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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史台-天下清官喻茂堅》第三回
茂堅祠前勸楊慎劉瑾朝中鬥東陽

正德二年。

楊廷和在朝中如日中天,便早有錢莊的人前來巴結,又是貸給楊廷和銀子,又是選辦宅院,卻被喻萍厲色趕了出去。

楊廷和還想著暫時租一處小宅院,離著西華門近一點,也方便每日上朝。但是喻萍卻看上了貢院街附近的一處二進小院,循的是孟母三遷的古例。楊廷和原本不大滿意,但是見楊慎學業頗有長進,便從了喻萍的意見。

一眾青衣小帽的小廝正在楊府門前清掃落葉,一架四人抬的官轎閃出了貢院街,徑直來到了楊府的儀門。

這頂轎子經常來往楊府,小廝們也都認得,這正是當朝大學士李東陽的坐轎。門上為首的小廝叫楊寶,忙不迭地放下了掃帚,笑著上前一躬身道:「原是閣老駕臨!我們老爺交代過,李大人來了,就省了通報的規矩,您隨我來。」

如今的李東陽(注1)已經是風燭殘年,身體每況愈下,再加上有痔漏(注2)的老毛病,說是坐轎,實際上在帷幕後面,李東陽是蹲著一路過來的。打開轎簾,李東陽顫顫巍巍地走下了轎子,緩了緩發麻的腿腳,說道:「這宅子好生偏僻,前面帶路!」

楊寶帶著李東陽往裡面走,繞過影壁東行,穿過一叢紫藤花架,便是楊廷和的書房了。沒等楊寶通報,李東陽便搖著扇子推門而進,說著:「石齋(楊廷和號石齋)!石齋!」

楊廷和卻不在書房,看見楊慎正在伏案疾書,彷彿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根本沒有聽見一般,乃款步走到了楊慎背後,嘖嘖稱讚道:「好字,隻消再練上幾年,便有所成了。」

楊慎寫完最後一個字,才放下筆,竟然執了平禮,說道:「原來是西涯(李東陽號西涯)先生!」

兩人說起來是叔侄,自從楊慎進京,做了幾首詩而初露鋒芒,頗得李東陽青睞,李東陽稱楊慎為小友,便成了忘年之交。楊廷和不在的時候,便是平輩兄弟稱呼。還未等細談,楊廷和便匆匆趕到,楊慎便退了出去。

楊廷和居右,李東陽居左而坐,楊寶穩穩地端了一個紅漆的托盤,端上了用五彩雞缸杯沖泡的雨前茶,小心翼翼地捧給李東陽和楊廷和,便彎腰退了出去。

李東陽環顧著新整飭的書房:「宅子嘛,原是不錯的,就是遠了些,貢院街這地方,三年才熱鬧一回,現在也是蕭條得很啊。」

楊廷和笑道:「這也是內人喻氏的意思。昔孟母擇鄰處,慎兒年輕心浮,好生在這裡讀書,將來也好考取個功名。」

李東陽微微一笑,說道:「你也是入閣的人了,封妻蔭子是遲早的事情,還怕慎兒沒有功名嗎?」

桌案上的檀香燃燒著,一縷青煙緩緩地上升,升到兩尺多高,便彌散開來,讓人聞著心曠神怡。

沉默了良久,楊廷和才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皇上召我進京,是拿我當槍使啊!南京戶部侍郎雖然是個閑衙門,但也舒坦,進了京城就不一樣嘍。」

李東陽雖然老邁,但是眼神卻很亮,炯炯盯著楊廷和說道:「你錯了,並非是皇上召你回京的,咱們皇上整日間騎馬打獵,怎麼能想起南京來呢?是我召你回來的。」

楊廷和坐直了身子,說道:「哦?此話怎講?」

李東陽嘆了口氣,他不能久坐,站了起來,在地上來回踱步,說道:「皇上繼位之初,我便上書請辭,可是皇上不準,想來也是捨不得我這條老槍。現在東宮隨駕的劉瑾等八虎,囂張跋扈,皇上不可能不知道,留我在任,就是為了製衡這幾個人。」說罷,抱歉地看了一眼楊廷和,說道:「你總不能眼瞧著老朽以年邁之身,去和那些混帳以命相搏吧?」

楊廷和出神的地望著冉冉升騰的檀香,沉默了許久,他現在心情很複雜。讀了這麼多年的孔孟,他深知道匡扶帝業,剷除奸佞是讀書人本該做的,可是如此一來,有一點被人利用的感覺,心裡有點不痛快,想著李東陽初見楊慎的時候,便大加讚賞,四處宣說楊慎是他的小友,文采斐然等等,誰知道是不是父子同命,楊慎也被拉過來做了擋箭牌呢?

果不其然,李東陽嘆了口氣,說道:「匡扶帝業,是我們讀書人的本分,我就是個正經的讀書人,我的姑爺孔聞韶也承襲了衍聖公(注3)的爵位。我不但是聖人門徒,還是有幸和聖人一脈有了姻親。我更應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說罷,朝著楊廷和深深一躬,說道:「還請體察我這顆心!」說罷,竟然觸動了情腸,老淚縱橫。

楊廷和哪裡受過這個,眼前這個人,可是當朝的宰輔!抖一抖肩膀北京城都生風的人,竟然對著自己彎下了老邁的脊樑,楊廷和感覺熱血上湧,忙攙起了李東陽,說道:「宰輔不要這樣,您但凡有令,廷和遵命便是!」

楊廷和攙扶著李東陽坐下,又複詞窮,轉頭看見了案上楊慎臨的字帖。李東陽說道:「慎兒已經十幾歲,你入閣之後,子孫裡面也能恩蔭一個貢生,我看慎兒就不錯。」

楊廷和眼神波光一轉,笑著說道:「我嶽父乃是重慶榮昌喻家,雖然家中並沒有達官顯貴,但是家風良好,內人喻氏嫁到我們楊家,帶回來八個字:克勤克孝,惟耕惟讀。我自覺受用終身,我已經和內人商議,叫楊慎回新都參加會試,這孩子雖有小才,但根基不穩,我打算讓他一場一場的拚搏出功名前程。」

李東陽沉吟了片刻,才點了點頭說道:「如此甚好!」

楊慎次日啟程,隨行六七個小廝,還有一個奶媽馮劉氏和一個貼身丫頭叫燕兒,一路沿著來路趕赴新都。

臨行前辭別老爺楊廷和,楊廷和說了很多語焉不詳的話:「慎兒,你的文采人品是好的,你年少成名,但佼佼者易折。並非不讓你恩蔭貢生,我想依著你的才學,考取功名應該不在話下。你應該能諒解為父的苦心,你繼母喻氏是賢妻良母,這些年照顧你讀書,很有成效。你若是到了新都,當多和表兄茂堅親近,可知道了?」

一路上,楊慎總在咂摸父親的這番話。雖然說得通透,可是細想,卻什麼都不明白。在京城的這段時日,楊慎由李東陽領著,經常與一些文壇巨擘坐而論文。茶陵詩派的謝鐸、張泰等人都大為讚賞,楊慎自覺如魚得水,卻偏偏要回到四川參加秋圍,頗有聖人再讀三字經的感覺。

但是父母之命不能違,上一次因攜母北上,走得快;這一次南下,卻是自由得多。加上川資充裕,一路上遊泰宗、登開封鐵塔、詠黃鶴樓,若不是楊管家催促,他還要沿著揚子江北上瞻白帝城。走了一個多月,才到四川新都。

而此時,喻茂堅也在準備鄉試,卻沒有這般煩瑣,喻家如以往一樣安淡祥和。唯一的差別是,喻茂堅每日都要苦讀至半夜,將詩書禮樂春秋統統溫習一遍,還唯恐有了疏漏,長嫂喻劉氏見了,勸說道:「新都楊家,上邊通著天,你隻消寫一封書信給你姑母,今年鄉試的題目定然會告訴你的。這般苦熬,身子會吃不消的。」

喻茂堅只是淡淡地說道:「無妨,我是勤能補拙,不能這般投機,長嫂也要仔細剛才的話別被太尊知道。祖父要是知道了,非叫長兄懲戒你不可。」

喻劉氏下意識地看了看書房門口,訕訕地去了。

距離龍虎日(注4)還有一個月,喻茂堅便要出發去成都準備鄉試。他隻攜帶一壇泡菜,一柄摺扇和些許散碎銀子,辭別家人便上了路。舟車步行,足足七天才到了成都。

成都貢院,當地人更稱為「老皇城」,實際上是後蜀皇城,因太祖之子朱椿封為蜀王,在舊址上修建了蜀王府。

貢院街相鄰的酒肆,早就整飭一新,迎接這些即將躍龍門的舉人。這些酒肆也就成了秀才們會文的地方,雅座的粉牆都重新刷了,以備這些秀才們酒後詩興大發,揮毫潑墨。

距離鄉試還有幾日的光景,這些應試的秀才們也閑不下來,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的出題破題,有的酌酒論文。楊慎也不例外,一同住店的幾個眉州秀才,讓他來了興緻。

這一日酌酒會文,除了喻茂堅和楊慎,另外三個卻都是四川眉州人士。年長的叫蘇萬和,自稱是眉州東坡後人,高個子的叫李再興,不善言談,只是把盞淺笑聽著,年紀最幼的叫梁大元,略比楊慎長兩歲。

酒保安頓好了桌子,彎腰退了出去,楊慎笑道:「咱們邊酌酒,邊行令,如何?」眾人拍手稱善,楊慎摺扇打著手心,略一思忖,說道:「既要行令,那就需雅令,就來飛花令吧,我先說一個。

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

眾人一聽,方知這是陸放翁的《梅花絕句》,蘇萬和點了點頭,操著一口濃重的眉州口音說道:「你這滑頭,一開口便是這麼生僻的詩詞,看起來我也不能用『化作春泥更護花』這樣的尋常詩句了,好!我接一個!」卻是:

窗搖細浪魚吹日,手弄黃花蝶透衣。

李再興一笑,說道:「蘇兄不愧是東坡後人,東坡詩也是信手拈來,小弟不才,也用一首東坡詩,以祝雅興。」說完,晃著高粱一樣的腦袋,吟誦道:

今日忽不樂,折盡園中花。

輪到梁大元了,他搖頭晃腦地說道:「不好不好!楊慎兄選的詩,一心報效朝廷,你們可好,在這裡傷春悲秋了起來。我說一個。」他清了清嗓子,吟誦道: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吟罷,自得其樂地笑道:「有花,又有成都府,應景的很啊!」說罷,拊掌大笑。

喻茂堅卻搜索枯腸,他讀的詩句中,含有花字的不少,但是正應了蘇萬和的話,前面儘是用的生僻詩句,「人比黃花瘦」之流,也上不得檯面,清了清嗓子,說道:「我不善詩詞,說一個湊趣吧,也是詩聖的大作。」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眾人鬨笑,說道:「飛花令嘛,有花就算接下了,這是尋常進學娃娃都會背的詩,提耳灌酒!來,喝!」

喻茂堅擋不過,喝了一大杯。搖著雙手說道:「不成不成,你們繼續行令,我酒量薄,酌酒聽令吧。」

眾人直喝到掌燈時分,飛花令就行了半個時辰,蘇萬和與楊慎竟然不分高下,後來楊慎提議,又行了「一物雙說令」,就是每人說出一物,再接兩句話,要求這兩句話音同而義反,不成則罰酒一杯。

楊慎起「風中蠟燭,流半邊,留半邊」,蘇萬和喝的醉眼乜斜,但是文思卻不亂,接「夢裡拾珠,拾一顆,失一顆」。

楊慎面紅耳赤,就快動了意氣。喻茂堅趕緊站出來結束了會文,大家卻意猶未盡,相約次日遊覽武侯祠。

武侯祠名揚天下,因著蘇萬和吃酒宿醉,今日並沒有來。四人在武侯駐足瀏覽,品評著上面的楹聯,楊慎站在其中一幅面前,抑揚頓挫的讀道:

一生唯謹慎,七擒南渡,六齣北征,何期五丈崩摧,九代志能遵教受;

十倍荷褒榮,八陣名成,兩川福被,所合四方精銳,三分功定屬元勛。

眾人拍手叫好。楊慎也很得意,說道:「武侯丞相,實為楷模。眾老兄不知,我家住四川新都,門前就是武侯八陣圖遺跡。我還做了一文,請諸位品評。」說罷,也不等眾人附和,接著吟誦道:

嗟乎!國之興亡,天也。而千載之下,君子獨遺恨於蜀漢之事者,非以武侯故耶?至其故壘遺墟,獨為之愛惜不已?乃其忠義之激人,不獨其法制伍之妙也。不然,則竇憲嘗勒八陣以擊匈奴,晉馬隆用八陣以復涼州,是在侯前已有之,而後亦未嘗亡也。功既有成,而後世猶竿所稱述,況能傳其遺跡至今乎?

一篇《新都縣八陣圖記》,洋洋灑灑,文采飛揚。李再興和梁大元拍手叫好,只有喻茂堅背若芒刺。渾身沁出了冷汗。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李再興和梁大元,心下思忖道:文是好文,只是文意太讓人驚駭了。依楊慎這番說辭,豈不都是劉阿鬥之過?自古作文,詠史而諷今。那麼劉阿鬥影射的是誰,就不言而喻了。倘若有好事之人再推波助瀾,那麼這篇文章豈不是禍事的源頭?

想到這裡,喻茂堅笑了笑,拿出表兄的架勢,說道:「好文章!不過你尚在年幼,心志不成,以後還需多寫些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文章方可有精進。」

楊慎本就不很服氣喻茂堅,上次婚禮之時,也是這副大表兄的做派,但因有著喻氏繼母的關係,長幼有序,不好出言頂撞,只是點了點頭。

可李再興卻是被搔到了癢處,拱手說道:「楊兄才情,我等佩服,令尊入閣拜相,定能如武侯在世,運籌帷幄,匡扶帝業。楊兄也總有那麼一天入朝,到時候可別忘了兄弟我們。」

這句話雖然是恭維,但是喻茂堅卻心中一顫,楊廷和是武侯丞相?那誰是劉阿鬥?正色說道:「劉蜀滅國,豈能全然是後主之過?武侯誠然事必躬親,但後主卻無施展之地,漢中百姓皆知丞相而不知後主。相父雖稱為父,卻不是親生父親。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若武侯恪守臣道,而不是以相父自居,後主理政歷練,劉屬是否滅國尚且兩說,豈有丞相卒於五丈原而二十九年後,才立祠供奉之禮?」

眾人目瞪口呆,不知道為什麼,平日裡溫吞水一樣的喻茂堅,今日卻突然然變了性兒,立眉橫目的批點楊慎的文章。昨日行令,喻茂堅文采薄是有目共睹的。可是今天侃侃而言,在丞相祠堂之前做出這番立意深刻而驚心駭目的文章,實則讓諸位摸不著頭腦。場面瞬間冷了下來,眾人不歡而散。

而此時,楊春因不放心孫兒鄉試,也親自趕來。楊慎便將今日武侯祠發生的事情,原本跟楊春說了。

楊春坐在客店的房間木床上,一邊聽著一邊點頭,目光之中頗具讚賞。聽罷之後長嘆一聲道:「是志善公教出來的好孫子,你還是要跟茂堅表兄多親近才是。」

龍虎之日,諸事皆宜。四川貢院龍門大開。在黃字三號考棚裡的,是喻茂堅。而因著楊春曾任學台衙門主事,楊廷和當朝拜相,楊慎則在軒敞一些的天字型大小考棚。

本次鄉試的題目出自《易經》,題目為: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這是易經裡比較淺顯的題目,楊慎洋洋灑灑,一蹴而就,說的是秦變法而強、漢武變法而盛、孝文帝胡服騎射一直到忽必烈勸課農桑,寫的是變。而喻茂堅卻獨闢蹊徑,寫的是不變。雖然朝代更迭,雖然江山易主,但文脈不變,守持文脈則可以不變應萬變。

考官評閱的時候,對兩篇文章大加讚賞。不分伯仲。楊慎自不必說,為了成全楊家在四川的文脈,點為頭科解元。原本屬意喻茂堅為第二名,但是因有著喻家和楊家的關係,若是取第二名的話,顯見著是迎合楊廷和的,所以喻茂堅中十二名。梁大元中十九名,李再興中第二十一名,蘇萬和卻出乎意料的名落孫山。

秋圍過後,楊家擺席慶祝了三日,楊慎就要和喻茂堅進京會試。

到達北京,已經是深秋時分。喻茂堅隨著楊慎來到了貢院街的楊府,到時已經是中午。姑母喻萍在二門迎接,見到了喻茂堅,未說幾句話,便墜下了眼淚。好一陣安撫,喻萍忙叫人做飯。

喻茂堅恭敬地說道:「姑父還沒回來,現在吃了飯恐怕是不恭敬,我還是在這裡靜候姑父。」

喻萍不易察覺地蹙眉嘆氣道:「你姑父現在朝務繁忙,昨日在李閣老府上,談至深夜,回到家也沒有安歇,而是在書房裡枯坐了一夜,第二日天不亮就又上朝去了。今日也沒有派小廝回來,怕是一時半刻回不來的。」

喻茂堅想了想,自己是楊廷和內侄,想來他也不會怪罪,但自己決不能失了禮數,一定要先問安再吃飯。

一直到了掌燈時分,楊廷和的官轎才進了儀門。楊廷和彎腰在裡面出來,眉頭緊鎖,滿臉的脾胃不和。他是剛剛在李東陽府上出來,原是為了今日劉瑾參奏李楊二人漫不經心,荒疏差事的事情。自從上次李東陽過府詳談,楊廷和與李東陽過往密了一些,而劉瑾收買楊廷和不成,便起了歹心。

但是楊廷和與喻氏相處久了,也學到了喻萍身上那種處變不驚的氣度。雖然處處謹慎,但雞蛋裡挑骨頭的劉瑾,還是以《大明會典》中印刻潦草模糊為由,在皇上面前狠狠地用了一次爛葯。結果是李東陽和楊廷和各降了一級俸祿,以示懲戒。而楊廷和卻深知,這是入閣鬥八虎的開戲。

此次科舉,楊廷和與李東陽密商了一日,定要選些儒士,以抗劉瑾。如此一來,自己的幼子楊慎,以他的文章,定會捲入到這次血雨腥風之中。自己該如何處置?

正思忖間,門丁報說:「少爺和侄少爺進京了。」

楊廷和一愣,說道:「這麼快?這才幾天啊?」說罷,便朝著書房走去。早有小廝飛跑進去稟告,楊慎和喻茂堅由內宅而出,前往書房門口迎候。

楊慎許久不見父親,自然是思念。雖然文采不錯,但也是少年心性,草草地跪地參拜,便跳了起來,顯擺自己中解元之事。而喻茂堅則規規矩矩伏地叩首道:「侄兒參拜姑父!姑父萬安。」

楊廷和趕緊攙扶起喻茂堅,父子侄三人一同進了書房。喻茂堅規規矩矩地站在側畔,身子前傾回答楊廷和的話。

楊廷和揉著太陽穴,說道:「你們的卷子答得不錯,眼下就是會試之期,你和慎兒還該一鼓作氣,但是卻別太勞累了。慎兒,你表兄頭一次進京,你帶著他去郊外走走,也是好的。」

楊慎躬身說道:「是,兒子記著了。」

這個時候,小廝進來稟說:「今科考官王鏊(注5)求見。」

楊廷和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你們先去吧,和你姑母用晚飯,不用等我了。」

喻氏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地道的榮昌風味。美中不足的是,京師的魚都是快船在天津衛運來的,口味不比榮昌的稻花魚。但是經過喻氏的一番料理,也比趕路時候打尖吃的食物可口多了。喻氏笑著給喻茂堅夾菜,問了些榮昌家裡的近況,又囑託楊慎盡地主之誼。

喻茂堅清減慣了,楊家雖然不是鐘鳴鼎食,但也是大門大戶,清早起來洗漱都有五六個老媽子伺候,喻茂堅很不適應。又想起來出門之時,祖父的教導「惟耕惟讀」,謝絕道:「我本是進京參加會試的,表弟知道我文氣薄,還該尋個清凈的地方,好生讀書才是。」

楊慎本就不耐煩帶著喻茂堅出去,他還要去會文。於是提議,喻茂堅可以去崇福寺(注6)讀書。

崇福寺晨鐘暮鼓,喻茂堅也自得其樂。除了偶爾去楊府拜見姑父,幾乎是足不出戶。而其他的舉人們,則又是一番樣子,整日間的在會館中論文不算,四處托關係的、拜訪座師的、投機鑽營買考題的不計其數。北京城防領衙門,還在正陽門外的煙花巷捉了幾個酗酒鬧事的,不一而足。

喻氏見喻茂堅苦讀,心裡也甚欣慰。一日喻氏對楊廷和說道:「我這侄子,就是忒勤勞的。像這般苦熬,定能取個功名。」

而楊廷和卻長嘆一聲,說道:「茂堅也就罷了,可是慎兒年輕,也許這次參加會試並不是好事,他還需要磨鍊。」深一層的意思,就是對喻氏也不能說,隻好自己咽苦水了。

正德三年戊辰科如期舉行,久不臨朝的正德皇帝親自駕臨貢院,祭拜了文廟,祈求上蒼不拘一格降人才,隨後又不知所蹤了。

正日子這一天,喻茂堅早早地便來到了貢院,二門前的廣場等候。這裡雲集了天下十三省的舉子,他們有的低頭默書,有的相互攀談。雖然夜幕籠蓋,三星尚在,也將貢院烘托得如蜂窩一般。

寅時末,正主考攜了十八房考官來到了俗稱「龍門」的二門下,一名管事出來,借著燈影宣讀了科場的紀律,這是老生常談,但又十分重要。宣講完科場紀律,考生們由管事帶領著,走進了二門東側的議茶亭。這是最讓人難堪的所在了,貢生們需在這裡脫得一絲不掛,任由著主事官員們搜身,除了糧食菜蛋以及文房用具,片紙不可夾帶。

楊慎帶了些果品,這都是漕船運進來的,這些年漕運阻塞,能北上的貨船少之又少,這些南方時令果品也就更加珍貴了。除此之外,還有喻氏製作的熏肉和魚乾,卻都是榮昌特產。而喻茂堅隨身之物,除了和楊慎一般無二的熏肉,隻帶了一摞死面的餅子,還有一壇須臾不離的泡菜。

議茶亭後,考生們由十八房考官帶領著,根據區劃進入到了考棚之中。兵丁隨後落鎖,考生們將在此處吃住九日。待一切準備停當,正主考朝著放著禦製試題的金盤施禮,抖著手打開封簽,叫副主考和十八房考官將試題發下去,恩科才算正式開始。

題目共三道,第一道考四書文,題目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義,還算是中規中矩。第二場考五言八韻詩,題目不限。第三場是史論,題目卻是讓人瞠目結舌,竟然是:嫪毐誤國。

主考官王鰲忍著沒有笑出來,這考題,絕對是禦製無疑了。即便是這樣的考題,考生們也將卷子寫得花團錦簇一般。

待收了卷子,十八房考官初篩,去掉那些字跡潦草的、被油汗汙了的、雪白如新的卷子,一共一千多份呈給了王鰲。

王鏊自知使命重大,要了一杯濃茶,坐在書案後面,當讀到一份卷子的時候,他認出來了,這定然是楊府公子楊慎的卷子。

當日李東陽帶著楊慎論文的時候,自己也在現場,楊慎帶著瘦金味道的楷書讓他一見望俗。翻過來看卷宗封口的時候,卻是戊字棚四川籍生員,心下掂對:我的恩師是解元進而會元,我自己也是解元進而會元。如果選定楊慎為會元的話,一門三代都是雙元,豈不是美談?

正要批閱,有人進來稟說:「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來巡」。王鏊只能放下了筆,開中門迎接。

劉瑾面色倨傲,雙手捧著一個套袖,裡面是八寶暖手爐,身上還披著一條紅色的昭君套,顯得十分滑稽。他風擺楊柳般走進了儀門,看見迎候的王鏊,說道:「起來吧,今兒您是天下最大的官兒,代天子擇士,咱家可受不起您的禮。」說罷,走進了貢院文昌閣正堂,自顧自地坐在了考官的位置上。

王鏊雖然氣急,但也不敢招惹劉瑾,命人上茶,自己反而坐在客位,拱手說道:「劉公公前來何事?」

「萬歲今日特意囑託咱家來貢院看看,你這裡的差事要緊得很。」劉瑾的話裡,暗含著一絲欽差的身份。

王鏊聽聞,忙補行大禮,答道:「一切順利,並沒有出差錯。」

劉瑾冷笑了一聲,說道:「沒有差錯是再好不過了。」說罷,在袖子裡取出一張便箋,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拍在了桌案的卷子上。「這些人,都是陛下用得著的,先交給你,你心裡得有個底。」

王鏊面露難色,說道:「自古科舉取士,都要先評閱,再點選。豈能是先有名單而再評閱試卷的?」

劉瑾笑得極其陰毒,在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了王鏊旁邊:「抗旨可是大罪過。」說罷哈哈一笑,一抖昭君套,這昭君套飛起來,正好撞在了燭台上,蠟燭倒在了試卷上,四川籍考生的卷子也跟著燃燒了起來。王鏊忙上去撲救,可是為時已晚。

離開考場的楊慎和喻茂堅正在家等消息,喻茂堅很沉穩,根本不去想考試的事情,楊慎則迫不及待地等著放榜的日子。

楊廷和下朝回來,楊慎飛也似的迎上去問情況。楊廷和看著迫切的楊慎,眉頭舒展,彷彿並不在意道:「主考官王鏊打翻了燭台,四川籍考生卷子都毀了。雖然王鏊上了條陳,今科考試要擴充名額,但是你和茂堅今科無望了,只能等著下次恩科吧。」說罷,竟然很放鬆地拍了拍楊慎的肩膀,轉身進了書房。

楊慎如同木頭人一樣,站在院子裡半晌。

司琴迎了上來,說道:「少爺,這是天災,您就是傷心也沒辦法,下次恩科必將高中!燒了卷子,也未嘗不是好事呢。」

楊慎氣不平,問道:「怎麼會是好事?」

司琴促狹地說道:「即便是不燒卷子,喻家少爺文氣薄,今科也是無望的。燒了也好,反倒是成全了喻家的體面,免得名落孫山面情上難堪。」

恰巧,這話正好被路過的喻茂堅聽了個乾乾淨淨,楊慎也怔在了當場。司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只見喻茂堅只是微微笑了笑,轉身去了。

試卷被燒,楊家除了楊廷和之外,個個都是心急如焚的安撫少爺。喻氏勸慰了幾句,想到了喻茂堅也是同病相憐,便前往廂房來勸慰喻茂堅。喻茂堅卻兀自讀書,津津有味,喻氏說道:「堅兒,不要灰心喪了志氣,還有來科呢。」

喻茂堅卻笑了笑,說道:「無妨的,我也是望四十的人了,這點磋磨不算什麼,我還要安心苦讀呢。」喻氏見喻茂堅並無大礙,才放下心來,說道:「這樣更好,你與表弟慎兒在府裡讀書,也算是個伴。」

喻茂堅卻搖頭道:「姑母,楊家規矩多,排場大,並非是讀書之所,祖父曾教導我喻家子孫,惟耕惟讀。我還是回崇福寺去吧。謝姑母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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