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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場》第67章 有人出生,有人結婚,有人去世
蓓基本來有心幫助都賓,使有情人能夠遂心如意,可是究竟用什麼計策,她卻沒有說出來。反正她對於別人的幸福都不如對於自己的前途那麼關心。眼前有許多需要考慮的切身問題,比都賓少佐一生的快樂重要很多。

她忽然來到舒服的環境裏,連自己也覺得突兀。現在她身邊有的是朋友,對她非常體貼。四周圍這種仁厚老實的好人,她已經好些時候沒有接觸過了。她對流浪生活很習慣,一則因為天性好動,二則也是出於不得已。話雖這麼說,她有時候也很希望能夠休息一下。哪怕是最不怕艱苦的阿拉伯人,慣會騎在駱駝背上在沙漠裏平治,有時也愛在水草旁邊棗樹底下歇腳,或是進城逛逛市場,在澡堂裡洗洗澡提提神,到教堂裡做做禱告,然後再出外去幹搶家劫舍的營生。同樣的,蓓基一向被放逐在外面,現在住到喬斯的篷帳裏面吃他的比勞①,覺得真是高興。她拴好了馬,放下兵器,怪受用的在他火旁邊取暖。經過了漂泊不定的生涯,一旦安定下來,真有說不出的恬靜愉快——

①印度的一種肉飯。

她自己覺得滿意,便努力巴結這家子所有的人。講到討好別人這項本事,我們都知道她出人頭地的能幹。她和喬斯在大象旅社閣樓上談了一席話,便哄得他回心轉意了好些。她住下不到一星期,那印度官兒已經成了她忠心的奴才,發狂似的愛她。愛米麗亞比不上蓓基有趣,喬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吃過飯之後照規矩總得打個盹兒。利蓓加一來,他寧可不睡了,常常坐著敞車和她一同出去兜風,並且特地找些尋歡作樂的由頭,為她請了好幾次客。

代理公使鐵潑窩姆本來惡毒毒的說蓓基的壞話,自從到喬斯家裏吃過一餐飯之後,天天來拜訪她。可憐的愛米向來不大說話,都賓走後,更加怏怏不樂,寡言罕語,因此這位高她一等的仙子一到,大家簡直把她忘了。法國公使對於蓓基傾倒的程度,竟也不比他的英國對手差什麼。至於德國的太太們呢,本來沒有什麼謹嚴的道德觀念,對於英國人尤其另眼相看,所以瞧著奧斯本太太可愛的朋友那麼機智聰明,都非常喜歡。蓓基雖然沒有要求進宮,可是大公爵和他夫人聽說她嫵媚動人,很想見見她。後來大家知道她出身高貴,屬於英國的舊世家,她丈夫是禁衛軍裡的上校,又是某某島的總督大人;他們夫妻因為小事情不和,所以分居。在英國,大家仍舊看《少年維持之煩惱》,歌德的《選擇的親和力》也被公認為對於身心有益的讀物,在這樣的國內,夫妻分居算不了什麼,所以公國裡最高尚的人士都願意招待她。太太們從前對愛米麗亞十分親熱,發誓始終如一的愛她;現在她們見了蓓基,更密切了一層,更願意給她這些無上的好處。這些單純的德國人對於愛情和自由的看法是約克郡和索默塞脫郡的老實人所不懂的。在德國好些文明的城市裏,居民的見解很通達,他們認為一個女人儘管離過好幾次婚,可是在社會上的地位卻一點不受影響。喬斯自從自立門戶之後,家裏的氣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愉快。這全是利蓓加的功勞。她唱歌彈琴,有說有笑,會說兩三國語言,把所有的人都引到家裏來,並且使喬斯相信本地上流人士所以愛同他們往來,都是因為他善於應酬,口角俏皮的緣故。

愛米現在在家裏什麼事都不能作主,只有付帳的時候才去向她要錢。可是蓓基不久就想出法子來討好她安慰她。她不斷的和愛米講到都賓給攆走的事情,毫不顧忌的稱讚他是個人品高貴的君子,表示十分佩服他,而且責備愛米對他太不近人情。愛米為自己辯護,說她不過是遵照基督教的教義行事,又說一個女人應該從一而終,她既然僥倖嫁過像天神一般的好丈夫,無論如何不願意再嫁了。話雖這麼說,蓓基稱讚少佐,她聽了一些不生氣,蓓基愛誇他多少回都沒有關係。不但如此,她自己常常把話題轉到都賓身上,一天不下二十來次。

討好喬傑和傭人們是不難的。上面已經說過,愛米麗亞的貼身女傭人全心全意讚賞慷慨大度的都賓少佐。起先她討厭蓓基,怪她離間了少佐和女主人,可是後來看見她那麼佩服少佐,為他辯護的時候口氣那麼熱烈,氣也平了。每逢請客以後,兩位太太晚上在一處相聚,配恩小姐給她們刷頭髮(一位太太是淡黃頭髮,另外一位是軟軟的栗色頭髮)——配恩小姐一面刷,一面總為那位親愛的好先生都賓少佐說幾句好話。愛米麗亞聽了並不著惱,就好像她聽見利蓓加誇獎他不覺得生氣一樣。她催著喬治經常寫信給他,而且總不忘記叫他在信後寫上媽媽囑筆問候等等字樣。到晚上她望望丈夫的遺像,覺得它不再責備自己。現在威廉走掉之後,說不定她反而有些怨怪它的意思。

愛米不顧一切的犧牲了自己之後,心上很不快活。她精神恍惚,不言不語,情緒非常不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家裏人從來沒有看見她脾氣那麼大。漸漸的她臉色青白,身上老是不快。她時常挑了幾支歌兒自己彈唱,全是少佐以前喜歡聽的——威勃所作的溫馨的情歌《雖不是獨自一個兒,我也寂寞》就是其中之一。小姐們啊,由此可見你們的前輩雖然老派,也知道怎麼戀愛,怎麼唱歌,那時候你們還沒有出世呢。到傍晚,她在朦朦朧朧的客廳裡唱歌,往往唱到一半,忽然停下來走到隔壁屋子裏,想來總是瞧著丈夫的遺像找安慰去了。

都賓走了之後,還留下幾本書,裏面寫著他的名字。一本是德文字典,空白頁上寫了「第——聯隊威廉-都賓」,一本是旅行指南,上面有他姓名的第一個字母,此外還有一兩本別的書,都給愛米收起來擱在她臥房裏的櫃子上。這衣櫃正在兩個喬治的肖像底下,上面擺著她的針線盒子、小書台、《聖經》、聖書。少佐臨走的時候忘了把手套帶去,後來喬傑在他媽媽書台裡找東西,發現這副手套給整整齊齊的疊好了藏在大家所說的「秘密抽屜」裡。這也是事實。

愛米不喜歡應酬,心緒又不好,夏天傍晚唯一的消遣就是和喬傑出去散步,一直走得老遠,把利蓓加撇在家裏陪著喬斯先生。娘兒兩個老是談起少佐,媽媽的口氣叫那孩子忍不住微笑。她告訴喬傑說她覺得威廉少佐是全世界最好、最溫和、最慈厚、最勇敢同時又是最謙虛的人。她反覆告訴他,說他們現在的一切,都是這位好朋友的恩賜,他們窮愁交逼的時候,全靠他照應;別人不理睬他們的時候,也虧他幫助。她說少佐的同事沒一個不佩服他,雖然他本人從來不提到自己的功績;喬傑的父親最相信他,他從小到大,都虧得好威廉看顧他。愛米說:「你爸爸小時候常常告訴我說他們學校裡有個惡霸欺負他,幸而有威廉保護著才沒有吃虧。從那天起,他們兩個就做了好朋友,一直到你親愛的爸爸打仗死去為止。」

喬傑說:「都賓有沒有把害死爸爸的敵人殺掉呢?我想他準已經把他弄死了,反正如果他把那人拿住以後,決不饒他,是不是,媽媽?將來我進了軍隊,我跟那些法國人誓不兩立!這是我的話。」

娘兒兩個這樣談體己,一談就是好些時候。心地單純的女人把孩子當作心腹朋友。他呢,跟一切深知威廉的人一般,非常喜歡他。

順便再說一句。蓓基太太在待人多情多義這方面不甘後人,在臥房裏也掛起一張肖像來。許多人看見了都覺得又納悶又好笑。肖像上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朋友喬斯。他見蓓基屋裏掛了自己的肖像,心中大喜。這小女人最初住到賽特笠家裏來的時候,隻帶了一隻舊得不像樣的小箱子,後來的大箱子和紙盒子也破爛不堪。大概她覺得很不好意思,便時常談起她留在萊比錫的行李,彷彿這些東西非常貴重,總說要想法把它們運來才好。我的孩子,如果出門旅行的人身邊沒有行李,而不斷的跟你談起他的行李怎麼講究,千萬小心在意。這個人十分之九是個騙子。

喬斯和愛米都不懂得這重要的公理。蓓基的沒現形的箱子裏究竟是不是真有許多漂亮的衣服,他們並不放在心上。可是她眼前的衣著非常破舊,愛米隻好把自己的供給她用,或是帶她到本城最好的衣裝店裏去添置新衣服。我可以肯定的說一句,現在她不穿撕破領子的衣服了,也沒有肩膀那裏拖一塊掛一塊的褪色綢衫子了。環境一變,蓓基少不得把自己的習慣也改掉些。胭脂瓶暫時給藏了起來,另外一種習以為常的刺激也只能放棄,或者只能私底下享受一下,譬如像愛米娘兒倆夏天傍晚出去散步,有喬斯勸著,她才喝些攙水的白酒。她並不放量痛飲;他家的嚮導,那混蛋的基希,就不同了,老是盡著肚子灌,簡直離不開酒瓶子,而且一開了頭就鬧不清自己喝過多少。有的時候他發覺喬斯先生的哥涅克酒消繳得那麼快,連自己也覺得糊塗。好了,好了,這些話叫人怪不好意思的,反正蓓基自從進了上等人家之後,一定沒有以前喝得那麼多。

形容得天花亂墜的箱子終久從萊比錫來了,一共有三隻,既不華麗,也不怎麼大,而且蓓基似乎並沒有從箱子裏拿出什麼衣服首飾來用。一隻箱子裏裝了許多紙張文件,——以前羅登-克勞萊發狠搜查蓓基的私房錢,抄的就是這一個箱子。她嬉皮笑臉的從這個箱子裏拿出一張肖像釘在牆上,叫喬斯來看。這是一張鉛筆畫,畫著一位先生,兩腮幫子塗得紅粉粉的非常好看。他騎在大象身上,遠處有幾棵椰子樹和一座塔,正是東方的景色。

喬斯叫道:「求老天保佑我的靈魂吧!這是我的畫像!」這正是他的像,畫得又年輕又俊美,上身穿著一件黃布衣服,還是一八○四年的款式。這幅肖像從前一向掛在勒塞爾廣場老房子裏。

蓓基感動得聲音發抖,說道:「是我把它買下來的。那時候我去看看到底有沒有法子幫忙我的好朋友們。我一直把這幅畫兒好好藏著——我以後也要把它好好藏著。」

喬斯臉上說不出的高興得意,說:「真的?你真的為我才看重它嗎?」

蓓基道:「你明明知道我心裏的確是這樣。可是何必多說,何必多想,何必回顧往事呢?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那天晚上的談話,喬斯聽來真覺得滋味無窮。愛米回家的時候又疲倦又委頓,立刻上床睡覺,只剩喬斯跟他美貌的客人對坐談心,彼此談得很暢快。他妹妹在隔壁躺著睡不著,聽得利蓓加把一八一五年流行的歌曲唱給喬斯聽。當晚喬斯和愛米麗亞一樣,也睡不著,真是希罕事兒。

當下已到六月,正是倫敦最熱鬧的時候。喬斯每天把《加裡涅尼》報上的新聞細細看一遍,早飯的時候挑幾段讀給太太們聽。這份天下無雙的報紙真是國外旅行者的好伴侶,上面每星期都登載著軍隊調動的詳細消息。喬斯也算在軍隊裡混過的,所以對於這種消息特別關心。有一回他念道:「第——聯隊士兵回國。格拉芙生特六月二十日電:英勇的第——聯隊士兵今晨乘東印度商船拉姆輕特號抵達此地,船上共計軍官十四人,兵士一百三十二人。第——聯隊曾經參加滑鐵盧大戰,為國增光,一年後外調,在緬甸戰役又大顯身手,迄今已有十四年未曾回國。久經戰陣的統領麥格爾-奧多爵士已在昨日登陸。同行的除奧多夫人和爵士的妹妹奧多小姐之外,有波斯基上尉、斯德卜爾上尉、馬克洛上尉、瑪洛內上尉、斯密士中尉、瓊斯中尉、湯姆生中尉、——托母森中尉、赫格思少尉、格拉弟少尉。勇士們上岸的時候,樂隊奏出國歌,觀者歡聲雷動,一路送他們到偉德飯店進餐。偉德飯店為招待各位衛國英雄起見,特備上等筵席,酒菜十分豐盛。進餐時群眾繼續在外面熱烈歡呼。奧多上校和奧多夫人特地出席到陽台上,舉杯滿飲偉德飯店最貴重的紅酒祝群眾『身體健康』。」

又有一次,喬斯讀出一段簡短的新聞,說是都賓少佐已經到達契頓姆,重新回到第——聯隊裡原有的崗位上。後來他又讀到下級騎士麥格爾-奧多爵士,奧多爵士夫人,以及葛蘿薇娜-奧多小姐進宮覲見的情形。奧多夫人的引見人是葛蘭曼洛內的瑪洛哀-瑪洛內太太,奧多小姐的就是奧多夫人。這項消息刊登出來不久,都賓的名字就在陸軍少將的名單上出現。原來鐵帕托夫老將軍在第——聯隊從瑪德拉斯回國的時候死在半路。軍隊回國以後,國王特將麥格爾-奧多上校升為陸軍中將,並且下旨任命他為團長總指揮,正式統帶向來在他屬下的出眾的士兵。

關於這些事情,愛米麗亞已經聽說過一點兒。喬治和他保護人之間信來信去,一直沒有間斷。威廉離開之後,甚至於還寫過一兩封信給愛米麗亞本人,可是口氣老實不客氣的冷淡,因此這一回輪到可憐的女人心裏氣餒,覺得已經失去了控制威廉的力量。正是他說的,他如今是自由身子了。威廉離開了她,又叫她心酸。她想到以前他一次又一次的替自己當差,不知幫了多少忙,而且對自己又尊重又體貼;這一切都湧到眼前,日日夜夜使她不得安寧。她依照向來的習慣,暗底下難過,想起從前把他的愛情不當一回事,現在才明白這種感情的純潔和美麗。隻怪自己不好,輕輕扔掉了這樣的珍寶。

威廉的愛情真的死了,消耗盡了。他心裏覺得自己對她的愛情已經一去不返,而且以後也不可能重新愛她。多少年來他忠忠心心獻給她的一片癡情給她扔在地下摔得粉碎,即使修補起來,裂痕總在,愛米麗亞太輕率,太霸道,生生的把它糟蹋了。威廉反覆尋思道:「隻怪我癡心妄想,一味自己哄自己。如果她值得我這麼愛她,一定早已報答我的真情。這都是我心地糊塗,才會誤到如今。人生一輩子,不就是一錯再錯的錯下去嗎?就算我贏得了她的愛情,看來也會立刻從迷夢中醒過來。何必灰心喪氣,因為失敗而覺得害臊呢?」他仔細咀嚼半生追求愛米麗亞的過程,越想得透,就越看得穿,明白自己受了騙。他說:「還是回去幹我的老本行吧!天既然派我過那種生活,我就好好的盡我的本分。我的任務就是督促新來的弟兄們把製服上的鈕扣擦亮,教導軍曹們把帳目記清。我以後在大飯堂吃飯,聽那蘇格蘭醫生講故事。到我年老力衰的時候,就領個半俸告老,我的老妹妹們嘴碎,正好罵罵我。正像《華倫斯坦》①裡的女孩子說的:『我曾經戀愛過,也領略過人生。』這會兒可覺得累了-蘭西斯,把帳付了,給我拿一支雪茄煙來。再看看今兒晚上有什麼戲。明天咱們乘『巴達維埃』號過海。」他一面在羅脫達姆的旅館裡踱來踱去,一面說了上面的一篇話,可是-蘭西斯聽見的卻只有最後的兩句。「巴達維埃」號郵船泊在船塢裡,當初出國的時候,他和愛米同坐在那艘船的後甲板上,大家歡天喜地;現在他還看得見那塊地方。他想:克勞萊的女人不知道究竟有什麼話跟我說?管它!明天我們就動身過海,回英國,回家,回本行!——

①德國大詩人席勒(Schiller,1759-1805)所著歷史悲劇,1799年出版。

一過六月,本浦聶格爾的貴族按照德國的風俗,分散到許多礦泉浴場去避暑。他們喝礦水,騎驢子,如果又有錢又有興緻,還可以上賭場賭錢。他們成群結隊的去吃客飯,吃得狼吞虎咽。一夏天就這樣閑閑散散的過去。英國外交官有的到托百利茲,有的上基新根。他們的法國對頭也關了公使館匆匆忙忙的住到他們最喜歡的特-剛大道去。大公爵一家到溫泉避暑,或是住在獵屋裏過夏。凡是有資格自稱上流人物的,沒一個留在本國。禦醫馮-格勞白先生和他的男爵夫人少不得也跟著大夥兒一起走。上溫泉避暑的時候,醫生的收入最多,可算是一面乾正經,一面尋歡作樂。他經常避暑都到奧斯當。那邊德國人多,醫生和他太太又可以洗海澡。

那怪有趣的病人喬斯現在成了他最靠得住的一頭奶牛。醫生對喬斯說,他自己身子不結實,他可憐的妹妹更是虛弱的厲害,兩個人都應該休養。這樣一說,就毫不費力的打動了喬斯,把他帶著一同到那可厭的海口去過夏天。愛米無可無不可,不管到哪裏都行。喬傑聽得有機會旅行,高興得直跳。蓓基當然也跟著一起走,在喬斯新買的大馬車裏佔了第四個位子。兩個傭人坐在馬車外面的座位上。蓓基想到在奧斯當可能遇見的熟人,心裏大概有些不安,害怕這些人會散播不好聽的謠言。她想:管它呢!反正她有能耐,站得定腳跟。現在喬斯是拿得穩的,除非是疾風暴雨般的大變卦才拆得開他們倆。自從那幅畫像掛出來之後,他就掉在她手掌心裏了。蓓基把她的一幅大像拿下來藏在許多年以前愛米麗亞送給她的小箱子裏。愛米也把兩幅天神的真容收拾起來,一家人都來到奧斯當,租了一宅又貴又不舒服的房子住下來。

愛米麗亞開始在溫泉裡洗澡,盡量利用溫泉來恢復健康。她和蓓基一同進出。蓓基碰見的老相識不下幾十個,大家不睬她,愛米麗亞反正不認得他們,根本不知道她選中的好伴侶受到怎樣的怠慢。蓓基覺得不好把實情告訴給她聽,讓她蒙在鼓裏。

羅登-克勞萊太太有幾個朋友倒是很願意跟她來

往,——說不定她本人卻有些嫌他們。這些人裏面有樓德少佐(目前不屬於任何部隊)和以前在火槍營任職的盧克上尉。他們兩個差不多天天站在堤岸上,一面抽煙,一面光著眼看女人。不久他們踏進了喬瑟夫-賽特笠先生高尚的圈子裏。賽特笠先生十分好客,他們便常在他家吃飯。事實上他們根本不容許主人拒客,不管蓓基在家不在家,自己衝到屋裏,闖進奧斯本太太的客廳,衣服上和鬍子上的香水味兒熏得滿屋都是。他們管喬斯叫「老傢夥」,佔住了他的飯桌子嘻嘻哈哈的喝酒,一坐就是好半天。

喬傑不喜歡這些人。他問道:「他們說的話我不懂。昨天我聽見少佐對克勞萊太太說:『蓓基,你把那老傢夥一個人霸佔了可不行啊。咱們把骰子拿進屋吧。要不,有什麼咱們對半分。』媽媽,少佐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愛米說:「少佐!他也配叫少佐!這些話我也不懂。」她一看見他和他的朋友,心裏說不出多少害怕和嫌惡。他們嘴裏嘈著醉話奉承她,隔著飯桌子乜斜著眼睛色眯眯的看她。上尉向著她動手動腳,慌得她心裏作惡。若是喬傑不在身旁,她從來不肯露臉。

說句公平話,這兩個人來他們家的時候,利蓓加從來不讓愛米麗亞獨自陪客。少佐也是單身,賭神罰誓說要把她弄到手。兩個惡棍都饞涎這個不懂世事的女人,相爭不下,在她自己的桌子上賭賽,把她作賭注。她雖然不知道兩個壞蛋背地裏怎麼算計她,可是見了他們就害怕,戰戰兢兢的隻想逃走。

她苦苦央求喬斯趕快離開當地。可是他不肯。他行動遲慢,離不開醫生,說不定還受另外一個人的牽製。反正蓓基並不著急要回英國。

最後愛米狠下心不顧一切冒了一個大險。她寫了一封信給海外的一個朋友。關於這件事她對家裏的人一個字不提,把信藏在披肩下面走到郵局寄出去。喬傑去接她的時候看見她兩腮通紅,樣子很激動。她吻了喬傑,那天晚上一直守著他。散步回家之後,她就留在臥房裏沒有出來。蓓基以為是樓德少佐和那上尉把她嚇著了。

蓓基自己肚裏思忖道:「她不應該留在這兒。這小糊塗蟲!她非得離開這兒不可。他那個沒腦子的丈夫,死了十五年了,(死了也是活該!)她還在哼哼唧唧的捨不得他。這兩個男人是不能嫁的。樓德太壞了。不行,還是叫她嫁給那竹子拐棍兒吧。

今天晚上我就得把這件事辦好。」

蓓基端了一杯茶到愛米麗亞的房裏,看見她愁眉苦臉的瞧著兩幅畫像,彷彿是坐立不安的樣子。她放下茶杯。

愛米麗亞說:「謝謝你。」

蓓基在愛米面前來回踱步,一半輕蔑一半憐惜的瞧著她說道:「愛米麗亞,聽我說,我想跟你談談。你得離開這兒才好。這些人太混帳,你不能跟他們在一起。我不願意看見他們折磨你。如果你再不走的話,他們就該侮辱你了。告訴你吧,他們都是流氓,應該進監牢的。至於我怎麼認得他們的話,你不必管。我是什麼人都認識的。喬斯不能保護你。他太無能,自己都需要別人來保護。你跟手裏抱著的奶娃娃一樣,哪兒配在外面混!你還是趕快結婚吧,要不然你和你那寶貝兒子準遭殃。傻瓜,你非有個丈夫不行。有一位百裡挑一的君子人已經再三向你求婚,而你卻回絕了他。你這糊塗、沒心肝、沒天良的小東西!」

愛米麗亞為自己辯護道:「我——我也很想答應他。這是真話,利蓓加。可是我忘不了——」她抬頭看看畫像,代替了說話。

蓓基嚷道:「忘不了他!他是個自私自利的騙子,土頭土腦下流沒教養的絝-子弟,是個草包,是個蠢東西,又沒有腦子,又沒有心肝,又不懂規矩!他壓根兒不配和你那拿竹子拐棍兒的朋友相提並論,等於你不配跟伊麗莎白女王相提並論一樣。什麼呀,他對你早就膩味了。要不是都賓逼著他履行婚約,他準會丟了你。這話是他自己對我說的。他向來沒愛過你,幾次三番在我面前拿你取笑。你們結婚以後一個星期,他就跟我談情說愛。」

愛米麗亞霍的坐起來嚷道:「你胡說!你胡說!利蓓加。」

蓓基的好脾氣叫人看著冒火。她從腰帶底下掏出一張小紙,打開之後扔在愛米身上,說道:「你這傻瓜,瞧瞧這個吧。你認得出他的筆跡。這是他寫給我的,要我跟他一起私奔。這還是他給打死的前一天當著你的面給我的呢。他死也是活該!」

愛米沒有聽見她的話。她正在看那封信——原來就是裡卻蒙公爵夫人開跳舞會的那天晚上喬治藏在花球裡遞給蓓基的便條。蓓基說的不錯,糊塗的小夥子果然約她私奔。

愛米低下頭哭起來——這恐怕是她在這本小說裏面最後一次傷心落淚。她把頭越垂越低,抬起手來遮著眼睛哭了一會兒,讓鬱結在心裏的感情奔放發泄,蓓基站在旁邊瞧著她。誰能夠揣摩這些淚珠兒的含意呢?誰能夠斷定它們是苦是甜呢?她是不是因為崇拜了一輩子的偶像現在倒坍下來滾在腳邊給摔得粉碎而傷心呢?還是因為丈夫小看她的癡情而氣憤呢?還是因為世俗禮儀所豎起的障礙已經去除,可以得到一種新的、真正的感情而欣喜呢?她想:「現在我可以全心全意的愛他了。只要他肯原諒我,給我機會補過,我一定掏出心來愛他。」我想在她溫柔的心裏,這種感情一定淹沒了其他許多使它激動的感情。

出於蓓基意料之外,她隻哭了一會兒。蓓基吻著她,用好言好語安慰她。這樣慈悲的行為,在蓓基是少有的。她把愛米當作小孩子,拍拍她的頭,說道:「咱們現在拿出墨水和筆來,寫信叫他立刻回來。」

愛米滿臉通紅,答道:「我——我今天早上已經寫信給他了。」蓓基聽說,尖聲大笑起來。她用蘿茜娜①的詞句唱道:「這裏有一封信!」屋子裏上下都聽得見她的刺耳的歌聲——

①法國戲劇家博馬舍(Beaumarchais1732-99)的《塞維勒的理髮師》一劇中的女主角。劇本曾由意大利音樂家改編成歌劇。

這件事情過去兩天之後,愛米麗亞一早起來。外面路上風風雨雨,她一夜沒有好睡,耳朵聽著大風怒號,心裏想著在陸上水上的行人該多麼可憐。話雖如此說,她仍舊再三要和喬傑一起散步到堤岸上去。她在那兒來回的踱著,讓雨水淋在臉上,眼光越過洶湧奔騰、向岸上衝擊得浪花四濺的波濤,向西望著黑沉沉的水平線。兩個人都不大開口,孩子偶然對他怯生生的同伴說幾句話,表示對她同情,給她保護。

愛米說:「我希望他不要挑這樣壞的天氣過海。」

孩子答道:「我跟你打賭,十分之九他會來的。媽媽,你看,那是汽船的黑煙。」這個信號果真出現了。

雖然汽船向這邊行駛,他也許不在船上呢?說不定他沒有收到信,說不定他不高興回來呢?愛米的心裏有千百樣的恐懼在七上八下,翻翻滾滾的像正在向堤岸奔騰的波浪。

跟著黑煙,船身也出現了。喬傑有一架很花哨的望遠鏡,他拿起來很熟練的從望遠鏡裡找著了汽船。他看見那船越駛越近,在浪裡一起一伏的顛簸,很內行的批評了幾句。碼頭上扯起旗子,報告有一艘英國汽船將要靠岸。那小旗子上升的時候簌簌的抖——我想愛米的一顆心也跟它一樣簌簌的抖。

愛米想法在喬傑後面從望遠鏡裡張望,可是什麼也看不清,只看見一塊黑影在眼前一起一伏。

喬傑把望遠鏡拿回去細細的向汽船看著。他說:「瞧它顛簸的多厲害!我看見一個浪頭砰的打在船頭上。甲板上除了舵手之外只有兩個別的人。一個人躺在那兒。還有一個人——穿了一件大衣——還有——好哇!他正是都賓!」他收起望遠鏡,一把摟著母親的脖子。至於那位太太呢,我們只能借用大家愛好的那位詩人的話來說:她「喜歡得落淚」了。①她心裏知道船上的人準是威廉。難道還能是別的人不成?她剛才說什麼希望他不要來的話全是裝腔。他當然會來。除了趕回來之外他還有什麼別的路走?她知道他會回來的——

①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第四卷海克多(Hector)和安特羅馬克(Andromache)分別的一幕。

汽船駛得很快,越來越近。他們到碼頭上船只靠岸的地方去迎接它的時候,愛米的兩條腿軟綿綿的跑也跑不動。她恨不得就地跪下來感謝上天。她想:「啊,今後得一輩子感謝天恩才對!」天氣那麼壞,船靠岸的時候周圍一個看熱鬧的閑人都沒有,連等著照看船上那幾個旅客的管理員也不見。喬傑那不長進的小子也溜掉了。穿紅裏子舊大衣的先生上岸的時候,旁邊沒一個人看見當時發生的事情。大致的情形是這樣的——

一位戴白帽子圍白披肩的太太,身上滴滴答答的淌著雨水,張開兩臂,一直向他走去。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給卷在他的大衣褶襇裏面,用儘力氣吻他的手。他另外一隻手大概一面要扶著她防她跌倒,一面又要緊緊摟著她。她的頭隻到他胸口。她嘴裏喃喃吶吶,說什麼原諒——親愛的威廉——親愛的,最親愛的,最最親愛的朋友——吻我,吻我,吻我——這等等的話。大衣底下的情形真是荒謬得不成話。

愛米從大衣底下走出來的時候,一手還緊緊攥著威廉的手,一面抬起頭看著他。他臉上有深情,憐憫,也有傷感的成分。她懂得他的責備,把頭低了。

他說:「親愛的愛米麗亞,你早該來叫我回來了。」

「你從此不走了嗎,威廉?」

「從此不走了,」說著,他重新把親愛的小人兒摟在胸口。

他們走出海關的時候,喬傑向他們衝過來,一面從望遠鏡裡看著他們,一面大笑著表示歡迎。他在他們兩人旁邊手舞足蹈,做出種種滑稽頑皮的把戲,一路把他們引到家裏。喬斯還沒有起身,蓓基也不露臉,只在百葉窗後面看著他們。喬傑跑去吩咐廚房裏預備早飯。愛米自己的帽子和披肩已經給配恩小姐拿到過道裡去,現在上前來幫忙解開威廉大衣上的搭扣——如果你不反對,咱們還是跟著喬傑去給上校預備早飯吧。船已經泊岸。想望了一輩子的寶貝已經到手。小鳥兒終究飛進來了。它的頭枕著他的肩膀,張開顫抖的翅膀,依依地偎在他的胸口。這是他十八年來日夜盼望的,苦苦思慕的酬報;現在已經得到了。這就是頂峰,就是終點,就是最後的一頁。再見了,上校。願天保佑你,忠厚的威廉!再見了,親愛的愛米麗亞!你這柔弱的寄生藤啊,願你繞著粗壯堅實的老橡樹重新抽出綠葉子來!

利蓓加呢,也許是有些內疚,覺得自己對不起心地忠厚、頭腦簡單的愛米,她有生以來第一個恩人,也許是嫌這些多情的場面太肉麻,總之,她認為在這次糾葛裡已經盡了本分,從此沒有去見都賓上校和他太太。她動身到白呂吉恩去,說是有要緊事情得辦理。婚禮舉行的時候,只有喬傑和他舅舅在場。這以後,喬傑和父母在一起團聚,蓓基太太重新回來安慰那寂寞的單身漢子,喬瑟夫-賽特笠。她說她過幾天就要走的。喬斯表示寧可在歐洲住下去,不願意和妹夫妹妹並家。

愛米想起自己總算在看見喬治那封信以前已經寫信她丈夫,心上很安慰。威廉說:「我老早知道這件事。可是我怎麼能夠利用這樣的手段,叫那可憐傢夥身後的名譽受累呢?也就是為這個原因,我聽了你的話心裏真是難受——」

愛米嚷道:「再別提那天的話兒了!」她的樣子那麼謙虛,那麼懊喪,威廉便把話鋒轉到葛蘿薇娜和佩琪-奧多那親愛的老太太身上去。愛米信到的一天,他正和這兩個女人坐在一起。他笑道:「如果你不來叫我的話,誰也斷不定葛蘿薇娜將來姓什麼。」

現在她的姓名是葛蘿薇娜-波斯基,也就是波斯基少佐太太。她打定主意,隻嫁部隊裡的軍官;波斯基的第一個妻子一死,她就嫁了他。奧多太太對於部隊的感情也很深厚。她說如果密克有個三長兩短,她準會回來在其餘的軍官裏面挑一個丈夫。可是中將身體健得很。他住在奧多鎮,養著一群獵狗,排場很闊。除掉他的鄰居霍加抵堡的霍加抵之外,區裡沒人比得上他的地位。奧多夫人仍舊跳急步舞,副省長上次開跳舞會的時候,她還再三要和管馬大臣比賽誰的氣長。她和葛蘿薇娜都說都賓對待葛蘿薇娜太不應該。幸而有波斯基湊上來,葛蘿薇娜才有了安慰。奧多太太收到一塊從巴黎寄去的美麗的包頭布,氣也平了。

都賓上校結婚以後立刻退休,此後在漢泊郡離開女王的克勞萊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宅漂亮的房子住下來。自從改革議案通過之後,畢脫爵士一家一直住在鄉下過日子。從男爵在國會的兩個議員席都已經失去,加爵是沒有希望的了。經過這次災難,他手頭拮據,總是無精打彩的,身體也不好,時常預言英帝國不久便會垮台。

吉恩夫人和都賓太太成了極好的朋友。克勞萊大廈和上校的常綠廬之間(這房子是向他的朋友邦篤少佐租來的,目前邦篤和他一家都在外國)——克勞萊大廈和常綠廬之間馬車來,馬車去,來往得很頻繁。吉恩夫人是都賓太太女兒的教母,小女孩兒就用了她的名字。執行洗禮的就是詹姆士-克勞萊牧師,自從他爹死後,由他接手做了本區的牧師。喬治和羅登這兩個小後生交情很深,兩個人在假期裡一塊兒打獵騎射,後來讀大學,也是進的劍橋同一個學校。他們當然都愛上了吉恩夫人的女兒,兩人爭風吃醋。兩個太太心坎兒上老早有個打算,要把小姐和喬治結為夫婦,不過我聽說克勞萊小姐本人倒是對於堂哥哥更有意。

兩家都不提起克勞萊太太的名字。他們對她的事緘口不言是有原因的。因為不論喬斯-賽特笠到哪裏,她總跟著走。那著了迷的喬斯徹頭徹尾成了她的奴隸。上校的律師告訴他說他大舅子保了一大筆人壽險,看來他正在籌款子還債。他向東印度公司請了長假,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

愛米麗亞聽見他保壽險的消息,十分放心不下,求她丈夫到布魯塞爾去看看喬斯,查個明白。上校離家出國的時候很不願意,一則他正在聚精會神的寫《旁遮普歷史》①(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寫完),二則他心愛的小女兒出水痘剛痊癒,他還是不大放心。他到了布魯塞爾,發現喬斯住在本城的一家大旅館裡。克勞萊太太住的就是同一旅館的另外一套房間。她有自備馬車,也常常請客,過活得很有氣派——

①旁遮普是印度的一省。

上校自然不想碰見這位太太。他甚至於沒有讓別人知道他已經到達布魯塞爾,隻叫傭人悄悄的送了個信給喬斯。喬斯央告上校當夜就去看他。那天晚上克勞萊太太出門作客,他們兩個可以私下見見。上校發現大舅子虛弱得可憐,而且他雖然沒口的稱讚利蓓加,可是對於她真是戰戰兢兢。據說他害了一大串的病,全虧她看護。這些病名兒是以前沒人聽見過的,她對朋友的忠誠也是令人敬佩的。她伺候喬斯簡直像女兒伺候父親。那倒霉的傢夥哼哼著說道:「可是——可是——唉,看老天面上,搬到這兒來住在我近旁吧。有的——有的時候你們可以來瞧瞧我。」

上校聽了這話,皺眉說道:「那不行的,喬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愛米麗亞不能來看你。」

「我向你起誓,我拿《聖經》起誓,」喬瑟夫一面氣喘籲籲的說話,一面準備吻聖書,「她跟孩子一樣純潔,跟你的太太一樣清白。」

上校沒精打彩的答道:「也許你說的不錯,可是愛米不能來。喬斯,做個男子漢大丈夫,把這個不名譽的關係斬斷了吧!

你回家來住得了。我們聽說你的經濟情況很糟。」

喬斯嚷道:「很糟!誰在造謠傷人?我所有的錢都好好兒的存在外面,利息大著呢!克勞萊太太——我的意思是——我是說——我的錢處置得非常好。」

「你沒有借債嗎?那麼幹什麼保壽險呢?」

「我本來想——送她一份小小的禮——說不定我有個三長兩短。你知道我身子很弱——一個人總得拿出良心待人。我的錢準備都留給你們——錢我可以省得出來,真的省得出來,」威廉的意志薄弱的大舅子叫叫嚷嚷的這麼說了一篇話。

上校求他趕快逃走,如果喬斯回到印度,克勞萊太太決不能跟著去。他說把這樣的關係維持下去,可能造成最嚴重的後果,所以無論如何先得和她脫離。

喬斯這可憐蟲把兩隻手緊緊捏在一起叫道:「我就到印度去。隨便要我怎麼都行。可是得慢慢兒來啊。咱們決不能把這話告訴克勞萊太太。她——她知道了準會把我殺死。你不知道她多可怕!」

都賓答道:「那麼幹嗎不跟著我回家呢?」可是喬斯鼓不起這勇氣。他說他第二天早上再跟都賓見面;都賓可不準說他隔夜已經來過了的。他又催都賓快走,因為蓓基也許就要回來。

都賓回去的時候,覺得這件事凶多吉少。

他從此沒有看見喬斯。三個月之後,喬瑟夫-賽特笠在埃克斯-拉-夏北爾地方去世。大家發現他所有的財產都在各種投機事業裡鬧掉了,剩下的只有幾家滑頭公司發行的股票,全無價值。二千鎊壽險是唯一能兌現的遺產。這筆錢一半給他妹妹愛米麗亞,一半給「他的朋友利蓓加,下級騎士羅登-克勞萊少將之妻,因為他病中多承她照顧,給他的幫助難以估計」。同時,利蓓加又是遺囑的執行人。

保險公司的律師賭神罰誓,說他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不明不白的案件,應該派專員前來調查死亡的原因;保險公司也拒絕付款。克勞萊太太(她自稱克勞萊爵士夫人)立刻帶著泰維斯法學院的白克、德脫爾、海斯幾位律師趕到倫敦來辦交涉。保險公司敢不付錢嗎?律師們歡迎公司方面調查真相,他們聲稱有人陰謀陷害克勞萊太太,已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結果她大獲全勝,銀錢到手,又保全了好名聲。都賓上校把他的一份錢退還保險公司,並且斬釘截鐵的拒絕和利蓓加通信或來往。

雖然她繼續自稱克勞萊爵士夫人,其實她是沒有這種資格的。他大人羅登-克勞萊上校在考文脫萊島害黃熱病去世,比他哥哥畢脫爵士早死一個半月。群眾對於他非常愛戴,聽了他的死訊萬分哀痛。克勞萊的莊地由現在的從男爵羅登-克勞萊爵士承繼。

他也拒絕和他母親見面,不過給她一份豐厚的生活費。除了這筆錢,他母親似乎還有許多別的財源。從男爵一年到頭住在女王的克勞萊,和吉恩夫人和她女兒在一起。利蓓加呢(她也是爵士夫人),大都的時候在溫泉和契爾頓納姆兩邊住住。在這兩個地方有許多極好的人都幫她說話,認為她一輩子受盡了冤屈。她也有冤家。這也是免不了的。對於這等人,她目前的生活方式就是一個回答。她熱心宗教事業,經常上教堂,背後總有聽差跟著。在所有大善士的名單上,總少不了她的名字。對於窮苦的賣橘子女孩兒,沒人照顧的洗衣服女人,潦倒的煎餅販子,她是一個靠得住的、慷慨的施主。為這些可憐人開的義賣會上,她總有份,每回守著攤子幫忙。不久以前愛米和她的兒女,還有上校,一起到倫敦來,在一個義賣會上出其不意的和她打了個照面。他們慌慌張張的跑了,她隻低下眼睛穩重地笑了一笑。愛米勾著喬治的胳膊倉皇逃走(喬治現在已經長成了一個漂亮瀟灑的小夥子);上校抱起小吉內跟著。他看著吉內比世界上一切的東西都重——甚至於比他的《旁遮普歷史》還重。

愛米嘆口氣想到:「也比我重。」可是他對愛米麗亞總是溫柔體貼,千依百順。

唉,浮名浮利,一切虛空!我們這些人裏面誰是真正快活的?誰是稱心如意的?就算當時遂了心願,過後還不是照樣不滿意?來吧,孩子們,收拾起戲台,藏起木偶人,咱們的戲已經演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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