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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錢龕世》第46章 大善人(一)
江世寧看著緊閉的門,一臉茫然地站了片刻,才驀地反應過來。

有那麼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頗為複雜,說不上是遺憾多一些,還是哭笑不得更多一些。

薛閑瞥了他一眼,注意到了他的神色,便指著他沖石頭張道:「老頭,你先前怕鬼是不是?見識過傻成這樣的鬼,還怕麽?想想你先前直哆嗦的樣子,是不是有些丟人?」

老頭……

石頭張扭過頭去默默抹了把臉,心裏默念著:我不過是長得急了些,年紀是不小了,但是能背能扛能走能跑,叫老頭是不是過了點?

可這位是祖宗惹不起。

江世寧的悵惘情緒剛冒出一個頭,就被這祖宗輕輕巧巧一句話給摁了回去。他沒好氣地白了薛閑一眼:「我這大約就是近墨者黑,跟你們呆久了容易傻。」

他拎著袍子站到了一邊,沖著門比劃了一個請的姿勢:「青天白日的我還是不鬧鬼了,你們誰來叫個門吧。」

所有人的目光一致地看向了石頭張。

「我……我?」石頭張一臉不確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畢竟這一路上風風雨雨都不是他能對付得了的,這是頭一次需要他來出面。

薛閑一本正經地指了指陸廿七:「算命的。」

又指了指自己:「殘廢的。」

再指了指玄憫:「化緣的。」

言罷,他一攤手:「有一個尋常人麽?」

整個隊伍只有這麼一個人,著實有些慘不忍睹。

石頭張隻得默不吭聲地走上前去,再次敲了敲門。

院裏又是一聲尖叫,剛才那姑娘似乎被嚇得更凶了。

石頭張一臉無辜地回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怪我。」

「小姑娘,開個門,沒鬧鬼——」石頭張將聲音放輕了誘供著,「我是好人吶。」

眾人:「……」

薛閑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忍無可忍地伸手將他拎了回來:「別招魂了,就你這樣的,能把鍾馗招來。」

「杏子,叫嚷什麼呢?別驚著前堂的客人。」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在院內響起。

院裏頭那姑娘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了出來,聽著都快嚇哭了:「陳嫂,鬧鬼呀!」

「胡鬧,好端端的怎麼會鬧鬼?」那陳嫂哭笑不得地回了一句,「咱葯堂隻救人,不害人,鬧的哪門子鬼?」

「真的,我剛才看見江少爺了,就站在門外。」杏子答道。

「江……少爺?」陳嫂一愣,「你不會是指……」

「對!」杏子道,「我方才,方才聽到了敲門聲,一開門他便站在那兒,還衝我笑了笑,張口就喊我的名字。能認錯麽?!」

那姑娘聲音聽著泫然欲泣,顯然再不能受驚嚇了。

「敲門?」

「對,方才又敲了一會,我都沒敢細聽……」

聽到這裏,薛閑這個手欠的恰到好處地敲了敲門。

篤篤篤……

門內一老一少都嚇哭了。

玄憫頗為無言的拎回了他的爪子

江世寧:「……」

最終,隔了好半天后,門才終於被敲了開來。來開門的是個灰白頭髮、一臉溫順恭敬的老人。

老人身後跟著縮頭縮腦的兩個人,一個是先前嚇跑的杏子,另一個小個子老婦想必就是陳嫂了。

以免再嚇到人,江世寧已經及時變回了紙皮模樣,暫且鑽進了薛閑的兜裡,只是忍不住探了一點點腦袋出來,靜觀事態發展,畢竟簍子是他捅出來的。

「陳叔……」他看到那灰白頭髮的老人時,低聲嘀咕了一句。

方家藥鋪的人他全都認識,有一些甚至算得上熟稔。因為方家和江家早在許多年前就有一些來往,一家世代為醫,一家祖輩經營藥材生意,機緣巧合相識之後便一直有些聯繫。

江世寧小時候就來方家做過客,後來他姐姐又乾脆嫁來了方家。

他小時候,陳叔陳嫂還給他做過糖饃吃。

故人再見,已是陰陽兩隔,連面對面再叫一聲舊稱都難。

陳叔耳朵已經不比當年了,略有些背,並不曾聽見江世寧的低聲嘀咕。

他眯著有些渾濁的眼睛,環視了一圈門前的「妖魔鬼怪」,忍不住開口道:「請問諸位……有何事?」

陳嫂在後面沖杏子擠了擠眼:「不是說見著江小少爺了麽?哪兒呢?這不都是好生生的人麽?」

她用氣聲耳語道。

杏子一臉茫然的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被眾人推出去打頭陣做解釋的依然是石頭張。

「叨擾了。」石頭張不愧是經常和一些大老爺們打交道的人,雖然面對薛閑他們時總是慫得不行,但面對尋常人時,該有的禮數還是很講究的。

他拱了拱手道:「我們自徽州寧陽而來,來找——」

他忽然卡了殼,轉臉擠眉弄眼地沖薛閑道:「找誰呀?」

還不曾等薛閑回答,陳嫂下意識插話道:「來找……少夫人的?」

江世寧低聲道:「對。」

「對!」石頭張點了點頭。

「果然!」杏子脫口道:「我就說沒這麼巧的事兒,我剛剛才見到了江小少爺,寧陽就來人了!我難不成真沒眼花?那……那……江少爺……」

陳叔噓了她一聲,又轉頭沖石頭張一拱手:「這位老爺,冒昧問一句,您可有什麼信物麽?」

石頭張又一臉懵逼地轉過頭來,用誇張的口型無聲問道:信——物——呢?

薛閑剛想說沒有,又驀地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拍巴掌:「對了!」

他說著,一臉不見外地將手摸進了玄憫的腰間暗袋裏。

「……」玄憫一把按住了在他暗袋裏亂動的手,「你要找何——」

「摸著了。」薛閑動了動手腕,「撒手。」

玄憫鬆開了手,薛閑將那作妖的爪子收了回來,手指間握著那枚銀醫鈴。

先前江世寧不方便拿的時候,他順手塞進了玄憫暗袋裏,這會兒又順手掏了出來,好像那是他自己的兜似的。

「這個醫鈴能算得上是個信物麽?」薛閑將醫鈴朝前一遞,懶懶問道。

他一直坐在門邊的石雕上,被石頭張擋了一半,這會兒一出聲,陳嫂他們的目光才投了過來。

杏子盯著他上上下下掃量了一番,忽地紅了臉,有些靦腆地朝陳叔身後躲了躲。

陳叔結果那銀醫鈴,只看了一眼便道:「我見過,往年江大夫總帶著這個。」

他看見醫鈴一側刻著的「江」字,便把它還給了薛閑。

可是江家畢竟不是壽終正寢的,一家都死於走水,現今卻有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拿著江家的東西突然找上門來,心有懷疑著實太正常了。

「幾位是江家的……」老陳還有些不大放心。

「近鄰。」說不了遠親,石頭張便隻好說了另一個,「受江家小公子江世寧所託,來將這世代祖傳的醫鈴交給他長姐,另還有一些關於他爹娘的未盡之事,需要找他長姐商議。」

「怪不得……」杏子忽地開口道,「可是少夫人這會兒不在,要不你們先進院來喝口茶?」

她這態度和先前怕得要死的模樣截然不同,聽得陳叔陳嫂一愣一愣的。

敢情這會兒不是你嚇得直叫的時候啦?

不過這姑娘根本不曾注意到陳嫂的眼神,她的目光還悄悄停留在薛閑身上。

「有勞。」石頭張半點不客氣地應道。畢竟這一路又是上天又是入水的,能有個凳子坐有口熱茶喝,那簡直求之不得。

既然杏子已經開了這個口,石頭張又已經接了話,陳叔心中即便依然有些疑慮,也隻得將幾人迎進了門。

陳叔陳嫂在前頭帶路,杏子磨磨蹭蹭按著門等了一會兒——

石頭張進門了,陸廿七也跨過了門檻兒,只是動作略有些摸索,被回頭的陳叔注意到了。

「這位小少爺……」陳叔遲疑道。

「半瞎。」陸廿七自己冷冷淡淡答了一句。

陳叔:「……」

杏子特地落在陸廿七之後,打算給還坐在石雕上的薛閑引路。

結果她一抬頭,就眼睜睜地看著玄憫將薛閑抱了起來。

杏子:「……」

陳叔一回頭又看到了這瞎眼的一幕,忍不住又問道:「這位公子……」

「半癱,」薛閑同樣毫不避諱地回答道。

陳叔:「……」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群人……

一個半癱,一個半瞎,一個矮胖中年人,一個不搭理人的和尚……

怎麼看,怎麼對人起不了什麼威脅。

陳叔索性便放下了那點兒疑慮,真真誠誠地招呼起來。

「你們少夫人幾時回來?」薛閑見杏子總紅著臉,覺得這姑娘挺有意思,又沒什麼心眼兒和防備,便對著她問了一句。

這孽障不作妖的時候能靠皮相哄人,說話時內容得體有禮,調子卻有些懶散,雜糅出了一種漫不經心的味道來。

杏子被他一問,臉更紅了,溫溫和和地道:「少夫人給趙老爺的夫人診脈去了,少爺陪著一道。五更沒到就走了,頂多一個時辰就該回來了。」

「診脈?」

「咱們少夫人可厲害了!」杏子道,「縣裏各位夫人小姐身子不適,都來請少夫人,診得可準了,藥到病除。就是有些辛苦……」

不愧是醫家出身。

眾人心中感嘆的同時又免不了生出一絲擔心,畢竟傳言這清平縣疫病肆虐,做大夫的,大約是最容易被染上的……

他們在後頭的一個院內客堂邊喝茶邊等著,本以為得等上好一會兒,誰知沒過一盞茶的功夫,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年一身狼狽跌跌撞撞沖了進來,一進院就叫著:「不好了不好了!少爺少夫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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