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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崩潰》第十八章
C-47運輸機剛剛在羊街機場的停機坪上停穩,趙湘竹第一個走下扶梯,這是她第一次到羊街機場。

戰爭爆發以來,趙湘竹經常去前線部隊採訪,有時甚至深入到前線團一級指揮所。在同行們看來,趙湘竹的膽子大得出奇,她的故事經常在同行之間流傳。這其中有個笑話,在第三次長沙會戰中,趙湘竹居然鑽進了前沿陣地的一個地堡,先是幫機槍手壓子彈,然後就提出進一步要求,她想試試輕機槍射擊。當時正是敵人進攻的間歇,機槍手拗不過她,隻好讓她試著打幾發,趙湘竹愣頭愣腦,上去就是一個長點射,子彈全打在射孔外七八米遠的地上,還差點讓機槍的後坐力把肩膀撞脫了臼,嚇得機槍手臉都白了。

蔡繼剛是這樣評價自己妻子的:趙湘竹女士對任何事物都充滿著熱情,有著強烈的參與感和好奇心,但在具體操作上,這位女士起到的作用卻往往是添亂。

趙湘竹作為一個軍事記者,採訪過很多將軍和士兵,也多次親臨戰場,經歷過眾多危險。她對軍隊十分熟悉,但這隻局限於陸軍,她還從沒有和空軍打過交道。這次來羊街機場,主要是因為陳納德。這位美國將軍是個大忙人,行蹤飄忽不定,為了採訪陳納德,趙湘竹把腿都跑細了,居然連續跟蹤了半個月也沒找到他。神出鬼沒的陳納德往往是上午還在重慶,下午就到了桂林,等趙湘竹追到桂林時,陳納德又飛到了湖南芷江機場,趙湘竹窮追不捨,又跟蹤到芷江,結果隻晚了半個小時,陳納德已到了昆明羊街機場。趙湘竹得到消息後,犯了強脾氣,她在芷江機場停機坪上等了六個小時,終於等到一架飛往羊街機場的美軍運輸機,幸虧她的記者證起了作用,機組人員破例允許她搭乘了飛機。

當趙湘竹氣喘籲籲趕到羊街機場新聞接待處時,一位軍官告訴她,陳納德將軍已經在兩個小時前乘汽車前往巫家壩機場。趙湘竹一聽就癱坐在那裏,她實在沒有力氣再繼續跟蹤了,這個年過半百的美國將軍精力充沛,非常人可比,趙湘竹幾乎已準備放棄採訪了。

看著趙湘竹疲憊不堪的樣子,那個軍官似有不忍,他偷偷向趙湘竹透露了一個秘密:陳納德將軍明天下午還要返回羊街機場。趙湘竹一聽又來了精神,這個老牛仔到底沒有逃出她的手心,既然明天他還回來,那不如現在就在羊街機場守株待兔,等這老頭兒自己撞上來。

趙湘竹看看手錶,時間是下午三點,離晚飯時間還早,她決定去俱樂部的酒吧消磨時間。雖然是第一次來這裏,但她早就聽說過羊街機場的美軍俱樂部,這可是個大名鼎鼎的場所,一直被大後方的空軍人員所津津樂道,趙湘竹決定去體驗一下。

她坐在吧枱前的高腳凳上,要了一杯「血瑪麗」雞尾酒,邊啜著酒邊翻閱著吧枱上的英文雜誌。突然,趙湘竹放下雜誌,微微皺起了眉頭,她抬頭看看站在吧枱裡的調酒師,竟然是位年輕姑娘。

趙湘竹大感意外,她把酒杯向前輕輕一推,問道:「小姐,這杯酒是你調的?」

那姑娘立刻顯得很緊張:「是我調的,怎麼,口味不對嗎?」

「你好像忘了放黑胡椒粉,另外,伏特加酒的比例也不對,我記得『血瑪麗』標準配方裡,伏特加酒應該不少於1.5盎司,小姐,你兌得稍微少了些。」

站在吧枱裡的姑娘是沈星雲,今天下午調酒師臨時有急事外出,央求沈星雲替他頂一會兒班。沈星雲以前也學過一些調酒技術,只不過很少實踐,所以一著急就出了差錯。

沈星雲連忙道歉:「對不起,這是我的錯,我馬上給你重新調製一杯,這杯酒你不用付費。」

趙湘竹奇怪地問:「小姐,你好像不是調酒師吧?在我印象裡,還從沒見過年輕姑娘做調酒師呢。」

沈星雲臉紅了,她不好意思地承認:「實在對不起,調酒師臨時有事,我替他值一會兒班,我……我是營養師,不太會調酒,通常這個時間酒吧裡很少有顧客,真沒想到,讓你碰上了,實在對不起。」

「哦,沒關係,反正我是在消磨時間,並不是真想喝酒,你不用重新調酒了,給我一杯白水吧。小姐,你們這裏的營養師也是現役軍人嗎?」趙湘竹已經養成記者的職業習慣,無論見到什麼人都會迅速拉近距離,進入隨便聊天的狀態。

「是的,我們這裏的醫護人員,屬於美國紅十字會中國支部的派出機構,在編制上又隸屬第14航空隊,所以全部是現役軍人,其中大部分是美國軍人。不過,我是中國國籍。」

趙湘竹拿出採訪本和鋼筆:「哦,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看來不光是中美空軍混合團,連你們這裏的醫護人員也是中美軍人混合編制。小姐,我們可以聊聊天嗎?」

「當然可以,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肯定是記者吧?」

趙湘竹點點頭:「我是《中央日報》記者,叫趙湘竹。」

沈星雲興奮地說:「那可太好了,三天前這裏遭受過敵機空襲,我們這兒出了個大英雄,他居然搶了一架飛機,冒著敵人的轟炸強行起飛,上去就打下一架敵機,簡直太棒了,你可以寫一寫這位英雄啊。」

趙湘竹頓時來了興趣:「天吶,看來我來得正好,你談談這位英雄,他叫什麼名字?哪裏人?在哪個部隊服役?」

「他叫蔡繼恆,還有個很厲害的綽號,叫鱷魚……」沈星雲誇張地做出駭人狀,彷彿變成了一條張牙舞爪的鱷魚。

趙湘竹驚訝地張大了嘴:「蔡繼恆?是中美混合團那個蔡繼恆嗎?他怎麼……在這裏?」

「是啊,他剛從中美混合團調來,還沒有具體分配工作,你……認識他?」

趙湘竹合上採訪本笑道:「果然是這臭小子,我當然認識他,我是他姐姐。」

蔡繼剛家兄妹四人,趙湘竹和最小的弟弟蔡繼恆關係最好,至於那兩個小姑子,趙湘竹表面上客客氣氣,但心裏始終把感情維持在一定距離上,她認為女人和女人之間很難交心,特別是小姑子對嫂子,無論你做得有多麼面面俱到,她們仍然會以審視、挑剔的眼光對待你,趙湘竹覺得自己很難討得她們的喜歡。再說了,她本來就是個經濟獨立的新女性,嫁到蔡家來,是因為她愛蔡繼剛,可不是為了穿衣吃飯,為什麼要放下身段去討小姑子的喜歡?

趙湘竹嫁到蔡家之前,婆婆就已經去世,老爺子沒有再續弦,這讓她很慶幸,要是再趕上個難侍候的婆婆,以她的性格恐怕會很難相處。蔡家屬於舊式大家族,繁文縟節多,規矩也很大,像趙湘竹這種新女性對此感到很不適應,幸虧平時不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所以暫時還沒什麼矛盾。

和其他人相比,蔡繼恆就好相處多了,他熱情、通透、性格豪爽,有時還很頑皮,很招趙湘竹喜歡。在這個大家庭裡,每當趙湘竹有什麼心事需要與人交流時,她第一個會想到的是蔡繼恆。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蔡繼恆的情景,那時他還是個大學一年級的學生。

蔡繼恆說:「嫂子,你比我想像的還要漂亮,看來大哥還是很有眼力的。另外,我有個問題,你是希望我叫你嫂子呢,還是叫你姐姐?」

趙湘竹想了想說:「就叫我姐姐吧,我家人口少,沒有兄弟姐妹,所以我很願意有你這麼個弟弟。」

從此趙湘竹和蔡繼恆一直以姐弟相稱,兩人相處得極為融洽。趙湘竹對這個比自己小六歲的弟弟很是嬌慣。他在西南聯大上學時,老爺子對他每月的零花錢控制得很嚴格,蔡繼恆喜歡結交朋友,花錢大手大腳,因此在經濟上總是捉襟見肘。趙湘竹心疼弟弟,她自己收入不低,娘家又有錢,於是瞞著老爺子和丈夫偷偷給他寄錢,甚至鼓勵他交女朋友,蔡繼恆在交女友期間所有的花銷都是趙湘竹提供的。

趙湘竹總是告訴蔡繼恆,男人身上一定要有些錢,否則就很難保持尊嚴。記住,沒錢了就和姐說,姐姐砸鍋賣鐵也要讓你活得像個男人。

趙湘竹沒想到蔡繼恆也在這裏,她一直以為蔡繼恆所在的飛行中隊還駐守在衡陽機場,正準備抽時間去衡陽看看他。這臭小子,調動了單位也不告訴姐姐,太不像話了。

趙湘竹聽沈星雲講述了蔡繼恆的英雄壯舉,她笑了笑,覺得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這就是蔡繼恆,他總是能幹出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打下一架敵機還真算不上什麼大事,憑這臭小子桀驁不馴的性格和詭計多端的腦子,要是他的P-40有足夠長的航程,他一準兒敢去轟炸東京。在這個世界上,哪還有這臭小子不敢幹的事?

倒是眼前這位容貌清秀的姑娘值得關注,怎麼一提起蔡繼恆就兩眼放光,白皙的臉蛋也變成了粉紅色?趙湘竹是過來人,她一眼就看出,這姑娘怕是愛上了蔡繼恆。如果是這樣,趙湘竹可得慎重對待,她認為自己有責任替弟弟把把關。

「小姐,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我叫沈星雲,既然你是蔡繼恆的姐姐,那我也叫你姐姐吧。」沈星雲很大方地回答。

「好啊,以後我叫你星雲,咱們就算是認識了。星雲,姐姐是個直性子,說話不太喜歡繞彎子,如果有什麼唐突的地方,也請你原諒!我想問問你,是不是對我弟弟很有好感?」趙湘竹直截了當地說。

沈星雲躊躇了一下,有些害羞地點點頭承認:「是……」

「嗯,那也就是說,你喜歡他,是不是?」

沈星雲慌亂地點點頭:「是,我是喜歡他,可是……我並沒有向他表示過。」

趙湘竹笑了:「那你應該找他談談,也許他並不知道。還有個問題,不知你考慮過沒有?如果你選擇一個飛行員做男友,就該有充足的心理準備,因為他隨時有可能陣亡或者受傷致殘,你想過這些嗎?」

沈星雲鄭重地點點頭:「想過,我覺得……只要是我自己的選擇,就沒什麼可後悔的。姐姐,我想給你講一講這些飛行員的故事,你有興趣聽嗎?」

「當然,我很有興趣。」

「你知道,我的工作就是為這些飛行員服務的,羊街機場算上我一共有四個女營養師,我們負責23大隊和308大隊兩百多個中美空勤人員的飲食。他們都是些年輕人,其中大部分人甚至沒交過女朋友,在我看來,都是些沒長大的大男孩,他們任性,不喜歡受約束,有著強烈的逆反心理,有的還喜歡惡作劇。說來好笑,我曾經在一天之內接到過12封情書,另外還有五個大男孩是直接表白。當然,我不願使他們難堪,更不會生硬地拒絕他們,因為他們的自尊心很強,一旦沒有處理好就會傷害他們。所以我只是告訴求愛者,我暫時還沒有作好戀愛的心理準備,請他原諒,我們可以做好朋友。求愛者裏面有一個美國飛行員,叫丹尼斯,你弟弟蔡繼恆和他也是好朋友,這個丹尼斯是個很固執的年輕人,他說,密斯沈,我真的很愛你,雖然你拒絕了我,但我是否能提一個小小的要求?請讓我吻你一下,就一次,哪怕我明天就在戰鬥中犧牲,我也會心滿意足地去見上帝。」

趙湘竹笑道:「這個美國人很浪漫,你答應他了嗎?」

「沒有,當時我委婉地告訴他,這怎麼可以?我只能讓我所愛的人親吻,中國女人不可以這麼隨便,我們有我們的習俗。記得當時丹尼斯很失望地說,密斯沈,你不了解我們,我每天駕駛轟炸機起飛的時候,都有可能直接飛到上帝那裏,你的一個吻可以讓我毫無遺憾地去赴死,因為我從來沒和女人接過吻……」

趙湘竹的眼睛濕潤了,她喃喃自語道:「這句話真的……令人心碎。」

沈星雲望著她,眼睛裏充滿了憂鬱:「姐姐,我真的很後悔,丹尼斯是個很好的人,他從此以後再沒有提過這類要求,仍然愛護我,把我當成好朋友。可是……就在前些日子的一次戰鬥中,我們一天之內就犧牲了68個空勤人員,這其中就有丹尼斯……那天晚上,大家哭得昏天黑地。真的,這實在太讓人無法接受。68個生龍活虎的優秀青年,一下子就沒了,戰爭太殘酷,太殘酷了……那天夜裏,整個羊街機場無人入眠,從指揮官到普通士兵,所有的人都在痛哭……就我個人的感受,覺得整個天都塌了下來,我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這個現實。餐桌上還擺放著為他們準備的飯菜,他們的音容笑貌還不斷在我眼前出現,可他們永遠也不會回來了……真像丹尼斯說的那樣,他們飛到上帝那裏去了,在飛往天國的路上,丹尼斯是否還在為那個吻而遺憾?姐姐,我真的很後悔,幹嗎要讓他帶著遺憾走呢?連生命都這麼脆弱,一個吻又算得了什麼?這些死去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戰友,我愛他們,要是能喚回他們的生命,我真的什麼都可以做……」

沈星雲淚流滿面,趙湘竹也哭成了淚人。

沈星雲擦去淚水,眼睛裏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讓我終生難忘的是,第二天早晨,跑道上又響起了飛機的轟鳴聲,我看到那些戰鬥機、轟炸機飛行員的臉上,都透出一種冷峻的平靜,他們透過機艙向我們作出『V』字手勢,然後駕駛飛機義無反顧地衝上跑道,機群轉眼間消失在天空中……我的眼淚又控制不住了,不光是我,機場上所有的地勤人員、警衛哨兵、醫護人員都流著眼淚向起飛的機群致以軍禮……我第一次感受到,這些不同國籍、不同膚色的優秀男人,他們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力量。有他們在,世界民主陣營就強大無比;有他們在,我們的國家就亡不了,這是唯一能支撐著我們忍受戰爭苦難的精神力量。」

趙湘竹淚眼婆娑地望著沈星雲,一時無語……

「姐姐,你知道,飛行員這個群體是軍隊中的精英,這是毫無疑問的,要是有一個人,即使在精英組成的群體中,也屬於佼佼者,那這樣的人真的會讓很多女人繳械投降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趙湘竹涕淚交流:「我明白,我理解……星雲,你這番話險些讓我崩潰,這是我入行以來,所搜集到的最感人的新聞素材,我一定要把這些事寫出來。」

沈星雲望著窗外的機場小聲說:「是啊,寫寫那些犧牲的英雄,也寫寫那位還活著的英雄,你簡直無法想像,那天羊街機場的上千人全都仰望天空,眼睜睜看著蔡繼恆單槍匹馬在天上和敵機決鬥,真是太驚險了!我們紅十字會的那些女護士,平時就很擅長刺耳的尖叫,那天更是不得了,她們的尖叫聲太恐怖了,我不得不用雙手捂住耳朵。當蔡繼恆的飛機落地時,大家的情緒簡直無法控制,歡呼聲響徹整個機場,大家把他一次次拋向空中……說來不好意思,我就是在那一瞬間,對他突然有了種異樣的感覺……」

趙湘竹收起筆,站起身來:「星雲,請給我引路,我要去看看他。」

蔡繼剛的預測是準確的,北方的豫中會戰剛剛塵埃落定,在武漢的日本第11軍又發動了更大規模的戰役行動。

這次戰役的日軍主帥是駐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畑俊六大將,中方主帥是國軍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嶽上將。

日軍通過豫中會戰打通了平漢鐵路,一號作戰計劃才僅僅完成了一半,下一步自然是要打通粵漢線,要完成這個計劃,就必須拿下長沙,否則一切都無從談起。

從1938年9月到1941年12月,中日兩軍為爭奪長沙進行過三次會戰,在這三次會戰中,日軍共投入兵力近30萬人,傷亡9萬人左右;中國軍隊共投入兵力70多萬人,傷亡13萬人左右。

第一次長沙會戰,雙方打成了平手,日軍沒有達到預期的作戰目的,而中國軍隊也未能取得如其宣傳的大捷;第二次長沙會戰,日軍基本實現了作戰目的,中國軍隊損失慘重;第三次長沙會戰,日軍顯然是失利一方,非但沒有達到殲滅第九戰區主力的目的,自己反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損失。

公平地說,在三次長沙會戰中,中日雙方在作戰中各有勝負,就傷亡比而言,中國軍隊的傷亡相對日軍來說要大一些。但就戰略目的及戰略全局而言,日軍未能達成殲滅國軍第九戰區主力,進而迫使國民**妥協屈服之目的;國軍第九戰區雖然損失了一些兵力,但卻基本完成了國民**所賦予的保衛湘贛之任務。因此從戰略層面上看,中國軍隊應是三次長沙會戰的獲勝者。

在中國的大後方重慶,國民**開動全部宣傳機器將第三次長沙會戰稱之為「長沙大捷」,民眾輿論也熱烈響應,舉國歡騰,各地民眾奔走相告,慷慨解囊,僅慰問三軍將士的醫療創傷捐款就達34萬大洋。**《大公報》發自上海的報道《孤島的國慶》稱:「自從租界當局限定懸旗的日子以後,孤島上已經四五個月不見國旗了。正當湘北大捷聲中,青天白日旗又滿街飛舞,激動著每一個人的熱情,吐出一口窒懸已久的長氣。」

蔣介石給薛嶽發來賀捷電報,其中也掩飾不住興奮之情:「此次湘北大捷,全國振奮,誠是為最後勝利之佐證,而對於人民信念、國際視聽,關係尤钜。駿烈豐功,良深嘉慶。」

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嶽將軍一時成了國家英雄。薛嶽所獨創的「天爐戰法」成了扭轉戰局、拯救國家的裡程碑,甚至有文章吹捧薛嶽:「他的戰略戰術足以法天地之幽邃,窮宇宙之奧秘,為鬼神所驚泣,人事所難測,無以名之,故曰《天爐戰》。」

對一種新戰法,誇幾句是可以的,一旦被吹捧成「法天地之幽邃,窮宇宙之奧秘」,就太過分了。

趁著長沙大捷的勢頭,第九戰區參謀長吳逸志連夜組織人趕編了一出現代京劇:《新戰長沙》。在劇中,司令長官薛嶽親自上台,頭戴帥盔,身穿帥甲,前有馬童,後有大纛,上面大大地寫了一個「薛」字,兩廂的龍套打著「精忠報國」的旗子,也不知到底是劉備還是嶽武穆。參謀長吳逸志自然也不會閑著,他扮成諸葛亮,頭戴綸巾,手持羽扇,身著八卦衣,也上台盡情玩了一把票。台上玩票玩得熱鬧,台下更是群情振奮,九戰區的官兵們大聲叫好,喊啞了嗓子。

薛嶽和吳逸志兩人關係極好,他們是保定軍校六期的同學,在東征北伐時期就同甘共苦,是情同手足的生死弟兄。如此說來,戰區司令長官和參謀長關係這麼不一般,相互吹捧一下也是難免的。

抗戰軍興以來,中國軍隊敗多勝少,精神上實在太需要一場勝仗鼓勵一下。

戰後,第九戰區對外宣佈:此次會戰共殲滅日軍42190人。這數字有整有零,由不得人不信,而日本方面後來計入戰史的傷亡數字是3550人,也是精確到一位數。交戰雙方的統計數字竟然如此懸殊,水分當然都有,不過中國方面的數字好像更誇張一些。

對此,蔡繼剛只有苦笑。身為職業軍人,他當然不反對宣傳部門為提高士氣進行某種程度的誇張,民眾需要勝利的消息,中國人民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撐,適當地製造一些神話,倒也無可厚非。問題是,中國的職業軍人如果也相信了這種神話,那可就危險了。

蔡繼剛認為,這三次長沙會戰的結果,究其原因是戰爭步入戰略相持階段後,日軍大本營因兵力不足而調整了侵華戰略所致。日軍佔領了廣州、武漢後,對國民**採取以政治誘降為主、以軍事進攻為輔的方針;與此同時,其軍事戰略方針也作了相應的調整,在軍事上「除發生特殊重大和必要的情況外,不再擴大佔領地域」,不再以攻城略地和搶奪物資為作戰目的,而隻以局部的戰役進攻配合其政治、外交攻勢,達成在全局上「不戰而勝」解決中國事變之目的。因此,在三次長沙會戰中,日軍每次製訂的作戰目的都是以殲滅或擊潰國軍第九戰區的主力、迫使國民**妥協投降為主,而不以佔領地區或掠奪財物為主;其每次製訂的作戰時間都在兩周左右,日軍在作戰中所攜帶的糧彈也以此時間為參照,一旦達成戰役目的,日軍都會主動撤退。

蔡繼剛也承認,第三次長沙會戰的確取得了不錯的戰果,薛嶽的「天爐戰法」當然是功不可沒,但使用這種戰法的機會只有一次,絕不能反覆使用。所謂「天爐戰法」,是將兵力在作戰地帶布成網狀的據點,以伏擊、誘擊、側擊、尾擊等方式,分段消耗敵軍的兵力與士氣,最後,把敵軍「拖」到預設的決戰地區,再圍殲之。當時的日軍主帥、第11軍司令官阿南惟幾被打懵了頭,由於輕敵冒進,日軍兩個師團在長沙城下被合圍,經過苦戰才得以逃脫。

可以這樣判斷,日軍並不是沒有能力拿下長沙,而是沒有佔領長沙的計劃,日軍每次作戰後的撤退是由其戰略指導思想所決定的。

儘管人微言輕,但蔡繼剛還是向軍委會的長官們寫出了戰場形勢報告,而且提出警告:「這一次日軍對長沙志在必得,橫山勇完全有能力拿下長沙。如長沙不保,日軍的下一個攻擊點肯定是衡陽,甚至有可能在攻擊長沙的同時即對衡陽展開進攻。我統帥部應對當前的軍事態勢重新進行評估,製訂出實際而有效的戰略方針。」

報告送交到軍委會便沒有了下文,那些權高位重的大員們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反正沒有人重視一個少將督戰官提出的警告。

蔡繼恆已經接到了通知,明天早晨有一班飛往衡陽的運輸機,他可以搭乘運輸機返回衡陽。他鬆了一口氣,總算是可以歸隊了,越早走越好,省得夜長夢多。

如今他在羊街機場成了大名人,23大隊指揮官羅伯特上校一見到蔡繼恆就眉開眼笑。有一次他去酒吧,屁股還沒坐穩,調酒師就殷勤地送上一杯龍舌蘭酒。蔡繼恆詫異地問:「這是怎麼回事?我還沒要酒呢。」

調酒師指了指吧枱高腳凳上坐著的羅伯特上校:「這是羅伯特上校請你的。」

羅伯特上校向蔡繼恆舉了舉酒杯,招呼道:「嗨,鱷魚,今天天氣不錯。」

蔡繼恆舉起酒杯:「你好!上校,謝啦!」

羅伯特上校湊到蔡繼恆身邊,向他眨了眨藍眼睛說:「鱷魚,我有個建議,你可能有興趣,想聽聽嗎?」

「是陞官發財的事嗎?如果是的話,我當然想聽!」

「你猜對了一半,發財的事我管不了,但如果你留在23大隊,就可以當個中隊長,這難道不是陞官嗎?」

蔡繼恆一口把酒幹了,他把酒杯放在桌上,起身說道:「對不起,上校,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還是更喜歡中美混合團,那裏有我很多朋友,我願意和他們在一起,謝謝你的酒。」

蔡繼恆轉身走開,身後傳來羅伯特上校的聲音:「鱷魚,你想不想得到一架P-51?你先考慮一下,不必現在就答覆我。」

蔡繼恆的戰績表上已經有了擊落敵機六架的記錄,是真正的王牌飛行員了,如今他成了香餑餑,第14航空隊的各級飛行主官都在打他的主意,誰不希望自己手下多幾張王牌?可蔡繼恆打定主意,除了中美空軍混合團,他哪兒也不去。

在羊街機場的這段日子裏,蔡繼恆快閑出了毛病,謝天謝地,明天總算是可以歸隊了。他看望了藤野內五郎和中信義雄,並向他倆告別。然後又到機修車間找到老傑克,也想和他告個別,這一分手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面。

老傑克聽說蔡繼恆要走,很是意外,這些日子他背著蔡繼恆上躥下跳,遊說各級飛行主官,想把蔡繼恆留在23大隊。其實老傑克並不是要壞蔡繼恆的事,他是捨不得蔡繼恆走。

這是一條好鱷魚,也是個好酒友。老傑克這樣評價蔡繼恆。

「鱷魚,我知道,這裏反正也留不住你,那你就給我滾得遠遠的,再也不要讓我看到你!不過……今天晚上要好好喝幾杯,由我付帳,以後誰知道還他媽的有沒有機會見面。」老傑克沒好氣地說。

蔡繼恆才不想聽他發牢騷,於是岔開了話題:「響尾蛇,聽著,我有一個關於P-40的重大技術改革方案,你要聽聽嗎?」

頭腦簡單的老傑克立刻上了當,他的思路馬上被引到技術問題上,他詫異地搔搔頭皮問:「P-40還能改進什麼?連P-51都開始列裝了,要是真有好的改進方案,幹嗎不用在P-51上?」

蔡繼恆一本正經地說:「有一位傑出的科學家剛剛發明了一種裝置,可以安裝在P-40的尾翼上,當飛機需要加速時,只要一按電鈕,『通』的一聲,飛機的時速就能加大到兩千英裡,飛越大西洋有兩個鐘頭就夠了。還有個好處,當你的飛機在戰鬥中受傷或出現故障,不得不迫降時,你不用費勁去找平坦的迫降地點,只要再一按電鈕,機尾上『砰』的彈出一個巨大的降落傘,可以把飛機毫髮無損地降落到地面上……」

老傑克滿臉狐疑地盯著蔡繼恆:「鱷魚,真有這東西嗎?怎麼有點像天方夜譚裡的飛毯?一下子把速度加大,它的動力從哪裏來?」

「響尾蛇,這就不是你的專業知識所能理解的啦,這應該是一種新型的火箭推進技術,還處於絕密階段。老傑克,你可一定要嘴嚴點,千萬不要對外人說。」

老傑克卻鑽了牛角尖:「這就奇怪了,這麼小的一個裝置,卻能產生這麼強大的推力,它的動力難道是壓縮空氣……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是火箭發射產生的反推力?這……這他媽的也不可能……鱷魚,你告訴我,這位科學家叫什麼名字?你放心!我會把這件事爛在肚子裏,打死也不和別人說。」

蔡繼恆把嘴湊到老傑克耳邊,小聲說:「你可千萬要保守秘密,否則咱倆就死定了……」

老傑克忙不迭地點頭:「我知道,我知道,對我你還不相信嗎?」

「那我可說了啊,這位偉大的科學家叫……蔡、繼、恆,發明的時間是昨天夜裏,地點是在夢裏……」

「Fuck!該死的鱷魚,我要扒下你這醜陋的鱷魚皮!」老傑克終於發現上當了,他怒不可遏地向蔡繼恆撲過去……

蔡繼恆靈巧地一閃身,想躲開老傑克的攻擊,誰知被一個裝工業黃油的鐵桶絆倒,老傑克順勢騎在他身上,從桶裡抓了把黃油狠狠地抹在蔡繼恆的臉上。

蔡繼恆掙扎著連聲討饒:「我錯了,我錯了,今晚我請客……哎喲,你他媽的抹到我鼻子上啦,鼻孔都堵住了,你想憋死我呀……」

老傑克的玩笑也有點大,這類黃油本來是用於飛機螺旋槳的軸承上起潤滑作用的,往人的臉上抹就有些過分了。

「該死的鱷魚,我發現你的皮膚很需要保養,乾這活兒我還比較拿手……」

老傑克意猶未盡地又抓了一把黃油,準備繼續懲罰蔡繼恆。就在這時,「砰」的一聲悶響,老傑克的後腦杓突然挨了重重的一擊,他頓時一陣暈眩,眼前驟然迸發出無數小星星……被壓在身下的蔡繼恆見老傑克的表情顯出怪異,便停止了嬉鬧:「怎麼啦,響尾蛇?」

老傑克回頭看了一眼,懵懵懂懂地說:「鱷魚,這是怎麼回事啊?有個女人在打我……」

蔡繼恆撐起身子一看,驚呆了,只見趙湘竹手裏舉著一把木頭椅子,正怒氣沖沖地站在老傑克的身後。

蔡繼恆驚訝地喊道:「姐,你怎麼來了?」

原來沈星雲帶著趙湘竹把機場各處轉遍了,也沒找到蔡繼恆,後來聽一個地勤員說,他看見鱷魚進了機修車間,於是她們就找到了這裏。趙湘竹本就是個很情緒化的女人,平日裏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落實在行動上。她一進門就看見一個身材粗壯、滿臉絡腮鬍子的洋人騎在弟弟身上,用黃油在弟弟臉上亂抹,便認定這個洋人在欺負蔡繼恆。於是趙湘竹又犯了大小姐脾氣,管他是誰,誰欺負弟弟她就和誰拚命,趙湘竹情急之下抄起一把椅子,照著老傑克腦袋上就是一下。幸虧她力氣小,後果還不太嚴重,老傑克只是犯了一陣迷糊就緩了過來。

沈星雲一開始也被驚呆了,她沒想到趙湘竹會突然出手,等弄清了誤會,沈星雲再也忍不住了,她望著老傑克的狼狽相放聲大笑起來。

趙湘竹尷尬地連聲道歉,老傑克揉著腦袋,嘴裏嘟囔著:「真不可想像,這麼漂亮的女人也會打人?不過……這也是我的榮幸。沒關係,夫人,只要你高興,以後隨時可以照我腦袋上來一下。」

趙湘竹找了一團棉絲,一邊給蔡繼恆擦去臉上的黃油,一邊數落著:「你說你,怎麼就長不大呢?24歲的人了,還像個孩子,就算鬧著玩也該有個分寸,有這麼鬧的嗎?看看你的臉,就像剛從油鍋裡撈出來的,你哥要是在,看見你這副模樣,非揍你不可!」

蔡繼恆笑道:「老傑克已經是手下留情了,他有一次還打算往我臉上塗油漆呢。」

老傑克怒氣沖沖地揭發道:「那都是你先向我尋釁的,你這條鱷魚壞透了,上次我在宿舍裡睡覺,你溜進來在我眼皮上抹萬金油……」

趙湘竹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和沈星雲、老傑克道別後,趙湘竹和蔡繼恆走出機修車間,兩人沿著停機坪旁的小路邊散步邊聊。

蔡繼恆解釋道:「我和老傑克是朋友,在一起經常開玩笑,剛才我去向他告別,老傑克有些傷感,我就想和他開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誰知讓你誤會了。姐,我以前還沒發現,你是個敢說敢幹的人,幸虧力氣不大,不然老傑克要倒霉了。」

趙湘竹笑道:「別以為你姐是個女魔頭,其實我也是第一次動手,一急眼就什麼都忘了,看來以後也得改改脾氣。」

「我看不用改,有性格的女人倒有一種特殊魅力,只要別用椅子照我哥腦袋上砸就行。」蔡繼恆調侃道。

「臭小子,這件事可不許和你哥說,這有損我的形象,聽見沒有?」

「不說,堅決不說!我懂,你要在我哥面前保持淑女風範,這很重要。我哥那個人太保守,哼,和我爸差不多,屬於十九世紀的人。」

「住嘴!不許說你哥的壞話,他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精彩的男人,我長這麼大,隻做過一件最正確的事,那就是嫁給你哥。當然了,你這臭小子也不錯,唯一的缺點就是還沒長大,和你哥比起來,還欠那麼一點成熟和穩重。」趙湘竹毫不客氣地數落著。

兩人正閑扯著,只見沈星雲騎著一輛自行車追上來。

趙湘竹開玩笑道:「星雲,你是找我呢,還是找他呀?」

沈星雲停住車笑道:「姐姐,我是來通知蔡大哥一件事,剛才羅伯特上校告訴我,今天晚飯後,上校要召集一些空地勤人員,在俱樂部辦個告別酒會,為蔡繼恆上尉餞行。」

蔡繼恆從不喜歡應酬,很少參加這類聚會,便拒絕道:「還是免了吧,我們中隊經常會轉場,說不定哪天就飛過來了,以後有的是見面機會。再說,今天晚上我已經答應和老傑克一起喝酒了。」

沈星雲央求道:「還是去吧,別辜負了大家的一片好意,羅伯特上校從不主動和人交往,他總是和所有人拉開距離。這次是他主動為你舉辦酒會,說明他非常看重你。蔡大哥,還是去吧,求求你了!別讓大家掃興,好嗎?」

蔡繼恆卻不買帳:「小沈,你去和上校說,對他的好意,我蔡繼恆心領了。大家都挺忙的,每天都有作戰任務,不要為我一個人耽誤大家休息。我看,今晚的活動還是取消吧。」

這時趙湘竹說話了:「繼恆,你怎麼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大家為你舉辦活動,是因為大家喜歡你,你怎麼能無動於衷呢?繼恆,一個人不能總由著自己性子行事,這是不成熟的表現。星雲,你去告訴上校,晚上我們準時到。哦,對了,今晚對著裝有什麼要求嗎?」

沈星雲回答:「上校說,男士一律穿軍裝,女士穿裙子。那好,你們談,我馬上去回復上校,晚上見!」

趙湘竹望著沈星雲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繼恆,這姑娘喜歡你,你知道嗎?」

「姐,咱們能不能不談這件事?」蔡繼恆生硬地說。

「怎麼了,你怎像個刺蝟,動不動渾身的刺就豎起來?是以前的女友讓你受了刺激?還是你有什麼不正常?繼恆,我隻問你一句,你要告訴我實話,你對這姑娘有感覺嗎?」

「有感覺,人不錯,脾氣也好。可是……那又怎麼樣?現在正在打仗啊。姐,我告訴你一個數據,民國二十六年戰爭剛爆發時,中國空軍有幾百個飛行員,到現在,活下來的不到十分之一。遠的不說,就說和我前後幾期受訓的飛行員,不到四年時間,陣亡的人數已經超過了一半。我能活下來,不是因為我比別人優秀,是我運氣好罷了。可你知道,一個人不可能永遠有好運……」

趙湘竹突然變色道:「不要說,永遠不要說那個字……」

「好好好,不說!姐,其實我的意思是,一個正常的男人都會渴望女人,這種渴望很單純,尤其是在戰爭狀態下,生理上的需要往往大於感情上的需要,在生命都朝不保夕的情況下,誰會去想以後的事?可女人想的大概不是這樣,她們從戀愛開始就已經在安排後半生了,而且思維相當縝密,目的性也比較明確。這就像女人喜歡的珠寶,租賃來的和永久擁有是兩碼事,沒有哪個女人不希望永久擁有。可現在的問題是,對女人來說,我們這些飛行員大部分就是租賃來的珠寶,隨時有可能失去,這是誰也不希望出現的結果。因此,為了避免這種令人沮喪的結果,還是先自製一下。」蔡繼恆侃侃而談。

趙湘竹憤怒地反駁:「完全是謬論,你根本就不了解女人,我和你哥哥戀愛的時候,他也是這套邏輯,說什麼不想耽誤我,要是真有這個心就等打完仗再說。當時我氣得要命,心說這純粹是廢話,誰知道戰爭什麼時候結束?難道因為打仗我們就不談戀愛,不過日子了?關鍵是彼此是否相愛,如果是真心相愛,那麼好,我今天晚上就不走了,哪怕是明天你就陣亡了,我也把自己給你。依我看,男女之間談不上什麼責任,心靈的召喚比什麼都重要。」

蔡繼恆沉默著。

趙湘竹用食指照他頭上戳了一下:「說話呀,幹嗎裝啞巴,你平時不是挺能說的嗎?」

「姐,你好像不太正常,操這個心幹嗎?我都不著急,你著什麼急?我明天就回衡陽,就算我喜歡沈星雲也來不及了,談戀愛需要時間,可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面呢,以後再說吧。」

「什麼叫我不正常?我看是你討打了……」趙湘竹照他背上狠狠捶了一拳,「我是你姐姐,喜歡你,心疼你,這不行嗎?實話告訴你,就因為你是飛行員,就因為你比一般軍人更危險,隨時會犧牲……我才希望你有個好女人,我要你好好享受女人給你帶來的所有感受,女人的愛,女人的美,女人的溫柔……你和你哥都是我最親的親人,我愛你們,也正因為你們的生命隨時處在危險中,我才希望你們活著的時候,能盡情享受人間最美好的東西,即使有一天,你們不得不離去,我趙湘竹也沒有任何遺憾……為了你們,我什麼都願意做!」趙湘竹越說越悲傷,她忍不住哭了。這是她的心裏話,從她嫁給蔡繼剛那天起,她就無時無刻不處在憂慮和恐懼之中,她把蔡繼恆看作是自己的親兄弟,和自己丈夫同等重要。趙湘竹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他們的生命被戰爭毀滅,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活下去。

蔡繼恆也是第一次看到趙湘竹的真情流露,他被感動了,這些年趙湘竹對他的關愛,比他的兩個親姐姐還要細膩周到,他很珍惜這份感情。蔡繼恆輕輕攬過趙湘竹,拍拍她後背,溫和地安慰道:「姐,你放心,我不會有事,你兄弟在天上凈揍別人了,哪能輕易讓人家打下來?」

趙湘竹擦著眼淚說:「繼恆,答應姐,對自己好一點,千萬別委屈自己,不要管別人的看法,自己怎麼高興就怎麼生活,錢不夠花就和姐說。」

「姐,我早已是成年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你別嘮叨行不行?我們趕快回去準備一下,晚上不是還有活動嗎?這都怨你,誰讓你輕易答應的?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應酬。」蔡繼恆又恢復了本色,開始數落起趙湘竹來。

晚飯後,蔡繼恆和趙湘竹走進俱樂部的酒吧,蔡繼恆發現,這裏已經被重新佈置過了,平時用的桌子被排成一條長長的枱子,上面鋪著雪白的桌布,擺放著鮮花和一些盛著炸薯條、炸洋蔥圈的碟子。鋼琴也被挪到大廳中間,平時坐的椅子已經全被收起,來賓一律端著酒杯站在那裏。

趙湘竹大發感慨:「這讓我想起重慶的各種酒會、冷餐會、舞會,現在的官場上很時興搞這些。繼恆,你不知道我的感受有多糟糕,我經常在兩個世界裏來回奔波,在前線,我看到的是士兵們營養不良的臉,聽到的是傷兵們悲慘的哀號,戰場上腐爛的屍體,流離失所、奄奄一息的難民,到處是飢餓、貧困、鮮血和死亡……可一回到重慶,我就進入另外一個世界,無論前方戰場形勢多麼糟糕,那些舞會、酒會照樣開,一個比一個豪華排場,官員們還是西裝筆挺,太太小姐們照樣打扮得珠光寶氣。有些宴會更讓我吃驚,餐桌上居然還有匈牙利鵝肝醬、法式焗蝸牛、荷蘭乳酪……要知道,歐洲現在也是炮火連天啊,這些東西是從哪兒搞來的?難道是通過『駝峰航線』運來的?你真是不得不佩服這些官員的神通廣大,那些運輸機機艙的每一寸空間該有多寶貴,他們竟然能把這些奢侈品找到而且運來……繼恆,這些話我從來不敢和任何人說,連你哥哥我都沒敢說。我常想,要是前線那些浴血奮戰的將士們知道這些事,他們還能不能堅持下去?還願意流血犧牲保衛這個國家嗎?」

蔡繼恆一邊頻頻向熟人點頭致意,一邊小聲數落:「姐,你和我哥可真是天生的一對兒,都跟范仲淹似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

「你少和我耍貧嘴,你這個人真少見,好像什麼也不在乎,難道你不認為,一個正常的社會是需要公平和正義的?」

「對對對,對此我毫無異議,我也喜歡公平和正義,可是我們毫無辦法,對這種糟糕的現實生活,你反感也罷,憤怒也罷,我們束手無策。再說,這種事又不光是中國才有?你想想,倫敦已經炸成那個鬼樣了,丘吉爾不照樣在唐寧街的避彈室裡抽雪茄吃牛排?列寧格勒的市民們餓得眼睛發綠,到處逮耗子充饑,斯大林先生的餐桌上照樣少不了伏特加和黑魚子醬。還有那位自由法國的戴高樂,都亡了國了,人家在倫敦還是享受著一份優厚的特供。所以說,抱怨是沒有用的,你要是看不慣這個社會,就去想辦法改變它,否則就隻好忍受它了。」蔡繼恆漫不經心地說。

趙湘竹作出誇張的表情:「喲,你個臭小子,什麼時候變得有思想了?簡直像個哲學家,你可真是翅膀長硬了,開導起你姐姐了?」

老傑克端著一杯酒衝過來:「鱷魚,剛才我正準備逃走呢,本來今晚喝酒應該由我付帳,咱們事先說好的,對不對?結果我到酒吧一看,上帝啊,鱷魚這小子怎麼請來這麼多人?難道都他媽的……對不起,我不該當著女士說粗話……我是說,難道都由我來付帳嗎?我一下子頭都大了,太恐懼了,就是把我一年的工資和海外補貼都算上,也請不起這麼多人喝酒啊。後來有人告訴我,今天的全部帳單由羅伯特上校支付,我這才鬆了一口氣,他媽的,反正有人付帳,我為什麼要逃走?」

蔡繼恆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批評道:「響尾蛇,你這個人哪兒都好,就是愛算小帳,看把你嚇的,至於嗎?」

老傑克耐心地解釋道:「不能這麼說,我真的不是吝嗇鬼。我單身的時候,也是個豪爽的爺們,從來不會存錢。可我不是一時糊塗結了婚嗎?於是苦難的生活就開始了,這苦難的源頭正是我太太,現在她每星期都給我寫一封信,每次都這麼說,親愛的傑克,我們的房子需要換房頂了,這需要一大筆錢,為了我們的家,你應該把酒戒掉,而且節省每一分錢,我百分之百地相信,我丈夫傑克是個極有責任感的男子漢……鱷魚,你聽聽,這究竟是誇獎還是威脅?難道就為個破房頂,我就得戒酒?這不是要我命嘛!鱷魚,你可以想像一下,有一天我兩手空空回到西雅圖,一見我太太就說,親愛的,真對不起,我的錢都請夥計們喝酒了。你猜她會怎麼懲罰我?告訴你,她會毫不客氣地把我掛在樹杈上……」

趙湘竹被逗得大笑不止:「傑克,你太可憐了,我們都很同情你。」

老傑克作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沒辦法,我太太的體重屬於重量級的,有時還有些暴力傾向,我根本不是對手,所以對我來講,任何反抗都是不明智的。有一位智者說過,生活就是一個需要不斷妥協的過程……」

蔡繼恆憐憫地摸摸老傑克的後腦杓:「我說響尾蛇,你的腦袋沒事吧?別是因為腦袋和重物發生了碰撞,你的話就多了起來?」

「鱷魚,你還別說,我的腦袋經過這一次打擊後,反倒變得聰明起來,這是有科學依據的,據說很多天才都是這麼出現的。」

蔡繼恆看見丁震天正在和幾個中國飛行員交談,便向他招招手打了個招呼。這時大廳裡已經人聲鼎沸,來賓們差不多都到了,男人們都換上了筆挺的軍裝,紅十字會的中美女護士們穿著色彩鮮艷的裙子。蔡繼恆注意到,沈星雲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身裙從外面走進來,兩人的目光對視了一下,沈星雲嫣然一笑,向他點點頭。

丁震天走過來和蔡繼恆打招呼:「鱷魚,你明天就走嗎?」

「明天早晨搭運輸機走。怎麼樣,海盜,有什麼話要我帶給那邊的老同學嗎?」

「問老同學們好,我還在繼續給航空委員會寫信,要求調到中美混合團,但願他們能批準。鱷魚,明天你就走了,我沒什麼可送你的,就彈個曲子給你送行吧。」丁震天誇張地活動著十個指頭,似乎躍躍欲試。

蔡繼恆笑道:「早聽說你會彈鋼琴,就是從來沒聽過,今天一定要證明一下,以前是不是吹牛。」

「在航校的時候我倒很想露一手,可上哪兒去找鋼琴呢?不瞞你說,我過五歲生日的時候,父親送了我一台三角鋼琴,乳白色的,德國霍夫曼牌。我從那時候就練習鋼琴了。不過,自從上了大學就沒怎麼摸過琴,我得熟悉一下,彈得不好你不要見笑。」

蔡繼恆作出邀請的手勢:「你請,不要客氣,我們這些人好糊弄,也聽不出什麼技巧,只要比彈棉花的水平強點就能忍受。」

丁震天坐在鋼琴前,用手指在鍵盤上隨便地彈出一連串琶音,大廳裡立刻安靜下來,丁震天猛地將十指砸在鍵盤上,鋼琴立刻發出雄渾的和弦,他激情四射地彈起蕭邦的《軍隊波羅乃茲舞曲》。

這是一首勝利凱旋的進行曲,它的格調和寓意很符合此時的戰爭狀態。

趙湘竹小聲評論道:「他彈得不錯,像是受過嚴格訓練,樂感也很好。不過,他的指法有些生疏,出現了一兩個錯音,要是很久沒摸過琴,能彈成這樣很難得了。」

蔡繼恆說:「這首曲子裏洋溢著中世紀的騎士精神,在蕭邦眼裏,軍隊中最精銳的兵種是騎兵,最具英雄主義形象的是古代波蘭騎士,他們在十五世紀初擊敗了十字軍騎士團,從此名聲大噪,這種騎士榮譽感居然保持了500年之久,直到1939年,波蘭騎士們遇到德國坦克才終結。[1]



趙湘竹不滿地捅了他一下:「你這個人思維總是和別人不一樣,聽著蕭邦的音樂,卻刻薄地評論人家的騎兵,這是一種英雄主義精神,雖敗猶榮,你懂不懂?」

「是啊,是很英雄主義,可再英雄也不能用馬刀長矛去捅坦克,對不對?要怨就怨這位騎兵指揮官,他在發出攻擊命令時,腦海裡一定出現了一種很詩意的想像,軍樂隊演奏著《軍隊波羅乃茲》,在雄壯的進行曲中,身穿鎧甲、手執長矛的騎士們,排山倒海般向敵人的坦克發起進攻。」

「臭小子,不和你說了,你就會說怪話!」

丁震天的演奏結束了,大廳裡響起熱烈掌聲,羅伯特上校開始發言:「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今天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有一條很棒的鱷魚終於要遊回巢穴了……」

大廳裡響起一陣笑聲。

「女士們、先生們,這條鱷魚和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卻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說實話,我第一次見到鱷魚時,他並沒有引起我的關注,唯一使我感興趣的,是他背上的那支『司登』式***,因為我從沒見過一個戰鬥機飛行員背著***。記得他當時是這樣解釋的:長官,如果有一天我迫降或跳傘落在敵佔區,這支***就會派上用場,它可以彌補手槍火力的不足。坦率地說,我並不贊同他的觀點,在我們美國軍人的理念中,飛行員一旦迫降或跳傘,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這時就該退出戰鬥,即使被敵人俘虜,也絕不是件丟臉的事。但鱷魚告訴我:長官,我的理念是,只要我還活著,就要繼續戰鬥!女士們、先生們,我必須承認,他這句話讓我思考了很久,在此我無意評論這種理念的正確與否,我只是想告訴大家,作為軍人,就憑這句話,蔡繼恆上尉就贏得了我的尊重。諸位,關於這條鱷魚在戰鬥中的表現,在座的大部分人都親眼看到了,我就不耽誤大家的時間了。最後我想說的是,我喜歡鱷魚,並且願意和他結為並肩戰鬥的兄弟,如果他願意,第23大隊的大門永遠向他敞開著。謝謝大家!」

在熱烈的掌聲中,羅伯特上校走過來和蔡繼恆擁抱。

丁震天今晚臨時充當起司儀的角色,他宣佈:「女士們、先生們,我向大家透露個秘密,羅伯特上校不僅是名優秀的飛行員,他還是一位男高音歌唱家,這一點他從來沒有露過。今晚他主動要求,為大家唱一首《鬥牛士之歌》,大家歡迎!」

在眾人的掌聲中,羅伯特上校很優雅地向大家鞠躬:「諸位,在我演唱前有個小小的問題,在座的有沒有懂法語的人?哦,沒有,那就好辦了。下面我要用地道的法語演唱這首歌。」

人們鬨笑起來。

羅伯特上校在鋼琴伴奏下唱起了《鬥牛士之歌》。

趙湘竹聽著,驚訝地說:「喲,這位上校還真受過聲樂訓練,而且比較專業。繼恆,我發現飛行員裏面真是藏龍臥虎,哪個軍兵種也沒有這麼多人才。」

蔡繼恆說:「聽美國飛行員說,羅伯特上校出身軍人世家,他父親是個退役將軍,早年畢業於西點軍校。」

隨著羅伯特上校的歌聲,大廳裡的氣氛越來越熱烈,來賓們全都隨著節拍跺著腳加入了合唱:

鬥牛勇士快準備!

鬥牛勇士,鬥牛勇士!在英勇的戰鬥中你要記著,

有雙黑色的眼睛充滿了愛情,

在等著你,在等著你!

歌曲結束的時候,老傑克卻沒收住,他的嗓子雖然有些破,但高音卻不含糊,他把尾音又延長了幾秒,還加上了一些奇怪的裝飾音,貌似華彩樂段。

這種出風頭的行為又引來一陣鬨笑和嘲弄。

隨後丁震天大聲宣佈:「諸位,我向大家宣佈一個驚人的消息,就在剛才,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對我說,海盜,我想為一個人唱首歌,你能為我伴奏嗎?我回答,當然可以,但我很想知道這位幸運的人是誰,能告訴我嗎?姑娘說,他自己知道……」

這時羅伯特上校表現出難得的幽默,他插嘴道:「我也知道,好像是某種爬行動物。」

來賓們哄堂大笑,氣氛熱烈。

丁震天繼續說:「好了,不賣關子了,這位姑娘是大家都熟悉的沈星雲小姐,她要唱的歌是《梅娘曲》,在座的中國軍官都熟悉這首歌。至於美國盟友就不見得知道了,不過,音樂是沒有國界的,美國盟友們應該也會喜歡。下面有請沈小姐……」

身穿白色連衣裙的沈星雲在掌聲中出場了。

丁震天在鋼琴上彈出前奏,大廳裡立刻靜了下來。

沈星雲款款深情的歌聲響起:

哥哥,你別忘了我呀,

我是你親愛的梅娘,

你曾坐在我們家的窗上,

嚼著那鮮紅的檳榔……

蔡繼恆和趙湘竹都熟悉這首歌,這是聶耳在1935年為田漢的話劇《回春之曲》所作的插曲,話劇的故事背景是1932年的「一·二八事變」,一些南洋的愛國青年華僑回國參加抗戰。劇中主人公高維漢在戰爭中負傷後,他的情人梅娘不顧父母的反對,隻身從南洋趕回祖國,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因受傷而昏迷不醒失去記憶時,她抑製不住內心的痛苦唱出了這首歌。話劇《回春之曲》一經公演,立刻引起轟動,其插曲《梅娘曲》也在國內和海外華僑中廣為流傳。

蔡繼恆多次聽過王人美等人唱的《梅娘曲》,但沒有引起他的關注。他認為那些當紅歌手對這首歌的處理有問題,當時一些女歌手最流行的唱法,都是把歌曲處理得嗲聲嗲氣,極盡撒嬌之態,聽著很有些肉麻。抗戰前出現的那些流行歌曲,像《桃花江是美人窩》、《何日君再來》等,都使蔡繼恆這類的熱血青年感到厭惡,他認為歌曲本身沒有政治性,若是太平盛世唱唱倒也無所謂,但在強敵壓境、民族危亡的大背景下,這些歌曲卻表現出一種亡國之音,使人不由想起「隔江猶唱**花」的歷史悲劇。

沈星雲的歌聲從一開始就緊緊抓住了蔡繼恆,一聲「哥哥」的呼喚,深情、簡練地表現了梅娘見到昏迷不醒的情人時,內心充滿痛苦與愛戀的心情。沈星雲把這段歌詞處理得情深意切,令人柔腸百轉。

梅娘力圖以回憶他們在南洋時的生活情景,喚起情人的記憶力……

我曾輕彈著結他,

伴你慢聲兒歌唱,

當我們在遙遠的南洋。

哥哥,你別忘了我呀,

我是你親愛的梅娘,

你曾坐在紅河的岸旁,

我們祖宗流血的地方,

送我們的勇士還鄉……

如訴如泣的歌聲觸動了蔡繼恆內心深處一塊柔軟的區域。生活總是在不經意間留下許多痕跡,憂傷的,快樂的,感動的和銘心刻骨的,但不管哪種情愫,都會擾得人久久不能忘懷。在失去愛情的日子裏,他竭力想忘掉往事帶來的傷痛,可那些本以為能遺忘的人和事,卻一件也沒能忘記……

問世間情為何物?據說,五百年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所謂緣定三生,是指一切相遇都是前世註定,才有了今生不了之情。

他記得佛教傳說中,佛的弟子阿難在出家前,邂逅一位美貌少女,隻這麼一次,就從此愛慕難捨。佛祖問他:「你有多喜歡那女子?」阿難回答:「願化身為青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那少女從橋上走過。」

蔡繼恆很想知道,阿難皈依佛門後,是否還記得當初的誓約?等到那美貌少女成為滄桑老嫗時,他是否依舊情深不改?他也許可以為她化作石橋,經受一千五百年的風風雨雨,但如果他與那位女子成就了一段姻緣,又能否把一朝一夕的平淡日子,維持得情深意長?

多少情深如許的紅男綠女,最終形同陌路;多少地老天荒的誓言,變成風中飛絮?那位情僧蘇曼殊[2]

,一生中幾次遁入佛門,卻又始終不能斬斷情緣。在他離去時,隻留下八個字:一切有情,都無掛礙。可他真的頓悟了,放下了嗎?

當年聽到譚追夢死訊時,蔡繼恆肝膽俱裂,痛苦得難以自拔,曾一度產生出家的念頭。在滇池東岸的盤龍寺,一位方丈認為蔡繼恆有些佛緣,便有意點化之。

方丈說:「花開是有情,花落是無意。來者是緣起,去者是緣滅。三千世界,每一天都會有擦肩,每一天都會有重逢,而修禪則無須刻意。施主若有悟性,也許就在回眸的剎那,恍然頓悟。任何的執著,都是煩惱,唯有放下,方能自在。」

是啊,放下當然好,可蔡繼恆放不下,他無法斬斷情緣,他忘不了逝去的情人,更放不下對國家的責任。在山河破碎、民族危亡之時,他怎麼能放下一切,遁入空門,每日面對青燈古佛,過著晨鐘暮鼓的日子?

過去的已經過去,該來的遲早會來,滾滾紅塵中,唯有順其自然,一切聽憑心靈的召喚。

我不能和你同來,

我是那樣的惆悵。

……

我為你違背了爹娘,

離開那遙遠的南洋,

我預備用我的眼淚,

搽好你的創傷……

沈星雲的歌聲裡分明有著一種情深意切的呼喚,「他自己知道……」蔡繼恆當然知道,他能夠聽懂,不光是他,在場的所有人都能聽懂。這才是沈星雲與眾不同的地方,她敢愛就敢於當眾表達,完全不顧世俗的干擾。

趙湘竹被歌聲感動了,她對蔡繼恆說:「唱得真好,這是真正從心底裡流淌出來的歌,你還等什麼呢?」

蔡繼恆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大廳裡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想看看會發生什麼樣的奇跡。

沈星雲靜靜地站在那裏,含情凝視著他,眼睛裏充滿了期待……

這時丁震天突然在鍵盤上彈出《歡樂頌》的主題,來賓們都愣了一下,但立刻就什麼都明白了,大家隨著節拍合唱起《歡樂頌》: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

燦爛光芒照大地。

我們心中充滿熱情,

來到你的聖殿裏。

……

蔡繼恆在輝煌的合唱聲中走到沈星雲面前,兩人幾乎同時張開雙臂,擁抱在一起……

你的力量能使人們

消除一切痕跡,

在你光輝照耀下面,

人們團結成兄弟……

[1]

1939年9月19日,波蘭第18騎兵團在沃爾卡·威格洛瓦附近與納粹德國的坦克集群發生一場遭遇戰,上千名波蘭騎兵高舉馬刀,英勇地向德國坦克集群發起進攻,在德國坦克的火炮、機槍及履帶的碾壓下,波蘭騎兵遭受重大傷亡。

[2]

蘇曼殊(1884~1918年),近代作家、詩人、翻譯家。蘇曼殊十幾歲出家,但一生數次為情所困。他能詩擅畫,通曉日文、英文、梵文等多種文字,在詩歌、小說等多種領域皆取得了成就,後人將其著作編成《曼殊全集》。作為革新派的文學團體南社的重要成員,蘇曼殊曾在《民報》、《新青年》等刊物上投稿,他的詩風別具一格,在當時影響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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