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秀才答不上來。

這個問題太難了，比作一幅畫、寫一道字元難多了，他無從下手，也本能的抗拒這種假設。

蒲秀才忽然慶幸，自己是人而不是半妖，可以回到人間，不用陪著這個腐朽衰老的世界一起化作廢墟。

只是……

青喬怎麼辦？

不！

自己還要找到她！找到她問明白！不能讓她死了！

裹得嚴實的毛皮衣下，蒲秀才握緊了拳頭，眼神掙扎。

他閉上眼睛，又迅速睜開，低沉著嗓音道：「我可以幫你！」

說著蒲秀才一揮手，一團火焰轟然衝出衣袖，將黑暗點燃，空氣中的溫度驟然上升。

洶洶燃燒的火球落在從塔頂照下的光圈中，長久不滅，映得一人一妖的影子老長。

蒲秀才展現了自己的力量，決心更加堅定：「如果你滿意，也需要答應幫我一個忙！」

藍妖看著那團徐徐熄滅的烈焰，塵埃一般的灰色眸子一動不動，任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直到火球徹底熄滅，四周又重回黑暗，他才用沙啞難聽的嗓音開口道：「你想要找那個女妖？」

蒲秀才握緊古劍，斬釘截鐵道：「對！你幫我找到她，我幫你做事，包括救那些妖民。」

一人一妖對視良久，後者回到牆邊靠著坐下，聲音傳來：「可以，我會幫你找到她！」

蒲秀才吐了一口氣，也坐了下來，問：「那我們現在怎麼做？」

藍妖緩緩閉目：「等天黑！」

……

……

妖都夜晚的天空，看上去除了鉛雲更多光線更暗一些之外，幾乎與白天沒有什麼不同。

但是天空之下的王都，卻與白天彷彿處於相反的兩極，街上空空蕩蕩，死寂無妖，連一個活動的事物都沒有，像一座死城。

藍妖帶著蒲秀才出門，沒有使用「影遁」，而是大大方方的走在大街上。

兩「妖」頭戴三角黑皮帽，身上裹著嚴實的皮衣，再結合淒清無妖的街道，頓時增添了一分詭異感。

蒲秀才對王都白天夜晚強烈的反差感到詫異。

就算是人間，凌晨之後也還有打更的更夫在活動，妖民習性粗野無忌，會安安穩穩呆在家裏睡覺？

但看著變得更沉默的藍妖，蒲秀才也不好詢問。

兩妖不緊不慢的沿著長街向前，走了一會，藍妖忽然停了下來，伸手遞給蒲秀才一塊白色的卵石，沙啞著嗓音道：「拿著！」

蒲秀才接過這枚雞蛋大小平平無奇的白色卵石，奇道：「這是什麼？」

藍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望著前方。

呼呼…

風乍起。

風裏夾雜著隱隱綽綽的嗚咽聲，像嬰兒在哭泣，又像是貓在叫春。

蒲秀才渾身汗毛豎起，情不自禁抱緊懷裏的古劍，睜大眼睛看向前方。

風塵之中，一道道半虛半實的灰影悠悠飄來，散發著淡淡的黑氣。

這些影子模樣詭異，頭生骨質牛角，面孔醜陋慘白，帶著一股濃鬱的腐朽氣息，眼眶中綠光瑩瑩，手爪尖長，充滿了猶如實質的邪惡感。

嗚嗚的怪笑聲從它們口中發出，如泣如訴，陰風陣陣，相互嬉鬧著飛了過來。

「鬼…鬼…」

蒲秀才渾身繃緊，竭力壓下心頭的惶恐，懷裏的各種字元已經蓄勢待發，來個你死我活。

但是他現在終究已經不是千機城那個在街尾擺畫攤的書生，見過鬼見過妖，見過這人間之外的妖都，見過慘絕人寰的血淵。

在過了最初的應激反應之後，蒲秀才便一點一點平靜下來。

平靜下來，他便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身邊的藍妖鎮定的出奇，彷彿早就料到了這一幕一般。

看到這裏，蒲秀才也吐了一口氣，低頭瞅了一眼手裏那塊白色的鵝卵石。

此刻，這塊石頭是冒著淡淡的白煙，若非仔細看都難以發現。

「這玩意能驅鬼？」蒲秀才心道。

嗚嗚…

這時，那幾道恐怖的鬼影已經慢騰騰的飄了過來，眼眶中的鬼火閃爍，漫不經心的看著下面的兩個半妖，又悠悠的飄走。

但其中一個鬼影似乎對蒲秀才有些興趣，忽然飄了下來，伸出尖長的森白骨爪。

蒲秀才一驚，就要賞這隻不識相的鬼一記加強版陽字元，但是看著藍妖仍舊一動不動，他勉強按捺下來，保持安靜。

鬼爪一點一點接近，就在快要碰到蒲秀才的時候，忽然冒起白煙，化作灰塵。

「啊！」

鬼影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閃電般縮手，讓飛到前面的那些鬼影一陣怪叫。

這道鬼影眼中綠光亂冒，狠狠的盯著蒲秀才手裏的白卵石一眼，又盯了蒲秀才一眼，白骨森森的上下頜骨哢哢動了幾下，陰慘慘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

「人類，我還會來找你！嗚嗚…」

三角帽裡，蒲秀才臉色驟變，懷裏的陽字元幾乎就要砸出去。

這隻鬼，竟然識破了他的身份。

「嗚嗚…」

鬼影似有所覺，繞著他飛了一圈，怪笑著裹住陰風飛走了，追上前面的鬼影隊伍。

蒲秀才長吐一口氣，身上已經出了一層冷汗。

但是看了一眼身旁的藍妖，立刻又緊張起來。

藍妖似無所覺，繼續前進，一邊說道：「王都屹立在這裏已經有無數年了，在這無數年間，經歷了數不清的戰亂殺戮，陰氣積蓄煞氣匯聚，也自生出了許多鬼邪。」

蒲秀才跟在他旁邊，靜靜聽著。

「這麼多年下來，王都的鬼邪已經比活著的妖少多少了。」藍妖嘆息道。

蒲秀才嚇了一跳：「這麼多鬼？那它們怎麼不…不殺妖？」

不管是從張靈兒口中，還是他自己所見，鬼邪甚至比妖還邪惡，毫無理智只有殺意，堪稱生者的宿敵。

妖也是生靈，妖王都這麼多鬼，怎麼還能和平相處？

「那是因為妖與鬼簽訂了契約。」

藍妖拐進一條巷道，一邊回答蒲秀才的疑問，「在很早以前，王都鬼禍頻繁，那一代妖王不得已出手，召集妖軍剿滅鬼邪。幾番大戰之後，雙方各有死傷。

最終，妖與鬼定下契約，白天歸屬妖族，而夜晚則是鬼的世界。」

蒲秀才一怔，喃喃道：「原來是這樣。」

他忽然想起了藍妖之前說過的一件事，半妖只能在夜晚出現。

藍妖似乎能感覺到他心裏的想法，道：「在妖的心裏，我們半妖就和這些鬼一樣，陰魂不散。」

蒲秀才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