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開算力網路，艾瑞克斯的臉色變得鐵青，擇人而噬的表情掛在上面，甚至他身體周圍的氣壓都變低了。這不是開玩笑或者比喻，而是元粒體實際的表現。可以看到類似引力閃電的現象在空氣中若隱若現，曉曉不斷感到一陣又一陣的拉扯，就像有人從各個方向用兩根指頭掐她的毛皮。

「艦長，引力異常了！」曉曉的喊叫聲打斷了艾瑞克斯的思路，元粒體便重新得到控制，艦橋也安靜下來。從部分設備的接縫中冒出了電火花和淡淡的灰煙，線路灼燒的味道彌散開來。ZTFD立刻開始修理設備，環境循環系統開始同步排煙消毒。

「艦長，怎麼了？」

「我的頭現在還在嗡嗡直響。許久沒有頭蓋骨隨著心跳受到擠壓的感覺了。」艾瑞克斯從太空服的頸部拽出一根吸管，放進嘴裡，啜飲裡面保存的凈水。自從有了進化插件的內循環系統，他就從沒有用過太空服的生命維持裝置。現在，他指向多喝點冰冷的水，給自己的身體降降溫，也讓情緒冷靜一下。

「曉曉，我剛剛和進化者T星艦的零階世界通話，它告訴我一個非常驚人的消息。」艾瑞克斯以為自己調整好了，但是真開口的時候，還是覺得嘴唇很乾。「為了欺騙你和冥冥，零階世界複製了一個埃米。目前在魚龍號上身體幼化的那個很大概率是複製體，我的姐姐恐怕還在進化者星艦上。」

「啊？啊啊！」曉曉直接從座位上彈射起來，只不過又被安全綁帶拽了回去。噗通一聲之後，她一邊揉著受到撞擊的肩膀痛處，一邊問道：「艦長，這件事能相信零階世界嗎？它的信譽不怎麼好，之前還對埃米洗腦。」

「嗯，我也沒完全相信零階世界，我承認這件事打亂了我的計劃和思路，但事關姐姐，我必須拿出時間和算力來做出正確應對。」艾瑞克斯將手放在觸控屏上，向系統下達一系列指令，同時對曉曉說道：「對隱身星艦發射清零炮，持續壓製它的通訊能力。同時恢復船塢倉的通訊，告訴冥冥和埃米立刻回來。」

「你要對埃米說？」

「是啊……我的意願不想隱瞞，我的能力不夠隱瞞，我的判斷認為不應該隱瞞。」艾瑞克斯用拳頭砸了一下大腿，說道：「曉曉，別問了，趕緊叫她們回來。我……我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不能總想這件事，不能被它徹底亂了思路。按照原計劃，我現在應該幹什麼來著？對了，檢查響應艦和進化插件系統。」

艾瑞克斯重新躺進艦長椅中，將腦控體連上魚龍號，乾預對響應艦的檢查和接收工作。其實之前，魚龍號的控制系統已經完成了對星艦的掃描，現在艾瑞克斯要用「不標準」的方法再來一遍。由於複合進化人擅長根據外加環境來實時調整狀態進行應對，也就是在算力棍、礦炮和其他許多地方常見的「算力對策」戰術，因此按部就班的、機械的掃描很容易被哄騙過去。艾瑞克斯只有將自己的算力和演算法也運用到檢查中——不管是更高明的策略，還是亂拳打死老師傅的混亂方法——才能確保響應艦是安全的。

響應艦的確是安全的，零階世界沒有在其中做手腳，比如潛伏一支戰鬥部隊嘗試捕獲，或者將那艘艦本身當做一件武器。那就是一艘普通的專用救援星艦，一輛高速武裝救護車，沒有其他額外的東西。

如果說老老實實是一種美德，那麼這艘響應艦的確表現出零階世界的誠意。與此同時，人工智慧研究員在通訊頻道裡找到艾瑞克斯，彙報她對「複製」技術的分析結果。

零階世界提供的技術資料非常完整，理論上和工程上都是可行的。這是又一份誠意，但對艾瑞克斯來說不是好消息。身邊的姐姐是複製體、真正的姐姐還在進化者星艦的可能性再次提高，這讓艾瑞克斯怎麼高興起來？

在各種壞消息之中，唯一還能起點安慰的是研究員的一句話：「這個技術對複合進化人是比較安全的，所有損傷可控——艦長，考慮到腦控體的複雜程度，這非常難得。對了，它比你的記憶和精神轉移手術高明多了。嘿嘿嘿。」

還在嘿嘿嘿？如果不是埃米和冥冥返回艦橋，艾瑞克斯一定會把研究員的電線給拔了。

因為通知的很緊急，加上曉曉不敢越俎代庖提前告訴她們兩個發生了什麼事情，埃米和冥冥一直以為是艾瑞克斯出事了，一路上都在狂飆。兵馬俑機器人的飛行能力本來算不上優秀，乘坐的舒適度就更沒保障了。因此她出現在艦橋時頭髮完全被吹成尖刺狀，直愣愣地「捅」向身後。頭髮還可以理解，但她的肩膀部位居然還有傷口？艾瑞克斯一把扯下腦控體連接器，衝上去查看，並問道：「這是怎麼弄的？」

「你沒事就好！我這裡只是一點皮外傷。」埃米瞪了艾瑞克斯一眼，然後緩緩吐出一口氣：「剛剛嚇個半死，聽狸星人的語氣彷彿你的腦袋和肩膀分離了似的！之前魚龍號突然升起所有護盾，我和冥冥聯繫不上你，一直在擔心艦橋這邊遭受打擊。」

「先說說你的肩膀吧。」艾瑞克斯從自己的太空服裡拿出外傷噴霧——埃米的體型變得過小，穿不上她原來的太空服——清涼的白色霧氣快速進行著消毒、保護和癒合的外傷處理。

「慣性阻尼失靈後，我摔出去，撞在架子上。冥冥飛過來抱住我，所以我只是劃傷了一下。」埃米四下看了看：「沒有遭受攻擊的樣子，你這麼著急把我們叫回來有什麼事嗎？」

「魚龍號現在就在進化者星艦對面，距離十光秒，互相武裝對峙——別緊張，沒打起來。這個距離上它打不過咱們。」艾瑞克斯說道：「我和零階世界通話……」

埃米還沒有動靜，冥冥的像素臉孔向兩側退開，露出基本顱骨的仿生外形。在合金的眼眶中，環境態勢掃描眼亮了起來，交叉發射出綠色的光柵，從艾瑞克斯的頭頂開始掃描。她聲音有些焦急，說道：「艾瑞克斯，你這樣很危險。零階世界可以通過聲音來觸發一些控制，遠程命令腦控體來影響你的情緒。」

「零階世界不知道我這塊腦控體的參數，它也影響不到我的情緒。掃描完了嗎？你發射的能量波讓我的腦殼有點癢癢。」

「掃描完了，你沒事，謝天謝地。」冥冥關閉光柵，將掃描用設備退回頭顱內，重新用像素臉覆蓋。

「我是在算力網路中見的它，」艾瑞克斯一句話，冥冥立刻再次打開腦袋，又開始第二遍掃描，更多的光柵覆蓋了艾瑞克斯，尤其集中在腦控體的部位。

「掃唄。你一邊掃我一邊說。」艾瑞克斯說道：「事情的起因是那天我端給埃米和曉曉的飲料，當時引起了埃米非常嚴重的醉酒反應。我一開始認為是飲料有問題，但也擔心埃米的身體健康，特別是在她變小之後。於是……」

艾瑞克斯坐了下來，將最近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雖然問題並沒有解決，情況依舊複雜，但是說出來之後他的心裡敞亮了不少——但是最重要的依舊是埃米，她會如何應對。

她的眼神中出現了迷惑、震驚、不理解和不敢相信，這些都在意料之中，但在艾瑞克斯完成整件事的敘述後，她的眼神中出人意料地出現了一種放松、坦然。她低下頭，看看自己的掌心，彷彿是第一次這樣觀察似的。隨後她抬起頭，看向艾瑞克斯。

「只要你以後還能有治療腦控異化症的保險，我就能夠放心——不管你做什麼樣的決定。」埃米的聲音透著年輕，甚至是些許的童音，不過她的語氣非常堅決。「我不認為我是複製體，我的記憶、我的知識和我的認識，尤其是我知道自己的感情，我知道它們都是真實的。」

艾瑞克斯咬了咬嘴唇，說道：「從技術上說，複合進化人已經掌握了完全複製它們的能力。我讓研究員檢查過所有技術資料，我不願意承認，但這的確是真的——它真實地令我心痛。」

埃米點點頭，說道：「你沒理由騙我，而且那些檢查，尤其是迭代數的檢查……艾克，我不承認這件事，但我也無法反駁。因此，不論你做什麼樣的決定，我都可以接受。我隻對你重要，只有你對我重要，所以我可以接受是你的姐姐，或者是一個複製人，這都不能改變我的內心，所以它並不重要。」

「不，它還是很重要的。」艾瑞克斯一說這句話，曉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害怕艾瑞克斯在衝動下做出選擇，但是她也不知道什麼樣的做法才是對的。如果存在如此完美的複製技術，那誰才是真的？怎麼判斷是真的？哪怕看進化插件的迭代，也完全可以用透析的方法控制進化插件，人為偽造出迭代次數上的巨大差距。另外，基因編輯可以消除疾病，那就能創造疾病，這也不能成為分辨是否複製體的鐵證。而且如果能複製一個，就不能複製第二個嗎？以後誰是真的，誰是假的？最後，這該怎麼選？艾瑞克斯要抹除複製體嗎？

「這件事，說清楚還是很重要的。」艾瑞克斯說道：「我部分同意你的看法，但不同意你的結論。你可以同時是我的姐姐和我姐姐的複製體，聽明白了嗎？你是我姐姐。我姐姐並不是簡單的蛋白質、水、糖、鈣、鐵等元素的化學問題，也不是誰先誰後、誰大誰小的排序問題。按照那份技術手冊，我可以有完全一樣的兩個姐姐，難道兩個比一個更差嗎？」

「傻瓜……如果有十個呢？」

「如果姐姐想變成十個，那沒問題。這件事的問題是不該由零階世界來決定！它的本事再大，也不能拿其他智慧生物做實驗，尤其是有自我認知和判斷能力的人，更不該是我姐姐——它這是在作死啊！」艾瑞克斯捏緊了拳頭，說道：「我就不該把魚龍號開到這麼近的地方來！如果我是自己來的，我肯定要把零階世界的電源拔下來。有一個算一個，把它那愚蠢的頭全都壓扁！」

曉曉長舒一口氣，為艾瑞克斯做出了比她預想更好的選擇。埃米的表情反而嚴峻起來，問道：「艾克，按照技術資料，複製體在產生的時候與本體是一樣的。但你我都清楚，環境與經歷的不同，會造成不同的性格選擇。也就是說，隨著時間，複製體和本體的差別會越來越大，不可能完全一樣。你如何取捨？」

「假設我有雙胞胎的妹妹，她們性格的差異最多讓我喜歡一個多一點，另一個少一點，而且還是要在特別計較的情況下才能表現出來。但我不能因為她們有差異就用槍斃了其中一個吧？如果要這麼想，人每天都不同，為了明天的姐姐會不同於昨天的姐姐，因此需要我斃了今天的這個？算了吧，我又不是變態。」

埃米笑了。她沒有笑出聲，她不想讓這個笑繼續飛向天空，她知道這笑來自內心深處，有著堅實的根基，這比什麼都重要。曉曉拍拍胸口，說著「嚇死我了」，同時為緩和的氣氛由衷感到高興。而冥冥也終於完成了對艾瑞克斯的掃描，重新變回像素臉，總結到：「你沒問題。你的思想沒有被零階世界干擾，我現在可以完全確定它用在埃米身上的手段對你無效。」

「姐姐，我之前沒有立刻告訴你這件事，主要是擔心零階世界留下某種遙控手段，會導致你體內的進化插件錯誤運轉，從而危及性命。現在看到整份的技術資料，研究員基本確定這種擔心是多餘的。」艾瑞克斯說道：「現在千萬不要讓零階世界知道你還活著，這樣能給我和研究員爭取時間，想辦法完全吃透技術資料並將它破解運用，來解除你基因中的定時炸彈，還有進化插件的問題。」

埃米點點頭：「你做得對，我完全認同你的選擇，不過還是會對你的這點小隱瞞而耿耿於懷……至少到晚餐之前它不會消失。」

「行，我在那之前認個錯。」

「如果不是為了給我治療，你向複合進化人要了艘帶進化插件的星艦就不好解釋了。」埃米收起笑容，嚴肅地說道：「我建議你將進化插件升級一下，做幾個補丁，表現出曾遇到緊急情況的樣子。這樣你去營救你的其他好姐姐時不容易露餡。」

「我的……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