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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名臣》67.平寇(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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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淵看見跟在燕行天的關關,驚喜喊道:「關關!」

直至看到熟人,關關才醒過神,也不管燕行天,連忙跑到床邊去:「嶽淵!」

燕行天打聲招呼就退下了,讓兩個小孩子待一起頑。嶽淵讓關關跟他一起到床上,兩人對膝而坐。嶽淵問他:「你去哪兒了?」

關關說:「我就在西邊的院子裏。嶽淵,這裏的人你都認識麽?我聽恩公說,你是他老師的兒子...原來你爹是官老爺。」

嶽淵搖頭否認:「我不認得。我爹也不是官老爺...」

「那他怎麼會成為神威侯的老師?」

「神威侯?」嶽淵驚了驚眼睛,「神威侯是誰?」

關關問:「是李恩公啊!他沒同你說?」

嶽淵說:「沒有。」想了想,嶽淵又得意起來,兀自嘟囔著說:「我爹真厲害,居然是侯爺的老師。」

關關默了一會兒,同嶽淵躺到一邊,倚著軟軟的靠枕,望著繡花床頂,嘆氣道:「那你以後就要享福了。」

關關想到自己剛剛跟在燕行雲身後,差點走迷了路,又說:「你知不知道,我見這裏下人穿得衣裳,似乎都比韓爺穿得好,這個宅院不知道比韓爺的院子大多少。侯爺就是...連縣令都會怕、韓爺也怕的人,韓爺就是你口裏的地頭蛇,侯爺就是龍,飛在天上的龍。」

說到這裏,關關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嶽淵,說:「還有,他不像韓爺那麼兇巴巴的,又那樣厲害!」

嶽淵想起李檀執刀的模樣,一襲白袍如同神兵天降,李檀的容顏彷彿即在眼前,這般想著心中不禁湧上一股熱流。

兩個人躺了一會兒,嶽淵問關關:「李檀說以後讓我跟著他,一直等到我爹來接我。那你呢?你以後想去哪裏?」

關關說:「我也不知道。」

嶽淵想起關關的爹娘,關關是被他爹娘賣到黎州蘭城來的。

關關老家是在永州,當時他們家境苦寒,一家七口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他爹娘無奈之下只能將老麽關關賣到蘭城作奴。前些年關關的主人家死了,關關被趕了出來。他也沒有盤纏回家,索性就在蘭城乞討度日了。

嶽淵說:「我求李檀,讓他將你送回永州去找你爹娘,好不好?」

關關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定定看向嶽淵:「真的?」

嶽淵抿了抿唇,堅定地點頭:「恩。若他不應也沒關係,我找個書坊抄書,你去當個腳夫給人跑腿兒,等攢夠了盤纏,我就陪你一起回永州找你爹娘。等將你送回去,我再回來找我爹。」

關關笑了,對嶽淵說:「謝謝你,嶽淵。」

「我們是兄弟,不說這種話。」

晚上黎州下了半月的零星小雪終是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下人在前提著風燈引路,李檀執著紙傘,緩步走向嶽淵的居處。

侍女小奴皆在門外候著了,小奴接過李檀手中的傘,替他收了,告訴李檀:「嶽小公子和那個西苑的小公子說了半天的話,這會子累了,剛睡著不久。要不要讓奴才將他們喚醒?」

李檀走進去,輕著聲音問:「吃過飯了沒有?」

小奴回:「沒有。嶽小公子說要等著您,所以還沒吃。」

床邊也守著個侍女在旁伺候,怕兩個小公子從床上擠下來。見李檀來,輕聲行禮。

李檀吩咐道:「傳膳罷,我與他們一同吃。叫燕兄好好招呼著兄弟們吃酒,既然離了京都,就不必像在京裡那樣拘謹,叫他們敞開了肚子喝就行。」

「遵命。」

小奴喊侍女一同出去傳令去了。

李檀解了大氅搭在屏風上,走過去看看嶽淵和關關,許是他身上還帶著屋外的雪寒,突如其來的涼氣將兩個人都驚醒了。

李檀趕忙退了一小步,見兩雙惺忪朦朧的小眼睛齊齊望向他,頓覺有些窘迫,說:「是我不好,身上涼。」

嶽淵揉了揉眼睛,見模糊光影的李檀漸漸清晰起來,剛剛睡醒也不記得規矩,兀自嘟囔了一句:「嚇死我了,還以為之前都是自己在做夢呢。」

他覺得涼,以為自己又回到城隍廟了。

還是關關先反應過來,爬下床給李檀行禮,他不懂規矩,只知道磕頭。

李檀將他扶起來,問他:「不必多禮。」

關關怯怯地看著李檀。見這孩子有些怕人,李檀沒有同他再說更多的話,隻叫他們起來用膳。

李檀坐得端,兩個小孩兒也坐得身桿板直,菜一道一道端上來,葷素得當,每樣菜就像精緻的擺件兒似的,光是看著就已垂涎三尺,可又叫人不捨得吃。

李檀先動筷,給嶽淵和關關夾菜,兩個人像個撥浪鼓一樣搖著頭說「不用不用」,又點頭說「謝謝謝謝」,聽得李檀直想笑。

李檀說:「我們家沒這麼多規矩,不用拘著自己。」

嶽淵拿起筷子,又放下,端著樣子說:「那吃飯的時候能說話麽?」

李檀說:「我同你用膳,便是要聽你講話。你心裏有什麼事,都可以跟我講。」

嶽淵抿唇,猶疑再三,還是將關關的事告訴了李檀,並求他幫關關找到父母。不想李檀聽後想都不想就應下了,彷彿這是件極為簡單的事。

嶽淵不敢相信:「你答應了?」

李檀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君子一諾千金。我既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幫關關找到爹娘,你不用擔心。」

關關又要給李檀磕頭道謝,李檀令他起來,說:「你待嶽淵好,就是我欠了你的,送你回家不算甚麼。等明日,我就叫燕兄將你送回永州去。」

嶽淵抓住李檀的手:「謝謝,謝謝你肯幫關關。」

李檀反握住嶽淵的手:「以後不要再說道謝的話。」這是他應該做的,也是他欠嶽淵的。

嶽淵見他神色凝重嚴肅,不像在開玩笑,下意識說了句:「對不起。」

「還有這句。也不要說。」

他替嶽淵再夾了幾口菜,催他快些吃,好好養身體,其餘的事,他都會幫嶽淵處理好。

關關和嶽淵這才敞開了吃,吃得肚子滾圓方才饜足。

食罷李檀說還有些文書要看,就令下人在嶽淵房中伺候,半夜裏又冒雪趕回書房了。

兩個孩子正開心,等李檀出去又跑到床上說話。

嶽淵瞥見屏風上的大氅,心想應該是李檀落下的,趕忙抱起來給他送去,正和折回來的李檀撞個滿懷。

李檀驚著伸手將他抱住。

嶽淵懷中還抱著大氅,整個兒全落進李檀的懷中,腦海裡鼻子間充斥著他身上的味道。不似特意用過香,卻有絲絲淡雅的香氣,像是話本裡的蘭草公子,讓人聞著很安心。

李檀將他扶正站穩,說:「外面冷,你還沒好透,小心別著涼。」

嶽淵學他說話:「外面冷,你的衣服忘了,小心別著涼。」

李檀笑著接過大氅,將他往屋中推了推,說:「好。我記下了。走了。」

這下李檀是真得走了,嶽淵在門口張望好一會兒,見他消失在廊口才回到房中。

明早關關就要走了,嶽淵心裏為他開心,還是有些捨不得。兩個人躺在床上,誰也睡不著,說了半夜的話,後半夜全在哭。

嶽淵見慣了生死離別,可每再遇見一次,便再多傷心一分,到後半夜又不想讓關關走,可挽留的話,他也說不出來。

迷迷糊糊地想著就入了睡,直至清晨的時候,下人們進來喚關關起身去梳洗,跟燕行天上路。

窸窸窣窣間,嶽淵也醒了,可他閉著眼裝睡,關關喊了他幾聲,他也不醒。

關關想跟他道別,見嶽淵睡得熟,自己又不知該說些什麼,索性一走了之罷了。

關關小聲說:「等以後有機會,我就再來找你。嶽淵,我走了啊。」

嶽淵皺皺眉,將頭轉到裡側,聽著關關叫下人帶出去,眼淚啪啪地往下掉,不一會兒就濡濕了一小片枕頭。

關關走了,屋裏進進出出的都是些下人,恭恭敬敬、半真半假下皆是疏離,叫他很不自在。

不知李檀最近在忙什麼,嶽淵不常見到他。嶽淵覺得難過,覺得陌生,覺得自己與此處格格不入,彷彿自己不屬於這裏。

他沒有熟悉的人,除了李檀。

每日喝了葯,窩在房間裡透過窗看外頭黯淡的日光,覺得孤獨和寂寥從窗縫裏一點一點滲進來,包圍他,吞噬他。玉盤珍饈,他都食之乏味;錦衣玉宇,他都不覺有甚麼好。

還不如之前和關關在城隍廟的日子,雖然寒苦了些,但每天都能有說有笑的。

這天李檀難得來看他一次。李檀的肩上落了雪,入屋之後便叫暖和和的炭火融了,凝成水跡。嶽淵高興,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走到李檀面前,才發覺他身上全是徹骨的寒氣。

李檀怕自己手冷,想要摸嶽淵腦袋的手及時收了回去,說:「晚上吃過了?吃得什麼?」

嶽淵見他披風下還穿著輕巧的盔甲,許是剛從外面回來,就急著來嶽淵這裏了,未來得及換常服。李檀卸甲,吩咐兩個下人來抬出去清洗,他裏頭穿得單薄,不過入了屋也不算太冷。

嶽淵答了他的問話,胡亂從床上卷棉被下來,擁到李檀面前:「你冷吧?」

李檀見他乖巧懂事,忽覺心頭像是有一根小小的羽毛掃過,感覺奇異又溫暖。

他將棉被和嶽淵一併抱到床上去,說:「那麼麻煩做甚?咱們就到床上說會兒話。」

他與陳月一人一個手爐捧著,雙雙盯著李檀。

嶽淵回府後,陳月領他跨過火盆,又趕忙吩咐下人帶他用柚子葉沐浴,去了晦氣。等嶽淵洗好,她將新裁好的冬裝拿給嶽淵。

嶽淵著新衣拜見陳月時,眼淚一直在眼眶中打轉,陳月見了趕忙將他的眼淚抹去:「叫你擔驚受怕了。」

嶽淵不斷說著感謝的話。

陳月真得疼他。

李梁戰死那會兒,陳月懷著孩子,收到前線傳來的死訊,一時經受不起打擊,從台階上栽下來,她自己的身子不爭氣,孩子就這樣沒了。

這麼多年,她一直怨自己沒能給李梁留下個一子半女。

嶽淵來後,沒幾日她就犯了頭痛,原是老毛病了,平日裏就著葯喝,長久地調養著,因不是什麼大病,府上沒人在意,連陳月自己都不當一回事。卻是嶽淵一趟一趟地往她房中跑,時不時來問她是否好受了些。

她看著嶽淵,總會想起自己那個與她有緣無分的孩兒。陳月怎麼能不疼他?

嶽淵說要到府門口等著李檀,陳月叫人拿了手爐來叫嶽淵揣在懷中,陪他一起在這裏等。

見李檀從馬上下來,兩人一同上前。嶽淵一下撞進李檀的懷中,只顧著抱他,什麼話都說不出。陳月見了淺淺一笑,對李檀說:「你瞧這孩子毛躁的,非要在門口等你。」

李檀失而復得,自是歡喜,手下揉著嶽淵的腦袋,等著一會兒再同他說話。

他先對陳月說:「大嫂,你別陪這小子胡鬧。嶽淵前幾日同我說,你痛症犯了,我這一應酬起來沒完,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今天想起來,特意跑到城西將黃大夫請來給你診診脈,你老這樣忍著可好不了。」

陳月說:「不過是小痛小病的,不礙事。我那裏也有方子吃著。」

「不管用就別吃了。一會兒黃大夫就來,再給你開一服。」說著李檀將嶽淵拎起來扛到背上,笑道,「我先給他上上課。」

陳月見他這樣生猛地拎著嶽淵,心裏驚得不行,連忙道:「小心些!」

她不知道嶽淵怎麼進得牢房,李檀嶽淵都不說,她也不問,但她知道李檀沒少為嶽淵的事奔走,心裏生怕李檀會責罰嶽淵,不禁開口求情道:「他還小,你可別打他,有什麼事說說就行了。你說他,他一定會聽的。」

李檀挑起眉,往嶽淵屁股上打了一下:「哎呀——?什麼時候把大嫂都收買了,現在都袒護著你了?」

嶽淵叫李檀打了屁股,頓時羞赧起來,臉似火燒,偏偏李檀還箍著他,他還掙不出來,羞惱地說著:「我沒有!」

陳月見李檀還同他玩鬧,不似生氣了,心也就放下來,任著他們胡鬧。

李檀攜著嶽淵到他自己的房裏去,屋中地龍騰地火熱,李檀出了一身汗,隻好先將嶽淵規整地放下。他解開披風,褪去輕甲,換上常服,一點也不避諱著什麼。

待周身輕鬆,他一把捉住嶽淵,將他按到桌邊來。

嶽淵戰戰兢兢,不等李檀開口說話,先低下頭來:「我知錯了!」

李檀不想這孩子莫名其妙認了錯,驀地笑了下,又連忙忍住,起了份逗他的心思,正襟危坐道:「哪兒錯了?」

嶽淵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不該傷了景王...」

李檀肅聲說:「你好大的膽,我給你劍,是叫你傷人的麽?」

嶽淵卻也覺得委屈,瞥著嘴說:「我...我以為他要殺了你...!我拿著劍,是想保護你,不是想傷人。」

最後一句猝不及防地碾過李檀的心,柔軟又乾脆。

見李檀隻瞪著他,嶽淵不敢再委屈,連忙道:「是,是我錯了,我...我...我下次蒙上臉,一定不叫他發覺我是誰!一定打完就跑,不拖累你!」

嶽淵垂頭喪氣地捂上面:「現在,劍也沒有了。」

李檀不可聞地嘆笑了聲,伸手將嶽淵攬在懷中,說:「逗你的。錯不在你...是我不好...」

李檀起身,將與兵甲掛在一起的劍解下來,扣在嶽淵面前,說:「這把劍,歸你了。」

嶽淵驚著將劍捧起來,不可思議地撫著劍鞘上的花紋。劍於他來說還有些重,卻也能拿得起來,等他再練過,他肯定能將它使得很好很好。

他抬頭問道:「真的?真給我?」

「這把劍喚作『佛鱗』,是我父親傳於我的。我私心望你能接下這把劍。劍乃器中君子,聖人之兵,品性最好。我父兄死後,我便改用長/槍。佛鱗不常出鞘,也是寂寞。」

嶽淵將佛鱗抱在懷中,問他:「為什麼不用劍了?」

李檀沉默半晌,不免又想起諸多事來,一時五味雜陳。

他從前避諱著不跟別人講這些事,可當嶽淵問得時候,李檀頭一次覺得說出來也好,說出來或許能輕鬆些。

李檀沉下口氣,道:「我父親善槍,兄長善刀,三弟劍術雖不算精湛,卻也小有所成。兄弟二人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無人能敵。可是多年前...他們雙雙被越軍斬於大津江,屍骨無存。我父親痛失愛子,在皇上面前請命出征,亦是有去無回。」

嶽淵小心翼翼地問:「那...那你呢?」

李檀的手指驟然收緊,面上露出極為痛苦的顏色。

嶽淵抓住李檀的手,安撫似的揉捏著他的手背,說:「我不問了。」

李檀說:「我也在大津江。當年越國大舉北上,我知此戰危機四伏,便決定以軍師門生的身份隨軍而行,為他們出謀劃策,合力抗敵。可他們被困在大津江的時候,我救不了他們...」

李檀的手冰涼冰涼的,像一塊寒冰。嶽淵驚著說:「我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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