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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第二十三章 桓蒙兵鋒銳 莘邇輕克城(二)
第43章傅喬倉皇至禿連狼狽回

「老傅?怎麼是你?」

連續好幾天,喝酒以外,又是演戲立信,又是拉攏拔若能,稱不上很累,全神貫注下,亦感疲乏,將盧水胡的酋率們遣回之後,莘邇剛準備休息一下,聽到屬吏們來報,說是新任的郡尉到了。

莘邇心中奇怪,按照章製,通常先有王令廣達,然後地方郡縣的官員才會之境,今並無王令前至,如何便有新尉到任?

出迎到府門,卻見來人是傅喬。

傅喬神色複雜,長揖到底,說道:「幼著,多謝救命之恩!」

莘邇吃了一驚,心道:「我何時救你了?」把他扶起,問道,「此話怎講?」

傅喬來得突然,事前沒有通報,未及準備,跟隨莘邇迎他的郡吏不多,只有功曹史亮、新任的督郵黃榮等寥寥幾個日常陪侍左近的門下吏。

但傅喬在國中有擅長清談的高名,聽說他任了郡尉,抵至府中,聞訊的郡吏們多欲睹其風采,絡繹趕來,參加到了迎接的隊伍中。

郡府門外熱熱鬧鬧的,一會兒功夫,聚了數十人。

府外非談話之所。

兩人進府,沒有登堂,入到偏室,莘邇令諸吏退下。

室內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傅喬這才愁苦滿面地回答說道:「幼著,我得罪大王了!」

「啊?怎麼回事?」

「我聽聞大王要『收胡屯牧』。」

莘邇頓時瞭然,說道:「你上書諫止了?」

傅喬舉起右手,輕輕地抽了自己一嘴巴,追悔莫及,說道:「大王定下的決策,我哪有膽子進諫?卻是嘴賤!那日酒後,與三五朋友對談,不知中了甚麼邪,竟對大王的聖斷說三道四。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不知被在座的誰人稟與了大王。大王一怒之下,革了我的官。」

令狐奉稱王后,表麴碩為侯;擢曹斐為中領軍;拜莘邇為督、鷹揚將軍、建康太守;任賈珍、傅喬為州府從事,各署一曹。定西國的政務悉由州府掌領,州府的諸曹從事,略相當於東唐朝廷的「六曹尚書」,品秩不高,權力不小。

令狐奉雖輕視傅喬,在澤邊時動輒找他的毛病,遠不如對莘邇、曹斐重視,但在論功封賞時,說是做給別人看也好,說是念他兩次溝通麴碩的苦勞也罷,到底給他了個顯官。

殊不料,屁股尚未坐熱,隻才一兩個月,就因為「私下非議」而被人告密,落了個褫職的雞飛蛋打。

「老傅,『危言危行』,這是你告訴我的,你自己怎麼就忘了呢?」

「別提了。……大王原本準備將我下獄治罪。」

莘邇唬了一跳,說道:「下獄?」心道,「好歹老傅也是跟著吃過苦的,只因幾句話,革職不算,還要下獄治罪麽?」

「還好,幼著你的上書這時送達王都,子明亦給我上書求情,大王遂改了主意,任我為建康郡尉。幼著,所以我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啊!」

莘邇搞不太懂令狐奉的腦迴路,心道:「本來要治罪了,怎麼看了我的上書,反又授官老傅,叫他來我郡當郡尉?」

傅喬愁苦的神色愈重,說道:「大王叫我協助你收胡,使內宦訓斥我說,『暫存爾首,以觀後效。且往建康,助阿瓜收胡,如無所成,莫等我兵,自割了腦袋來獻罷!』」

莘邇吃驚失笑,心道:「原來如此!……果是令狐奉的作風。你反對收胡,老子便偏偏派你乾這事,幹得好則罷,乾不好,就砍你的腦袋。」既然弄明白了令狐奉為何會遣傅喬來作郡尉,見他憂心忡忡的,安慰他說道,「老傅,你莫擔憂。有我在,定能保住你的腦袋。」

傅喬問道:「我適才進城時,見到了百餘胡人。幼著,是盧水胡的人麽?」

「你來晚了兩天。要能早兩日到,尚可與盧水胡的酋率們照個面。老傅,好教你知:收胡的事兒,我已開始著手。」莘邇把「遣乞大力、禿連樊入胡中利誘宣傳」、「拉攏且渠部的拔若能」等等諸項事體,詳細地說與傅喬知曉。

傅喬出去,從牛車上取出一個盒子,回來交給莘邇,說道:「此為大王給你的回令。」

盒子外有蠟封,啟開後,是一卷絹布。莘邇取出觀看,令狐奉的迴文簡簡單單,三兩行字,非僅同意了他「五十萬畝牧場」的申請,並將「五十萬畝」增加到了「百萬畝」。

抬眼瞧瞧蹙眉不展的傅喬,低頭看看「與卿百萬畝」的字樣,莘邇隻覺這卷輕飄飄的絹布,拿在手中,卻是沉甸甸的。

從傅喬的遭遇,他想到了自己。沒有用的人對令狐奉來說是毫無存在價值的,他不會記掛什麼患難情,現在雖重用自己,可如果收胡的事情辦不好,加上賈珍的進讒,翻臉也許很快。

郡尉、郡丞與郡太守共為「命官」,各有公廨、府宅。

莘邇收起令旨,說道:「老傅,你先去郡尉府安置下來,我今晚給你設宴。」問傅喬,「郡丞名叫宋翩,你認識麽?」

提起宋翩,令旨更加沉重了。

郡丞已是個不能辦事的,令狐奉又遣傅喬來作郡尉,也是個不能辦實務的。剛才對傅喬說「定能保住你的腦袋」,想想自己眼下的這兩個「左膀右臂」,莘邇不禁又覺得沒了把握。

傅喬不知轉眼間,莘邇已少了兩分「保住他腦袋」的信心,應聲說道:「好。」答道,「宋有德麽?往昔見過幾次,不很熟悉。」

說著閑話,兩人出到室外。

莘邇納悶傅喬何出「救命之恩」之言,所以他一到府就把他請到了側室說話,沒有安排他的從行奴婢們。看到他兩人返回府門,傅喬的七八個奴婢下拜於牛車的周圍。

傅喬乘的牛車並非徒具虛名,拉車的真是鄉牛。牛車此物,本卑賤者所用,前朝末年至今,因其舒適,漸得士大夫喜愛,至今以是流行南北,士人無不以馭牛為雅。

羅拜牛間的奴婢男少女多,只有兩個大奴,餘下皆是女婢,澤邊見過的那個小綠在其間。中有一人,體態纖瘦,膚白貌美,行禮時的口音有異唐人,莘邇多看了兩眼。

傅喬有寡人之疾,早前之所以附臣令狐奉,便是因貪圖令狐奉的美婢之賞;當澤邊危難日,密使唐興,猶厚顏向麴碩索求小綠;回到王都後,其宗親家族,與莘邇的一樣,盡被令狐邕殺掉,孤單單的,越發從酒色上尋找慰藉,大肆尋購美婢,此數婢女,悉近月所收。

口音有異的那個是隴地少見的高句麗婢,能歌善舞,溫柔乖巧,已然取代小綠,成為了他而下的最愛。

注意到莘邇對她的注目,傅喬心道:「大王除我建康郡尉,用收胡威脅我,可我不通兵略,這個郡尉怕是當不好。幸虧幼著尚念舊情,收胡能成與否,我的腦袋是否可保,以後全得看他的了。」

知道自家的性命,由茲系在了莘邇的手上。

為了腦袋起見,他咬牙切齒,作出了艱難的決定,對莘邇說道:「隴地胡婢、西域婢甚多,唯高句麗婢少見。明公,這個就是高句麗婢,乃我重金購得,長於歌舞,明公若喜,就留府中吧。」

嘴上故作大方,眼卻依依不捨。

莘邇笑道:「君之所好,邇焉可奪愛?」

傅喬鬆了口氣,訕笑不已。

送傅喬一行出府。

莘邇立在府門,目送他們遠去。

三四個郡丞府的小吏打馬奔近,問道:「可是傅從事麽?」一輛輕便的軺車趕在後頭,一人抓住側欄,探身向前,叫道:「傅公,傅公,且慢行,等我片刻!」是郡丞宋翩。

莘邇莫名其妙,不知這位幾天來,唯以「抱病臥床」為託辭,數召不至,實是嫌胡人「膻腥」,不願與之打交道的宋大人,緣何會於此時「病起」,出現此地,火燒了屁股似的,急燎燎追趕傅喬?

他心道:「找老傅分迎新錢的麽?」轉念又想道,「不對,老傅到府,沒有事前通報,郡府並無送給迎新錢啊。」索性站定,看宋翩要做什麼。

傅喬停下牛車,等宋翩追上。

宋翩翻車而下,快步到牛車旁,下揖說道:「傅公!傅公!公臨鄙郡,緣何不先遣人傳報?我也好出迎郊外!哎呀,傅公啊,前太守張公遷官以今,兩個月了,我談玄無人,論道無伴,日子委實過得無趣。今日聽小兒輩驀然報言公來,我如聞韶樂!」

他令牛車的禦者掉頭,邀請傅喬去他宅中,說道,「我草備庖饌,敢乞為公洗塵。笙蹄已設,麈(zhu)尾已懸,且待微酣,公高據蹄坐,揮麈指點,不亦樂乎!」

笙蹄是用藤或草編成的高型坐具,形似束腰長鼓。麈是一種大鹿,與群鹿同行,麈尾搖動,可以指揮鹿群的行向;「麈尾」取義於此,蓋有領袖群倫之義,其形如樹葉,像扇而非扇。

此兩物,俱是時下士大夫清談時的必執雅器。

莘邇目睹此景,耳聽其言,嘿然心道:「你狗日的!前太守未走時,我就來上任了,你『談玄無人』,我不是人麽?嘿嘿,瞧不上老子麽?」內心痛罵宋翩,卻明知於談玄一道上,自家確有缺乏,畢竟不敢上前「理論」,悻悻而已。

數車沿道馳至。

車上載坐的是休沐在家的主簿張道將,和幾個居住城中的本縣士紳。不用說,他們定也是聞傅喬到郡,紛來歡迎的。諸人競相邀請傅喬去他們家中,爭執不下,以致面紅耳赤。

瞧著立於群人中的傅喬,莘邇心道:「先有郡吏聚迎,復乃老宋、郡士爭請,老傅的名聲挺大啊。」

想想也是。

傅喬要是沒有獨到的地方,令狐奉當年也不會辟他為富平公府的屬吏。

莘邇修正覺他無用的評價,想道:「老傅雖說沒有處理實務的能力,但憑藉他的這份名聲,我日後再與郡內士人打交道時,或許能輕鬆許些了。」

當下的文化知識掌握在少數人手中,高門閥族都有專門研習某種典籍的「家法」傳承,因是郡中的士子大多世代書香,家學淵源,或精佛道,擅長清議,或出口成章,引經據典。

莘邇平素與他們打交道時,尋常的無妨,碰上學問高深的,常常力不從心,今後有了傅喬臂助,估計情況會好上很多。

便連手紙亦有其用,何況是人?沒有無用的人,只看能不能將其放在合適的位置。

傅喬到郡數日,上至郡丞宋翩、下到地方士庶,輾轉相請、託人求見的不計其數。

四天后,禿連樊狼狽不堪地回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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