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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君》4.臥冰
李檀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凜冽的風拂過他近乎乾裂的唇。

護衛看不懂李檀此時的表情,複雜,漠然,近乎無情,可那雙深黑如夜般不可測的眸子卻緊緊地盯著屹立在戰車上的人。

越國的紫薇神軍陳兵邊疆,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已打了兩年。

在柞汝城一役當中,敵軍折我方大將,虎威將軍慘死在敵軍肆虐的馬蹄下。

李檀之前於軍中領副將之銜,如今臨危受命,接替虎威將軍為元帥,繼續指揮這場戰役,直至取勝抑或著身死沙場。

邊關戰事告急,李檀一封一封的密書往京城送。可朝廷糧援遲遲未到,縱然李檀有翻天的本事,縱然虎威將軍手下的這支鐵鷹軍有著百戰不殆的神威,可他也無法領著一群餓兵取勝。

節節敗退,退至鳳陽關,再往後就是祈國的百姓,李檀知道他再沒有退路。

李檀不怕死,卻怕死在紫薇神軍的手中。

遠方那立在越國戰車上的男子,年齡大約五六十,不著盔甲,單一身布衣長衫,與周遭魁梧的士兵相比,他顯得清瘦非常,也儒雅非常。

這人,祈國城牆頭上的士兵個個識得,他是虎威將軍手底下的謀士,也是...李檀的恩師——嶽懷敬。

越國的士兵,拿鐵硬鐵硬的劍柄戳了戳嶽懷敬的後腰,刻意壓低著聲音威脅道:「去,告訴他,就說南柯寨的人不肯相幫。就算是為了這麼多弟兄的性命,李元帥也該早日投降罷!」

嶽懷敬叫這士兵推得一踉蹌,差點從戰車上栽下去。一同在戰車上的祈國將軍扶了他一把,斥了那士兵一句:「不許對嶽先生無禮!」

嶽懷敬知道這個將軍姓穆,叫穆雲奎,乃是越國大將,他在被俘虜後的一段時間內,都是這位穆將軍在做說客。

情義、錢財、功名,樣樣都說全了、做全了,足足拖了七日,嶽懷敬才松下口,肯與他一起到李檀面前來。

穆雲奎要嶽懷敬告訴李檀——李檀要嶽懷敬請得救兵,已經回絕了。如今鳳陽關的將士都已是強弩之末,若他肯投降,穆將軍可留鳳陽關三千將士的性命;若不降,待天光再至,他必定血染鳳陽關,北上直搗黃龍,誓死不還。

穆雲奎說:「先生,得罪了,也請您遵守與我的約定,勸您的弟子不要再負隅頑抗了。」

嶽懷敬直挺著身,單薄的身形好似紙片一樣,哪怕這風再凌厲一分,他就能倒在那尖銳的刀山劍海當中。

嶽懷敬揚聲喊道:「李檀!」

李檀蒼白的唇動了動,沒有應答。

嶽懷敬再喚:「李意桓!」意桓是李檀的字。

李檀深黑幽深的目光凝在嶽懷敬的臉上。他不知穆雲奎手中的匕首已經抵在嶽懷敬的心腹,隻知這夜的寒風會催殺了他老師的身骨。

嶽懷敬的身體原本就不好的,若非到了絕境,李檀絕不會讓嶽懷敬去請南柯寨的人。可他身邊無可用之人、可信之人,他唯一能夠依仗的就是他的恩師。

可嶽懷敬,還是落入了敵軍之手。

嶽懷敬笑了笑:「不要怕——!」

他黯淡無光的眼神當中彷彿一刻洶湧起驚濤駭浪,身子站定如山,巍巍不動,彷彿再厲的風、再冷的刃都無法撼動他半分。

「我已去過南柯寨,將計劃告知,寨主說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即便是身處江湖之遠也當為國效命,你...」

他的身形從戰車上跌下去,餘下的話全都淹在悶痛當中。

穆雲奎死死皺著眉頭,萬沒有想到嶽懷敬竟連自己性命都不顧,膽敢說出這樣的話!

他急著將嶽懷敬從戰車上扯下來,不許他再說話。

左右士兵上前,縛住嶽懷敬,嶽懷敬卻還在嘶聲大喊著:「意桓——!記住你答應過為師的事!告訴我兒,嶽懷敬是為祈國而死,死而無憾!」

穆雲奎大叫道:「還不快封了他的嘴!」

嶽懷敬掙得厲害,別說要拿布條塞了他的嘴,士兵連擒都擒他不住。嶽懷敬手無寸鐵,卻好似飛箭一般沖向穆雲奎。

穆雲奎猛地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麼,喊道:「都別動!」

可兵刃隨著話鋒並至,護在穆雲奎身側的士兵刀刀劍劍全都刺入嶽懷敬的皮肉當中,鋒刃快得嶽懷敬感覺不到痛,隻覺得刀鋒冷得很,彷彿將他五臟六腑都凍住了。

遠遠站在城牆上的李檀倒吸冷氣,眼睛死死瞪著嶽懷敬,什麼話都沒有說,卻連呼吸都一併停止了。

血汨汨而流,穆雲奎見嶽懷敬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鮮血很快流成一灘。

穆雲奎氣惱得大吼大叫,眼睛裏崩出血絲來,朝著嶽懷敬的屍身狠狠踹了幾腳,方覺得不過癮,又奪過士兵手中的刀,朝著嶽懷敬的身上瘋狂地砍了幾刀。

他不明白,不明白嶽懷敬這樣的人,腦子裏究竟裝得甚麼東西!狗屁的國家大義,難道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麽!

鳳陽關城牆上的士兵在嶽懷敬倒下的那一刻就已紅了眼眶,此刻見穆雲奎還如此羞辱他的屍身,一時憤恨交加,恨不得提上刀,躍下城牆去,好好與這群豬狗不如的東西廝殺一番!

哪怕是死了,也要將嶽懷敬的屍身換回來!

他們在鳳陽關死守已久,士氣漸損,本認定這是大敗之局,可見嶽懷敬不顧自己性命之危,身陷敵軍卻不卑不亢,從容赴死...

縱然他越國有鐵馬鋼騎,可他們身後還有千千萬萬的祈國百姓,頭可斷,血可流,註定是一死,何不拉著這些個越國狗賊一起下黃泉?!

「李帥,叫我下去!我定殺了拿了那姓穆的狗頭,為嶽先生報仇!」

「卑職也去!卑職就算死,也不要看那狗賊折辱了先生!」

士兵忽地就沸騰起來,落在城牆上的烈血似乎比夕陽都要灼目。

李檀眼角微動,即刻從旁邊的弓箭手手中奪下弓丨弩。

他展開手臂,沉重的弓丨弩在他手中穩如巍山,卻還不及城牆下的士兵反應,三發連弩丨箭齊射,似乎發出裂破長空的動響。

那根緊緊繃著的弦,終於,斷裂了!

穆雲奎肩、胸各中一箭,弩丨箭穿身而出,他整個人倒在地上,痛苦地吼叫出聲。

「穆將軍!」

紫薇神軍頓時軍心大亂。

李檀從侍衛手中接過銀色長丨槍,槍上的紅纓又要比烈血奪目。

他聲音低沉,卻叫人聽得毛骨悚然:「殺。」

城牆上的士兵聽了之後,僵硬片刻,又聽李檀大吼一聲:「殺!」

方才一瞬的僵硬下迸發出來全是沸騰的熱血。

吼叫聲,兵刃交接聲,皮開肉綻聲,此起彼伏,交織在一起。弓箭就像暴風雨,摻雜著火油、碎石,從城牆上倒下來,天崩地裂,哀嚎遍野!

浴血、死命、無休無止。

這場戰爭從黃昏沉沉打到天光乍破,祈國將士殺紅了眼,累極、渴極也不見停,是生死肉搏,是誓死不北。

破曉的陽光還是屬於安寧的金粉色,灑在金頂上,巍巍如京都的桂殿蘭宮,瓊樓玉宇。

李檀已像是在血水當中泡過,躺在屍骸堆當中,陽光都落不到他的眼眸中去,唯有料峭的冷意鑽進他的破爛的鐵甲當中。

他摸到浸在血水當中的軍旗,沉重地緩了一口氣,好似將全身僅剩的力量都積攢在這一刻一般,他低吼一聲,扛著沉重的軍旗從屍堆中爬起來。

迎著日光,好像整個人都在燃燒。

面前是越國的紫薇神軍,黑壓壓的一片,如山如旭一般向李檀圍過來,鎖過來。

李檀輕輕笑了聲,撿起凝著血的湛金槍,起勢對向紫薇神軍。

「父親,大哥,三弟...意桓這就來見你們了。」

這生死之際,忽聞一聲鷹鳴吼嘯,劃破長空!噠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至近,一乾殘兵驚著抬眼望去,就見兩隻雄鷹盤旋於上,彷彿下一刻就能俯衝下來,啄掉誰的眼睛。

李檀眯著眼看上去,又見遠方黃沙飛揚,浮塵瀰漫,來勢洶洶。

豪邁的聲音浩浩蕩蕩,比那鷹鳴都要震顫人心:「南柯寨燕行天在此!——擒!」

李檀從燃燒的日光中看到的不是別人,而是嶽懷敬,從天光中走來,向已經難以支撐的他伸出手來,溫聲說著:

「意桓,別怕,老師在這裏——」

「先生...」

「先生...!」

李檀猛然驚醒,心臟被嚇得怦怦亂跳,恍惚片刻,才發覺背後早已叫汗水浸透。

這樣的噩夢,日復一日纏在他的夢境中,未曾叫他有一日好過。

正是夜中,蠟燭已落了半夜的淚,此時發出黯淡的光芒,盈滿半形。

李檀從榻上坐起來,緩步走到床前,靜靜看著尚在沉睡中的嶽淵,一直跳動不安的心漸漸平復下來。

嶽淵額上滲出一層冷汗,慘白的唇微動,像是呢喃著什麼。李檀俯身聽了聽,才聽到他斷斷續續喊著:「爹...冷...淵兒好冷...」

李檀輕蹙了眉,喉頭一下梗住,一邊搓著自己的雙手一邊鑽到被子裏,將嶽淵半抱在懷中。

「莫怕,我陪著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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