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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錢龕世》第50章 乘氣局(一)
眾人聞聲望去,就見一支車隊漸漸從晨霧中顯出輪廓,行走溫村地碑前的這條村道上。三輛馬車在前,一輛驢車在後,只有領頭的那輛坐著駕車人。驅趕著馬車的是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臉上有三道極為顯眼的疤,顯得面相有些凶,不像個良善人。

然而江世寧他們卻知道,這漢子僅僅是長得不友善而已,實際是個頗為熱心腸的……如果還活著的話,著實能稱得上好人。

他們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觀音渡口稍過薛閑他們一程的疤臉男一行人。

「他們居然還在?」江世寧詫異地喃喃著。

他自己是正兒八經的野鬼一隻,鬼魂有多怕生人和陽氣的衝撞,他再清楚不過了。是以沒有幾個野鬼孤魂會選擇在青天白日之下四處亂晃,即便是江世寧這種有紙皮可以傍身又有薛閑玄憫他們照看著的例外,也隻敢在陰天或是清晨傍晚走動,這支早已死去的戲班子卻毫無顧忌。

因為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所以連一點兒警惕和自覺都沒有,這途中也不知他們穿過了多少生人攢聚的街巷,換成普通鬼魂,早就該被陽氣沖得四分五裂煙消雲散了,可他們居然完好無損地一路行到了這裏。

「你以為他們跟你屬同類?」薛閑瞥了這書獃子一眼,「我隻說過他們已經……但可從沒說過他們是你的同類吧?」

江世寧茫然道:「不是麽?」

「我對你說上八百回『你已經死了』,你會消失麽?」薛閑沒好氣道。

江世寧木然道:「……你沒說滿八百回也有八十回了。」

「所以呢,你不還蹦躂得挺歡實的麽。」

江世寧不解,「不是鬼,那能是何物?」

「是執。」玄憫在旁接了一句。

「何謂——執?」從來就不曾聽說過這麼個玩意兒。

執非鬼非怨,只因生前有所承諾,念念不忘,以至於執念深重,在將死之時蓋過了其他一切,甚至於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隻記得自己還有承諾未曾兌現,還有約不曾赴完。

「這就好比你欠了一屁股債,還沒還完呢就死了。」薛閑懶懶道,「但是你心心念念覺得自己怎麼能死呢,要死也不能現在,起碼得等到將債還了,或者必須等到將債還清了再咽氣,於是你便以另一種形式存留了下來,懂否?」

「倘若執念了結了呢?」

「那就該上路了。」薛閑道。

只是不管是執也好,鬼也罷,現今他們所處的境地都非常尷尬,可謂前有猛虎後有追兵。

「兩條路都堵上了,我長姐怎麼辦?」江世寧頗為擔憂,「咱們該怎麼離開這?」

「誰說要離開了?」薛閑瞥了他一眼。

「不走?!」陳叔陳嫂他們瞪著快要走到徐宅的村民,抖若篩糠。

不走留下來給人當口糧麽?!

「有些邀請是不能拒絕的。」薛閑搖了搖手指頭,道,「荒村裏亂竄的這些,都有其限制。沒出圈前都是正常的,一旦出了圈,那可就不好說了。你想想,若是一個熱情的人拉你去他家喝口薄酒,你若是推脫,會怎樣?」

費盡口舌事小,說不定還會多番拉扯。這放在活人之間倒是無所謂,推推拉拉的,總有個先「敗下陣」來的。可跟這些已死之人就不同了,拉扯之中若是對方急了呢?或是推拉之間對方不小心出了他的圈呢?

顧忌太多了……

不過薛閑沒打算立刻離開,倒並不是因為他在意這些顧忌,他若是真不想在這裏磨嘰耽擱,天王老子也留不住他。他之所以不介意在這裏多呆一陣子,只是因為他覺得這處地方有古怪,指不定又能讓他尋到一兩塊龍骨呢?

就在眾人留待原地說了幾句話的工夫,那邊刀疤臉已然一扯韁繩,停下了馬車。他從車上跳下來,看到薛閑他們時先是一愣,而後拱了拱手走過來,略微皺了眉道:「你們怎麼會來這處?」

尋常人若是在路途中偶遇熟人,多半會覺得頗為有緣,詫異的同時也會聊笑幾句,心情多半不會差,再不濟也至少會客套性地問候兩聲。可這疤臉男卻不按常理行事,他看向薛閑一行人的目光裡隱隱含著一絲……責備?

客套話半句沒有,甚至還頗有些不樂意,跟先前同路時的熱心腸南轅北轍。

不遠處,三輛馬車上陸陸續續下來了一幫男女,有老有少,一部分圍著驢車卸行頭,一部分正朝疤臉男這處走來。

其中一個老太太朝徐宅看了一眼,充薛閑他們道:「這天寒地凍的,幾位何故在這裏逗留,快些回縣城裏頭吧。」

這老太太薛閑他們也是眼熟的,先前同路時,石頭張抱著的那個暖手爐就是這老太太給的,照理說也是個熱心腸的溫和性子,怎麼跟那疤臉男一樣,張口便是趕人?

江世寧頭一回被人這麼含蓄地驅趕,頗為尷尬地站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是好。

「誒——仁良啊,他們都是我今日的客人,來來來,先把馬栓了,上門喝口熱乎酒,暖一暖嗓子。」徐大善人樂呵呵地張口解了圍,抬手沖馬車上下來的戲班子招呼道,「都來,都來。」

他說著,就要伸手來拉拽薛閑。

「哎呀,坐久了腰都麻了——」薛閑抓著離他最近的玄憫,藉著他的肩膀伸了個懶腰,剛巧避過了徐大善人的手。

他這舉動看起來過於無意,簡直不著痕跡。於是徐大善人也並未在意,只是順手換了個目標,就近拽住了一個。

江世寧:「……」

倒霉催的……他還是頭一回被另一隻鬼這麼拽著腕子。徐大善人的手同樣帶著陰鬼透心徹骨的涼,若是冷不丁摸上活人的手腕,能把人腕骨凍麻了,但對於江世寧來說,卻並沒有什麼。

「小兄弟如何稱呼?我該準備些暖爐的,手太涼了,沒驚著你吧?」徐大善人和善地道。

江世寧乾笑兩聲,道:「彼此彼此。」

指不定誰比誰更冷呢。

他一臉無奈地被徐大善人拽進了徐宅,進了大門後,忽地腦中一動,道:「徐老爺不妨去招呼其他客人,在下可以自便。」他這麼說著,餘光卻瞄著掩著門的東屋。

「怠慢了,怠慢了。」徐大善人滿是歉意道,「客人太多,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望小兄弟見諒。那徐某就先去招呼門外鄉鄰了,小兄弟可以隨意轉轉。」

他們說著這話時,玄憫他們已然從門外進來了。徐大善人一看見薛閑便頓了一下,道:「這位小兄弟是……身體不適?」

薛閑一拍腿腳:「腿疾,不好走動。」

徐大善人一拍腦門,道:「巧了,徐某家裏倒是備著一把二輪車,家中老母曾經雙腿有疾,不便行走,我著人給她做了一把。現今倒是一直荒在角落了,放著也是放著,給小兄弟你代步吧,總這麼背抱著畢竟費力。」

薛閑客氣道:「不費不費。」

真正花力氣的玄憫:「……」

這徐大善人是個靠譜的,並非只是嘴上客套。他還真就著人從後頭一間偏屋裏將那二輪車推到了前廳。薛閑這才發現,這徐宅前前後後居然連一道門檻都沒有,十有八·九是當初建造的時候,為了方便他那坐著二輪車的老母來回方便,特地沒設。

單就這點,薛閑便覺得這徐大善人的稱號並非虛名,此人是個真正良善的。

二輪車雖被稱為「車」,實際就是在兩旁加了木輪的靠背椅,椅後有兩個木把手,方便家裏僕役丫頭推。徐大善人差人將這二輪車擦拭乾凈,還細心地讓人給找塊墊子來墊在座椅上。

薛閑沖他道了聲謝,又道:「不麻煩了,我沒那麼些講究。」

「稱不上麻煩,家中這樣的墊子常備著,這椅面太硬,坐久了難免不暢快,況且天氣寒濕,著了涼可不好。」徐大善人還要勸說,薛閑卻已經不客氣地坐在了椅子上,正使喚玄憫給他推。

「好罷好罷,小兄弟著實是個有意思的人。」徐大善人笑著妥協。

他沖屋內幾人拱了拱手,便出去招呼他那些鄉鄰去了。

薛閑暼到他身影拐了出去,便毫不客氣地推開了東屋門。

屋內那些乞丐圍著快要燒乾的砂鍋縮成一團,他們先前聽著外面的笑語聲,差點兒以為外頭在開什麼冤魂厲鬼篝火大會,嚇得大氣也不敢喘。所以當薛閑冷不丁推開門進來時,那群乞丐簡直快嚇得尿出來了。

其中膽子最小的兩個「咚咚」兩聲,當即撅了過去。

「喲,這禮行得有點兒大。」薛閑半點兒沒有罪魁禍首的自覺,還張口調笑了一句。

約莫是覺得這孽障任性起來能把這一屋子人全逗暈過去,玄憫將薛閑推進門後,便乾脆將這孽障連人帶車推到了牆角,又順手給他畫了個圈,抬手摸出一張紙符,將其輕拍在薛閑腦門上。

薛閑:「……」不是,這是對付殭屍呢還是怎麼著?

「你這禿驢怎的這樣錙銖必較?!不過是摸了一把你的腦袋,我又沒調笑你什麼,至於麽?」薛閑對著牆壁,因為被拍了紙符的緣故,暫時作不了妖。他翻了個白眼,還想再說些什麼,就感覺自己手裏一涼。

他低頭一看,就見玄憫將銅錢塞進了他的手裏,不鹹不淡道:「此處是這荒村靈氣最為充沛之所,抓緊養骨吧。」

說完,玄憫拍了把他的後腦杓,轉身便走開了。

「……」薛閑看著手裏的銅錢,愣了片刻,道:「你去哪兒?」

他想轉頭看看玄憫要幹什麼去,奈何被紙符貼了腦門,連脖子都轉不了。

這兩位大爺自顧自的舉動看得這一屋子乞丐一頭霧水,就連江世靜和方承都一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模樣。就在他們愣神的時候,陳叔陳嫂他們做賊似的進了屋,杏子緊隨其後,一見到江世靜便撲了過去,「少夫人!」

「少爺少夫人,你們可嚇死我老陳了!」陳叔一見這兩人除了狼狽一些,幾乎毫髮未損,頓時長舒了一口氣。他瞪了那群乞丐一眼,連忙護到方承夫婦身邊,道:「玉娥、杏子這路上都哭幾回了。」

江世靜溫聲安撫,杏子一撲過來便給兩人解了綁,那圈乞丐本就不是真想傷他們,此時又被嚇成了一排獃頭鵝,自然沒人去阻止,任他們送了麻繩起來活動著筋骨。

杏子丟開麻繩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何止我和陳嫂,就連江小少爺剛才眼睛都是紅的,顯然也急得不清。」

「江……小少爺?」江世靜渾身一僵,見了鬼似的抓住杏子,「你說誰?江小少爺?哪個江小少爺?」

杏子還沒來得及答話,一個溫和帶著鼻音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姐,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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