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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第八章 玄甲威名振 荊州圍南陽(四)
第22章伴君如伴虎攻敵攻不備

莘邇酒意驚醒,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到帳中。

賈珍如隻說他收攬胡部民心,尚且不太打緊,令狐奉想應不會在意,可「施恩養士,不甘人下」八個字,卻是誅心之言了。但凡進讒,舉的若是具體的事,被進讒之人猶能自辯,捕風捉影,亦可辯誣,最怕的就是「不甘人下」這類的話,大而化之,抽象之言,怎麼申辯?

觀莘邇近期的作為,厚養從騎,千金市骨,學胡語,下胡部,收攬部民之心;積極地找辦法部勒督下,想出了令狐奉都沒有想到的「借糧」之法;還有搶掠回來,他不令諸小率們湊,取自己的收穫獻給令狐奉,今天在大庭廣眾下給從騎們分配豐厚的財物,拿出自己的東西重重撫恤亡者,等等事情,可以理解為他是在為幫令狐奉還都而竭忠儘力,換個角度看,說他這樣做是因為「不甘人下」,所以畜養爪牙,也不是說不通。

莘邇心道:「令狐奉多疑成性,倘使因此對我起了猜忌?」

令狐奉疑心病重,逃亡的路上刀不離身,使曹斐試探他老舅麴碩,在胡中的每次謀劃皆密不透風,過往的這些歷歷在目;他前些天刀砍案幾,又口口聲聲說絕不再心軟,伴君已如伴虎,而今再有賈珍進讒,才於澤邊安穩沒幾天,眼看腦袋就又似乎要不太穩當,可該如何是好?

難道要揮刀自宮,殘此身軀,以證忠心麽?此事萬萬做不得也。

帳內燭火已熄滅多時,阿醜聽到他翻來覆去,問道:「主人,口渴麽?奴給你倒水。」

「不用。」

「那是冷麽?要不要、要不要奴……。」

莘邇才想到絕不可自宮,哪有春花雪月的心思,說道:「睡吧。」

阿醜失望地應道:「是。」心道,「主人好似對我沒甚興緻。」

作為貼身女婢,滿足主人的各種需要是她們的工作。從楊家到胡部,阿醜先後經過了兩三個主人,歷來如此。只有莘邇待她不同。阿醜未免不安,擔心莘邇會把她賣給誰人。

莘邇從未對她呼來喝去,更無打罵,今日還賞給她了兩個首飾,實是個不能再好的主人了,她不願這種情況出現。

想及莘邇對劉樂的態度不同,她摸了摸辮子,想道:「是因為我不是唐人麽?」又覺得不是這個緣故,別有風情的胡婢、西域婢、高麗婢,在唐人的貴族中很受歡迎的。

阿醜的小心思,莘邇不知,他也沒空去知,不過與阿醜的兩句說話,讓他想起幾天前與傅喬聊天時,聽傅喬講的兩個故事。準確說,是兩個人的故事。

一個是被孔子贊為「微管仲,吾其被發左祍矣」的管仲;一個是晏子。

管、晏俱是齊國的相。

管仲的能力很強,善於因勢利導,轉禍為福,齊國稱霸,全賴於他。「微管仲」,意思是沒有管仲;在管仲的建議下,齊桓公九匡諸侯,帶領中原的諸侯國,數次擊敗山戎和北狄的入侵,保護了華夏文明的發展和傳承,因此孔子對管子雖頗有批評,對他的此功卻是大加褒讚。

晏子比管仲晚百餘年,此人長不滿六尺,折算後世的單位,不到一米四,卻才智絕倫,侍奉過齊國的三代國君,深諳臣道。國君能行正道,他就按國君的命令去作,國君不能行正道,他就在權衡利弊後斟酌去辦;國君讚許了他,他就「危言」,即謹慎自己的言語,國君沒有讚許他,他就「危行」,注意端正自己的行為。

管子、晏子都是古代的大賢。

傅喬並非無緣無故給莘邇講述他二人事跡的。

他整日被令狐奉唬弄,「伴君如伴虎」五個字,他比莘邇體會得更早、更深,因是有意學仿管晏的處政之道為自保之術,想得多了,便在聊天時把這兩位前賢的事跡順嘴說了出來。

莘邇心道:「我對不住子明在先,他搬弄讒言,我也無可奈何。而今以後,且牢記『危言危行』,以求可以自保吧。」覺得腳趾冰涼,把腿蜷起,想著「前世看書少。所謂『以史為鑒』,多看點書是有好處的。此世雖在秦時改了個道,然人心、謀略,情理相同。以後有暇了,我得多請教傅夫子,多看些書,學點古賢人的哲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做了個夢,火煙滾滾,像是戰場,倒下的帳篷叢間,他被令狐奉踩在腳下,赤奴等在旁拍手怪叫。未見賈珍,曹斐咧著大嘴,長牙森森,如食人猛獸,提刀來砍他的腦袋。幾個陌生而熟悉的臉孔漂浮移動,歡呼笑道:「好頭!好頭!快砍,砍了做好酒器啊!」孩童的哭泣聲傳入耳中,他掙扎著扭臉,見是令狐樂兄妹,拉著兩人的模糊不清,許是左氏。

突然劉壯和劉樂舞著柴刀沖了過來,赤奴的臉變成了禿連樊,不知從何處變出了長槊,惡狠狠地朝他倆挺刺。劉壯祖孫倆豈會是他們的對手?他大叫道:「不要!」

莘邇猛地掙開了眼,阿醜惶懼的模樣入目,旋即發現自己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趕忙鬆開手,說道:「弄疼你了?……我作了個夢。」

阿醜的脖上被他掐出了紅印,疼是肯定的,卻顧不上自己,給他輕輕地抹去了額上的汗水,不敢問他作了什麼夢,心道:「惡夢麽?適才主人面目猙獰,好可怕啊。」說道:「奴給主人熱碗酪漿。」從榻上下去,膝行後退,打開帳幕,屈身出去了。

光線透入帳中,天已經亮了。

莘邇半坐榻上,汗透兩當,呼吸粗重,胸口跳如擂鼓,好半晌才平復下來。

阿醜熱好了酪漿,用涼水泡溫。莘邇一飲而盡,想對受驚的阿醜說句什麼,浮出一句「吾好夢中殺人」,自覺可笑,「呸」了聲,心道:「難怪曹操用此計嚇唬僕從,身處濁世,再是謹慎小心,也不知何處會有暗箭,難以自全!」罵道「他娘的」。一句粗話出口,壓抑沉悶的心情竟是略得緩解。

阿醜莫名其妙,心道:「主人的夢還沒醒麽?」

「令狐奉幾人出現夢中無甚奇怪,赤奴變成禿連樊,是我厭惡此等背主的小人;那幾個陌生的臉孔是誰?」莘邇尋思著,下榻洗漱更衣。

吃完飯,他準備出門,陡然記起了那幾個陌生的臉孔是誰,心道:「是欺負劉翁祖孫倆的那幾個狗腿子。」

那幾個人是他來此世後,最早近距離親手殺掉的,到底對他產生了點影響。想明白了那幾人是誰,莘邇便將他們拋之腦後。幾條惡犬,再來一次,他一樣殺之無情。

令狐奉在任莘邇等為部督後,日前給他們各撥了一處大帳,皆在大率帳的附近,作為辦公地。

莘邇到得帳外,叫從騎和甲士留下,調整好心態,往大率帳晉見令狐奉,撲了空。

令狐奉還都心切,通常很勤政的,不知何故今日晚來。莘邇就轉回本帳。

禿連樊、乞大力、蘭寶掌等督下的諸小率先後到來。

打劫的收穫豐富,付出的部民傷亡不大;莘邇在戰利品的分配上處置公平;獻給令狐奉的東西不讓小率們拿,隻從自己那份中出的事情,小率們也都聽說了;如乞大力等又頗佩服莘邇的計謀,因此,眾人對他的態度大為改變。

禿連樊更加巴結,乞大力不再只是「面帶豬相」,蘭寶掌也服帖了許多。

莘邇與他們聊了幾句,問了問他們部中的情況,諸人均道部民歡天喜地,人人喜悅。

瞥見禿連樊湊在自己案邊,卑躬屈膝,諂笑可憎,莘邇心中一動,想起了昨晚的夢,想道:「這廝背叛禿連赤奴,在胡中臭大街了,人人唾棄,只有抱緊令狐奉的大腿,別無它路。令狐奉把他派給我作副手,……他會不會是令狐奉的眼線?」

越想越覺得可能。

禿連樊等察覺到了他與往日的不同。

禿連樊心道:「怎麼似有心事的樣子?不時瞟我作甚?相中了我的瑪瑙項圈麽?那我便送給他。」他戴了個項鏈,是繳獲品,五顏六色,頗是好看。他問道:「大人,昨晚沒有睡好麽?」

「主上昨晚賜酒,我不勝酒力,喝多了。」莘邇敷衍答他,心道,「狗日的!令狐奉也忒不信人了!不過,話說回來,禿連樊如真是他的眼線,我卻可表露忠心。」於是嘆了口氣。

禿連樊問道:「大人緣何喟嘆?」

「唉,主上待我恩重如山,我日夜思報。每想及主上被令狐邕誣陷迫害,我就憤不能平!恨不能沖入宮城,將他手刃,為主上解冤出氣!」莘邇用力拍打案幾,唾沫星子噴了禿連樊滿臉,痛心疾首。

禿連樊委實了得,分毫不退,生生將甘霖吃受,安慰說道:「大人的忠心令小人欽佩。請大人不要氣壞了身子,早晚有機會的!」知道他不是看中了自家的項圈,也就不提了。

快到中午,諸小率散歸,莘邇也要走。

帳外進來一人,是令狐奉的近侍,說道:「主上召大人來大率帳。」

「主上在大率帳麽?」

「剛到不久。」

「好,我這就去。」莘邇取案上的蹀躞帶往腰上纏配,見那侍從沒有當即回稟,而是立著等候,明知並非是在監視自己,不禁仍是亂想,自責心道,「還是遇事太少,定力不足啊。」即使令狐奉已然對他起疑,也絕不會現在就收拾他的。

人的成長需要時間,只要找到了自己的不足,加以努力,總能有所改變。

大率帳中除了令狐奉,還有兩個人,莘邇認得,是他遣去王都的探子。

當下,莘邇知道了令狐奉今日晚來率帳的緣故,定是這兩個探子回來後,去了他的住帳稟事,現下稟報已畢,令狐奉乃來率帳。莘邇猜得不錯,今天一早,兩個探子就回來了,一五一十,把在王都打探到的東西盡數上稟,令狐奉聽完,有了盤算,便來率帳召莘邇等議事。

曹斐、賈珍的辦事大帳在附近,兩人很快就到了。傅喬沒有辦公地,從住處趕來,到得最晚。他一路小跑來的,上氣不接下氣。令狐奉有重要的決定要說,這回沒有教訓他。

「王都的內外詳情我已盡知。狗崽子近月接連調了數營精兵入都,我等不可坐等他準備妥當。兵法雲:攻其不備。我意傳訊各部,於正旦之日,趁其鬆懈之際,一起舉兵!你們覺得如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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