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彤：「如果電視劇裡的女二說得不到心也要得到人，我們都會覺得她何必呢！可是現實生活裡，如果誰丈夫心裏一直個別人，我們卻會勸人家不要介意，人在你身邊才是最重要的。現在想想，真是矛盾。」

蘇提以前不大理解，她媽媽是怎麼從外公獃滯的表情中讀出一種解脫的感覺？一般來說，相伴幾十年的人離開人世，應該是難過悲傷嚎啕大哭啊！

可是蘇彤媽卻道：「如果換成你爸，我難過悲傷嚎啕大哭，大概也是因為這個人耗費了我一輩子，現在他終於走了，可我卻已經回不去了。你爸估計也是這樣想的。」

蘇彤：……

這未免也太冷漠了吧？

可蘇彤媽堅信奶奶就是這樣想的。

醫生給爺爺蓋上白布時，奶奶紅了眼睛，但也只是紅了眼睛。聽完醫生的叮囑，她掏出一個小本本，蘇彤撇了一眼，上頭是一排姓名，一排電話。

奶奶把本本給蘇彤爸，嘆身聲道：「打電話和大家說一聲，你爹走了。」

奶奶這句話，聽上去就像是說「打電話叫大家來吃飯」一樣冷靜，甚至日常。

反觀蘇彤爸和小伯伯，難過的都挺不直腰，完了還強忍著眼淚鼻涕，與蘇彤媽和蘇彤說：「你們先送媽回去！」

奶奶的一系列反應和蘇彤想的不一樣。當初外婆走的時候，外公至少還跟著推車到太平間。奶奶卻是絲毫不留戀地扶著牆壁往外頭走。

這場景更像是蘇彤爸和小伯伯要把奶奶趕走，而奶奶也不妥協硬氣地走了。

回到奶奶家，小堂哥果然還在，只不過他早已在沙發上打呼了。

蘇彤媽原想叫醒他，可奶奶卻擺擺手：「大半夜本來就該睡覺，你倆也去小房間睡吧。」

蘇彤：……

說完，奶奶便淡定地去了自己房間，像無數個平靜的夜晚一樣，躺到自己床上蓋好被子閉上眼睛。

次日的一系列事情，蘇彤記得不大清楚。太多人到場太多人哭喪，大家手忙腳亂七嘴八舌。而蘇彤也難得聽話地任由蘇彤爸媽指揮來指揮去。

守夜的那晚，蘇彤爸和小伯伯都沒休息，陪一旁幾個平常關係親近的姑父伯伯。他們嘮嗑喝茶看電視，女人們便呆在一旁時不時附和幾句。

蘇彤被安排去和奶奶呆在一起，以緩解老太太的悲傷情緒。

而此時的奶奶不負眾望，神情難過了許多。她坐在床上，被子上攤著好多相冊，一邊翻一邊念念有詞。

看見蘇彤，她招招手，然後指著一張曝光過度的老照片：「來來來，你看看你小時候吃蛋糕把自己吃成啥樣子。哎，沒想到現在居然去賣蛋糕了。果然小時候沒吃夠。」

蘇彤：……

翻了兩頁，蘇彤又看見一張三四歲的她哭成表情包，對面親戚家哥哥笑成表情包的照片。對此奶奶的評論是：「還有這張，嘿嘿嘿，你小時候膽子太小了，嚇一下就哭。不光哭還要打人，不把那個嚇你的人打走你就哭個不停。有一次差點背過氣，可把你媽嚇死了。」

蘇彤：……

蘇彤上小學的照片大多存在奶奶家，他們回來也幾乎沒怎麼翻過。現在一看，蘇彤隻覺得自己小時候各種樣子真是辣眼睛。

不過奶奶看的很起勁也記得很清楚。絮叨期間，蘇彤發現這相簿整理的非常好，不像外公外婆家只會把照片一打包一包或是壓在玻璃枱子底下。

於是蘇彤隨口一問：「奶奶，這些照片都是你整理的？」

奶奶點點頭：「還能是誰！你們一個個都翅膀長硬了不回來，家裏就兩人，你爺爺才不會管這些。」

翻著翻著，奶奶找到一張黑白合照。照片裡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在吹小號，另一邊有個穿著連衣裙的姑娘在跳舞。

這張照片存在相冊的很後面，幾乎就是最後一頁。它背面是這個跳舞姑娘的黑白大頭照。

在那個沒有美顏和貼紙的年代，這姑娘的容貌絲毫不輸現在的明星。

奶奶見了，鬆一口氣道：「找到了找到了！」

蘇彤：「奶奶，這是……你嗎？」

奶奶年輕時的樣子，蘇彤在之前幾頁已經看到了，和這兩張照片上的人完全不一樣。

果然，奶奶一邊搖頭一邊把這兩張照片取出來：「我沒這麼好看。她是桂萍。」

奶奶把大頭照翻過來，右下角確實寫了桂萍二字。

但是桂萍……桂萍是誰？

奶奶：「桂萍你都不知道啊！劉桂萍呀！就是她呀！」

蘇彤心想：我知道劉桂萍就是照片上這人，可是這人到底什麼人？我記得咱們家沒有那個女眷叫桂萍的。

可是此時的奶奶已經不理蘇彤了，只是把桂萍的照片塞進一個信封裡，又拿了兩張年輕時爺爺的單人照塞了進去：「行吧，就這樣吧。年輕的時候你娶不到她，現在沒人管你們了。明天把照片一道給你燒了，到了陰曹地府，黑燈瞎火的別認錯人。」

蘇彤：……信息量有點大啊！

奶奶：「你放心，窮了一輩子，紙錢一定到位。等你兩在下頭團聚了，給我托個夢，我也就能過自己的日子去了！」

蘇彤：……

奶奶這段碎碎念蘇彤權當是老故事裏的一段插曲。

因為等到隔日儀式上，奶奶忽然綳不住，哭的很傷心，蘇彤把都勸不住。蘇彤想，大概是年紀大了，手腳很慢，情緒來的也很慢。

可是後來吃豆腐飯時，蘇彤隨口提了一句劉桂萍，有個嬸嬸就詫異了：「彤彤，你連劉阿姨都知道啊！」

蘇彤尷尬，可是她又有點好奇。

嬸嬸：「那是你爺爺初戀，可惜那劉阿姨家是城裏人，看不上你爺爺鄉下來的，就被棒打鴛鴦了。後來你爺爺跟家裏安排的姑娘，就是你奶奶結婚。那個劉阿姨過了好幾年才嫁人的。」

初戀啊，確實難以忘懷。怪不得爺爺走之前還喊著她的名字。

不過嬸嬸這麼一說，蘇彤媽也想起來什麼：「哦，就是這個劉阿姨啊！你還記得發……哦，你那時太小了，大概不記得了。有一年大冬天，你爺爺不打招呼出門，晚上八九點才回來。回來之後，你奶奶問他出什麼事兒了這麼晚，你爺爺就很生氣說：家裏人多煩的很，出去散心。你奶奶就吐槽他一句，你爺爺當場就罵人了，說就你奶奶事兒多，管這管那。

等到第二天，我和你奶奶出去買菜，就聽樓下老同事說什麼劉桂萍昨天過世了啥的，還問你爺爺知道發。你奶奶就說：怪不得了，昨天那麼大火氣。

現在想想，哎，幾十年前的事兒，人死了都有二十幾年了，還放不下。」

蘇彤不曉得她媽媽說的放不下是指誰。奶奶？還是爺爺？

大概是爺爺吧。

畢竟爺爺走的那天，囑咐了好多話，沒提奶奶卻叫了什麼貴什麼平。

雖然蘇彤爸說，爺爺奶奶那是老夫老妻無需多言。可蘇彤在知道了劉桂萍後，再回想爺爺過世那晚，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無需多言，讓人鼻酸。

這時蘇彤媽也來了一句：「哎，電視劇不是也這樣？皇帝駕崩前妃子們在門外哭，不知道是在哭自己的男人和依靠，還是哭自己的愛情和青春。」

嬸嬸打趣：「哎呦，嫂子還那麼少女心哦！夫妻到最後都是親人，是自己人了。那初戀再刻骨銘心終歸是外人，有什麼可比的。」

嬸嬸所言或許是的。

可是看著奶奶從生無可戀的平靜到聲嘶力竭的哭泣，蘇彤突然覺得很可怕。

奶奶這人雖然有點小氣摳門，有點重男輕女，不待見她媽媽，沒什麼文化，但是這幾十年裏為了爺爺和孩子也是鞍前馬絞盡腦汁。可最後當那個親密無間的枕邊人離開人世時，留給她的只有無聲的默契和對另一個外人的無盡想念。

這讓蘇彤想起一部話劇。當時她感動於那份跨越時間和空間的愛情，可是今天蘇彤忽然覺得這份愛情對那個幫著老伴找初戀的老太太來說太殘酷。殘酷到不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