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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魂》第九章
南烈身後,除了那抹小劍魂之外,尚佇立著五名漢子,其中為首的——

竟是穆元朧!

「你與他竟是一夥!」

穆元朧原是打算在南烈危急之際出手相助,畢竟他對南烈的能力無法完全信賴,又不願見到穆家莊忠心不貳的奴僕死於非命,故派人留意南烈尋妖的行程,尾隨其後,孰料他竟聽到如此驚人的事實。

他們儘力尋找的吸血妖魔,竟然曾與他們朝夕相處!

「堡主,這是誤會……」南烈幾乎要發出頭疼的呻吟了。

「方才你分明自己承認了,現在還妄想欺騙我?!不僅如此,連同百裡劍一事你亦心存惡念,有心隱瞞於我。」

「慢著,什麼叫心存惡念?百裡劍是受人之託,要不是看在劍宗老大哥的面子上,我壓根不曾想要百裡劍,而今,百裡劍認我為主,我能擁有她是理所當然,這與存不存惡念有何相乾?」即使他真心存雜念,這念也不叫惡念,而是慾念——他想自私地留著小劍魂,留她在身邊。

這念頭既不傷天也不害理,何需扣上「惡念」這等沉重罪名?

「我不會聽信一隻妖魔的話,一切儘是狡辯!今天穆某要替天行道,斬除你們兩隻妖孽!」

南烈與漂亮男人互望一眼,沒料到兩人今天甫相識,連對方姓啥喚啥都不清楚,就被歸為哥倆好,令人不勝欷籲。

「你不是認定自己是人?為什麼同為人類還提劍相向?」漂亮男人疑惑地問著南烈。

「我認定自己是,可他們不認定。對了,你武功如何?」

「很差。」漂亮男人不諱言,「習武會折斷我的十指蔻丹。」他伸出那十隻修剪得整整齊齊而且長度頗嚇人的指甲。

「不習武會折斷你的脖子。」南烈白眼一翻,原來旁邊這隻吸血小妖是個道道地地的愛美妖,愛美愛到不怕死!

「你既被派來除妖,表示你武藝了得,這個人就交給你啦。」漂亮男人豪氣地拍拍南烈肩胛,給他一個充滿信任的目光,緩緩退到一旁樹下觀戰。

「喂!你——」開玩笑,穆元朧是武林至尊耶!全丟給他一人應付?!「你這個傢夥絕對不是一個值得掏心挖肺的好兄弟!」

「我也沒說自己是。」漂亮男人不理會南烈的叫罵,好心提醒:「喂,後頭的劍刺上來了。」

南烈腦袋一側,閃過穆元朧突刺而來的利劍。「堡主,你聽我說,我從頭至尾不曾有加害人之意,我只是想與眾人共處,難道這樣也讓你容我不得?」

穆元朧能容江湖豪傑、武林敗類、三教九流,其中有多少人的心眼比蛇蠍更狠更毒,為何竟容不下一隻但求日子平凡的善良小妖?!

他的寬大心胸竟是如此差別待遇嗎?

「人不容妖,妖不容人,這是怎麼也改變不了的事實!」劍勢再變,更高深莫測的劍氣在林間蔓延。

「在你還不知道我的身分之前你能容,為什麼現在就容不得?!」南烈淺嘆,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心知肚明,再問一回也只不過是想讓自己死心。

「因為你是妖孽!」

「嘖,傷腦筋……」所謂正義之士,就是自己認定是對的事就永遠是正確的,而所認定是惡的,敲破了他們的腦袋也改變不了根深柢固的觀念。

「阿烈——」

熟悉的喚聲飛馳而來,小劍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百裡劍自巨岩中拔出來,趕在第一時間內為南烈擋下了穆元朧的攻勢。

金石互擊的劍嘯清亮,兩劍會集之處,銀芒進射,穆元朧手中飛龍劍自是不敵百裡劍,承受不住十回重擊,飛龍劍應聲而斷,削斷的劍尖被強烈力道彈飛,以流星之勢穿透漂亮男人所倚靠的大樹榦,甚至破樹而出,再嵌入石塊內。

「原來你以前的不諳武術都是假象,臨空禦劍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若你身為人,恐怕便是老夫下一任至尊之位的傳人,只可惜你是妖。」穆元朧不由得惋惜。

「我哪會什麼臨空禦劍?這只不過是柄劍在亂飛罷了。」南烈低聲嘀咕。

他總算有些明白了,難怪小劍魂的每一任主子幾乎都是劍藝高超之人,其中恐怕有不少人就是像他現在的情況——用不著自己出手,愛管閑事的小劍魂也會替他上場應戰。

「堡主,這裏尚有劍,您暫且先用。」穆元朧身後的漢子急忙解下身上的劍。

「不用。連飛龍劍都不是百裡劍的敵手,其餘的劍又能奈它何?」穆元朧要那名漢子撤下,目光釘牢在百裡劍之上。「果然是老夫大費周章想要取得的絕世之劍,落入妖魔之手只怕助紂為虐,汙了百裡劍之名。」

「你唧唧咕咕個啥勁呀!在那邊自我陶醉什麼?!」哼。小劍魂飄回南烈身邊,雙手攀在他頸間,百裡劍則仍是殺氣騰騰地指向穆元朧。

「你不怕我?」趁著空檔,南烈問向小劍魂。

「廢話,你不是人,難道我就是嗎?你不怕我,我為什麼又要怕你?」她貼在他眼前,好似在訓誡一個小娃兒,「我隻管誰是我的主子,可不管主子是人是妖,當然,我不會準許有人欺負我的主子!誰膽敢對我主子提劍相向,我就同誰過不去!」她說得義憤填膺,雙臂攤展地護在南烈身前。

不準許有人欺負她的主子……這句話,輕輕敲叩在南烈心坎。

可見在她心目中,「主子」仍重於一切,就算今天她的主子換了對象,與他若為敵對,她也會像現在對付穆元朧一樣對付他是吧?

刀劍無情,但就她而言,她已經遠遠超過無情之劍,至少對主子忠心不貳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只是她似乎不懂其餘世間的感情,隻一心一意守著劍、守著她的主子。

南烈有些心浮氣躁,不是因為他的身分被人揭穿,往後生活恐怕難再安寧,也不是因為穆元朧欲斬除他而後快,竟只是因她這抹劍魂向來謹守的忠誠而心緒波動。

她討厭聽他談論起「主子」,沒料到他更討厭「主子」之稱!

一千兩百零一……在她心中,他的排名只不過就是第一千兩百零一。

「阿烈,你握住百裡劍,以你的妖力助我成為幻劍,然後咱們合力把那個山羊鬍男人給劈了!」她建議道。

「我哪來的妖力?」二十多年來的壓抑,早就將他的妖力給壓得比螞蟻還要小哩,加上他飲的血又少,不足以供給吸血妖的法力所需。

「可是剛剛那個很漂亮的吸血妖說你可以讓我蛻變成幻劍的!」

「他是說『或許』,你不是說要保護我這『主子』,不許任何人欺負我這『主子』嗎?現在有個這麼好的機會讓你表現,我就不打擾你大顯神威了。」南烈攤掌恭送小劍魂上場廝殺,自個兒向後退一步。

「阿烈,你怎麼可以這麼窩囊!」

面對她的指責,南烈只是扯扯唇角,「我向來如此。反正你不是認主不認人?那麼算你倒霉跟到我,既然我是主人,那麼我說的話你就該奉為聖旨,莫再多言,去和穆元朧一決高下、去拚個你死我活。」他背靠在樹榦上,朝她努努下顎。

小劍魂終於發覺南烈的不對勁。

「阿烈,你怎麼了?」她懶得理會現在仍處於被人團團包圍的危急狀況中,揮舞如翼寬袖飄到南烈面前,與他平視。「你好像……怪怪的……」口氣好冷淡噢。「我說了讓你不痛快的話?」

「你那番為主子肝腦塗地的宣言,會讓全天下的主子都眉開眼笑,我為什麼要生氣?」

呦啦啦,口氣越來越冷冽,還說沒生氣,騙人!

南烈既然特彆強調她的某段論調,表示那是所有問題的癥結羅?

可她努力想、用力想,還是覺得自己從上山到現在所講的每字每句都是經典,字字珠璣,哪來惹他不快?而且她還為他出頭,護他安全,為什麼換來一張臭臉給她瞧?

還是……

「阿烈,我是說真的,我不怕你是吸血妖,一點也不怕。」她頭一個便先猜測南烈是因妖邪身分而情緒低落。

「我知道。」

「就算你是妖,卻沒有妖力也沒關係,我不會笑你的。」她往第二點去猜。

南烈的回答只是淡瞥她一眼。

「啊!是我那句脫口而出的……窩囊?」是了是了,一定是這個嚴重損傷男人自尊心的字眼。

「我不否認我窩囊。」命重要還是窩不窩囊重要?要他南烈來選,他毫不遲疑選擇前者!

「這表示你也不是因為這句話而同我生氣,那你到底在氣什麼?」她真猜不透了。

南烈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聽在她耳裡卻像是輕嘆一般。

「你捨命保護我,因為我是百裡劍的主子?」

她沒有考慮,點頭。

「就因為我是百裡劍的主子?」

咦?為什麼又問了一回同樣的問題?她雖不解,卻還是點了一下螓首。

「因為我是百裡劍的主子,而無關我是不是南烈?」

「咦?」

「今天被你護在身後的人,是人是妖都無妨,你都不在乎,只要是『主子』就行?」

「這……」

南烈雙唇越抿越深,還記得他喝醉酒那天,是被小劍魂與伏翼的交談聲所吵醒,那日伏翼最後所提出的問題——

如果有朝一日,你這柄百裡劍被迫與阿烈兵戎相向,看來你仍能毫無遲疑地將百裡劍送進阿烈的胸口?

她還沒有回答,便讓他一句「別同她說這些有的沒的」給打斷了,他知道,他是故意打斷她的答覆,因為他害怕——

「倘若今天我的角色與穆元朧互換,百裡劍的劍尖便是向著我?」

害怕聽到由她口中說出的肯定答案。

「然後,穿透我的心窩?」南烈大掌覆在心口之上。

同一瞬間,鋒利的劍尖透過了她虛無的身軀,直直抵住南烈的手背,強勁的內力往劍身一推,沒入了南烈的胸膛——

那柄逞凶的劍,正是百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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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場景,不是頭一次。

在每一回的奪劍過程中,幾乎都會以染血的方式收尾,而獻血的祭品就是與她絕緣的前一任主子。

劍身浴血,同樣深濃的赭紅色澤亦在她身上衣裳暈展開來,以往她的裳澤是大紅喜色,即便血液的汙漬染在上頭,難見影響,而今,她身上穿的正是南烈送給她的月色綉襦,皎潔月暈般的素凈——

現在,染上了南烈的血。

近乎不肯置信,她緩緩回過頭,視線沿著百裡劍身移去,落在那隻扣握在劍柄上的手掌,滿布大小劍繭,自是熱愛習劍之人。越過藏青色衣袖,她再往上瞧,瞳仁映出了此時持劍者的臉——穆元朧。

她的……第一千兩百零二任主子。

穆元朧方才原準備再與百裡劍對峙,孰知南烈態度反常,一人在自言自語,目光雖落在他的方向,然而注意力卻完全沒放在他身上,好似與無形空氣在交談些什麼,就連那柄懸空的百裡劍亦同樣失常,停在半空中一動也不動,殺氣略減。

如此大好機會,穆元朧未曾深思此番舉動屬於趁人之危,動手取過百裡劍,順勢以絕世之劍送入南烈胸口。

「你……」

穆元朧錯愕地看著眼前飛飄在空中的小娃兒,從一開始他沒瞧見南烈身邊有帶著這麼一個女娃娃,而她在此時此地的出現,不合情理,更遑論她的雙足未曾觸地——她是騰飛於天際的!

百裡劍同時穿透了她及南烈,南烈的胸前傷口不住地汩溢出血泉,但嬌稚的女娃兒卻毫髮無傷……詭異的是,她那身素衫由袖緣始淌出類似腥血的赤艷紅水,範圍更有加大之勢。

原先背對著穆元朧的嬌軀緩慢扳正,即使貫穿兩人的百裡劍未曾抽離,她仍能旋身正面迎向穆元朧的目光。

「你是誰?!怎麼會……」穆元朧這才發現,她不僅能騰飛在空中,連身軀都是虛無的。

「我是百裡劍,百裡劍的劍魂……」她慢慢朝穆元朧一揖,恭敬低喚:「主子。」

百裡劍,認劍不認人,隻認劍……誰手中握有百裡劍,誰就是她的主子。

穆元朧欣喜若狂,「百裡劍的劍魂?原來……這就是絕世之劍的秘密!」難怪百裡劍威名遠播,這柄劍上已附生了一抹劍魂,靈氣逼人!「你喚我主子,表示你承認我是百裡劍之主?」

「是的,主子。」她隻認劍,誰擁有百裡劍,誰都可以是她的主子……況且她該高興呀,她的一千兩百零二任主子對於她這抹劍魂的存在是如此的欣喜難當,他是個愛劍之人,而她所期盼的,不就是擁有這樣的主子嗎?

身後傳來南烈的低吟,不知是疼痛難耐,抑或在出言咒罵她的見風轉舵。

「好!太好了!穆某尋求許久的百裡劍終於到手,穆某必不辜負百裡劍之名!今日便是讓百裡劍立功的好機會,斬妖孽除邪魔——」穆元朧怔了怔,「你這是做什麼?」

只見百裡劍魂不發一語,攤展雙臂,牢牢護在南烈身前。

她以沉默的行動來表示她不容任何人傷害南烈,芙蓉般的臉頰懸盪著兩串晶瑩淚水。

「你想保護那隻非人妖魔?!」根深柢固的觀念,讓穆元朧固執難當,「你認我為主,理當與我同陣線,你膽敢違逆主子?」濃眉一蹙,滿是責備。

她淡淡地望著穆元朧,長睫掩去了向來愛笑的眸,察覺那柄透身而過的百裡劍又被一股內力所驅使,進而前刺數寸,她驚恐地抬眸。

「主子——」

那股內力毫不留情,欲置南烈於死地!

「不要傷他!」

她無法違逆主子,無法違逆百裡劍認主的天性,她的劍身,劃開了南烈的身體皮肉,直抵心臟。

劍若逆主,死路一條。

而她,沒有選擇。

「這——」

穆元朧愕視著阻擋在他及南烈之間的劍魂娃娃,她的雙手交疊成印,口中喃念著咒語般的字眼,陡然,詭異光芒由她掌心發出。

她像尊被狂風侵襲的泥沙雕塑,由指尖開始風化。

不僅是那抹劍魂,就連穆元朧手中那柄沒入南烈體內的劍,也在南烈胸口寸寸碎裂,好似南烈的身體是銅牆鐵壁般,折斷了突刺而去的百裡劍。

她在自我摧毀!

風化的速度極快,才消片刻,她的兩條手臂已隨風消逝,化為氤氳。

「主子,對不起……我不能讓你傷他……」

不能讓穆元朧傷他,她只有傷害自己。

她沒有選擇主子的權利,總有權決定自己的生死吧?這是連「主子」也無法支配她的地方。

「阿烈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比我以前遇過那些身為『人』的主子還要好……為什麼要在乎他是不是人,而不在乎他是不是一隻好妖呢?若除盡了天下妖魔,當真就不再有殺戮?抑或這只是你們『人類』排他的心理作祟?『人不容妖,妖不容人』是循環定理?別自欺欺人了。」

她苦苦一笑,側過漸漸染上澄透的身軀。

「阿烈……我還是不懂你在同我生氣什麼……」

她的輕聲呢喃,喚起了南烈抬頭,他的眉宇之間寫滿了傷重之痛,甚至連開口的力量也隨著狂泄的鮮血一併喪失,她失去了手臂,接著是纖足、大腿、蠻腰,即使成沙,亦不是屬於這世間,連散落在穹蒼的權利也沒有,她只是抹無形劍魂……

「你問我捨命保護你,只因為你是百裡劍的主子……」

「快停止……」南烈咬緊牙關,萬般艱難地吐出這三字。快停止,再這樣下去你會完完全全消失的!

「我捨命保護你,不只因為你是百裡劍之主。」

她周身包圍的沙塵凝聚在南烈面前,好似那雙總愛在他身上探索的小手,卻同樣觸不著他。

她清淺揚笑,語調更輕:「而是因為你是阿烈……」

一抹笑靨,化為風沙。

在他眼前,散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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