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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崩潰》第二十八章
蔡繼恆正在和軍部的一些參謀用磚石塊打磨****。

軍需官在彈藥庫裡發現了數百發82毫米****,這是庫存的最後一批炮彈了。鬼知道這批82毫米炮彈是怎麼混進來的,第10軍的迫擊炮最大口徑只有81毫米,就大出這麼一毫米,迫擊炮就無法發射。而對於在陣地上戰鬥的官兵們來說,****簡直比金子還貴重。參謀長孫鳴玉決定發動軍部的參謀和後勤人員把這批炮彈加工一下,只要將炮彈的彈帶磨掉一毫米,這批炮彈就可以起死回生了。

蔡繼恆在軍部勤雜人員中屬於最閑的閑人,方軍長給他安排的臨時工作是對空聯絡員,只有中美聯合空軍的飛機臨空時,蔡繼恆才會用無線電與飛行員們進行聯絡,指導他們對守軍陣地進行空中支持。對於衡陽守軍而言,有空軍飛機助戰的時候並不多,中美空軍混合團的飛行員們都忙得很,他們的飛機數量不多,隻好增加戰鬥時間,每天都要起飛三次以上,來去匆忙,有時上午還在河南轟炸黃河鐵橋,下午又到了衡陽轟炸日軍的炮陣地。隨著戰事越來越激烈,第14航空隊和中美空軍混合團的飛行員們傷亡也越來越大,僅蔡繼恆所在的第3大隊26中隊,飛行員就已經傷亡三分之一以上,幾乎每天都有人犧牲。

蔡繼恆自從迫降到衡陽以後,每天都生活在焦慮中,他渴望著返回部隊駕機參加戰鬥,無奈一時走不了,衡陽已經被圍得像鐵桶一樣,守軍的每一個士兵都要精打細算地使用,哪還有兵力掩護蔡繼恆突圍。

其實若依蔡繼恆的想法,他寧可拎著***去前沿陣地參加戰鬥。短兵相接的白刃格鬥、***的抵近射擊、突擊與反突擊……這些戰鬥場景都極大地刺激著蔡繼恆的神經,這比飛行員的空中纏鬥還要刺激。不過想歸想,他現在能做的只是用磚塊磨炮彈。前幾天他向方先覺提出返回後方的要求時,挨了方先覺一頓臭罵:「你哪兒也不許去,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否則我替你哥哥好好管教你小子!」

蔡繼恆無精打采地打磨著彈帶,這兩天他已經磨成了十幾發炮彈,把手都磨破了。蔡繼恆認為自己已算是為衡陽保衛戰作出一定的貢獻了,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如何返回後方基地。剛才方先覺和蔡繼剛的對話他全聽見了,方先覺提出的趁夜坐小船沿湘江順流直下,這樣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漂出日軍的封鎖線。這倒是個絕妙的主意,雖然湘江裡有日軍的汽艇巡邏,但遼闊的江面不是幾艘汽艇就能封鎖的,除非鬼子把整個湘江安上攔網。蔡繼恆認為,乘坐小船都沒有必要,乾脆抱著塊木板下水,反正江水的流速挺快,不到一個小時就可以漂到衡山縣上岸了,這個辦法真值得試一試。

軍部的一個通訊兵中尉站在通訊室門口喊:「上尉,剛剛收到空軍的呼叫,我們的飛機馬上就要臨空了。」

蔡繼恆精神一振,連忙站起來說:「我馬上去樓頂,來了幾架?」

中尉回答:「說是P-40四機編隊,再有五分鐘就到衡陽上空了。」

蔡繼恆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中央銀行的樓頂,剛剛調整好電台的頻率,四架P-40E戰鬥機編隊已經怪叫著掠過他的頭頂。

蔡繼恆拿起話筒:「喂!我是鱷魚,我是鱷魚,今天誰帶隊?」

電台裡傳來王海文的聲音:「我是芬蘭刀,我是芬蘭刀,鱷魚,你還好嗎?」

「我還活著,就是他媽的閑得難受,弟兄們還好吧?」

「011和018昨天走了,其餘人都還好!」

蔡繼恆心裏一沉,第3大隊又犧牲了兩名飛行員,011、018是范長俠和趙子義的代號。

「鱷魚,我見到沈星雲了,她很好,只是在為你擔心。」

「哦,告訴她,我死不了,活得很好,只是很想念她。」

「明白,我會向她轉達,請放心!」

蔡繼恆沉默了片刻說:「芬蘭刀,芬蘭刀,今天就這幾個人?來人少了些。」

王海文回答:「是這樣,最近鬼子修復了衡陽機場,他們的戰鬥機隨時會起飛,我們得分出一部分人手對付他們,把這些渾蛋攔截在機場上空,如今是活兒多人少啊,所以這裏只能將就吧!鱷魚,我看見對空識別板了,得趕緊幹活兒了,從哪兒乾起?請指示!」

「芬蘭刀,芬蘭刀,你注意一下5號地區,那裏有什麼動靜嗎?」蔡繼恆在城防圖上找到一個坐標點。按照事先標定的坐標,5號地區是衡陽城的北門外,根據情報,日軍的100毫米加農炮和150毫米**炮都設置在北門的炮陣地上,這些重炮對守軍的威脅非常大。

「鱷魚,鱷魚,我看到目標了,這些渾蛋正忙著呢,不過……目標太分散,我們隻帶了八瓶『白花油』,恐怕清理不幹凈。」王海文在強烈的噪音中的聲音斷斷續續。

「白花油」是***[1]

的暗語,王海文認為日軍的炮位太分散,八枚500磅的***無法全部覆蓋日軍的重炮陣地。

蔡繼恆興奮起來:「好啊,這玩意可是好東西,該讓鬼子嘗嘗『白花油』的味道!」

他在美國軍教片裡見過白磷***的殺傷效果,十分驚人。它爆炸時會形成雲層,半徑150米範圍內無人能倖免,其殺傷效果極為殘酷。白磷顆粒一旦接觸到人體,哪怕只有蠶豆粒大小,也會立刻燒穿皮肉,深入到骨頭,將皮肉熔化至骨裡,旁人幾乎無法撲滅。最有效的方法是全身浸入水中隔絕空氣,降低溫度。對於燒傷部位,只能立即進行外科處理,將傷口處組織全部切除。

蔡繼恆望著空中盤旋的機群說:「芬蘭刀,芬蘭刀,這已經是道大餐了,我他媽太知足啦,幹活兒吧!」

蔡繼恆看見機群怪叫著依次向下俯衝,然後又大角度拉起,鑽進雲層。很快北門外騰起衝天烈焰,把天幕都映紅了。

話筒裡傳來王海文的聲音:「鱷魚,鱷魚,『白花油』用光了,好傢夥,從空中看下去,就像是天女散花,可夠鬼子喝一壺的。鱷魚,鱷魚,我們還有點乾糧(機槍彈藥),幫你打掃一下衛生再走。你說,我們從哪裏乾起?」

蔡繼恆在心裏計算了一下,四架P-40戰鬥機上安裝著24挺大口徑機槍,每挺機槍300發子彈,一共7200發子彈,這些彈藥當然不能帶回去,必須留在衡陽。

「芬蘭刀,芬蘭刀,以你的位置看,下面哪裏最熱鬧?」

王海文回答:「我看除了東面,其餘三個方向都很熱鬧,就像大年三十的煙花。」

這就對了,城市的東面是190師防守的湘江防線,這個方向沒有戰事,而西、南、北三個方向都在激戰。那麼哪裏最需要支持呢?蔡繼恆綜合這兩天的戰況,認為五桂嶺、天馬山、嶽屏山一線應該壓力最大。

「芬蘭刀,芬蘭刀,請關注一下8號地區,把那裏清理一下,注意對空識別板,他們擺好沒有?」

「看到了,非常清楚,好傢夥,這些鬼子像是不要命了,一波一波地往上湧……鱷魚,鱷魚,我們下去了……」

「芬蘭刀,芬蘭刀,注意焰火(防空火力),別把乾糧都吃完了,也許回去的路上還要用……」蔡繼恆提醒道。

蔡繼恆把電話轉到第3師8團的嶽屏山指揮所:「喂!我是軍部對空聯絡員蔡繼恆上尉,你是哪位?」

話筒裡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我是8團1營長楚中嶽少校,有何指示?請講!」

「楚營長,請報告一下我空中支持的戰況。」

「打得好啊,第一輪俯衝就打倒一百多鬼子,幹得太漂亮了!我們的飛機又開始俯衝了……地面上像開了鍋一樣,密密麻麻的全是彈著點,鬼子又倒下一片,敵人這一輪進攻完全被瓦解了,我們8團全體官兵為飛行員請功!謝謝空軍兄弟!」話筒裡傳來飛機引擎的吼叫聲和密集的機槍掃射聲。

蔡繼恆看見機群在城市上空重新編隊,王海文在向他告別:「鱷魚,鱷魚,我們走了,明後天恐怕都來不了,沒辦法,我們人手不足,你多保重!」

「芬蘭刀,芬蘭刀,替我向弟兄們問好!就說我想念他們,條件允許就多來看看我,多帶些『白花油』和『乾糧』,我代表第10軍全體將士感謝你們!」蔡繼恆眼巴巴地看著天空,心中感到一陣溫暖。

四架飛機在空中一起搖擺了幾下機翼,算是向戰友告別,然後消失在地平線上……

由於嶽屏山陣地久攻不下,精疲力竭的133聯隊被撤下陣地進行休整,山田圭一發現,整個133聯隊只剩下不足400人了。在撤下陣地之前,聯隊長黑賴大佐命令全體列隊,他像是有話要說。經過這些天的戰鬥,還活著的士兵也已經失去人形,大家衣衫襤褸,面如死灰,大部分士兵都搖搖晃晃站不穩。這已是133聯隊經過第四次補充後殘餘的士兵。

誰知禍不單行,剛剛撤下陣地的133聯隊又在一個炮陣地旁遭到空襲,再一次造成重大傷亡。

幾百人的隊伍排成單列縱隊,前後拉出一公裡長,山田圭一走在隊伍的最後邊,他聽到悶雷般的炮聲從前面傳來,這炮聲太響了,他的耳膜被震得幾乎破裂。

佐佐木忠一告訴他,前面是一個炮兵陣地,幾天前他從那裏經過,看見炮位裡都是150毫米口徑的重炮。

山田圭一捂住耳朵說:「難怪炮聲這麼響,震得人耳朵都受不了。」

佐佐木忠一「呸」地吐了口痰說:「那又有什麼用?我親眼看到,這種重炮向張家山、嶽屏山陣地發射了上千發炮彈,按理說那上面不該再有活人了,可是只要我們的步兵一接近,立刻會遭到大量的手**攻擊。」

兩人正說著,就聽見炮陣地上響起尖利的空襲警報聲,行進中的士兵們立刻臥倒。山田圭一看見四架塗著鯊魚嘴圖案的P-40戰鬥機,呼嘯著依次從高空俯衝下來,機翼下甩出幾個黑點,轉眼黑點上面張開小型降落傘……

佐佐木忠一失聲喊道:「是傘彈!」

他話音沒落,那些傘彈在半空中爆炸了,天空中出現類似煙花的火團,那形狀就像一條白色的大章魚,下面展開無數條細細的觸腳,散射出數百個橘黃色的火球,火球拖著長長的白色尾跡,並伴有大量的白霧,一場密集的火雨如天女散花般從天而降,炮兵陣地上頓時響起一片淒厲的慘叫聲……

這時山田圭一聞到一種類似於大蒜的強烈氣味,他怔了一下,忽然驚恐地大喊道:「天吶,***,快!快去救人!」

山田圭一知道***,是因為他最要好的朋友,一位大阪同鄉即死於***的攻擊下,其死狀慘不忍睹。他隨後請教過相關技術人員,得知這是一種能產生致命高溫的新型***,當彈體被引爆後,飛散的燃燒劑上均粘有白磷材料,白磷在常溫下可以自燃,從而引燃鋁熱劑材料,引起劇烈燃燒。燃燒劑中還特別添加了黏稠的物質,能使燃燒劑粘在人體和裝備上,造成最大的殺傷效果。

當山田圭一和佐佐木忠一衝進炮兵陣地時,他們被眼前的慘狀驚呆了:這裏成了一片火海,人體、工事、土壤,甚至連鋼鐵製成的大炮都在熊熊燃燒著,設在陣地反斜面的彈藥庫也被引爆,***的藥包和炮彈在接連不斷地爆炸,陣地上彈片橫飛,一個個火球像信號彈一樣飛上天空……

更令人恐怖的是,上百個被白磷碎片擊中的士兵,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著,聲嘶力竭地哀嚎著,山田圭一按住一個士兵,想為他包紮一下,卻發現那些蠶豆大小的白磷塊一旦接觸到皮膚,就像是濃硫酸濺到海綿上,瞬間就在肉體上燒成一個個窟窿。白磷塊冒著白煙「滋滋」地灼燒著,像鑽頭一樣向肌肉深處鑽去,一直深入到骨骼仍然燃燒不止……

山田圭一束手無策地喊著:「水,水,誰有水?」

佐佐木忠一被嚇得臉色煞白,他帶著哭聲喊道:「山田君,這裏……這裏沒有水……」

山田圭一無奈地放下士兵:「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救不了你!」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慘叫聲漸漸弱了下去,陣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死去的士兵,屍體呈現出種種可怕的形狀,一具屍體身子還很完整,衣服上也乾乾淨淨,但頭部已經完全變成一個骷髏。另一具屍體是上身很完整,而兩條腿已變成了焦黑色的骨骼。更可怕的是一個炮兵中尉的屍體,他的腹部被白磷燒得精光,只剩下一截脊椎骨連接著上身和下身……

這場空襲造成炮兵、步兵近三百人喪生,中國空軍本來的目標是炮兵陣地,偏偏133聯隊不長眼,就在這會兒從炮陣地旁經過,於是一百多個士兵不但成了墊背的,而且死得極為悲慘,由此看來,133聯隊的運氣實在太糟糕了。

黑賴大佐鐵青著臉集合起隊伍,並下令在隊列前升起軍旗,他沉默著在隊列前走了幾個來回,士兵們也沉默地注視著聯隊長,黑賴大佐終於停止了走動,他咳嗽了一聲,準備講話,但他的嘴張了張,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突然,黑賴大佐一個向後轉,面向嶽屏山方向「撲通」一聲跪下來,放聲大哭。

這一哭不要緊,全體士兵都紛紛跪倒,隊列中爆發出一陣陣驚天動地的痛哭哀號聲,黑賴大佐哭喊著一個個陣亡軍官的名字,不停地用頭部撞擊著地面,以致額頭都磕出了血。

隊列中,山田圭一也哭了,他仰天哀嚎,淚流滿面,為自己,為自己陣亡的哥哥,為年邁的父母,也為這無數逝去的亡靈而痛哭。

本來在撤下陣地時,黑賴大佐已正式宣佈全聯隊休整三天,但實際上隻休整了一天,原因是133聯隊已經斷糧了,再不想辦法,真要餓肚子了。

進入8月份以來,湖南的戰場態勢呈現出一些變化,國軍的各路援軍在蔣介石的嚴令下,正艱難緩慢地從四面八方向衡陽逼近,日軍的各路打援部隊雖然拚死阻擊,有效地遏止了援軍的推進,但已經明顯地感到越來越大的壓力,畢竟中國軍隊在數量上佔有壓倒性的優勢。

由於緬北滇西戰事進展順利,美國第14航空隊及中美聯合空軍對遠征軍的空中支持壓力減輕,陳納德終於緩了一口氣,於是抽調出部分空中力量,對湖南戰場的日軍水陸運輸線進行大規模空襲,並且奪取了大部分製空權。

在這樣的戰場態勢下,橫山勇的第11軍處境越來越糟糕,衡陽久攻不下,部隊傷亡之慘重,已經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中美聯合空軍猛烈而頻繁的空襲,使日軍向戰區運送的物資受到極大的損失,從武漢到長沙、衡陽的水陸運輸線上,到處是被擊毀燃燒的車輛和船隻殘骸。

對橫山勇來說,衡陽戰事已經到了最後關頭,為了這座不大的城市,第11軍已付出慘重代價,此時絕對不能前功盡棄。在運輸部門經過千辛萬苦運到前線的有限物資中,第一確保的是供作戰使用的彈藥、軍械及藥品,其次才是糧食。橫山勇別無選擇,部隊沒有糧食,還可以採用以戰養戰的手段,從佔領區居民手中奪取,但如果彈藥供應不繼,前線部隊連一天也撐不下去,士兵們隻好用刺刀去戰鬥了。

上午9點,松井少尉傳達了上面的命令,今天第10中隊的任務是下鄉收集糧食,至於到哪裏去收集,上面沒有說,言外之意就是各中隊自己看著辦,哪裏可能找到糧食就到哪裏去。

山田圭一心想,什麼叫「收集」?其實就是搶劫嘛,長官們都滑頭得很,從他們嘴裏絕對不會說出「搶劫」二字,隻用了「收集」這種模稜兩可的說法,隨你怎麼理解都可以。

第10中隊還有八十多人,這是把兩個中隊殘餘人員合併,重新編組後的數字,中隊長還是松井少尉。山田圭一的第5小隊合併後有九個人,戰鬥開始前的老兵,除了信野三郎和佐佐木忠一兩人外,已經大部分傷亡,現在的士兵都是從別的小隊合併過來的。

士兵們一聽說到農村收集糧食,都很興奮,在他們看來,那就是一場郊遊活動。根據以往的經驗,一旦到了農村,各級長官都會表現出極大的寬容,對士兵的行為不加約束,對士兵們而言,沒有軍紀約束的日子,就如同狂歡的節日,大家就可以為所欲為,這種好事可不常有。

這次行動的目標是松井少尉在地圖上確定的,這是衡陽城西南方向一個比較大的村子,距市區大約十公裡。山田圭一仔細看了看五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找到了這個村子的名稱,它叫譚家沖。

「松井君,為什麼選擇譚家沖呢?這裏離我們的駐地大約十公裡,你不覺得距離有些遠嗎?」山田圭一疑惑地問。

「山田軍曹,目前斷糧的不止是我們聯隊,其他聯隊也和我們一樣,在到處收集糧食,我認為城市近郊早有人捷足先登了,我們不可能再找到一粒糧食,只能把搜索範圍擴大到十公裡以外了。」松井解釋道。

「松井君,這樣的行動很容易導致士兵的失控,在行動之前,我們是不是要特彆強調一下軍紀問題?」

「我看沒有必要,這些天連續作戰,士兵們都很辛苦,我認為應該讓他們放鬆一下,畢竟我們是在休整期內,對士兵不宜約束得太嚴。」松井毫不客氣地否決了山田圭一的建議。

從部隊駐地到譚家沖的十公裡距離,第10中隊徒步行軍花了兩個小時。對於野戰部隊來說,若是在平時,這點距離根本不算什麼,但是今天就非常吃力了。士兵們在戰鬥中已經將體力消耗到極限,還沒有來得及恢復,結果是屋漏又遭連陰雨,衡陽前線數萬士兵又遇到斷糧的難題。在中美空軍猛然轟炸下,運到前線的有限一點糧食,分到每個士兵手裏,不過是每天四兩米,這點糧食難以維持士兵的生存,他們中間大部分人都呈現出營養不良、體質嚴重下降的狀態。

以往行軍,部隊總是排成整齊的四列縱隊,而今天的行軍已經沒有隊列可言了,飢餓的士兵們搖搖晃晃,互相攙扶著,隊伍稀稀拉拉有一公裡之長。

山田圭一也感到頭昏眼花,渾身無力,他落在隊伍的最後面。

遠處終於出現一個很大的村莊,那些青瓦粉牆的房子體現出典型的湖南民居特點,這種建築多採用吊腳樓穿鬥、馬頭山牆等手法,形成多變的形體。其山牆做成「馬頭牆」,高出屋面,隨屋頂的斜坡而呈階梯狀。

松井少尉命令部隊停止前進,他用望遠鏡觀察了一下,然後打開地圖確定坐標,他宣佈道,前面的村莊就是譚家沖。這位中隊長是個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傢夥,這本來是一次稀鬆平常的搶劫活動,他卻煞有介事地當成了軍事行動。隊伍離村子還有二三百米,他命令第10中隊全體士兵步槍上刺刀,展開戰鬥隊形搜索前進。

山田圭一看到,很多士兵在沒有得到命令的情況下,已經偷偷地將子彈上膛……他不覺心一沉,似乎嗅到一絲血腥氣,這個叫譚家沖的村子今天怕是要遭殃了。

村子越來越近,已經能看到村口打穀場上忙碌的人群,按照松井少尉的推算,湖南省大部分地區可種雙季稻,還有些地區能種三季稻,每年早稻的收割期應該是在七月上旬,到了八月初,正是收割結束,糧食入倉的時候。

正在打穀場上幹活的農民突然發現漸漸逼近的日軍士兵,他們驚慌地扔下農具四散而逃,這時尖兵手中的九六式輕機槍打響了,子彈呈扇面掃向人群,農民們紛紛栽倒……這畢竟不是真正的作戰,對方沒有猛烈的機槍火力,沒有鋪天蓋地的手**,手無寸鐵的農民只有挨打的份。多日來,第10中隊的士兵們在嶽屏山陣地前受夠了窩囊氣,這時壓抑在心中的怒火瞬間迸發出來,他們嚎叫著一邊開火一邊成群地衝進村子……

山田圭一和松井少尉是最後進的村,松井走在最後當然有他自己的考慮,這是日本軍隊在針對佔領區平民的行動中,很多軍官慣用的方式,反正自己沒有直接下令屠殺平民,更沒有指使士兵去強姦婦女,將來即使上面追究下來,他也可以推脫自己的責任,說成是個別士兵的行為。

「山田軍曹,我知道你是信佛的人,不喜歡殺戮,這我是理解的。但你要懂得帶兵之道,這是一門藝術,對士兵的管束要有張有弛,過於嚴厲士兵們會恨你,一旦被士兵恨上,你會在關鍵時刻吃苦頭。要是管理過於寬鬆也不行,這樣你無法樹立威信,命令的執行力就會大打折扣。所以說,帶兵的人要明白什麼該管,什麼不該管,在某些事上也可以睜一眼,閉一眼……」松井像是在傳授經驗。

山田圭一只能以沉默對待,他不能公開表達自己的觀點,這樣除了給自己帶來危險,沒有任何好處。松井雖然只是個少尉,但畢竟是軍官,按照日本軍隊嚴格的等級觀念,對長官的意志,必須絕對服從,不允許有絲毫的質疑和反駁。

山田圭一知道,這些從殘酷戰鬥中倖存的士兵,心中充滿了恐懼、壓抑和變態,他們一旦擺脫了軍紀的束縛,就會變成一群兇殘嗜血的猛獸,沒有什麼不敢幹的事。

村口的一塊空地上堆積著各種口袋和容器盛放的稻穀,幾個光著上身的士兵圍著一個石臼在舂米,另外的幾個士兵正在**一頭豬,把一塊塊豬肉用步槍通條串起來,放在火堆上燒烤。這些日子,士兵們都餓得發瘋,現在急於吃一頓飽飯。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士兵們的暴行仍然讓山田圭一瞠目結舌,村裏的主要街道上,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屍體,街道上、院牆上濺滿了鮮血。從屍體身上的創傷看,幾乎都是用刺刀直接捅死的,還有很多屍體身首異處,肢體殘缺,一看就是被人用軍刀砍死的。按照日本軍隊的規定,只有伍長[2]

以上軍銜的人才擁有佩刀權,由此看來,第10中隊的伍長和軍曹都參與了暴行。

一個臨街的院子裏傳來士兵們的吵鬧聲,其中還有女人在聲嘶力竭地慘叫。

山田圭一走進院子,他看到一個赤身裸體的農婦,身體呈「大」字被綁在一塊門板上,一個士兵趴在農婦身上正在實施強姦,他身旁是一群急不可耐、躍躍欲試的士兵,他們七嘴八舌地催促強姦者快一些。

更使他感到震驚的是,農舍門前的空地上,還躺著兩具年輕女人的屍體,腹部被剖開,內臟流了一地,整個屍體幾乎被浸泡在血泊裡,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血腥味兒。

信野三郎和佐佐木忠一也在等候強姦的人群裡,他們甚至已經脫掉了褲子,無恥地**著下身。一見到山田圭一,兩人連忙穿上褲子向他敬禮,信野三郎討好地說:「山田君,不好意思,我們很久沒有接觸女人了,按理說,好不容易找到個女人,應該先由長官享用……」

他的話音沒落,山田圭一就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信野三郎愣住了。山田圭一不想再說話,他轉身向院門走去,卻發現松井少尉正站在院門前審視地盯著自己。

山田圭一實在忍不住了,他向松井少尉鞠躬道:「長官,我有話講!」

松井少尉點點頭:「山田軍曹,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認為這有些殘酷,是不是?」

「是的,我認為殺死平民完全沒有必要,我們的任務不是收集糧食嗎?為什麼要大開殺戒呢?現在士兵們不光是殺人,還有強姦,這……這實在是太過分了。」

松井少尉陰冷地笑了笑:「山田軍曹,難道你不認為,平民也是一種戰爭資源嗎?摧毀敵人的戰爭資源,就會縮短戰爭的時間。再說,你可以為我作證,從我嘴裏發出過殺死平民的命令嗎?沒有,從來沒有,這是個別士兵的行為,我們可以理解為,這是對反抗者的自衛行動。至於女人……我看不能叫作強姦,這也許是士兵們熱愛異性的一種方式,他們需要異性的慰藉,我認為是可以理解的。」

山田圭一不由聲淚俱下:「長官,如果你認為平民也是戰爭資源,需要用軍事手段消滅,那中國有四萬萬人,我們殺得完嗎?長官,我們是人,不是野獸……」

松井少尉沉下臉,左右開弓給了山田圭一兩記耳光:「八嘎,你在和誰講話?」

山田圭一站得筆直,目視前方道:「對不起,長官,我不想冒犯你,但我堅持自己的觀點。」

松井暴怒,他跨上一步,掄開雙臂連續扇了山田圭一十幾個耳光……

山田圭一一動不動,他的臉頰漸漸變成醬紫色,眼睛腫脹得只剩一條細縫,鮮血不斷地從鼻子裏、嘴裏滲出……

滿堂昏頭漲腦地從土裏拱出來,剛才一顆大口徑炮彈的爆炸把滿堂結結實實活埋了,全靠著求生的慾望,他手腳並用使出渾身的力氣,終於拱破兩尺多厚的土層鑽了出來。

滿堂活動著四肢,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還好,沒有受傷。他只是感到頭疼欲裂,有些噁心想嘔吐的感覺,這是被爆炸形成的氣浪震的,應該無大礙。

已經是第四天了,日軍的進攻持續不斷,3連的陣地早已經面目全非。陣地前那道十幾米深的外壕幾乎被炮火炸平,陣地上的植被也全部被炮火揭去,裸露著紅褐色泥土,戰鬥打響前新挖的1.5米深的交通壕和單兵掩體也已經消失,3連還殘存的士兵們只能依託彈坑在射擊,唯一不變的還是那無處不在的濃烈的屍臭味道。

滿堂漸漸恢復了聽力,他聽見很近的地方傳來輕機槍的短點射,滿堂馬上判斷出,這是鐵柱的輕機槍在射擊,這槍聲太熟悉了,看樣子鐵柱仍然堅守在地堡裡。滿堂決定去地堡裡看看鐵柱,看這架勢,今天是有點過不去了,臨死之前無論如何要見鐵柱一面。

地堡裡顯得很擁擠,射擊孔前的彈殼堆得像小山一樣,鐵柱乾脆趴在厚厚一層彈殼上射擊。副射手靜靜地躺在一邊,他的腦門中了一顆子彈,天靈蓋被掀去半個,白色的**混合著紅色的血液噴濺在牆壁上。

ZB-26輕機槍最大的不足就是彈匣容量小,20發彈容的彈匣一眨眼就打光了,鐵柱正要換彈匣,只見旁邊有人熟練地卸下空彈匣,「哢嚓」一聲插好新彈匣。鐵柱斜眼看看,原來是哥哥滿堂。

鐵柱打了兩個短點射問:「哥,有事嗎?」

滿堂拿起空彈匣邊壓子彈邊說:「沒啥事,就是想看看你。」

鐵柱一扣扳機,打了個長點射:「哥,俺挺好的,你別惦記。」

「哥能不惦記麽?你看今天這架勢,咱兄弟倆怕是活不過去了,哥想再看看你,就這事。」

鐵柱看了看射擊孔外,停止了射擊,他關上了保險:「鬼子退下去了,咱能喘口氣啦!」

滿堂身子一歪,坐在彈殼堆上,他嘆了口氣說:「唉,反正今天橫豎是躲不過去啦,要死咱兄弟死在一起,路上也有個照應。」

鐵柱抬頭看看哥哥,小聲嘀咕:「哥,你不能死,咱娘還在呢,咱兄弟都死了,誰養活咱娘啊?」

滿堂的眼淚流了下來,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兄弟,你別提咱娘成不成?一提起咱娘俺就想開小差。」

「哥,連長和寶旺哥都對咱不錯,咱跑了對不起人家,要是趕上個壞長官,咱他娘的早跑了,你說是不是?哥,有件事俺一直琢磨不明白,你說國家是個啥?長官們老說咱是為國家打仗,可啥是國家,長官也說不明白。」

滿堂搔了搔頭皮,困惑地搖搖頭:「俺也鬧不明白,以前咱家交稅納糧晚了兩天,保長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催得咱爹心慌,俺一直以為保長就是國家,後來一想也不對,保長要真是國家,那咱兄弟憑啥為他打仗?噢,俺又交稅納糧,又把腦袋掖褲腰帶上替他打仗,他又能給咱幹啥?咱挨餓那會兒他怎不管?這麼一算,保長肯定不是國家,他頂多是替國家當差。可國家在哪兒呢?咱摸不著看不見,過日子遇到難處了,你還沒地方找它。等國家遇到難處了,它該找咱了,咱不去還不成。就說這打仗吧,你不打成麽?要是不打還別等國家動手,連長就得槍斃咱,唉,這事還真……挺繞的。」

「這事,連你當哥的都想不明白,俺當兄弟的就更是一腦袋糨糊啦。那年發大水,把俺爹娘都沖沒了,要不是佟家收留俺,拿俺當兒子養,俺早死個毬啦,後來聽有人說,黃河大堤是咱自己人扒的,說是為了打鬼子才扒的黃河。這就怪了,打鬼子你扒黃河幹啥?鬼子招你了,俺家又沒招你?哥,這事可是那什麼……國家乾的吧?」

滿堂把壓滿子彈的彈匣碼放在機槍旁:「算了,咱不想啦,反正是命不好唄,國家是啥俺不知道,俺就認一個理,是鬼子殺了咱爹咱妹,咱打鬼子就為了報仇,就這理!」

外邊突然槍聲大作,遠處傳來孔大川的喊聲:「弟兄們,鬼子上來了,都給我抄傢夥,準備戰鬥!」

鐵柱拉開槍機說:「哥,你去吧,小心點。啥時候我機槍不響了,那就是你兄弟走了,你要想辦法回家,咱娘不能沒人管。」

滿堂照著鐵柱的後腦杓拍了一巴掌:「放屁!再胡扯俺揍你,要回家咱一塊回,要不就一塊死在這兒。」

鐵柱回頭看看滿堂,眼圈紅了,他小聲說:「哥,撐不了多久了,還有二百多發子彈,子彈打光了,俺不走也得走,反正俺不想再進俘虜營了!」

滿堂抹了一把淚,一句話沒說,他硬起心腸鑽出地堡。

日軍的這次進攻與往常一樣,沒什麼新戰術,還是以100人為一個梯隊擺成多層散兵線,第一梯隊的後面緊跟著第二梯隊和第三梯隊,隨時替補遭到守軍火力殺傷的第一梯隊。幾天來,日軍一直在用這種滾動式攻擊的戰術,對於守軍而言,本沒什麼稀奇。但滿堂這時卻有種不祥的預感,3連的陣地很快就要失守了,首先是彈藥所剩無幾,步機彈和手**已經消耗了十之八九;其次是兵員的消耗,現在全連算上連長孔大川也不到20人了。老兵們都知道,如果得不到彈藥和兵員的補充,這個陣地隨時有可能失守。

大家心裏都明白,衡陽保衛戰已經臨近尾聲,增援部隊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他們永遠不會來了。第10軍就像個受傷的巨人,傷雖不致命,卻每天都在失血消耗,子彈用一粒少一粒,兵員死傷一個少一個,得不到任何補充。如此下去,再強壯的巨人也會衰竭而亡。

現在全連僅存的兩挺輕機槍由於彈藥即將耗盡,射手只能用短點射對日軍的散兵線進行火力攔阻,輕機槍是步兵班排的骨幹火力,一旦缺少了骨幹火力,全連殘存的十幾支步槍構成的火力就顯得微不足道了。日軍的散兵線在守軍稀疏的火力攔截下一步步接近前沿……

張寶旺把彈藥箱裏的手**都集中到一堆,正在給士兵們分配手**,其中還有一些兩枚捆或四枚捆的集束手**。

滿堂自己拿了四顆,又拿四顆遞給孫新倉,孫新倉撇撇嘴說:「俺不要,俺是玩槍的,要那玩意兒幹啥?」

麻老五先是拿了個兩枚捆集束手**,他想了想,又換成了一個四枚捆的,他把蓋子全部擰開,將拉火環垂在外面,然後把集束手**裝進一個草黃色的挎包裡,背在身上。滿堂認得這種挎包,這是麻老五從日軍屍體上收集的,別人都沒拿這當回事,只有麻老五這個老財迷,拿什麼都當寶貝,這種挎包他收藏了好幾個。

滿堂看見張寶旺的腰間皮帶上插滿了擰開蓋子的手**,拉火線垂在胸前。

滿堂小聲問:「寶旺哥,你這是幹啥?」

張寶旺回答:「預防萬一,這是最後一手了,我不想再當俘虜。」

孔大川注視著敵人,嘴裏小聲命令道:「全體注意,準備投彈!」

日軍散兵線已經進入50米距離了,孔大川高喊一聲:「投彈!」士兵們以臥姿投出了手**,爆炸聲中日本兵倒下一片,但後面的日本兵仍然不顧傷亡繼續往上沖,守軍的第二輪手**在戰壕前10米的距離內爆炸,橫飛的彈片形成一道殺傷彈幕,日本兵又倒下十幾個,這時守軍再沒有機會扔出第三輪手**了,蜂擁而來的日軍士兵們已紛紛挺著刺刀跳進塹壕,國軍士兵們被迫進入白刃戰。

連長孔大川曾多次說過,對國軍而言,拚刺刀只是最後關頭迫不得已的反擊,這類白刃戰能避免則一定要避免,在以往發生的大規模白刃戰中,中日兩軍的傷亡比一般是3∶1或是2∶1,因此和日軍進行白刃戰是得不償失的。

但今天的白刃戰怕是避免不了了,大批日本兵已經衝進塹壕,刺刀尖已經頂到鼻子尖上,不拚是不行了。連長孔大川率先挺槍躍出戰壕,一個突刺乾倒了一個日本兵,他吼叫著:「3連的弟兄們,咱們沒有退路,今天橫豎是個死,臨死也拉他幾個墊背的,幹掉一個少一個!」

士兵們都清楚,現在是最後一搏了,這時反而沒有了恐懼感,倒是引發出身體內蘊藏的血性,他們嚎叫著,端起刺刀躍出戰壕和敵人絞殺在一起。

滿堂被一種情緒支配著,連續四十多天的殘酷廝殺,足以使一個精神正常的人產生變異而導致崩潰。他厭倦了這種生活,忍耐力已經達到極限,如果說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這無休止的廝殺,那麼滿堂寧可選擇死亡,永遠沒有煩惱地睡去。

滿堂嚎叫著捅倒一個日本兵,由於缺乏經驗,他的刺刀被對方的肋骨卡住,一時難以拔出,滿堂使勁擰了一下,才費力拔出刺刀。就在這時,滿堂的後腦杓挨了重重的一擊,他一頭栽倒在地上……

偷襲滿堂的日本兵並沒有打算抓俘虜,他只是由於所站的位置離滿堂太近,來不及使用刺刀,便橫過**砸倒滿堂,然後舉起刺刀想結果他性命,不料斜刺裡一把刺刀戳來,正中他的軟肋,刺刀尖毫無阻礙地從他身體的另一側穿出,這個日本兵叫也沒叫出一聲就栽倒了。

這是張寶旺乾的,他一直惦記著滿堂的安全,在他眼裏,滿堂還不是個軍人,只是個有一身蠻力的莊稼漢,讓這樣的人參加白刃戰簡直是拿人命當兒戲,所以張寶旺一直在廝殺中分心關注著他。

張寶旺的舉動給自己帶來了麻煩,三個日本兵衝過來,把他圍在中間,張寶旺面無懼色,竟主動向對方發起攻擊。他在最初的三分鐘內保持了很強的戰鬥力,騰挪閃展,步法靈活,抓住機會就痛下殺手,接連捅倒三個日本兵。

張寶旺強悍的戰鬥力引起日軍士兵們的注意,一個日軍中尉向手下士兵們作出手勢,於是四個日本兵圍成半圓形切斷了張寶旺的退路,他們挺著刺刀並不出擊,只是不停地變換著陣位。那個中尉站在張寶旺正面呈半蹲狀,雙手緊握指揮刀向他點點頭,意思是請他先出手。

張寶旺環視四周,心裏明白了,這個中尉想和他單獨決鬥,看樣子這是個有段位的劍道高手。張寶旺對這類決鬥毫無興趣,他並不是個好勇鬥狠的人,他在戰場上的表現無非是在盡一個軍人的職責,在沒有接到上級撤退的命令之前,他必須要堅守在這裏,只要能守住陣地,張寶旺不在乎任何形式,如果此時他手裏有一支***,他會毫不猶豫地開火消滅這些鬼子,哪裏還有興趣和敵人玩這種決鬥遊戲?

但是命運沒有給張寶旺太多的選擇,他身上駁殼槍的子彈早已打光,手裏只有一支上了刺刀、彈倉裡沒有子彈的中正式步槍。要麼放下武器投降,要麼進行決鬥。張寶旺當然不願意考慮前者,他曾因在戰場上的一時軟弱做過俘虜,忍受過被俘後的屈辱和折磨,但此事絕不能再發生了。如果現在放下武器投降,即使苟活了性命,那他的後半生也將生活在悔恨的噩夢裏。

張寶旺的膽量和刺殺技術都不是問題,他的短處在於體力,尤其是一個多月來,守軍的後勤補給斷絕,士兵們靠鹽水拌飯充饑,體能嚴重下降,因此在白刃戰中處於絕對的劣勢。

張寶旺端起步槍,刺刀前伸作出預備姿態。刺刀在夏日的陽光下反射出令人眩目的光芒,他冷冷地向那日軍中尉點點頭,表示可以開始了。

日軍中尉敏捷得像頭豹子,他的步法靈活,進退自如,手裏那把軍刀舞得虎虎生風,的確是個訓練有素的劍道高手。日本的劍道不是一門簡單的技擊術,它有著深刻的哲學內涵,蘊藏了東方哲學的智慧,講究氣、劍、體的高度一致,技術上實戰性極強,幾乎沒有任何花哨動作,講求先發製人或反擊製勝,更重要的是強調精神力量,要求修習者具有處變不驚、心靜如水的沉著心態和從容化解危機的能力。

張寶旺和日軍中尉剛一交手就感覺到對方的分量,自知不是對手。日軍中尉的軍刀旋風般地向他砍出十幾刀,居然沒有與對手的刺刀發生碰撞,他的刀鋒經常從意想不到的角度襲來,只要對手作出防範姿態,那刀鋒就倏然變招兒,從另外的角度砍向對手。張寶旺在對方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下顯得手忙腳亂,應接不暇,他的體力已明顯不濟,大口喘著粗氣。張寶旺明白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他必須絕地反擊,即使獲勝的把握是零,也要爭取在臨死前重創對手。

張寶旺橫下一條心,他完全放棄了防守,以兩敗俱傷的方式轉入進攻,這樣果然很奏效,日軍中尉的軍刀斜著向他的臉部劈來,張寶旺沒有躲閃,反而一個箭步猛力向前突刺,對手大驚,連忙側身躲閃,張寶旺的刺刀擦著日軍中尉的左肋劃過,頓時衣破血濺,日軍中尉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張寶旺臉上從左到右斜著被對方的刀鋒豁開一道很長的傷口,鮮血大量湧出,順著臉頰像小溪一樣流淌下來。

到了這個份上,這場慘烈的格鬥也差不多要結束了,因為雙方誰也不會再給對方機會,那日軍中尉的刀鋒一閃,張寶旺的右臂被齊肩砍斷飛了出去,那掠過的刀鋒又靈巧地調轉了方向,以極大的爆發力砍斷了張寶旺的脖子,他的頭顱滾出去很遠,無頭的身子竟然沒有倒下……

日軍中尉微笑著收回軍刀,向無頭的身體輕輕一推,頓時「轟」的一聲爆炸,中尉和身後的四個日本兵被衝擊波拋出五六米遠,一切都歸於寂靜……

張寶旺在最後的時刻拉響了胸前的四顆手**。

白刃戰剛剛開始,麻老五就陷入險境。他被一個日本兵連續幾個突刺逼得手忙腳亂,他連閃帶擋總算躲過了對方幾次致命攻擊,但仍然沒有擺脫困境。被逼到絕境的麻老五不禁野性大發,他嚎叫著扔掉了步槍,從腰帶上拔出兩支「南部十四式」手槍,左右開弓,一連打倒了四個企圖向他靠近的日本兵,氣得周圍那些日本兵哇哇大叫,他們是在咒罵這傢夥太不講規矩。

麻老五張牙舞爪,動作誇張地揮動著兩支手槍,似乎是在警告日本兵們:不要靠近我!日本兵們也看出來了,只要不靠近這傢夥,他倒是絕不主動開槍,他的歇斯底裡未必是來自憤怒,更多的是出於恐懼。

終於有個日本兵不耐煩了,他偷偷地往步槍裡壓子彈[3]

,想擊斃這個張牙舞爪的傢夥,但麻老五狡猾得像條狐狸,他絕不允許有人威脅他的生命。那個日本兵還沒來得及把子彈推入槍膛,腦門上就吃了一顆子彈……

這兩支「南部十四式」手槍是麻老五每次戰鬥結束後翻屍體撿洋落兒得來的。其實他喜歡的是這種手槍的牛皮製槍套,槍套的蓋子採用了圓形凸鼓面硬殼造型樣式,遠遠望去就像個王八蓋子,由此得了個不雅的俗稱「****」。麻老五收藏這兩支手槍還有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他打算找個機會開小差逃走。這兩支手槍是他的私有財產,開小差時當然要帶走,一是為路上有個自衛武器壯膽,二是回到家鄉還可以賣錢。國軍隊伍裡有規定,戰鬥結束後繳獲的武器應該上交。麻老五就鑽了這個空子,戰鬥不是還沒有結束嗎?看來這兩支手槍是留對了,不然憑他麻老五那兩下子,非讓鬼子捅成篩子不可。

麻老五跳進交通壕,比劃著兩支手槍一步一步後退,使日軍士兵們不敢靠近。他退到交通壕的拐彎處,身子一閃,脫離了日本兵的視線。麻老五近似無賴的行為使幾個日本兵恨得直咬牙,他們正想追殺麻老五,卻被日軍小隊長叫住,說高地上發現敵人的一個狙擊手,造成了不少士兵的傷亡,要他們去包圍那個中**擊手,這幾個日本兵隻好暫時放過麻老五,去執行任務了。

此時麻老五的戰鬥意志已經徹底崩潰。他實在不喜歡戰爭,也想不明白,這場戰爭與自己有什麼關係?麻老五當兵前在十裡八鄉也算個人物,手下有夥子哥們兒弟兄、潑皮無賴,雖說大事不敢惹,但吃喝嫖賭、坑蒙拐騙一類的小事還是經常有的。不誇張地說,在農村長大的麻老五還真鬧不清韭菜和麥苗的區別,長這麼大他就從來沒幹過農活兒。麻老五很懷念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那簡直是人生的極致,給個縣長都不換。

可真應了那句話:人要倒霉,放屁都砸腳後跟。千不該萬不該,真不該打滿堂家母豬的主意,要不是為了這頭瘟豬,麻老五也不會出門躲災,不出門躲災也不會被抓丁,要是不被抓丁,也到不了這鬼地方來打仗。麻老五本來活得好好的,他憑什麼要打仗呢?別說是為了國家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就算是為了父母高堂也不值當。前些日子麻老五的腦袋被鐵柱砸了一板凳,思維進入一種混沌狀態,開小差的打算也放下了。如今機會來了,仗打到這地步,怕是誰也顧不上誰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中國的鄉村社會自古就有這麼一類人,他們生在農村,祖祖輩輩都是本分的種田人,可這類人是本階級的叛逆者,他們厭惡體力勞動,不喜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傳統生活方式,對傳統的綱常倫理也不大認同。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熱衷於走街串巷、偷雞摸狗,其人格特點是巧舌如簧,顏之厚矣。為了證明自己的真誠,動輒詛咒發誓,但永無兌現之日。借用京劇《四郎探母》中鐵鏡公主的一句話,叫作「起誓當白玩」。中國農村社會對這類人也有個統一的稱謂,名曰「二流子」。但凡一個社會出現動亂或革命的苗頭時,這類人總是積極的參與者,而且往往由於他們的參與,把原本可以平息的事態又推向了極致。因此,說他們是歷史前進的推動者也未嘗不可。

麻老五下了決心,現在陣地上打成了一鍋粥,是開小差的最佳時機,手頭這兩把****也給麻老五壯了膽,他決定無論是遇見鬼子還是孔連長,反正今天是遇佛**,遇魔殺魔,誰擋路就幹掉誰。

麻老五以交通壕作掩護,彎下腰快速移動,只要溜到小高地的反斜面,就可以從後面脫離陣地了。麻老五拐過一個被炸毀的機槍工事,迎面傳來一陣激烈的廝打聲,他看見渾身是血的孔大川被三個日本兵死死壓住,孔大川的臉上、肩膀上、胸前到處是刀傷,他拚命掙扎著,廝打著……麻老五猶豫了一下,他在考慮是否過去幫把手,連長就算再不是東西,他好歹也是中國人,這點覺悟麻老五還是有的。

筋疲力盡的孔大川發現了麻老五,他眼睛一亮,聲嘶力竭地喊道:「麻老五,我不行了,快,快扔手**!」

麻老五下意識地摘下裝著集束手**的挎包,把手伸進去攥住拉火環猶豫著,他不知該怎麼辦,這東西可不好玩,要是扔過去,怕是孔連長和鬼子得一起上天。

孔大川見麻老五在猶豫便破口大罵:「麻老五,我日你娘!你還等什麼?我命令你,向我投彈!快……」

麻老五的精神終於崩潰了,他帶著哭音嚎叫著:「俺日你娘!扔就扔……」

他一把扯出拉火環,用力甩出了挎包……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麻老五被颶風般的衝擊波掀出七八米遠,頭朝下栽進一個彈坑裏……

這聲爆炸震醒了昏迷中的滿堂,他懵懵懂懂地想爬起來,卻又頭昏目眩地栽倒了。他拖過自己的步槍,拉開槍機檢查槍膛,卻發現槍膛裡沒有子彈,他懊喪地扔掉步槍,聽天由命地閉上眼睛。

「啪!啪!啪!」不遠處傳來步槍的連連射擊聲,滿堂抬起頭來,發現小高地上聚集著十幾個日本兵,他們正企圖接近一個彈坑,卻被從彈坑裏射出的子彈連連擊中。這個射手退殼上膛的速度極快,槍聲的間隔時間很短,而且彈無虛發。

滿堂笑了,這肯定是孫新倉,全連除了他沒人有這本事。

日本兵們伏在地上不敢上前,向彈坑投出幾顆**,待**爆炸後便放心地站起來,不料射手居然出現在兩米外的另一個彈坑裏,一聲槍響,又一個日本兵腦門中彈仰面跌倒,其餘的日本兵被迫重新臥倒,再也無人敢上前了。

滿堂觀察四周,發現日軍已經基本佔領了陣地,國軍的抵抗也已停止,陣地正面日軍的後續部隊正源源不斷地越過被炸平的外壕,看來3連的弟兄們早已傷亡殆盡,滿堂把腦袋扎在土裏,無聲地哭了。

他想起連長孔大川、排長張寶旺、鐵柱、麻老五等弟兄們,難道都陣亡了?如果他們還活著,鬼子不可能這麼輕鬆地站在陣地上。只有孫新倉還在抵抗,但他堅持不了多久了,即使不被敵人打死,他的子彈也遲早會打光,這不過是困獸猶鬥,起不了什麼作用。

滿堂開始考慮,自己該做些什麼?他手裏只有一支空槍,連拚命都缺乏本錢,他更不想當俘虜,日本人的殘暴他是領教過了,打死也不能再當俘虜。滿堂慢慢爬進一個彈坑,把手插進泥土裏尋找著,他希望能找到一顆手**……

忽然,他聽見旁邊的彈坑裏有人在咳嗽,探頭一看,發現灰頭土臉的麻老五正慢吞吞地從彈坑裏爬出來。

滿堂奇怪地問:「麻老五,你怎在這兒?」

麻老五「呸」地吐出一口濃痰,用手胡亂地抹了抹臉罵道:「他娘的,沒想到這四個一捆的傢夥這麼厲害,差點把老子的命都要了,這不,老子剛迷糊過來。」

滿堂說:「老五,新倉被鬼子圍了,咱要想法去救他。」

麻老五搖搖頭說:「狗屁!老子誰也不管,生死有命,各人擔各人的。剛才俺頭朝下栽進彈坑裏,跟他娘的插秧似的,誰管老子啦?」

陣地後面突然傳來激烈的槍聲,正在圍攻孫新倉的日本兵紛紛退下來。滿堂看見小高地上出現了端著輕機槍的國軍士兵,人數大約是一個加強連,孫新倉也躍出彈坑加入衝鋒隊伍。

滿堂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看來是團長動用了最後的預備隊進行反擊了。

「噠噠噠!」「噠噠噠!」前沿陣地突然傳來捷克式輕機槍的點射聲,正在越過外壕的日軍士兵像割韭菜似的倒下一片。滿堂精神一振,天吶,鐵柱還活著!除了他沒有別人……

鐵柱的火力點剛才被一發炮彈摧毀,彈藥手被炸得粉身碎骨,鐵柱連人帶機槍被氣浪掀出工事七八米遠,他「呸呸」地吐出嗆進嘴裏的沙土,想爬起身來時,卻發現左腿不聽使喚了,一塊銀元大小的彈片打進了他的小腿,腿骨已被打斷,和大腿只剩一點皮肉相連著,大量的鮮血把褲子都浸透了。他沒有感到特別疼痛,只是覺得整個左腿是麻木的,有一種強烈的燒灼感。

鐵柱撕開褲子,隨手抓了一把土糊在傷口上,傷口的出血速度立刻緩慢下來。他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娘的,這條腿算是完毬啦!」他找到機槍檢查了一下,發現槍管被彈片打彎,基本報廢了,他扔掉機槍向外壕方向爬去,他記得前面七八米遠的土坎下有個木頭蓋子,掀開蓋子就是一條秘密通道,這裏通向一個沒有啟用過的秘密地堡,當初修築這個地堡是為了向陣地提供側射火力,地堡的射擊孔與外壕處在同一水平線上,沒有啟用時,射擊孔還作了偽裝,輕易不會被發現。戰鬥打響之前,鐵柱在地堡裡放了一挺備用輕機槍,還有五個壓滿子彈的彈匣。

鐵柱用了十分鐘才爬進秘密地堡,這段路幾乎耗盡了他的全部力氣,他知道自己在大量失血,如果不能有效地止血,恐怕堅持不了十分鐘了。不過,這也沒關係,橫豎是個死,幹嗎不在臨死前多拉上幾個墊背的鬼子?五個彈匣就是一百發子彈,他不想糟蹋了這些子彈。

鐵柱拉開射孔上的偽裝板,看見日軍士兵們正在紛紛向後退,正好暴露在他的槍口下,他咬牙扣動了扳機,「噠噠噠!」機槍抖動著狂叫起來……

第一輪長點射後,鐵柱稍稍停頓了一下,眼前的景物越來越模糊,暈眩感也越來越強烈,他知道這是失血過多造成的後果,他使勁晃了晃腦袋,力圖使自己清醒一些,又重新扣動了扳機……

日他娘的,今天這一關是說啥也過不去啦,命裡註定該走了,反正是光棍一條,沒啥惦記的,連親生爹娘啥模樣都記不清了。俺活了16歲,窮小子一個,這世上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拍拍屁股就走了。唯一放不下的還是俺哥,滿堂哥,你好好地活著,只要你活得好,兄弟在閻王爺那裏也高興。

鐵柱眼裏慢慢流出兩行淚水,他換了一個彈匣,繼續射擊……

鐵柱的機槍火力截斷了後面的日軍,也攔阻了從陣地後退的日本兵,那些日本兵急紅了眼,他們握著**從不同角度企圖接近地堡,但都被鐵柱的短點射打倒。

滿堂在心裏暗暗祈禱,只要鐵柱再堅持幾分鐘,情況就會大為改觀,增援部隊馬上就會佔領並鞏固這個陣地,滿堂最擔心的是鐵柱的機槍是否還有彈藥。

正這麼想著,鐵柱的機槍聲戛然而止,滿堂的心猛地一沉,最壞的結果出現了,鐵柱果然沒有子彈了。滿堂拚命掙紮起身子,想衝過去幫鐵柱一把,不料腿一軟,又一頭栽倒在地上……

兩個日本兵趁機接近了地堡,將兩顆**塞進射擊孔,可他們剛剛轉身,**又被鐵柱捅了出來,在他們身後爆炸,這兩個日本兵被炸倒。滿堂看出來了,這是日軍剛剛補充的新兵,沒受過多少訓練,更沒有什麼戰鬥經驗,否則不會幹出這種蠢事。

這時一個背著*****的日本兵衝上去,用噴火槍對準了地堡……

「滿堂,你還活著?」孫新倉端著槍跑過來。滿堂聲嘶力竭地喊道:「新倉,快,快開槍!打那個背罐子的鬼子,鐵柱在地堡裡……」

孫新倉一怔,臉色倏地變了,他迅速舉槍瞄準……已經晚了,那日本兵的噴火槍「轟」地一聲噴出一團烈焰,長長的火舌徑直從射擊孔裡竄進地堡……

地堡裡的鐵柱隻覺得一團烈焰撲面而來,黏稠的、正在燃燒著的凝固汽油噴濺到身上,他的臉上、胸前……到處在燃燒。熊熊烈火中,劇烈的、難以忍受的疼痛在全身蔓延開來,像是無數把刀子在切割自己。鐵柱用盡渾身力氣,撕肝裂肺地喊出了最後一句話:「哥啊,下輩子……還做你兄弟……」

幾乎就在同時,孫新倉開槍了,一顆子彈擊穿日軍噴火手背上的燃料瓶,那個噴火手瞬時被烈焰包裹起來,他帶著渾身的火焰嚎叫著,跌跌撞撞走了幾步就栽倒在地。

「鐵柱啊,俺的兄弟……」滿堂哭喊著,嚎叫著,拚命向前爬去。

一個國軍上尉端著輕機槍帶領一群士兵衝上來,機槍噴出的火舌呈扇面掃去,地堡周圍殘餘的日本兵紛紛中彈跌倒。高地上剛剛架好的馬克沁重機槍也開火了,外壕邊的大群日軍步兵被掃倒了一片,其餘的日本兵退了回去。

滿堂和孫新倉不顧一切撲到地堡前,只見地堡的射擊孔裡冒出烈火和濃煙,入口已被燒塌,空氣中充滿了刺鼻的汽油味和人肉燒焦的味道。兩人哭喊著拚命扒開地堡上方的黏土層和圓木、草席,雙手刨得鮮血淋淋,胳膊上也被燙起成片的水泡。那國軍上尉惋惜地搖搖頭,一揮手叫過手下的士兵,大家七手八腳扒開地堡,撲滅了火焰,將鐵柱焦黑的屍體扒了出來。

孫新倉跪在地上,不停地用頭撞擊著燒焦的圓木,他滿臉是淚號叫著:「鐵柱,我的好兄弟,這怨我呀!我要是早幾秒鐘開槍,你就能活呀,是我孫新倉沒用啊,沒用啊……」

這時的滿堂倒平靜下來,他撫摸著鐵柱的屍體,臉上竟沒有一滴淚水。鐵柱被燒成焦炭狀的屍體,體積已經縮小到生前的三分之一,那個跟隨他一起走進佟家,一直掛在脖子上的長命鎖,已經熔化成一個焦糊扭曲的銅疙瘩。

滿堂脫下軍裝,把鐵柱的屍體包裹起來,緊緊地抱在胸前。幾個月來他目睹了太多的鮮血和死亡,神經早已麻木,但鐵柱的死仍然帶給他強烈的刺激。他的心被痛苦一點一點地吞噬著、撕碎著,眼淚卻早已乾涸。

這就是命啊,民國二十七年黃河花園口決堤,滔天的洪水給佟滿堂送來一個異姓兄弟,這是個多好的兄弟啊,雖說沒有血緣關係,但他和滿堂情同手足,共同承擔起田裏的勞作。民國三十一年河南***,鐵柱忍著飢餓,偷偷地把自己那份口糧省給妹妹翠花,然後一聲不吭地挑起水桶去澆地,最後生生被餓昏在河邊……普天之下,到哪兒去找這麼好的兄弟?

滿堂獃獃地把鐵柱包裹著的屍體緊緊貼在臉上,他在想,鐵柱走了,自己活著也沒意思,不如就這麼和兄弟一起走了吧!

那個上尉走過來,拍拍滿堂的肩膀說:「這位兄弟,我剛剛接到師部的命令,讓我們放棄二線陣地,撤進城內參加巷戰,我看……還是把這位烈士就地掩埋了吧。」

滿堂搖搖頭,隻說了一個字:「不!」

孫新倉在一旁流淚勸道:「滿堂哥,部隊馬上要撤退,咱們沒法把鐵柱帶在身邊,還是埋了吧。我們做個記號,等打完了仗,要是咱們還活著,一定再來找到他,送他回家!」

滿堂仍然搖頭,還是一個字:「不!」

那上尉火了,他強硬地下了命令:「來人!給我強製執行,掩埋屍體!」

幾個士兵衝上去抓住滿堂,強行奪過鐵柱的屍體,滿堂發了瘋,他猛地一晃肩膀,兩個士兵被甩出很遠,摔倒在地上。喪失理智的滿堂號叫著拔出一顆手**狂吼道:「兄弟,等等俺,哥和你一起走……」。

他邊喊邊擰開了手**蓋子……士兵們大驚,猛撲過去將滿堂壓倒,拚命從他手裏奪過了手**。

滿堂掙扎著發出一聲哀號:「長官,俺求求你,這是俺兄弟,你不能把俺兄弟搶走!長官啊,俺沒法和俺娘交代啊……」

上尉的眼圈也紅了,一聲不響地扭過臉去,不忍再看。

士兵們很快挖出一個一米多深的土坑,把鐵柱的屍體放進去,開始蓋土。

滿堂這時才清醒過來,他不再號叫,只是冷靜地請求:「長官,俺不再鬧了,讓這幾位兄弟放開俺,俺想燒幾張紙送俺兄弟上路,行嗎?」

上尉揮揮手,士兵們放開滿堂。

這時麻老五像幽靈般地出現了,他的眼圈也有些發紅,他拍拍滿堂小聲說:「滿堂,俺尋摸了一圈,這裏除了死人,啥也沒有,哪去找紙啊?」麻老五解開腰間的皮帶,脫下軍裝上衣:「來,燒俺這褂子,給鐵柱兄弟送行!」

孫新倉也脫下了上衣說:「滿堂哥,把俺這件也算上,一起燒了,給鐵柱,給孔連長,給寶旺大哥他們送行!」

滿堂感激地看看他們:「謝啦!還是自家兄弟想得周全。」

滿堂站在土坑邊,點燃手裏的軍裝高高舉起。粗布軍裝慢慢燃燒起來,滿堂的手在火焰中漸漸變黑,空氣中瀰漫著皮肉燒焦的味道。這時滿堂突然淚流滿面,他聲淚俱下地大喊道:「鐵柱啊,俺的好兄弟,你一路走好,哥給你送行啦……孔連長,寶旺大哥,兄弟給你們送行啦……」

[1]

***是一種燃燒性彈藥,也稱鋁熱劑***,其中加入了能夠提高燃燒溫度的三乙基鋁熱劑。該彈可以用來燃燒普通燃燒材料難以燃燒的物質,其特點為能夠在狹小或空氣密度不大的空間充分燃燒,一般燃燒的溫度可以達到1000攝氏度以上,足以在有效的範圍內將所有生物體消滅。

[2]

二戰時日本軍隊中的士官軍銜分為三個等級,曹長,相當於上士班長;軍曹,相當於中士班副;伍長,即下士戰鬥組長。曹長以上是軍官,準尉、少尉、中尉、大尉等。

[3]

日軍步兵在準備進行白刃戰時,都要按照規定退出槍膛內的子彈,其主要原因是避免開槍誤傷自己人。因為三八式步槍6.5×50mm子彈裝藥量較大,彈丸的侵徹力極強,近距離射擊往往可以擊穿三四個人,在白刃戰中雙方人員往往互相重疊,如在肉搏戰中開槍射擊,貫通目標後極易誤傷自己人,這樣顯然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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