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怒目》19 再見了,娘
母親兩天沒吃飯了。終日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只有到了夜晚,才偶爾走出來,拖住我的手,咯咯咯地笑。
手很凍,像村頭小賣部裡消暑的冰棍。
李小米不僅一次的告誡我,當斷則斷。母親死了,死了的人,是不能笑的。
我沉默了一下,扒拉了一碗飯,端到母親面前。碗裏有母親最喜歡的煎鯽魚。
母親沒有吃,瞪了我一眼,又轉身走回了屋。
「師兄,乾娘吃活物的。」十安忽然走過來說道。
活物,指的是有生命特徵的東西,野兔,牛羊,甚至人。
「十安,你怎麼知道?」我皺起了眉頭,這兩日我很乏累,死而復生的母親,讓我很哀傷。
「我見著了,乾娘夜晚捉老鼠吃。」
我擺擺手,終於忍不住,一下推開了母親屋頭的門。
整個屋子泛著濃濃的腐氣,嗆得鼻子發酸。
母親躲在蚊帳裡,聽見動靜,伸出了頭。頭髮凌亂,臉上鋪滿了塵泥。
嘴巴裡塞得鼓鼓的,不知在吃著什麼。
「娘。」我喊了一聲,紅了眼睛。
「吉祥啊......」母親咧開嘴,半截血肉模糊的鼠頭掉了下來。
母親急忙大叫,爬到地上,撿了起來重新塞到嘴裏。
「娘,咱不吃這個......」
「吉祥啊,娘餓啊!」母親哭喊起來,不斷扯著自己的頭髮,一撮一撮地落到地上。
......
我殺了兩隻雞,洗的很乾凈,送到母親屋頭裏。
母親很歡喜,抓起來就往嘴裏撕咬。
像老山裏的那些野獸一般。
我不忍再看,難過地合上了門。
李小米一直站在院子裏,不知想著什麼。
我走過去,也不知該說什麼。
「陸吉祥,上天給了你這雙眼睛,便是讓你看清世間善惡的!」李小米嘆氣道。
「她是我娘......」我垂下了頭。
小時散學回家,長大遠行歸來,母親的身影,總在院子前的那株樹下等我。
樹長成了大樹,母親的身影日漸佝僂。
「阿姨死了!陸吉祥!」李小米帶著哭腔,沖我吼道。
聞聲,我心頭又是一痛,差些立不住身子。
「明天你隨我去那處崖下,不管如何,我們要查清楚,到底是什麼在作怪!」
我咬著牙,母親跳崖前那詭異的笑容,又浮現在我眼前。
翌日,怕出惡事,託付十安照看母親後,我和李小米趁著還有日頭,急匆匆往那日我和母親墜崖的地方走去。
「便是這裏了。」我指著山道邊的一處崖下,十幾米深,卻有雲霧遮住,什麼也看不清。
「走!」李小米沉吟片刻,開口說道。
攀爬的時候,我擔心那群烏鴉又會飛來,慶幸還有日頭的緣故,並未見到。
越往下,我的眼睛越疼,李小米說的沒錯,這崖下確實有問題,只是那日我急火攻心,一時忽略了。
「陸吉祥,你看......」李小米聲音帶著驚懼。
我揉了揉眼,往前看去,也嚇得不輕。
那日天黑,看得不清,眼下卻能看得很清楚。
密密麻麻的,儘是各種屍骨,有野獸的,有牲口的,甚至還有人的。
「這怎麼回事?」我沉聲道。
「我估計沒錯的話,這些東西,都是自己跳下崖的。」李小米凝重道。
不管是人或者野獸牲口,能來時間一遭不易,螻蟻尚且偷生,哪會輕易跳崖自盡?
這崖下,肯定有什麼東西在作怪!
「李小米,你說這些東西,會不會也......死而復生?」我開口問道。
李小米想了想,搖了一下頭,「我也不清楚,反正這件事情詭異得很,我猜是不是那條老蛇出世的緣故,把很多東西都喚醒了。」
這時,一隻不知從哪兒躍來的山兔,躍到我和李小米麵前。
我尋思著把它逮回去。
「陸吉祥,別過去!」李小米冷聲道。
我回過頭,發現李小米臉色越發凝重。
「你看著它背上,那裏有什麼?」
我疑惑地側了幾步,往山兔背上看去,也嚇了一跳。
這山兔後背,掛著一圈東西,想那夜母親身上掛著的一樣,絲狀的棉花,粘稠粘稠的。
李小米說過,這是蛹絲。
換句話說,這山兔,可能也是死而復生的!
山兔見我們退後,暴躁地齜著牙,沖我們怒吼,叫聲像被驚哭的嬰兒般。
原本溫順的東西,一下子變得邪惡起來。
我舉起七節鐧,沖撲過來的山兔狠狠砸下,頓時,將它的半個腦袋削碎。
山兔趔趄了一下,倉惶地轉身逃去。
「這樣都......還能動?」我驚得看著李小米。
「先追過去!」李小米也急了,這山兔很有可能,是解開死而復生謎團的線索。
不知是不是受了傷,山兔動作慢了下來,被攆了一段路後,靠在一塊山岩下,不停地怒吼。
「鬼東西!」母親的事情,一想起便讓人憤恨,我舉起七節鐧準備砸死這山兔。
「陸吉祥......快走!」李小米聲音顫抖。
「怎麼了?」
「這裏......生著一株陰槐,我早該猜到的!」
陰槐?
我抬起頭看,果然,前方不遠處,有一株極詭異的樹,軀幹扭曲,葉片發灰,樹身不斷劇烈晃動,似乎結了一樹碩大的白果。
沒晃動一陣,便有一枚白果跌落地上。
「這不是果,是蛹!死而復生的蛹!陸吉祥,快走!」李小米不由分說拖起我的手,往後跑去。
我的心也不得平靜,眼睛越發痛得難受,想起母親也曾經被這樣吊在樹上,結成人蛹,再跌落地上。
李小米的動作很快,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往山上跑。
陰槐?
槐樹我倒是知道,是木中之鬼,古時許多人上吊自盡,也會多選在槐樹。
「陰槐不是人間的東西......不要問了,陸吉祥,我們先回去。」李小米聲音依然顫抖。
和李小米匆忙回到村口,發現整個村子的狗,都瘋了一般的大吠。
「怎麼了?」我問著十安。
「又有人死而復生了......」十安臉色慘白,「李三伯家,前幾日明明下葬了的......又回來了......」
李三伯因大病逝去,前幾日還過去看了一下。
人都死了!為何還要回來!
「師兄,和乾娘一樣,身子上雖然髒兮兮,但我見到,掛著蛹絲的。」
又是人蛹!我暴躁得一拳捶在旁邊老牆上。
這時,母親從屋頭跑了出來,迫不及待拖著我的手,咧嘴大笑,「吉祥啊,吉祥啊,我歡喜啊!」
我沉默下來,慢慢推開母親凍麻人骨的手,「十安,先帶你乾娘回去。」
十安聞言,點了點頭。
「陸吉祥,要生惡變了。」李小米喘了口氣,沉聲說道。
「已經變了。」我轉過身,望著村子裏的燈火通明。
村子裏的狗吠越來越嘈雜,許多娃子被嚇哭的喊聲也隨著響起。
三爺爺拄著拐杖,老淚渾濁,尋到我和李小米後,受不住累,差點摔下身子。
我急忙扶住。
「尋到你們了,快些吧......李老三吃自己娃子了,村裏就你們懂些道道了,快些吧......」
李老三,是死而復生的李三伯。
我忽然想起,母親也喜歡吃活物,不過,有我和李小米在,甚至還有十安,倒還能看得住,李三伯家裏,不過是一戶平凡的普通人家,自然不會懂這些。
李三伯抬起頭,滿臉暴虐,掃了我和李小米幾眼,又匆忙垂下頭,扒拉著地上一具屍體的腹腔,摳出血腸,迫不及待地往嘴裏塞去。
我眼睛生疼。
李小米嘆了口氣,拿出朱紅小鼓,彈了一陣後,李三伯捂著頭,厲叫著翻窗逃了出去。
外頭夜色太黑,追了一陣,視物極難。
「他要去哪裏?」我驚魂未定。
「崖下吧,那株陰槐才是他的歸宿。」李小米回道。
隔了一陣,李小米望著我又開口,「陸吉祥,你該明白了,阿姨也和他一樣,死了的人,哪怕復生,也不該屬於人間的,遲則生變。」
我轉過頭,望著家的方向。
夜色中起了霧氣,在慘淡的月光下,變得有些虛幻,搖搖晃晃。
「陸吉祥,你怎麼了?」李小米推了推我。
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走到家門前,便聽到母親的哭喊,我驚了驚,匆忙邁進院子。
「我攔不住......就把雞籠藏到了瓦頂。」十安驚聲道。
母親餓了,不吃煮食,要吃活物。
我想起李三伯死而復生,吃嚼活人的模樣,便不寒而慄。
我的母親,應該是善良的,應該是慈祥的,應該是溫暖的。
「李小米,我覺得,應該讓我娘入土為安,往生而去,不能遭這個罪了。」我紅了眼睛。
李小米頓了頓,伸手將我抱住。
「陸吉祥啊,不要怕,阿姨會明白的。」
我背過身子,抹去眼淚,然後爬上瓦頂,將雞籠扛了下來。
「母親」很歡喜,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像野獸一般躍去,抓起一隻雞,便送到嘴裏撕咬。
淒厲的雞鳴,響徹整個院子。
有的人活著,她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她還活著。
再見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