納男爵就不能保證,秘密不會外泄了。

嬰兒啊,血脈啊,利益啊,走私販男爵與女奴隸不得不說的故事啊,永遠是最難藏住的秘密。

當嬰兒的哭聲響徹白色的城堡,當人們在利益的唆使下蠢蠢欲動,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如果外界知道他私下裏蓄養奴隸,還與她生下一個孩子,可能他將在風言碎語間地位難保了。

於是,輾轉反側、再三思考之後,他終於下定了狠心。

他叫來了弗洛爾管家,給了他一個任務,要求他把那個女奴隸、以及她懷著的孩子在暗中處理掉,就像是她從未存在過一樣。

在康納男爵的印象中,身居高位的貴族們都是冷酷無情的,為了他們的大業,總得犧牲掉一些東西。

他曾經痛苦,迷茫,絕望,面對命運只能接受,連參與結局的資格都沒有。直到現在,他終於有了坐上牌桌的機會——他手頭的痛苦牌,也便可以發到別人手中。(1)

他終於說服了自己的良心。

也正是在那一天,他完成了從走私販到男爵的蛻變。

至於那個女奴隸,以及她腹中從未出世的孩子,便被永遠地埋葬在了記憶深處,成了他前進道路上的墊腳石。

總有人要付出犧牲,對不?

時至今日,他以為那個女奴隸早就死了,悄無聲息地死了,甚至當伊文提醒他的時候,他還差點兒沒有想到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女人。

不過,儘管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個女人的容貌在他的腦海中逐漸變得模糊了起來,但是,她那雙漆黑如夜的眸子,以及那如烈火燃燒般的眼神,依舊給康納男爵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

因為那雙眼睛,不論是模樣,還是神情,和埃德加·德拉根都實在太相似了!

只是……為什麼我一直沒有發現呢?

還有,那個女奴隸,以及她的孩子,不是早該死了嗎?

我當時記得很清楚,我分明叫弗洛爾管家把他們帶到城堡外,悄悄地處理掉——弗洛爾管家也告訴我,他們死得很徹底,而且絕不會被人發現。

難道,弗洛爾……他……他在我面前撒謊了?

難道他心軟了,暗中放水,讓那個女奴隸逃跑了?

這聽上去……相當不可思議啊!

想到這裏,康納男爵的腦海中浮現出了昨天晚上的情景——弗洛爾管家渾身浴血,在極致的痛苦中死去。

突然之間,他隱隱明白了弗洛爾管家在他面前自殺的原因。

他……他這是心中有愧吧!

當謎團在他面前一點一滴地被揭開的時候,康納男爵恍然大悟之餘,心中又有幾絲悲涼的感慨。

雖然說,現在還沒有充分的證據能夠證明他的推測,但這樣的猜想,已經觸動到他內心深處最私密的地方。

這一瞬間,城府頗深的男爵康納,再度變回了走私販康納。

他明白,就算自己身著華貴的服飾,就算自己住在富麗堂皇的城堡,就算坐在萬眾矚目的高座,他骨子裏,依舊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他彷彿一個小醜,在舞台上歇斯底裡地嘶吼,享受著那短暫的、瞬間就會幻滅的權力,只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卑微。

然後呢?

就這樣,報應來了。

他一直把矛頭對準那些自以為是的貴族們,可在不經意間,他和自己所憎惡的人,變得越來越相似。

他嘆了口氣,伸出手,再度拿起一枚堅果,緩緩地塞進了自己的嘴裏,無力地咀嚼著。

這一刻,他的心,有些痛。

(1)化用自煙雨江南《褻瀆》,意外感覺這句話很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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