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艦設計的原則是實用，其他的都必須放在實用之後。星艦首先要能夠安全地起飛，完成自己的設計目的，然後再考慮優化的問題。所以遇到一艘星艦，用眼睛好好打量，哪怕只看看外形，也能大致看出它的設計水平和功能要點。

殖民艦要有足夠的體積來承載完整的生態圈；戰艦務必要簡潔直接，突出火力和防護；穿梭（客運）艦要注意速度和安全性，同時具備真空航行與空氣環境飛行的能力——這些都是判斷星艦設計能力的一般標準。但是艾瑞克斯看著眼前的超巨型大陸，努力將其想象成山河社稷號星艦，但卻完全看不出它的設計目的。

「難道是在用超乎物理理論支持的龐大體積與質量嘲笑這個宇宙的所有文明？」艾瑞克斯撓撓頭，心頭的疑惑更深了。

引力波雷達給出了讓他更加頭疼的數據。由於眼前的大陸實在太大、太重，引力波雷達已經無法正常工作。它總是不斷循環報出兩個警告，一是「設備表面被覆蓋，立刻清理」，另一個是「你已掉入黑洞視界內，感謝你選用我們的產品，很榮幸我們能陪你走到最後時刻」。

「不行，引力波雷達無法處理眼前的大陸。我試了各種方法都不能將這片大陸作為一個背景常量輸入系統。」埃米呲呲牙，看來她也覺得這件事非常麻煩。「仔細想了想，就算是殲擊艦過來，上面的雷達也會出問題的。只有讓艦員進入算力網路，用腦控體來人工處理所有信號才能讓系統恢復工作。」

「那就不用引力波雷達。它現在除了希望咱們死得毫無痛苦外沒有其他功能。就算是沒有巨型大陸的方向，它也偵測不到超視距的引力波信號。」艾瑞克斯想了想，說道：「姐姐，你覺得礦炮的地形和礦產掃描系統能不能有點用？」

「是個好主意，至少能生成這片大陸的基本地形信息。但是……」埃米愣了一下，說道：「礦炮是針對小行星或者局部區域的，它的地圖儲存能力恐怕無法適應這片超巨型大陸。它比一整個星系都要大，而且是完全充滿的……真是太可怕了。等等，我突然有了個想法。」

「說來聽聽。現在任何新想法都可能提供幫助。」

「應該沒什麼幫助。」埃米笑著搖搖頭：「我想說，地球·環盟科技中的地球，是不是指廣闊大地的意思？如果這是他們的大地，那麼他們的確有稱自己地球的資格。」

以「大地」、「土地」來稱呼自己的星球，這在以陸生生物為主的文明中很常見。如果不追求語言翻譯中的極致細節，宇宙中一半左右的星球都叫做「地球」，或者有相似的含義。

「如果要擴展存儲空間，我可以幫上忙。」冥冥歪著頭，豎起一根食指，說道：「最近清理了許多沒用的數據，我有大量存儲空間可以用。這個升級版的無面人有一塊巨大的腦控體……」

她的話還沒說完，埃米就從座位上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冥冥身前。她一邊小心撫摸無面人的身體，一邊眯起眼睛仔細查看。

「怎麼了？」冥冥有些疑問。可能是被這樣緊盯著感到有些不適應，她用投影裝置為自己生成人類女子的相貌和身體，遮住裸露的機械部分。

「你沒說之前我還沒注意，這個無面人的確升級了，其中一些部件看起來非常眼熟，應該是從重型戰鬥機甲中拆下來的。」埃米用手指戳了戳冥冥的金屬腦袋，問道：「但是你說的巨大腦控體是怎麼回事？」

「這個無面人全身並沒有生物部件，也沒有為大腦與神經移植留下空間，取而代之的是一塊與完整大腦體積無異的腦控體。它的存儲能力和算力非常驚人，足以承受A階複合進化人的算力需求。我想這正是它的設計目的：讓A階的複合進化人也能遠程遙控。」

「它有人工智慧級別的自主行動能力嗎？」埃米問道。

「沒有。不過它的算力已經具備了自主產生人工智慧的潛力。」

「零階世界這是要做什麼？生產這種無面人是在試探複合進化人社會對人工智慧的容忍度。在當前，尤其是天擇者出現的情況下，這樣的試探只會將事情變得更糟！」

「我有不同的看法。」冥冥搖搖頭，說道：「零階世界已經承認腦控體這條科技路線存在問題，所有複合進化人進階零階世界的工作都要暫停下來，等待重新將科技路線梳理完畢。在此階段，腦控體複合進化人的數量肯定會下降，而研究與戰鬥所需要的算力卻在上升。這種遙控的新型無面人至少可以緩解戰鬥方面的算力需求，讓複合進化人更安全一些。」

「對，按照人工智慧的看法角度是好事——這正是我所擔心的。」埃米擺擺手，說道：「我不想和你繼續探討，免得想把你給拆掉。來吧，咱們還是去看看礦機。」

「我也是這麼想的。」冥冥面帶微笑，說道：「不過你還是別把我拆掉。這裡面有反物質發動機和A級護盾發生器，任何錯誤的拆卸都有可能釀出慘劇。」

「閉嘴！」埃米哼了一聲：「我沒有問你的意見時，你別亂說這種隱藏著威脅含義的廢話。」

兩個人離開艦橋，艾瑞克斯對著曉曉和帕噠梅聳聳肩。「複合進化人是不喜歡人工智慧，現在她們能相處成這樣已經不錯了。好了，雖然引力波雷達發瘋一樣報警，但是環境掃描系統說下面很安全。看看這空氣構成分析，含氧量百分之三十二，氮氣60%——這都挺好的。二氧化碳比複合進化人的標準星艦環境高一些，但遠低於危險值，可以直接呼吸。我很想下去看看，你們呢？」

「早就有這個想法了。」曉曉興奮地舉高雙手，說道：「下面的氣流非常穩定，流馬號可以自由飛翔。咱們先進入大氣層，然後找一處地方著陸，就像在Xm1的時候，你怎麼想？」

「批準了！」艾瑞克斯輕壓球形舵，讓流馬號進入俯衝降落軌道。

巨型大陸撲面而來，充滿壓迫感。由於它實在過於巨大，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明明是一片土地，但總也不能到達。平時看到星球表面到降落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現在十幾分鐘過去了，眼前的土地還是在不斷擴張，因此大家生平都第一次有了「大地比星空更廣闊的」的感覺。

從太空中看到的「山脈」，現在已經變得比行星還要巨大。一處遠看起來只是湖泊的區域，裡面完全可以放下幾個地球。一切地形地貌的尺度都無比巨大，已經不能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來形容了：越是接近，越覺得這裡危險而詭異。寫在生命基因中對自然尺度的深刻記憶不斷發出警告，就像引力波雷達那樣，催促著趕緊遠離。

不止人產生了這種感覺，引力波雷達又開始報警：「接近警告，接近警告，前方障礙物！」

障礙物？艾瑞克斯搖搖頭，將警報關掉。這種操作他今天已經做了不下五十次，內心隱隱有種厭煩的情緒。由於控制台的設計問題，每次警報響起的時候都會嚇人一跳，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顯示出系統對安全的重視程度來。

「今天受到的驚嚇真挺多的。」帕噠梅也說道：「我從沒見過如此多的警報，一個接一個好像永遠都沒有盡頭似的。現在想一想，如果我是艦長，肯定應付不了這樣的局面。不過話說回來，誰能想到宇宙中還有這麼大的一片土地。」

「的確是。」艾瑞克斯在回答的同時，低頭瞄了一眼系統控制台的顯示屏，接近警告已經變成了撞擊警告。這不同於之前的引力波雷達報告，「黑洞與死得痛快」系列警報只是重復出現，從來沒有升級或改變過，而接近警告的確升級了。他猶豫了片刻，然後向後拉提球形舵，將流馬號改成與大陸保持水平飛行的狀態。

反正不急著降落。艾瑞克斯是這麼想的。

突然，地面高度計的數字開始狂降，從兩光秒降低為五千公裡，然後在這個數字附近做小範圍的波動變化。在艾瑞克斯的提醒下，這個現象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流馬號慢慢停了下來，高度計的變化速度也隨之降低。直到星艦與地面保持相對靜止，高度計的數字就基本穩定下來，在一兩米的誤差範圍內跳動。

「高度計是用泛電磁波測距的，除非是遇上全頻帶阻塞干擾，一般都能正常工作。」艾瑞克斯舔了舔嘴唇，說道：「咱們下邊五千公裡左右的區域肯定有什麼東西。」

曉曉雖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如此的異常現象，但她一直在關注控制台的各種偵測參數：「受巨型大陸的影響，引力波雷達沒有可用的信息。除了高度計之外，其他偵測方式也未發現異常。艦長，要不要咱們繼續接近，讓環境設備發揮作用？」

「有更簡單的辦法。」艾瑞克斯說道：「帕噠梅，你穿戴好太空服去貨艙，從那裡丟點東西下去，咱們看看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我會用通訊器告訴埃米，她可以調節環境屏障，給你一個安全的環境。也許還能調節下礦炮，讓它發揮作用。」

面對不明的情況，埃米贊同暫時停止下降的決定。大約五分鐘後，流馬號打開貨艙門，由礦炮束縛了一個環境探頭，向下高速發射。環境探頭是星艦環境循環系統的備件，本身就能在緊急情況下以自身儲備的電力運轉。給它充上電發射出去，用通訊器定點跟蹤收回數據，這是缺乏環境探測無人機時一種常用的替代方法。

高速墜落的環境探頭不斷報回數據，一開始都是完全的真空，但在下降四千五百公裡之後，居然開始回報發現了空氣。

「我鄭重宣布：這片大陸完全顛覆認知，不能再用任何舊有的眼光去看待。」艾瑞克斯說道：「就這引力水平，就這空氣密度和氣壓，怎麼可能有那麼厚的大氣層？去掉五千公裡，還有兩光秒，難道下面全都是空氣？」

埃米的聲音從通訊器裡傳出：「別著急，很快就到了高度計指示的區域。艙門已經關閉，我建議你移動一下流馬號的位置。」

在未知環境中保持長時間靜止不動也存在隱患，反正現在怎麼小心就怎麼來，工作量不過是輕輕推動球形舵而已。也就是這個時候，環境探測頭的速度突然開始加快，暴增的引力加速度完全蓋過了空氣阻力的效果。眾人看著探測頭墜落下去，然後在半空中摔成碎片，平鋪在「天空」上。

「果然有東西，而且非常堅固。如果之前沒有減速拉平的話，咱們有可能直接撞死了。」艾瑞克斯隱隱後怕，更加堅定了「要謹慎」的想法。「讓大家都來艦橋吧，看看下面是個什麼東西。」

根據環境監測頭最後傳回來的數據，它「撞擊了地面」。在撞擊之前，重力加速度變成之前引力波雷達檢測值的三倍，但這個區域只有一千米左右的範圍。三倍重力對流馬號來說算不了什麼，不會影響其飛行，所以大家決定下去看看，在礦炮的最大探測距離上進行分析。

逐漸降低高度，雖然仍只有高度計報錯，但大家用肉眼也看出端倪。透明的空氣中出現了流馬號淡淡的影子，就像下面存在一個沒有邊框、沒有支撐的玻璃罩子一樣。

埃米親自操控，礦炮開始工作，探測射線沖向下面的「罩子」，然後順利穿透過去，沒有返回任何數據。「這是怎麼回事？」埃米的聲音在通訊器裡居然顯得有點無助。「咱們環境探測頭的碎片還在那『懸浮』著呢，怎麼礦炮的射線就穿過去了？」

「是不是能量束都會穿透？你試試開一槍。呃，如果爆能槍有那麼大射程的話……」

「可以試一試。這裡空氣相當稀薄，能量束的逸散不會那麼快，射程應該夠了。」埃米關閉礦炮，打開艙門，掏出搶來。杏黃色的能量束不斷墜落，短暫照亮了半空的罩子，然後也穿透過去。

「大部分能量方式可以過去，物質不行。可以確定它並非欺騙式的投影，而是一種物質隔絕的手段。」大家目前也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艾瑞克斯撇撇嘴，說道：「嘖嘖，這樣咱們該如何降落呢？」

「空氣是怎麼到這邊來的？」帕噠梅問道：「空氣也是物質啊！」

「說的有道理，估計有什麼地方漏氣吧。」艾瑞克斯看著廣闊無垠的大地，嘆了口氣：「可這怎麼找啊！這地方也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