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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溫特夫人》第十一章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我很快便接受了現實,不再對那幢房子想入非非。於是它變得支離破碎,成了空洞的幻覺,當我試圖讓它重現在我腦海裡時,我發現已經做不到了。

我們很快就能隨遇而安。

我們在那家住過的客棧呆了還不到一個晚上,等收拾完留下的行李,付了欠的房錢後我們就離開了。老闆的態度很生硬,因為他失去了一筆不錯的收入:他是靠現在的收入去維持生意清淡的冬季的。

我們可管不了那麼多啦。

「我想讓你看很多東西,」邁克西姆說。「可憐的姑娘,你一直像個囚犯,關在一間臭氣熏天的牢房裏,而且很有耐心。現在我們來作一些補償,不能就這樣整天躲躲藏藏的把生命浪費掉。」

他好像充滿了信心和計劃,我也受到了感染。當然啦,想到未來的歲月將得到很好的充實,總是令人欣慰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扉又敞開了,他又變得快樂、振作起來。湖邊的小客棧一下子顯得破舊不堪、不上檔次;我們住的房間也顯得既狹窄又髒亂。我毫不猶豫地最後一次關上了那扇房門。於是,和其它許多客錢一樣,它也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地方,儘管我們在這裏呆的時間不短。什麼也不曾發生,沒有值得記憶的。然而我會記住它。有一天,它會不可思議地從我的記憶深處浮上來,出現在我面前,出現在一件與它和這段時間毫不相關的事情中。我生活的一部分是在這裏度過的,這段時光不會再來。我走在過道裡在想,我應該感激它,它是我生活中一個沒有恐懼、沒有痛苦、沒有憂愁的空間。我們非常怡然自得,一種麻木的怡然自得。

我們走了,不停地旅行,一直在尋找新的視野,新的經歷。每到一個咖啡館,我們就全神貫注地翻閱地圖和指南,把它們攤開在枱子上,指指點點,尋找著路線和時間表。邁克西姆好像老是急切地想著另一個地方,光想著不停地走,去享受樂趣,不肯放過一個地方。他會說,「咱們去這兒……」或者,「來,我帶你去那兒……」要不就是:「我從未去過……」於是我們就上路了。我們投宿過許多客錢、小公寓房子,以及整潔的鄉村小舍。現在回想起來都只是很模糊的印象了。它們沒有留在我的記憶裡。能想起的只有窗簾的花樣啦,侍者臉上一時的表情啦,或者一扇窗子關閉時發出的嘎吱聲響。

我們見到了美麗的景物,真讓人激動不已,不能忘懷。房子,山巒,公園,宮殿,大海,天空,教堂,湖泊。我們乘一條老式的船沿著萊茵河徐徐而下,整條船都是用紅木和鍍金材料裝飾的。我們或倚欄而立,或坐在休息艙裡,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瀏覽著對岸蔥鬱的叢林深處拔起的白色塔樓和童話中舊古堡尖塔;寬闊的河面上倒映出了睡美人宮和魯姆佩爾斯蒂爾斯金宮。我忘情地迷上了它們。我想這是因為這些景緻與我喜愛過的、渴望過的東西相距甚遠,與我見過的或者能企求的東西毫無相似之處的緣故。我真不希望這次輕快的沿河旅行有它的終點。

邁克西姆仍然怕遇見熟人,車好船上的遊客都是德國人或荷蘭人。除了我倆,再也聽不到說英語的了。我們的心又貼近了,互相依戀,這種親密是我們以前在家裏時所沒有的。我們一起散步,一起靜坐,相處得如此和諧,如此完美。然而有一次,我和他正憑欄而立,兩岸迷人的森林從我們眼前掠過,我不知為什麼看了一眼他的手,長長的手指彎曲著鬆弛地搭在銅欄桿上。我腦海裡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這是一隻殺人犯的手。這是一隻握過槍的手。這個人殺死了他的妻子,呂蓓卡。」我差一點發出恐懼、痛苦的叫喊。我感到迷惑不解: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念頭?我害怕什麼呢?它來自我下意識的深處,顯然在折磨著我。

看來我得面對這一節實,就像面對其它事實一樣。不管我們逃得多遠,無論我們在哪兒,陰影永遠不會消失,永遠不會被遺忘,我們永遠不可能真正地逃避它。

在那段時間裏還出現過一個更糟的時刻:一個錯認的身份,一個視覺上的惡作劇,帶著往事的陰影,對我潛在的恐懼心理施加影響,推波助瀾,加速它們通往災難性的結局。

航行在萊茵河上,氣溫是很冷的。但從那裏我們去了意大利,正趕上夏季的末尾。白天,陽光明照,暖意融融,我們盡情地享受。但早晚我們還得穿上厚一點的衣服。這裏的候鳥還遲遲沒有遷移,毛腳燕,煙雨燕,在碧藍的天空滑上滑下,在高樓的縫隙裡飛進飛出。

我會記住這段時光的,我對自己說。為此,我應該在這兒快快活活,因為這段時光不會再來。我想,如果當初邁克西姆沒有把我拯救出來,我又會是怎麼個情形呢?也許我的遊歷會更豐富,我青春的歲月會在整天東奔西走的日子裏慘淡地度過。像我這樣一個被人雇傭的伴侶,會陪伴一個又一個富有、庸俗得可怕的女人,然後望著自己眼角處的皺紋越來越深,第一次寒心地為自己焦慮;為自己裝得體面但實際上窮困潦倒的老年生活將面臨的那份孤獨和淒慘而擔憂。當這些念頭一出現,我馬上鄙視自己對邁克西姆的不忠,儘管這念頭不易察覺,稍縱即逝;鄙視自己會產生哪怕是極微小的、剎那間的厭倦和不滿。然後在輕鬆和感激的心境中一個勁地祈禱。

那天早上,我們從擁擠的街道和廣場裡出來,離開了舒適的陽光,走進陰冷的大樓、幽暗的教堂和靜謐的美術館。教堂的圓頂裝飾得金碧輝煌,壁龕處一群群天使張開三角形的翅膀正向天國翱翔。美術館的長廊裡很靜,腳步聲在裏面發出了沉重的迴音。我們穿行在色彩淡雅、神態安詳的人物塑像和神的塑像中間。那兒有神情肅穆、無動於衷的聖人和聖母,也有心醉神迷的唱詩班和祥和的大理石身小天使。眼前的形象又喚醒了我內心深處的感情,我渺小的生命和微不足道的思慮處在一個更宏大、更永恆的世界裏,至少這幾個小時裡是這樣。

「我喜歡這裏,」當我們走到一條通向外部世界的迴廊的盡頭時,我說。「我想呆在這兒——它使我領悟到什麼才是真諦,而其它的一切都是喧囂而已——像一隻嗡嗡亂飛的蒼蠅。」

「那我們就必須離開。」

「為什麼?」

「為了不至於中毒太深而毀了自己——偉大的藝術和莊嚴、聖潔的東西,還有不朽的慾念,都不能過分追求,只有適量才能起到好效果。」

我被他逗笑了。他站在大理石的圓柱旁,顯得慢條斯理,英國味十足,用那種當初我喜次的簡慢無禮的腔調跟我說話。猛地我內心湧起了一股喜悅:他又變回到我所熟悉、我所愛的那個人了。我愛他。我挽起他的手,漫步走出了陰暗處,來到了明媚的陽光下。

「我們不留在這兒的話,幹什麼好呢?」

「吃午飯,然後去公園。」

這一次,我們沒有到錯縮在小巷深處的小餐館去,而是去了一家豪華的飯店。「我膩透了,」他說。「來吧。」我知道他指的是東躲西藏的生活。每次有人從我們面前走過,朝我們看上一眼,我們就會習慣地轉過臉去。他是對擔驚受怕、不敢露面的生活厭倦了。神經一鬆弛,我就無憂無慮起來,隻想飛快地跑,大聲地笑,到街上去翩翩起舞,倒不是為了我自己——隱居和隱姓埋名的生活照樣能使我感到幸福,我有這種本能——而是為了他。

我們在一家大飯店進午餐。我們坐在平台上一項遮篷下面,桌子上放著鮮花,鋪了一塊厚實、光滑的白色台市。酒杯的高腳看上去像嫩枝一樣脆弱,貝殼的味道太好了,極富海鮮味。此刻什麼也不會來打擾我們。席間我說,「我太幸運了。我把它忘了,現在又記起來了。」他大笑起來。我直盯著他的臉看,我想我看到的是滿足。

夠了,我對自己說。如果我無法得到其它的,這也夠了。陽光、溫暖、安逸,還有那些美麗的地方;我想,不知有多少人會忌妒我們呢。

幸福的秘訣就是及時行樂,我望著杯子裏的酒,用舌頭品嘗著它淡淡的檸檬清香,默默自語道。秘訣就是及時行樂。昨天,明天,生命剩下的歲月都不該去想,我們活著畢竟不是為了去冥思苦想的。

我們快活地邊吃邊談,一頓午餐花去了近兩個小時,吃得也比往常多。然後乘上公共汽車,擠在人群裡,來到市郊,上了一座坡度平緩、環繞城市的山丘。但最後一英裡的路程我們是步行的。山上出奇地寧靜,我們在遲暮的陽光下爬行在林蔭山道上。

幸福的秘訣就是及時行樂,我一遍遍地說,及時行樂。我想我可以呆在那兒,平靜地生活在這個美麗的地方,逛逛商店,擁有一峰白色整潔的小房子,屋子裏裝上百葉窗,台階上擺放著花盆。

「看那兒,」邁克西姆停住腳步,抓住我的手說,「瞧。」

我們前面有一幢別墅,它坐落在最後一道斜坡的腳下,面朝一條開闊的林蔭山道,四周環繞著很規範的花園。這是一幢風格嚴謹的房子,精緻典雅。入口處是一個雙層的石頭台階,台階的兩側呈弧形彎曲,在有門廊的正門口交會在一起。

「我第一次看見它時才十七歲,」邁克西姆說,「我永遠不會忘記——永遠不會忘記我當時突然意識到了事物的大小——從來沒有一幢房子那麼使我賞心悅目過——除了我自己的。」

我朝它望去。我有些惆然。它過於規範,過於嚴謹了,我無法對它產生熱情。它吸引著我,但又同我保持著距離,冷漠嚴峻地注視著我。

當我們走上光滑、鋪著礫石的斜坡時,我看見了兩邊的花園,它們也設計得很規範化。長長的石頭水槽裡有水,噴水池噴出的水柱或成漂亮的弧線,或成縷縷細雨。我看見了成行的松柏和精心修剪過的矮小樹籬,還有投下長長的、整齊的影子的聖標和白楊。

除了台階兩旁大花盆裏的一些白色天竺葵,似乎就沒有別的花了。

但在房子的後面,花園同高低不平的斜坡連在一起。那兒生長著柳欖樹,橘樹;深深的草叢裏還有一些個小、枝蔓纏繞、富有浪漫情趣的野花兒。

「你應該到了春天來看,」邁克西姆說,「到處鋪滿了藍色和乳白色的花兒——花叢中探出一個個花蜜——像雪一樣白——那時我們再來。」

春天。我不去想得那麼遙遠,我根本不去為明天考慮,我怕重新勾起我對春天的美好的遐想。

不久,我開始有點看出了別墅的誘惑力,看出了它的完美,它漂亮的輪廓,它的寧靜和規範化。它們對自己的合理性確信無疑,因而顯得十分的安逸。它們都受著房子的擺佈和支配,不容更改,不容置疑。或許我終於變了,或許我真的成熟了,但我想這個念頭並不見得荒謬、可笑。我從未有過青年時代——儘管我有過孩提時代,那是很久以前,興許是在我讀過的故鄉裡存在過的,但我沒有年輕過,沒有那種無憂無慮、幼稚可笑、浮囂輕狂的青春年代。我嫁給了邁克西姆,我在他的身邊,在曼陀麗,在後來的變故中喪失了自我——然而我知道,從某種深刻的,基本的意義上說,我並不是個成人,我並不成熟,不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儘管我時常覺得人已到了中年,甚至已經老態畢露了。這是一個很奇怪的情形。我既是邁克西姆的妻子,又是他的孩子,而在我們的隱居生活中,我又覺得像是一個母親,小心地攙著他的手在走。

我們慢慢向前走著,繞過那些花園。它們給人一種安寧、靜謐的散步氛圍。在這裏,人們不可能撒腿飛跑,大聲聊天,或像孩子一樣開懷大笑。就像曼陀麗,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在這裏能感到幸福,為什麼這幢房子能給予他快樂——它就像曼陀麗——灰白暗淡,令人生畏,不可抗拒,秩序井然,協調和諧,寂靜無聲。

周圍還有一些像我們一樣在散步的人,都是表情嚴肅的一對對,他們很少開口。當我們從山頂上下來,又回到別墅的前面時,他們也朝我們這兒走了過來,而且又多了些人。他們聚在台階下面。邁克西姆看了看手錶。

「四點——有一場參觀——導遊已經來了,正等著——我們不妨也加入吧。它裝飾得過於華麗了點,但是有一些漂亮的東西——我想畫也值得看看。我不太記得了。」

我說不上來自己想不想進去。我留在礫石小徑上散散步、置身於噴池中間也很快活。不久以前,邁克西姆遇到這種事肯定會退避三舍的,因為來這種場合的遊人都是那種會發現我們,認出我們的人,他們會朝我們打量,竊竊私語。但現在他好像根本不在乎這些了,

大門口那層台階上站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她身材高挑,衣著無可挑剔,具有意大利的典雅品位。她的頭髮光潔地向上流理成一個髻,使那張顴骨突出的臉更醒目了。她是那種馬上會令我自慚形穢的女人,使我覺得自己低賤,邋遢;讓我意識到羊毛衫上的鈕扣破了,會為自己粗俗笨拙的舉止而尷尬。

我害怕這種女人倒不是出於一種擔心,擔心自己和邁克西姆的關係會不安全,我腦子裏從未閃現過他會不會對其他女人感興趣的念頭,一刻也不曾擔憂過他也許會對我不忠。儘管我有時候會想——那是我一直感到迷惑不解的:他為什麼要娶我?為什麼顯得那麼心滿意足?愛情究竟是怎麼降臨的?我經常對著鏡子百思不得其解。只有一個女人我害怕過,一個真正的對手,但那早已成了過去。

但眼前這個像小鳥一樣敏捷和自信、正輕快地跑上台階的意大利女人卻又令我想起了往事,腦海裡又浮現出了呂蓓卡的照片。我想像著她怎樣跑進那扇帶門廊的大門,儼然像是別墅的女主人。

我們十來個人排著隊順從地跟在她身後走上台階,人人都顯得興緻盎然,很有教養。我跟在後面是因為邁克西姆想進去的緣故。但我很清楚,一走進那個陰暗的大廳,我什麼也不會喜歡的。那裏一定是個令人生畏的地方,到處都是沉重的、冰冷的、毫無感情的東西。事實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而且導遊用硬梆梆,尖聲尖氣、語速很快的意大利語講解,我什麼也聽不懂。邁克西姆也好像被她弄得有些心不在焉。當她指東指西講解的時候,他卻望著別處,打量著房間的其它地方。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來,也許僅僅是為了回憶。他說他第一次來這裏時才十六歲。我不知道那時候的他是什麼樣的,是不是像個孩子,舉止笨拙可笑,但我想像不出。

我們在那些天花板離地面很高的房間裡進進出出。地上鋪著地磚,拚著整齊的花紋,走在上面發出空空的迴音;天花板塗上了彩漆,門上方的線角處有雕刻的水果,垂枝,葡萄藤和常青藤。人們在這裏可以欣賞音樂,三五成群、溫文爾雅地交談,還可以品嘗擺設精美的菜肴。但絕不可能有衝動、失常的舉止,或衣冠不整。這兒看不見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情:笑啊,跑啊,爭吵或摔東西,也不可能讓孩子們大聲喊叫。

越是往這幢給人印象深刻、完美無缺的房子深處走去,我越感到厭惡。我不喜歡它,但我也不懼怕它。它對我沒有任何威脅,我竟為此而感到自豪。

我陪著邁克西姆,跟在導遊局面走,前半個小時寸步不離,但漸漸地我越來越感到乏味,焦躁不安,很想再見到沐浴在陽光下的花園,我就慢慢地拖在了後面,趁著其他人匆匆地朝前面一個畫廊走去時,我溜進了一個過道,裝出要細細地觀賞排列在牆上的一幅幅乏味的畫似的。那些都是圓形劇場和羅馬建築風格的繪畫。說來奇怪,這些畫倒能使我安靜下來,好像是一劑溫和的專治我煩躁症的良藥。

導遊的說話聲和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沒有人注意到我的掉隊。我想要不了多久邁克西姆會來找我的。離我幾碼遠的地方是空曠的走廊的盡頭,那裏有一道樓梯通向上面。我沿著樓梯向上走去。當我經過一扇扇緊閉的房門時,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夢幻中的孩子,一個人在房子裏轉悠,在尋找什麼人或什麼東西,然而又不知道是什麼。四周空無一人,我猜想這幢別墅除了導遊和遊客的定期光顧外,一定沒人居住,我打量著周圍。

樓梯變窄了,最後的一段非常陡直。這裏的光線更暗了,窗戶很小,離地面又高,幾束細細的,飛揚著塵灰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這兒什麼東西也沒有,沒有畫,沒有傢具。我打算走到樓梯的最盡頭;我有一種迷信的感覺:非要讓腳踏上最後一格樓梯後才能下樓去。但當我走到樓梯的盡頭時,我看見前面有一道長方形的亮光照在空蕩蕩的地板上。我走了過去,發現有兩扇半開著的落地百葉窗,打開的角度很對稱,我輕輕一推,窗啟開了。我來到一個空間很小的斜面牆凹進處。那兒沒有窗,四周圍著低低的護牆,所以看上去像個陽台。我明白了:這幢別墅的後面有一排格局相同的開放形建築,而這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所看見的使我非常驚詫,我好像找到了這幢房子的最佳景點。前面是一片地勢傾斜的果園和撒攬樹林,規劃整齊的花園像一塊精心鋪設的地毯;再遠處,沿車道和大門的地方,樹木成蔭的斜坡向前伸展開去,我們就是從那裏上來的。再往遠處望,可以隱隱約約地看見鱗次櫛比的房頂和穹隆頂,它們在遲暮的光線中顯出藍的、灰的和紫的色彩;進入視線的還有城市裏的用塔、鐘樓以及橫貫而過的河流。

這兒美極了,盪人心弦,它是我的,此時此刻它是屬於我的。我發現了這個秘密,我讓自己一個人擁有。我自欺欺人地相信沒有人來過這裏。這裏和下面那些單調浮華的房間,和那些雕像和陰冷的長廊簡直如天壤之別。

我稍稍探出身子,不是朝遠處望,而是垂直地朝下望去。石頭台階,花盆,石獅子,還有小樹罈子,似乎都靜臥在那兒,在等待我,召喚我,引誘我。我一陣戰慄,喉嚨堵得透不過氣來,抓住護牆的手汗涔涔、滑膩膩的。

花園裏空空蕩蕩,寂靜無聲。樹木投下的又長又暗的影子就像高個子女人的身影,一個個冷峻而又企盼地站在那裏。這時,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在我耳邊低語。我的脖子幾乎能感覺到她的呼吸,我還幾乎看見了她的黑色真絲衣袖,她的手擱在我身旁的百葉窗上。我想只要一回頭我就會看見她。

「這沒用,不是嗎?你永遠比不上她……她仍是真正的德溫特夫人,而你不是。他呢?你是知道實情的,是不是?我也知道,你無法忘記它。我們永遠不會讓你忘記。她不會。她還在那兒,一直在那兒。你以為她消失了,成了過去;以為她靜靜地無聲地躺在了那兒。但她永遠不會就那麼靜靜地躺著的,我永遠不會讓她這麼做。她要我去幫她,我會的。我從未令她失望過,從不,現在也不會。我會來的,在她無能為力的時候替她說話。他殺了她,是不是?誰不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你也知道。他謀害了她。邁克西姆·德溫特開槍打死了他的妻子,然後把屍體放在船上,出了海,又使它沉入海底,看上去就像一起勞故。但那不是事故,是謀殺。她不是淹死的。你瞧,我知道了真相。我一直存有疑心,現在終於知道了真相。你也是,而且更糟,不是嗎?太難了。你不得不帶著這個秘密度過你的餘生,而且永遠不能不去知道,永遠無法逃避,無論你跑到哪兒,就是再美麗的地方,再偏僻的小鎮,也無濟於事。你的生活再也離不開這個陰影,也離不開他。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你不得不看著他,然後記起來:那個男人是兇手。他槍殺了他的妻子,他殺死了呂蓓卡。現在他成了你的丈夫。你晚上睡覺時他就躺在你的身邊,這是你入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它伴隨著你進入睡夢,然後使得這些夢變成令人心悸、令人恐怖的東西。」

這聲音無休無止地響著,遲遲不肯離去。它的音量既不升高,又不降低,而是一成不變地、輕輕地數落著每一個字,猶如一前我不得不聽。很有誘惑力的樂曲。

這聲音不僅響在我的頭腦裡,還響在我的軀體之外,似乎分散在兩個地方。我在恐懼中感到一陣眩暈,但我不能失去知覺,否則將難逃厄運。

我睜開原先半閉著的眼睛,朝下望去。夜幕臨近,光線起了變化。世界溶進了一片美麗的琥珀色和玫瑰色裡。芬芳、明凈的夕陽令我不能自持。

「是的,」這聲音在低語。「就是這麼個情形,不是嗎?你如今知道了,留在了記憶裡,朝下面看啊,不是挺容易的嗎?為什麼不跳下去?不會有痛苦的,不會折斷你的脖子。這方法又快又好,為什麼不試試?為什麼不跳?那樣可以一了百了。你不需要再去記憶,你到了那兒誰也不會來打擾你。別害怕,我不會推你的。上次我也沒有推你,不是嗎?我不會站到你身邊來。你可以自願地跳下去。他永遠不會知道其中的原委,看上去就像一起可怕的事故,於是它就成了一起事故,不是嗎?他不會知道我來過這兒。他以為我已經死了,你也以為我死了,每個人都這樣以為。丹弗斯太太和她的女主人一樣已經死了。你為什麼不一勞永逸地擺脫我們呢?你想這樣做,是嗎?你始終不敢告訴他你有時候怕他,因為他是個殺人兇手,和他在一起你永遠得不到幸福。無論你跑得多遠,或者你想回來重新開始你渴望的新的生活,你也永遠不能擺脫我們。為什麼不跳下去讓一切都結束呢?」

「不,」我低聲答道。「不。你給我走開,你不是真實的,你們都不是真實的。她無法傷害我,你也不能。離開我,丹弗斯太太。」然後我大叫起來,腳步往後退去。我倒下去的時候只聽見自己的叫喊猶如從海底傳出的空鳴聲,久久在我身後回蕩:「不,不,不。」

人人都很關心,樂意幫助,而最焦慮的是邁克西姆。想起他的柔情我心裏倍感溫暖。在以後的幾天裏,我一直依戀、渴望著他的溫情。我坐在充滿陽光的小居室裡,從那裏可以俯瞰到公寓的院子和周圍的小巷。房東太太堅持要我呆在那裏,她說我不能整天呆在臥室,那會悶出病來的。我需要振作起精神,她可不希望看到我憂鬱寡歡的樣子。我畢竟沒病,只是需要休息,需要照顧,需要悉心地關懷。她不時在我房間進進出出,說這說那,小題大作,還端來裝著水果的誘人的小碟子——有新鮮、熟透了的無花果,有最後一批上市的桃子,要不就是汽水和小片的檸檬餅乾。沒過多久,我突然窘迫地意識到,她是以為我懷孕了。她的表情裡有一種夾雜著同情和理解的寬容和羞澀。我也受到了感染。我真想使她開心,告訴她:是的,是的,是這麼回事。

院子那頭的牆上有一扇門,通向一條小巷。小巷的盡頭有一幢建築,有人告訴我那是個女修道院,修道院裏還有一個託兒所。每天好幾次我坐在那裏,聽到孩子們的聲音:尖聲尖氣,歡快明朗,他們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鳥湧向學校。他們在高牆的那邊笑著,喊著,做著遊戲。他們富有韻律的小嗓子,他們甜甜的、跳躍的歌聲從開啟的窗戶傳了進來。

我從未見到過他們,也不需要見到他們,我可以清晰地想像出他們活潑可愛的樣子。我不知道看見了他們會使我更幸福呢還是會增加我的失望。

我沒有病,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申明這一點。當我被攙扶著慢慢走下石頭樓梯,被安置在前廳裡一張寶座似的大靠背椅上時,我感到荒唐、窘迫透了。他們拿來了冰水,還叫了一輛汽車。我感覺到了人們小心翼翼地在朝我車裏張望,然後將目光移開。

我只是在走到前面去時,突然感到了一陣眩暈,我解釋說。可能是太高了,或是光線的反差太大,也許是午餐上多喝了一杯葡萄酒,我平對不大這麼喝的。在門廳裡,在車上,在公寓裏,邁克西姆是那麼深情地望著我,那麼體貼溫柔。他的面容不斷出現在我的腦海裡。這時我就會有一種負罪感,為我對他的種種想法,為允許那個聲音恣意地在我內心深處低吟而羞愧。因為我知道,只有我的頭腦裡才會有這樣的念頭。我去加以想像,甚至去幻覺,而不是去壓抑它。我麻木了,入迷了,近乎以一種可怕的方式從中尋求樂趣。

於是我想有個人談談。但當我產生這個慾望時,我意識到自己沒有一個朋友,從來沒有過——沒有其他女人常有的那種可以無拘無束、輕鬆愉快地交談的知己朋友;像校友啦,姐妹或表親啦,丈夫同紅的太太啦——而我一個也沒有。我不曾結識過一個。我還是個孩子時就沒有了親人,後來我受雇於范·霍珀夫人,成了她的伴侶。但我們之間不存在友誼,我始終無法跟她說點什麼。當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心藏著秘密,什麼事都避開她的耳目。後來我有了邁克西姆。於是我不再需要任何人,不再需要去任何地方。客人們蜂擁而來,不斷有新的人認識,還有左鄰右舍。他們都比我大,沒有一個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沒有一個對我感興趣,除了好色的目光外。只有弗蘭克·克勞利,他對邁克西姆忠心耿耿,言行謹小慎微,是一塊我可以依靠的岩石,但不是我意中的、現在需要的朋友。還有比阿特麗斯——我想要是她活著,我可以跟她說,她非常喜歡我。但弗蘭克是邁克西姆的僱員,比阿特麗斯是他的姐姐,他們都不是我的,不屬於我這一邊的——儘管不存在「哪一邊」的問題,我心裏也明白。這也是我感到內疚的另一個原因。

那幾天我開始為自己感到悲哀,我的心情糟透了。一天下午,我完全沉浸在這種情緒中——一直想著我如何被剝奪了青春,沒有自己的朋友;為了邁克西姆如何被迫地放棄自己的需要;我是多麼地想要孩子,但又沒有——或許是無能為力。

邁克西姆出去了,又去他喜愛的哪一個美術館轉悠去了。那些乾篇一律、矯揉造作的繪畫不十分合我的口胃,但我還是說想跟他一起去,我不能老是坐在這裏。

「我沒病,」我說。「我很好,邁克西姆,我不想讓你們大驚小怪的,不需要你們像對待殘疾人一樣來對我。」

他站著,低頭望著我,表情寬容、柔和。我應該有所反應,應該表示出愛和感激。但我卻感到生氣。我覺得他又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在庇護我,慫恿我。我惱極了。

「你走吧,」我說,「我會去見你的。我們去舊噴池邊上的那家咖啡館吃雪糕。」

「不休息?」

「我不累。」

但隨即我又感到內疚起來,我不該拒絕他的關心。我說,「我會休息的,但我沒病——請相信我,真的沒事——什麼事也沒有。」

下午的時間好像凝固了,秋天的太陽一動不動地照在院子的舊牆上。我聽見房東太太在房子前聊天,然後走了出去,關上了門。孩子們也很安靜,也許在午睡。

我不知道我們的這種生活還要持續多久:毫無目的地呆在一個地方或另一個地方,是否就這麼度過我們的餘生?我想有這個可能。我不能問邁克西姆,不敢跟他談論這事。我突然感到,我們之間離得太遠了,但又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是怎麼發生的。我們經歷了磨難,來到平靜的海灣,曾是那樣親密無間地相依在一起。現在這種親密卻不存在了,那種完美也蕩然無存了。我在想,婚姻是否都是這樣的,不斷地發展,不斷地變化,把我忽兒推向這裏,忽兒擠向那裏;一時聚合,一時分開,毫無規律可尋,好像我們是在大海裡隨波漂流。或者,如果我們並不是那麼軟弱無力,難道是我們自己的意志在起作用?是我們自己根據想的、要的、說的和做的將命運安排在自己的頭上?命運和機遇是否也像外界發生的事情一樣在起作用?我花了一個小時,甚至更多的時間在自問,在思索。但到頭來卻愈加迷惑不解,愈加疑慮重重,甚至不明白為什麼還要繼續去想它,為什麼不隨它去呢,只要生存就行;不假思索、沒有焦慮的生存。思索和焦慮讓我煩惱,使我坐立不安,也使邁克西姆得不到安寧。

也許是我錯了,也許我是有病。我覺得累極了,渾身乏力,無精打采。或許這就是我聽見耳語聲、暈厥過去的原因。各種念頭,各種疑問在我的腦子裏打轉,我既睏乏,又擺脫不了它們的糾纏,於是,過了一會我睡著了,在這間寂靜無聲的房間裡打了個奇怪的、不安穩的、充滿憂慮的瞌睡。

當我慢慢醒來時,已經是傍晚了,我朝院子那頭的牆上望去。我記得入睡的時候也朝它看過,儘管沒有把看見的東西有意識地記在大腦裡。但印象在起作用,它不可思議地幫我找到了答案:是什麼東西一直在不知不覺地困擾著我。它現在清晰、完整地出現在了我的腦海裡。

舊牆上生長著一串匍匐植物——向左右兩邊蔓延開去,像伸展出去的兩條臂膀——還爬滿了大門門框的四周。它很好看,令人賞心悅目;它的葉子綠得很明快,富有光澤;藤上星布著幾百朵潔白的小花;它的幽香在空氣中淡淡地送到了我的房裏。我不知道它叫什麼,但我現在想起來曾在別墅的拱門上方也看見過它。

襯著綠葉的白花令我想起了另外的東西。直到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那東西一直深藏在某個地方,在戲弄著我,迷惑著我;它是惱人的夢魘和耳語的緣由;在別墅發生的事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弗蘭克·克勞利曾經想消除我的疑慮。我為留在比阿特麗斯墓地上的花圈感到不安,他卻不屑一顧,竭力使我相信那確實沒什麼嚴重,要我把它從腦子裏驅趕掉。至於那張卡片,也不過是個把戲,惡作劇而已。「是傑克·費弗爾,」他肯定地對我說,「我聽說他仍在附近的什麼地方,我見過他一次。一定是他搗的鬼,沒錯。他喜歡做這種事情來取樂。別理它,把它忘了。這不是什麼大事。」

但並非如此,我現在想來,事情並非如此,那不是傑克·費弗爾乾的,那根本不是他的風格。傑克·費弗爾是個虛弱、討厭、下流的傢夥,是個懦夫,騙子;他很墮落,但並不邪惡。傑克·費弗爾是個寄生蟲,是個無賴。我現在想起了他:個子很大,肌肉鬆弛,長得很英俊但不修邊幅,屬於軟不啦嘰、優柔寡斷的那號人。他的下巴沒有力度,呼吸中滲著酒味,眼睛老是斜視著,露出猥褻的眼神。呂蓓卡看不起他,邁克西姆也一樣。我也鄙視他,儘管我還伯他。但在那段日子裏我害怕每一個人。現在我是不會再怕傑克·費弗爾的。

他沒有放那只花圈。他不具備那種素質,沒有那份精明,那種手段。即使這一想法出現在他的頭腦裡,他也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他絕不可能挑選出如此完美的花,然後細心策劃,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花圈放在那裏。他有可能出現在比阿特麗斯的葬禮上——真的,我現在意識到當初我暗地裏的確有點指望他的到來;要是我那天下午掃視教堂時在後面的某個地方看見他,看見他用水汪汪的、獃滯的目光望著我,頭髮稀疏,脖子上長出了橫肉,我也不會吃驚的。但他沒來,可能他連比阿特麗斯的死都不知道呢。

放花圈不是他所為。他不可能在那張奶白色的卡片上寫下字母R,寫得和他的手跡一模一樣。他沒有這份靈氣,他的方式是直接了當的,魯莽的,笨手笨腳的。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如此天衣無縫地策劃這場花圈的騙局,並將這個騙局實施得如此巧妙,如此殘酷;能在那張卡片上摹仿出R這個字母。

孩子們從託兒所出來,我聽見了圍牆外面他們銀鈴般的嗓音,聽見他們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院子裏又恢復了寧靜。但她在那兒,在我的心裏,在我的眼前,甚至這塊純潔、幽僻的地方也被她蒙上了陰影。

我看見她像往常一樣穿著黑色絲服,長長的、瘦骨嶙峋的手像爪子一樣從細細的袖管裡伸出來;看見她那張形似骷髏的臉:蒼白得像一張羊皮紙,顴骨突出,眼睛深陷;看見她的頭髮一古腦地梳向後面,就像那位別墅導遊的髮型扁扁地貼在頭皮上烏黑髮亮;她的手交叉著擱在胸前。我還看見她瞧我時的神態:蔑視,傲慢;還有其它時候的眼神:有時閃動著仇恨、詛咒的凶光,有時帶著鄙視、嘲諷的冷漠。她以各種各樣陰險、惡毒的手段來破壞我深深依戀的那點脆弱的幸福、那點可憐的寧靜和安全感。

我看見她站在曼陀麗莊園台階上列成一排的傭人們的最前面,很一本正經地歡迎我這個新娘的到來;站在室內小眺台旁的大樓梯的頂端,沒有表情地、冷冷地望著我;還有在西樓臥室的門口,她幸災樂禍、洋洋得意地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發現了我心虛的舉止。在曼陀麗舞會的那個晚上,當我輕易地掉入她為我設下的陷講時,我看見了她那雙充滿了得意和狂喜的眼睛。

還有她的聲音,一遍遍地在我耳邊低語,像蛇一樣隱蔽、令人難受。輕聲輕氣。

我不知道她如今在哪裏。自從我們開車從倫敦回曼陀麗那最後一個可怕的晚上到現在,我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他們說,她理好了行李走了,那天下午就發現她的房間空蕩蕩的。以後就是那場大火。我不想知道她的情況,我隻想把她從我們的生活中抹去,從我的記憶中抹去。我從不去想她,不讓她的陰影擋住我前面的路,或插在我們中間作梗。

丹弗斯太太是呂蓓卡的,她隻屬於呂蓓卡和曼陀麗。我根本不需要她。但丹弗斯太太送來了花圈。我知道是她乾的,我很清楚。

我走了出去,沒有帶外套,也沒有帶色,幾乎是一路奔跑著出了公寓的大門,穿過窄窄的小巷來到了噴水池。他已經在那裏了,兩腿交叉地坐在那兒,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杯茶。

「邁克西姆,」我喊道,氣喘籲籲地,但我盡量使自己振作起來,顯得和他一樣平靜、若無其事。

他抬起了頭。

「我好些了,」我輕快地說,「天氣真好,在陽光下仍很暖和。我真的沒事了。」

我看見他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眉頭,眼睛裏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我為什麼急著要讓他放心,為什麼一見面就迫不及待、輕描淡寫地申明自己已經好了?

我要了杯茶,一份檸檬雪糕。我很鎮定,鎮定自如。我呷著茶,用細長的象牙柄調羹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吃著雪糕,還不時對他完爾一笑。我沒有漏出一個字來。

但最後我終於說「讓我們快點離開此地。我想換個環境,你說呢?在別的地方我們也能享受到樂趣,趁冬天還沒有到來之前。」

我們以前沒有談過這事。我曾提議在季節變化的時候我們應該去某個地方安定下來,至於去哪兒無關緊要。現在仍然無關緊要。我只是急切地想離開這兒,因為它已經被陰影汙濁了,我在這裏再也得不到寧靜。當我走在大街上,走在廣場上的時候,總想著回頭看,總有這種感覺。我們又得踏上旅途,去尋找一方沒有被汙濁的凈地。現在是我變得焦躁不安起來,是我需要逃走,逃離此地,儘管這是徒勞的。因為我所要逃避的東西存在於我的體內,無論走到天涯海角,它都會形影不離地跟著我。

邁克西姆看著我。我咽下冰冷的雪糕時隻覺得喉嚨發痛。

我不能再問了,我想,他會起疑心的,會問我個究竟,我又不能回答他。我永遠無法說出她的名字,說出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名字。

這時他笑了。

「是的,」他說。「我想咱們再去威尼斯吧。」

回到公寓時天已經黑了,外面很冷。我突發奇想,到了正門口沒有拐進去,而是繼續朝前走了幾碼,來到那條通向院門的小巷。

「我想給你看樣東西,」我對邁克西姆說。「以前我從未留意過它,但今天下午醒來時,我看見了它。它很美——芳香撲鼻——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我為什麼要看他站在匍匐植物的旁邊?我不準備告訴他花圈的事,然而,指給他看這個不就等於是在告訴他嗎?不等於是把這兩者聯繫起來了?令我害怕的是,我想這麼做的慾望太強烈了。

「瞧」

在夜色裡,葉子顯得模糊不清,小朵的花兒更醒目了,顯得蒼白、可怖。我伸出手,用手指碰觸一片花瓣。從側面望去,邁克西姆的臉也是蒼白的。

「是的,」他說,「很美。在地中海國家可以常常看到它們——是冬季來臨前開得最遲的花。」

他伸手摺下一根嫩技,遞給我。

「它叫黍稷。」他邊說邊等我去接。於是,我最後不得不接過花朵,帶著它們回到了房裏。

那天日落以後,我們乘船穿過環礁湖的開闊水域,駛向那座神奇的城市。等我們到達那兒時,夏天和秋天已經不留痕跡地消失了,冬天取而代之。

湖面上的風很冷,使勁地刮在我們臉上,吹動著海水。於是我們隻好退縮在船艙裡。我們在聖馬科港下了船。被雨淋過的街道和廣場上的石子泛著粼粼的光。城市很寧靜,只有幾個威尼斯人和我們一起下了船。男人們拎著皮包,大衣的領子豎起著,大步地朝家走去。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身著黑色的衣服,提著酒椰纖維製成的購物袋,低著頭匆匆走著。

但我們覺得這個城市很美,它永遠不會叫人失望。我隔海眺望著身後的薩路特教堂,遠處的島上佇立著聖喬吉奧塔,那麼完美;再極目遠望,我能看見即將隱入暮色、消失在高聳建築群裡的主運河。當我在凝視這一切時,我的心境不僅僅是歡愉,還有一種奇怪的不真實感,似乎我一閉上眼睛,那些景色也會隨之而消失。上次我們來這兒的時候正是春天,樓群在稀薄、蒼白、初升的陽光下煙煙生輝。我那個時候有著更強烈的虛幻感,因為我剛嫁給邁克西姆,完全被突如其來的喜悅和發生的一切搞得迷離恍惚,只能身不由己地聽憑邁克西姆和事態的擺佈;毫無思想、一片癡心、懵然無知地沉浸在幸福之中。

我對那段時光的記憶少得可憐,從沒有在腦子裏留下什麼。它是我們回到真實勝界之前的一段平平庸庸、無憂無慮、不負責任的生活插曲。接踵而來的便是痛苦,憂慮和震驚。我對隨後發生在曼陀麗的事情卻記得非常清晰,猶如一個個電影鏡頭,隨時可以在我的腦海裡重現出來。

但像威尼斯,還有其它我們去過的地方,那只是我記憶中的一些極瑣碎、不連貫的片斷,我可以在開朗、輕鬆、朦朧的狀態中回想起它們來。

眼前,我看到的是一個和我的記憶完全不同的地方,它顯得更陰沉,更暗淡。我讚美它,懷著敬畏的心情注視著它。然而,當我跟在腳夫的後面,沿著運河邊上的小巷一路走去時,我人在發抖,不僅僅是又累又冷的緣故,而是我怕這座古老、朦朧、神秘的城市。它似乎永遠不向我們展露它的真面目,只露出一個個隨著情緒而在變化的假面具。

我們又找到了一處安靜、普通的寄宿公寓——我們很有這方面的天賦,我想。這種地方太適合我們了,適合我們離群索居、遮面而過的生活方式。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毫不介意了。只是當我往衣架上掛衣物,摺疊衣物或拉開笨重的抽屜時,我心裏才會湧起一股刺痛的慾望:渴望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傢具,自己的家。我沉迷於這樣的慾念裡,於是科貝特林苑就悄悄地、靜靜地、不受干擾地進入了我的腦海。我放任自己去回憶,去幻想。然後才跟上走在前面的邁克西姆。

我們很快就安定了下來。邁克西姆說,我們就留在這裏過冬了——為什麼不?的確,我們已經享受過了陽光。

我驚奇地發現,我們是多麼容易就找回了日常生活的軌跡,重又適應了它的節奏:取報紙,吃晚早餐,散步,野外旅行,看電影、教堂、房子,還有威尼斯人的臉,看在平滑、暗色的水面上靜靜遊弋的小船,看晨曦和傍晚時分鐘樓上面的天空。上次來這兒時,我們只是相對而望。我沒有看見城市,只看見邁克西姆的臉。

天老是陰沉沉的。刺骨的寒風鑽進小巷,穿過露天廣場,把我們趕進房內。但有的時候,陰霾散了,水面上映出了房子的倒影,高牆上的鍍金裝飾和色彩絢麗的穹隆頂煙用生輝。有時還有霧,使得威尼斯川流不息的腳步聲,鐘聲和船槳的擊水聲變得依稀難辨。除了上那家常去的咖啡館外,我們很少離開那間暗紅色、舒適的起居室。但時間一長就覺得壓抑,這時我就渴望曠野,渴望廣袤的天空;我會想到犁過的田地,光禿的樹木,有時還幻想我站在克裡斯的懸崖上,望著激流奔騰而來,擊在黑黑的岩石上碎成無數個浪花。

起初,邁克西姆還是老樣子,他回到了前幾年旅居國外時的那種熟悉的生活裡:需要我的陪伴,長時間的閱讀,熱衷於來自家鄉的既單調又平常、而且還要晚到幾天的新聞消息。他不願提及痛苦的往事,於是我養成了說話謹慎的習慣,避免傷害他,隱瞞一些自己的想法。除了那裏的居民外,我們還漸漸了解了威尼斯,了解了那裏許許多多的藝術品,還有當地的日常生活方式。我們成了內行,很少再去求助於指南一類的事。我們還就有關日期、風格、歷史、首腦以及畫家等知識互相提問。它成了我們消磨時光的一個既有趣又有效的內容。

偶爾,我發現他在看我,臉色有些陰沉。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有時覺得他在把自己同我隔離開來。於是我也就退避三舍。這並不難,需要的時候,我可以在夢中獲取到十分鐘的懷舊情感和脆弱的滿足感。

常有信來。我們收到賈爾斯的來信;弗蘭克·克勞利也寫來過一封,有時是生意上的信件往來,但它們都似乎無關緊要,不會引起邁克西姆的不快情緒。他只花一兩個小時坐在靠窗口的那張桌子旁來處理這些信件。這時我就獨自外出,逛逛威尼斯的大街,去運河遊覽遊覽,度過便宜的、無害的、愉快的一個小時。

聖誕節到了。它對我們是陌生的,如同我們旅居國外期間的每年聖誕節一樣。但我想我已經習慣了,所以不會再覺得異樣。我們會交換各自的禮物,吃當地的風俗食品。我會去一個外國教堂,參加用我不懂的語言主持的儀式。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這一天也會像平常一樣過得挺好。

我沒有去那幾個顯耀的大教堂,像聖馬克教堂或薩路特教堂,那裏的教徒們都穿戴講究。我現在比平時任何時候都討厭在公共場合拋頭露面。於是,我那天早早起床,超邁克西姆還睡眼朦朧的時候就離開了他。我穿過小巷和偏僻、空曠的廣場,經過雷奧托橋,來到了一個教堂。它是我那天散步時偶然發現的。我喜歡那裏是因為它比其它的教堂都來得安靜、簡樸,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沒有太多的珍貴繪畫,只是一個更普通、更真實的教堂,我這樣認為。沒有人會上這兒來獵奇或炫耀,我可以穿著翻毛領大衣,戴頂帽子,不引人注目地悄悄溜進去。

邁克西姆從不到這種地方去。他說他不信教,隻信教義中的「一些事實」。對此我從不深究。確實,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相信什麼。我沒有受過神學方面的教育,其它方面的知識也很貧乏。小時候隻受過極普通的教育,讀過一些為人熟悉的故事。但我還是祈禱,這幾年來不顧一切地祈禱。所得到的回報是,我們得以緩解了痛苦,擁有了一份平靜和親密。

我到了那裏。人群中有全家一起來的;也有一些身著黑眼、步履拖遝的婦女。她們挽著手,不時向別人投來的漠然的笑點頭作答。我跟著他們悄悄來到教堂的後排,望著聖誕彌撒。周圍是新點燃的燭光,還有大盆的聖誕樹和白花,牧師抑揚頓挫地做著彌撒,下面是一片嗡嗡的低語聲。此刻我又祈禱起來,想驅除一切雜念和記憶,驅除令我回憶的東西,驅除喃喃的耳語聲,忘記它們,徹底忘記。我還想在祈禱中獲得一種滿足感,為我們所擁有的而感謝主,虔誠地感激;然而當我跪下時,我知道我不能。我內心湧起一股強烈的、刺痛的總恨和慾望。那幢房子,科貝特林苑,出現在那裏,就在我的面前。我渴望得到它,不能放棄。

我想過聖誕節,想要我們倆的,在家裏,在自己家裏過的聖誕節。壁爐周圍放著大課的常青樹,壁爐裡生著火,有粉紅的,白的,半透明的漿果,說著古老的英語詞句,唱著熟悉的聖誕頌歌,品嘗著熱氣騰騰、豐盛、可口的菜肴。慾念使我痛苦,我無法祈禱下去,不能虔誠地祈禱下去了。我木然而坐,忍受著呆板的聖歌音調,忍受著排成長隊的教徒們前去領聖餐時腳步的拖曳聲,還有牧師手中的香爐前後晃動時發出的聲響。我等待著儀式結束,我便可以解脫了。

霧從環礁湖上瀰漫開來,滲進破敗舊房屋的每一條裂縫裏;它滯留在運河的黑色河面上,使空氣變得濕冷、嗆人。我低著頭快步往回走去。邁克西姆站在大廳裡,正興高采烈地用流利的意大利語在和旅館老闆交談著,手裏拿著一杯酒。

「你來啦,」他伸出手臂迎向我,見我回來他一臉的高興。我又怎麼能顯得無動於衷、冷冰冰的呢?怎麼能不快步迎上去,充滿愛意地迎向他呢?

我用笑回報了他,我快步迎向了他。他們也給我拿來了一杯酒,老闆吻了我的手,我們用異國的語言互祝聖誕快樂,我笑了:一點也不像過聖誕節。

但我的情緒有它自己的波動規律,就像其它事物有其規律一樣。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讓情緒外露,它成了我為維護面子而必須遵守的最嚴格的一條宗旨:不讓他知道我在想什麼——於是我想,這也成了最大的欺騙行為,但我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了,那麼做我覺得更好。

於是,我們重新開始了平淡無奇的生活:和睦相處,得過且過,悠閑自得。我們甚至對那座怪異、離奇的城市也很快地習慣了,到後來再也不去注意它,就像是在任何一個很平常的地方一樣。

邁克西姆如今似乎也有了秘密,有時我發現他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那眼神裡包含著疑問,他還好像需要時間去處理生意上的事,這些並沒有讓我煩惱,雖然我有些吃驚。我為此感到高興,我想這也許意味著,除了我們封閉的、觀域狹窄的小天地外,他一定在其它地方找到了樂趣。

一月份是在陰沉和灰暗中過去的:夜幕中的陰沉,垂暮時的灰暗。淒風苦雨無情地掃過湖面。漲潮淹沒了台階和浮碼頭,爬上了建築物的牆根,漫溢到了廣場。到處都有一股沖鼻的惡臭和霉味;路燈日復一日地從不熄滅,從早竟到晚。

心情的突然開朗,並不僅僅是因為經歷了幾個星期的黑暗後重又見到了陽光;也不只是由於空氣中不易察覺的那份潔凈和清新在提醒人們春天的來臨。還有其它的原因,而且是不曾料及的,充滿了喜劇色彩和我初識邁克西姆那段時光的回憶。它和其它的記憶截然不同,沒有半點的憂傷和惆悵。它令人回想起愛情的第一次衝動,回想起我的天真爛漫講再次使我意識到邁克西姆是多麼及時地解救了我。

那是我的生日,比聖誕節更快樂的一天。邁克西姆除了禮物外,總要給我一些驚喜,給我一些預料不到的快樂。他很會這麼做。所以,當我醒來時,一想起今天的日子,總會帶著幾分孩子般的期望和興奮的激動。

陽光明媚,我們一早就出去了。平時,我們總是在公寓裏簡單地用餐。但今天不同往常,我們要去弗洛裡恩飯店。我們過了橋,向廣場走去。周圍是匆匆上班去的威尼斯人,還有女人,學步的孩子,抱在懷裏的嬰兒,跑著上學去的小男孩。天空是琺琅藍的,像是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中的天色。確實,用復興這個詞去形容它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新的生命,」我漫步的時候說,「新的開始。」

邁克西姆笑了。我突然看見了我初次認識的那張臉。當時他就坐在「蔚藍海岸」旅館的沙發上,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但我又覺得在某些說不清的地方這張臉又像是中世紀的,像十五世紀的人物肖像畫。這張臉屬於一個有著城牆的城市,就像這個城市裏到處是鋪著鵝卵石的小巷。在這張臉上也能找到同樣的特點:輪廓鮮明,格調優雅。他和這裏般配極了,儘管他的外表和高鼻子紅頭髮的威尼斯人毫無相似之處。

這幾年來沒有喝過這麼好的咖啡,是真正的、濃鬱的意大刮咖啡,這種品味只有在戰前才能享受得到,後來全被剝奪了。如今的咖啡色淡味寡,成了薄湯粥似的玩藝。但這兒的咖啡卻香氣馥鬱,味道醇厚,色澤深黑;伽啡杯也很大,鍍金的杯口非常精緻,我們坐在靠窗的一張豪華的窗桌前——天色還早,坐在露天仍有些涼意。鴿子成群地飛了起來,拍打著翅膀在聖馬克教堂閃閃發光的穹隆頂上轉著圈兒;在巨大的石獅和騰躍的石馬雕塑群裡自由自在地飛翔;然後又飛回到行人路上。

邁克西姆仰靠在椅子上,看著我,表情有些迷惑。

「歲月不等人,」他說,「要盡情去享受。」

我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會怎麼辦?」我問。「我們最好早作打算。到了那時你會不喜歡我的。」

「當然啦。等午夜的鐘一敲響我就和你斷絕關係,把你甩到茫茫黑夜裏去。」

當我初次遇見邁克西姆的時候,那是一段令人興奮、難忘的日子。有一天我們開車回蒙特卡洛,有某種東西,或者說某句話,使我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和我在現實生活中的真實地位。我頓時感到灰心和沮喪,竟脫口而出:

「我希望自己是一個三十六歲左右穿黑絲綢戴一串珍珠的女人。」

在我的想像中,這個年齡和成熟的、老於世故的女人才是邁克西姆·德溫待所喜歡的。而我太年輕,像個女學生一樣不懂交際,幼稚,愚笨。但他娶的卻是我,要的卻是我,多麼叫人吃驚,多麼難以置信啊——現在想起來還有這種感覺,我隔著弗洛裡恩飯店的粉紅色台市望著他時依然有這種感覺。而一個三十六歲穿黑絲綢戴一串珍珠的女人,像呂蓓卡這樣的女人,正是他最最厭惡、最想擺脫的女人。我後來知道了。

但再過幾年,我也三十六歲了。雖然我永遠不會穿黑絲綢的衣服,但心裏卻有過那麼一兩次偷偷地想戴一串珍珠。它把人喜愛,典雅,比珠寶柔和;那些珠寶在我的眼裏都是些又硬又脆、惹人討厭的玩藝。

然而年齡並不重要。我現在知道,在有的日子裏我比母親還老,像一個是蠻之年的老婦;然而在另外一些日子裏,那是極少的——就像今天一樣——我又回到了初遇邁克西姆時的青春歲月,而且青春永駐。而在大部分的日子裏,如果還值得我去想的話,我似乎是處在一個乏味透項,又難以確定的中年期。

但今天早上,我誕生的紀念日,我的生命猶如東升的旭日。陽光,空氣,生輝的城市,都令我感到無比的快樂。我不再唉聲嘆氣,我對自己說,不再感到不滿足,不再回頭看,不再渴望失去的東西。我不需要那麼做了。

白天我享受到了幾分快樂,但到了晚上他才給我真正的驚喜。他讓我穿上夜禮服,披上毛皮披肩,然後還留我一個人在屋裏打扮打扮。我本來以為我們是去雷奧托橋附近一家我們喜歡的小飯店,但我們沿著小巷一直走到盡頭,來到了浮碼頭。那兒停著一條平底船,像一隻優雅的黑天鵝正靜臥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船上點著火把,把船頭映成一片金色。我們上次來度蜜月的時候也是這樣坐船遊玩的。那會,如此浪漫的安排邁克西姆一天能作出十幾次來,但現在我卻感到陌生了。我們的生活已不同舊日,我已經忘記了邁克西姆曾是那麼富於浪漫的天賦。

我想叫時間停住,讓如此靜謐、如此舒展的運河旅程永無止境地持續下去。我不回頭,對什麼都無渴求,隻想擁有現在,擁有這個地方——這時光難得擁有,因而愈加珍貴。

但旅程沒有持續很久,船悄然無聲地停靠在了另一個浮碼頭。我看見一家飯店的大門被侍者打開了,燈光照進河裏,在水裏隨波沉浮。

我沒有真正享受過時髦的地方,我們早就與此絕緣了。但偶爾,我們也會穿戴整齊,坐在枝形吊燈下享受著侍者們的服務,這無非是一種刺激,是生活中極為短暫的愉快的小插曲。它們毫無害處,因為那只是一場遊戲,一次偶爾的享受,並不是我們的生活方式,與我們的自身形象也沒有本質的聯繫。而這一切對邁克西姆圈子裏的許多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像邁克西姆,還有呂蓓卡。

已經有很久了,他一直謹慎地避開這種場所,唯恐被人看見,指指點點;而且他也怕重新被喚起痛苦的記憶。我對此例毫不介意,因為我早已習慣了這種躲躲閃閃的生活。現在他居然來威尼斯最悠久、最時髦的飯店用餐,我不免感到驚詫了。

「你應該有特別的享受,」他說,「你生活中這樣的機會太少了。我對你來說太單調乏味。」

「不,還是那樣的好——我喜歡那樣。你也知道。」

「那就是過於迷醉於自我了。我想自由地去支配生活。」

我正要跨進去的腳步停住了。站立兩旁的是穿著鑲邊製限的侍者,正拉著玻璃大門迎候我們進去。

「別改變——我不希望老這樣。」

「當然不會的——我這個年齡已經不能再有什麼變化了。」

「這地方一定很漂亮——我經常路過這兒,朝裏面看上一眼——它始終那樣富麗堂皇——不像是飯店,倒像是個宮殿。」

「它以前就是個宮殿。」

我們踩在珠光寶氣的地毯上走了進去。「我們不大會遇見什麼人的。就算人們對這種事仍感興趣,眼下也不是來威尼斯的季節。」

也許是不會,但那天晚上還是有一些顯貴的人在那裏用餐。他們當中大多數都是上了歲數的闊佬。他們舉止沉悶,不合時尚。女人都披著小的皮毛披肩,戴著綠寶石,身邊陪伴的都是頭頂光禿的男人,一對對坐著很少說話,用自鳴不凡的眼神注視著前面。我們從他們身邊經過時,沒引起任何注意。我在想是不是我們也顯得很老?年輕人會不會上這兒來?

這時我看見了一個人。他從鋪設在錦緞沙發和紫醬紅靠椅中間的那條天鵝絨地毯走了過來。我忍不住盯住他打量起來,因為他非常年輕,就像侍者那個年齡。但他的氣質和身份卻很難看得出,無法確定。他身材細長,體形很美;頭髮烏黑,好像剛精心疏理過。他穿著夜禮服,系一條黑色的絲綢領帶。領帶顯得用寬了些,邁克西姆也許會嗤之以鼻的;因為他對此是很講究的,覺得儀錶很重要。這可以說是一種天生的、帶點勢利的習慣吧,然而我似乎也學會了。我用既好奇又挑剔的眼光打量著這個漂亮的年輕人。他停住了腳步,等著招待我們的侍者給他讓出道來。我發現他的嘴是那麼的美,皮膚是那麼的細膩,但表情裏帶有不滿和幾分的傲慢。我猜想他準是這兒哪個人的小兒子,或是孫子,正陪著長輩在這裏苦度假日。他隻想能夠擺脫他們,但卻又不得不坐著聽他們談論那些他毫無興趣的人,或陪他們打打橋牌,慢吞吞地散步於威尼斯的街頭,還要打雜跑腿——這不,他手裏正拿著一封信和一隻眼鏡盒;我肯定這兩件東西都不是他自己的。我猜想他有著某種企求,因此不得不恪守盡職,小心不去冒犯他們,免得希望落空。

全是武斷的猜測。我在短短的時間裏就把這個年輕人分了檔,歸了類,然後又束之高閣不再去理會了。我為自己感到害臊。當他遇上我的眼睛,目光朝我們掃來時,我隻好勉強一笑,然後窘迫地掉轉頭去。他的眸子閃爍了一下,也許還牽了牽嘴角,然後朝前走去。我看見邁克西姆對我揚了揚眉毛:他立刻看懂了我所想的和豬的,而且持完全贊同的意見。這不用他開口我也能看出來。他覺得很有趣。

接著,從我們身後那個角落裏的一張沙發上傳來了說話聲。聲音很大,還帶著忿忿不平、抱怨的語氣。它越過十幾年的時間界線又在我耳邊鳴響,把我變回到一個舉止笨拙,衣冠不整的二十一歲的女孩。

「我的天,你倒悠閑自在,到底在幹什麼?我實在搞不做你怎麼會找了那麼長的時間。」

邁克西姆和我相對而視,兩人都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現在坐下,你又磨磨蹭贈的,你知道我不能容忍你這樣。不,別坐那裏,坐那兒,對了。好,把信給我,我肯定裏面有我要的剪報,還有一張照片,是《巴黎晚報》上的——唔,我知道那是一份很老的畫報,是戰前出的;我敢說那不一定是他,我敢說他已經死了,像其他人一樣死了——只是他的後腦杓很眼熟,我敢發誓那準是康普特——他才具有如此翩翩的風度,你無法想像——真的,你簡直想像不出來。那麼富有法國味,每次見面他都殷勤地吻我的手——只有法國人才知道這麼做,他們懂得如何去討女人的歡心。你又怎麼啦,幹嗎這麼坐立不安?過十分鐘我們進去吃飯。」

我最後那次見范·霍珀夫人時,她抬頭看著我,正在對著粉盒鏡子往鼻子上撲粉的手停了下來。然後對我說,同意嫁給德溫特先生是我犯下的一個大錯,一個我會遺恨終生的大錯。她不相信我具備當好曼陀麗莊園女主人的能力,對我的希望和夢想大加嘲諷。她用一種窺探、不友善的眼光盯著我。但我不在乎,我受雇於她以來第一次能這麼勇敢地面對她,不去理會她的話。因為有人愛著我,我就要結婚了,就要成為邁克西姆·德溫特夫人,我覺得可以同任何人較量,可以勇敢地去面對一切。她在我頭上的權勢地位頃刻間倒了。我不再由她出錢雇傭,不必再感到自己低下,愚蠢,無能,笨拙,沒有人格。窘迫、羞辱、沉悶的幾個星期終於到了盡頭,一切都結束了:不再有她房間裡沒完沒了的橋牌和雞尾酒會,不必再聽她使喚替她打雜,不會在餐桌上再去忍受侍者鄙夷的目光,也不必再去忍受她勢利和自賞的做作。我被解救了,安全了。

我當時離開了房間,下樓跑向心急火燎地等在門廳裡的邁克西姆。從此我再也沒有聽說過她,或看見過她。只有一次,我閑得無聊,給她寫了一封短訊,但她沒有回復。後來我被接喚而來、急風暴雨般的變故吞噬了。一切發生得那麼突然,完全打亂了我的生活,在以後平靜的歲月裡,我從未想起過她,哪怕是轉瞬即逝的閃念也沒有。我從未想過她會在哪兒,甚至是否還活著。她和我毫無關係,從蒙特卡洛「蔚藍海灘」旅館的那天起,她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然而我是不應該把她忘了的。凡是對我們的生活有過重大影響的人,我們都不該忘其舊情。假如我不曾當她的伴侶,假如她不那麼熱衷於捕捉那些她認為的風流人物,不那麼毫無憐憫地糾纏那些達官貴人,我也就不會在這裏了,不會是邁克西姆·德溫特夫人;我的生活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暗忖他也許不想讓她看見我們,我們就這樣躲藏、蜷縮在高背沙發裡,直到她去吃飯。然後我們逃離此地,到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去用餐。但以往的自信,甚至還有一點不明顯的傲慢,又回到了邁克西姆的身上。或許他不在乎,或許他覺得不會太惹是生非——我也說不上來,反正他湊近身,那張被逗樂似地翹起的嘴在我耳邊低聲說,「把咖啡喝完,我們可以進去了。」

我吃驚地看著他,但他笑笑,笑得很詭秘。我看出來他不僅想勇敢地去面對這個局面,而且還想從中取樂。我還記得他以前曾是那麼冷酷無情、狡黠老練地對付過她。

此刻,他站起身來。他的臉像是戴上了一副面具,真叫我忍俊不禁。

「別看她,」他說。侍者走了過來領我們去餐廳。

別看她。我沒有看。其實完全沒這個必要:當我們兩眼前視,毫無表情地經過她坐的角落時,我聽見了她驚愕的喘氣聲;她的長柄望遠鏡發出了「啪」的聲響。這討厭的聲響又把我帶回到了過去。

「這不是——我的天——快,叫他們停下,起來,去——笨小子——是他——嗯,邁克西姆·德溫特!」

當然,她最希望的是被邀請與我們共進早餐。她沒有變,仍像過去一樣口無遮攔,指手劃腳。她的策略是請我們去她的餐桌。

「這麼多年了,又是老朋友,我可不願放過這樣難得的機會——我可不願聽你們說『不』。」

可她不想聽也得聽。「非常抱歉,」邁克西姆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地說。「今天是個很特殊的場合。我們剛來威尼斯沒幾天,今天是我妻子的生日,我們專門預訂了餐桌。我想您一定會原諒我們的。」

她不想原諒。我看見她的嘴巴一張一閉在拚命找適當的言辭來留住我們,讓我們改變主意,但邁克西姆搶在了她的前面。

「如果飯後能和我們一起喝咖啡的話,我們會很榮幸的——您還有,」他的眼睛帶著疑惑朝那個年輕人飛快地掃了一眼。「還有您的朋友。」剛才我們停下時,那年輕人欠了欠身,現在又坐了下去,綳著臉。邁克西姆說完很自然地托住我的肘部,引我朝餐廳走去。我很想回頭看看她的表情,但又不敢。可我知道那個年輕人並沒有因為她而局促不安,舉止笨拙。不像當年的我。我在他身上感覺到一種驕矜、傲慢的氣質。我不喜歡這種氣質。所以,我並不同情他,絲毫的同情心也沒有。相反,我對范·霍珀夫人倒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惻隱之心,甚至是好感。因為我覺得他遲早會離開她,現在也不見得會對她好。她就像當初買下我的陪伴一樣,如今又買下了他。但我們的關係是生意上的關係,很普通,即使我受到了剝削,在那種情形下也是很正常的。像我這樣的人可以說是一種特殊類型的傭人,對這種情形應該有所思想準備。這一次,我想,事情可能不那麼簡單了。

范·霍珀夫人上了歲數,穿得過於講究,化妝得也有些過分;稀疏的白髮間已隱約露出了頭皮。她的手又小又胖,佩戴戒指地方的肉鼓得緊緊的;沒有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裏,顯得很古怪。除此之外,她什麼也沒變,仍像從前一樣的庸俗,愛管閑事,感覺遲鈍。

他們坐在餐廳的另一頭,離我們很遠。顯然她為此而感到不高興,感到沮喪。我看見她馬上叫來了領班,對著其它的桌子指指點點的——但沒有成功。他很乾脆地搖搖頭就離開了他們。她隻好和她的長柄望遠鏡形影相弔了。吃飯的時候,她好幾次把望遠鏡拿上拿下,炫耀地朝我們這邊看。

「我在想,我們這位年輕人——只能說是年輕人,絕對稱不上紳士——和她在一起有多久了,」邁克西姆說。「可憐的范·霍珀夫人——先是雇了你這個值得尊敬的小知心朋友,現在卻找上了這麼個人。你說是什麼使她走下坡路的?」

「我不喜歡他的神態,」我說。

「我也是。儘管她是個勢利的老糊塗,但不該受那份罪。」

我從眼角處看見她正調轉頭去打量一對走進餐廳的老年夫婦,但隨即就放下瞭望遠鏡,顯然她覺得他們不是她感興趣的目標。但出於某種原因,我的眼光仍盯著他們,他們在一張離我們很近的桌子旁坐了下來。男的很虛弱,單薄發黃的皮膚繃緊地貼在他的頭上和瘦骨嶙峋的大手上;眼睛裏有一層粘乎乎的淚液。那女的對他關懷備至,充滿愛意,耐心地挽扶著他入座。她接過他的拐杖放好,然後隔著桌子對他說了幾句使他發笑的話。她是他的妻子,我看得出來。她比他年輕許多,但並沒有小到像他女兒的年齡。而且,他們之間哪怕是一個眼光,一個手勢,都有一種溫柔體貼,一種長期來形成的默契,這和女兒的孝順是不一樣的。他不久就會離開人世,我在想,他有一種老人臨死前的迴光返照,給人一種超然和夢幻的感覺,好像他的腳已經埋入了泥土。我的目光又回到了邁克西姆身上,從而想到了我們倆。我們也許可以相親相愛三十年,然而我們也在等待像他們一樣的這一天:離別;想到了我們仍然旅居國外,只能棲身旅館,沒有孩子。我總覺得他們也是這麼個情境。我趕緊調頭朝窗外望去,望著平底小船上的一盞燈慢慢地、起伏著從眼前經過。我不去想它,不去為此煩惱。不管怎麼說,命運沒有讓我同范·霍珀夫人一起坐在餐廳的另一頭。

在門廳喝咖啡的時候,邁克西姆對她彬彬有禮:坐在她身邊的沙發上,還為她遞上杯子,非常體貼。她則時而睥睨一切,時而又赧然一笑,用望遠鏡拍拍他。我覺得自己很平靜,很強大,也很寬容。邁克西姆很聰明,讓她講她自己的事:住在哪兒,家裏如何,甚至還談及她不幸的侄子比爾。她以前為了搭識別人老是硬把她這個侄子扯進來。她還喋喋不休地談她的旅行。

「回到歐洲真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愉快,那些年呆在美國真是膩味透了,而且無法脫身。我是那麼想去其它地方:巴黎,羅馬,倫敦,以及蒙特卡洛,想再去體驗那裏的格調和生活。聽說你們很痛苦,很消沉,我真不好受。」

「確實是這樣,」邁克西姆說,「是很令人難受。」

我趕緊把目光移開,轉向了那個年輕人。他說他是美國人,是個「設計師」,但不想費神去設計什麼東西。他對我只是勉強地表現出一點禮貌——我意識到他對我沒有興趣,在他眼裏我只是一個平淡、乏味、剛剛步入中年的女人,一個小人物。但我注意到他在悄悄打量邁克西姆,隔著眼睫毛在瞄他;在打量他的穿著,聽著他們的談話,小心地把用得著的信息保存起來。

有一次,范·霍珀夫人差地去拿一張照片給我們看。她命令的口氣裡夾著一份對好的、不快的懇求,不像她差造我的時候那麼專橫。他一言不發地去了,但給人的感覺是他完全有不去的選擇。我對他更沒有好感了,更為范·霍珀夫人感到難過。

突然,就像貓在一剎那伸出爪子,毫無警告地撲向不加防備的獵物一樣,她轉向邁克西姆,打了個他措手不及。

「當曼陀麗在大火中化成灰燼時,你一定垮了——我們當時都聽說了,流言蜚語到處都是。可怕的悲劇,真可怕。」

我看見他緊閉著嘴,臉上稍稍泛起了一層紅暈。

「是的,」他說。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不是有人故意——不,不會的,誰會幹這種可怕的事。我想是個事故,準是哪個粗心、笨手笨腳的女傭人忘了關上壁爐欄——真希望讓他們也受這份罪,你全部的世界都在這場大火中化為灰燼——所有那些無價之寶。」

「是的。」

「有沒有人被燒死?我想房子裏肯定有人。」

「不,很幸運,沒人受傷。」

「我知道你當時不在,你去了——哪兒——是倫敦嗎?各種各樣的傳聞都有,我不知道跟你說什麼好。」

她向坐在我身邊、表情陰沉的年輕人掃了一眼。「行了,快上樓去,把那隻我放剪報的鱷魚皮包含來,我肯定隨身帶著的——去,快去——」說完又轉向邁克西姆,對我則不屑一顧。

「報上連篇累牘地登著有關的消息,當然還有警方調查的新聞——一定發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而且,我不得不說,還非常希奇古怪。我想當時那些報道你是連一半都看不到的,你心慌意亂地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準是想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從長遠來講,逃避是無濟於事的,你始終高不開煩惱——我敢說你現在也一定意識到了。告訴我,他們判定是自殺——可一個美麗富有,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的年輕女人,一個擁有一座莊園、一個漂亮的丈夫,正如人們說的連世界也在她腳下的女人為什麼要自殺呢?真令人難以置信。」

這時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不在乎她是否還鄙視我,或裝得我不存在似的。我是存在的。我說,「范·霍珀夫人,請別——」但邁克西姆打斷了我。他站起身來,帶著厭惡和毫不掩飾的冷淡望著她。

「您可以隨便怎麼想,」他說。「但老實說,胡猜和閑扯都是毫無意義的,不符合事實——我想您也同意我的話。現在請您原諒,能再次遇見您真是不同尋常。」

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個表情是無可奈何的憤懣:為一下子被撇在那兒而氣惱。她乾瞪著眼,但又毫無辦法。她吃力地站起來想跟上我們,但邁克西姆走得很快。她很衰老,而且人又胖,我看見她身邊還有一根拐杖。她幾乎沒和我說一句話。我注意到那個年輕人端坐著動也不動,對她的發號施令毫不理會,鎮定自若,目空一切。不像我,一聽到她的吩咐就會神經緊張地跳起身來。

說來也巧,侍者一時找不到我們的大衣,最後,邁克西姆不耐煩地自己去了衣帽間。我在外面等著,無聊地看著一張老的威尼斯地圖。地圖掛在一根粗大理石柱後面的牆上,所以當范·霍珀夫人和年輕人經過這裏時,他們沒有看見我。她步履蹣跚,扶著他不情願的手臂走出了門廳。

「那時他是個極富魅力的男人,是女人們都想嫁的理想丈夫。但不知出於什麼不同尋常的原因,他居然娶了那個小可憐蟲,我至今都弄不明白。現在你瞧——我的天,他們成了多麼乏味、討厭的一對——聽著,如果你想聽的話,我可以說出很多有關他第一任妻子的內幕來。別縮回去,我需要你扶住我。」

他們走了過去,她一路上仍在喋喋不休地發著牢騷,鼻音很重的說話聲從門廳向電梯門的方向移去。

「對不起,」我一離開飯店就對邁克西姆說。「太抱歉了。」

「說這話什麼意思?」

「嗯——那個討厭的女人——她說的那些事——」

「是你的錯?」

「不,當然不是,這我知道。可——」

我覺得我當時應該製止她,不讓她傷害邁克西姆,不讓往事再去攪亂他的情緒。那樣的話我會受不了的。

邁克西姆有力地挽扶著我的臂膀上了一隻平底小船。這次是一條很普通的小船,沒有外加的、增添喜慶色彩的掛燈。當船駛進主運河時,突然刮來了一陣冷風充滿了海的苦澀味。「忘了它,」他說。「她是個愚蠢的老太婆,他們兩個倒是挺般配的。」

但我忘不了,我一直記著她說她有一疊剪報,那疊她一直保存著的有關那場大火和警方調查的剪報,她一直在和朋友談論此事,談她的疑問。

「那件事有很多的內幕。她為什麼要自殺?真叫人難以置信……」

是的,我想,是的。確實是這樣。因為一切都不是事實。他們都看出來了,而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呂蓓卡沒有自殺。邁克西姆謀殺了她。

小船忽東忽西地轉出了主運河,風刮在船舷,使它略微有些晃動。我望著他的側面。他臉上沒有表情,我猜不出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的感覺如何,我又一次被排擠在他的生活之外。我抬頭朝黑乎乎的、窗戶緊閉的高樓望去,這時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低聲細語地從黑暗中傳來。

也許不滿足是人的一種本性,在這個世界裏,不管你生活得如何美滿,也許因為生活本身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猶如潮漲潮落,所以我們永遠得不到安寧,必須去體驗不滿、渴望、希冀,一心隻想著不斷向前,欲罷不能。

我情不自禁地站在房間的狹窄窗戶前,眺望對面的樓房,俯瞰遠處的運河。心裏卻無緣無故地在想其它的事情,其它的地方。但回起想來,我意識到自己既沒有充分地享受過生活,也沒有知足地感謝過命運。我並不快樂,儘管我應該感到快樂;我們成了范·霍珀夫人說的「乏味、討厭的一對」。原因是好事不長久,也無法長久,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不會一成不變的。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一成不變,於是我如願以償了。我記得當我還是個孩子、老向大人要這要那的時候,曾有人對我說,「別要得太多——你會自討苦吃的。」我當時不懂這話的意思。現在我懂了。

這就是生活的全部?我自問。除了讓閑散悠然、沒有意義的生活輪子從中年滾到老年,然後迎來衰弱、離別、死亡,難道就真的沒有其它內容了嗎?這就是生活的全部?不,不是這樣的。

幸好我們無法預見將來。我們不需要去操那份心。我們永遠帶著過去闖入現在,這就足以使我們滿足了。

邁克西姆看來又有一大批生意上的事急著要處理;他整天不是寫信就是發電報。我役有去過問,但心裏有些不踏實,因為他對我也隻字不提。我並不真的想知道生意上的事,但我們之間從來就不存在秘密的,現在有了。

冬天終於過去了,春天奇跡般地來到人間。威尼斯恢復了它的生機,又到了旅遊的季節。我們離開了威尼斯,向東去了希臘,那兒的山上正開滿了鮮花,空氣芬芳馥鬱。我又快活起來,因為我們不停地在旅途上,我沒有時間讓不快的記憶在心中滋長;新的見聞多得叫我應接不暇。

我們乘船去伊斯坦布爾的時候正是五月。我並不太想去那兒:出於某種原因,一想到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個人地生疏的異國他鄉,我就害怕。我想變化,想看到新的景物,但同時又希望留在某個固定的範圍內。更糟的是,邁克西姆也變得陌生起來,離我越來越遠了。他好像有心事,經常緊鎖著眉頭凝視前方。我不敢問為什麼,看來裝聾作啞是最安全的做法。但我不停地作著種種猜測:它是否與范·霍珀夫人的話有關,還是呂蓓卡死後家裏有什麼麻煩事,甚至是為經濟而憂慮?

希臘之行的最後兩天既緊張又糟糕,邁克西姆在我們中間設置的距離似乎比任何時候都大。我們平靜地、理智地交談,談我們的所見所聞,談下一個觀光地。我渴望從前的親密,渴望他對我的依戀,但隨著年歲的增長,這種渴望也不如以前那麼強烈了。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我對自己說,我會渡過難關的。他會回到我的身邊的。

但我想像不出怎樣才能有這一天。

天氣好極了,是個晴和,芬芳,陽光明媚的春天。世界如沐浴後一般清新。除黎明前和入夜後略帶寒意外,其它時間都是融融的春光。所以在坐船沿著博斯普魯斯海峽前往伊斯坦布爾時,我大部分時間都呆在甲板上。此刻,離目的地已經很近了,我看見這座古老城市的穹隆頂建築正向我們移近,它們在夕陽的光芒裡粲然生輝,如鏡花水月;平靜的水面上映出了一輪落日的金色光環。

邁克西姆默默地站在我身邊。天色在變化,一片玫瑰紅佈滿了西邊的天空;建築物的輪廓暗淡下來,失去了光彩;穹隆頂、塔樓以及細細的尖塔猶如一幅花布上的剪貼畫。

我沒想到會喜歡上這個地方。我以為這裏的一切都會令人感到陌生。也許上岸後情況確實如此。但現在,我看啊,望啊,竟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並為之而動了情感。很少有什麼能叫我一眼就動心的,除了房子:那幢玫瑰紅的房子。

「現在瞧,」邁克西姆過了一會說。

我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在城市輪廓的上方,在晚霞的上方,夜幕降下了。像變幻魔術一樣黑了的天空上升起了一輪新月:一道最細、最亮的銀絲。

我現在閉上眼睛也能看見它,它常常會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既是痛苦,也是安慰;它給我安寧,給我寄託。我又聽見了邁克西姆的聲音,以及接下去說的話。

「給,」他說。他遞過來一封信。「你現在最好看一下。」說完他轉身朝船的另一頭走去。

信大概就夾在我的指縫間,我能感覺得到:很光滑,但信封開口的地方有些不齊。我握著信站著不動,望著天空。太陽已經下山了,最後的一抹光亮也消失了,彎隆屋頂溶進了黑暗裏。只有月亮掛在天上,一條潔白明亮的帶子。

我的心在劇烈地跳動。我不知道信封裏面是什麼,我將看到的會是什麼內容。我不想去知道,永遠不去知道,就停止在這一刻安寧、祥和、沒有恐懼的時間裏。但我此刻就感到恐懼。

一切都會變的,我對自己說。這封信就有可能改變目前的現狀。它的確改變了。

我在橋樓下面一張不舒服的木板凳上坐了下來,防風燈的光亮剛好能看東西,一片汙濁的暗黃色燈光照在了信紙上。

我在想為什麼邁克西姆要讓我一個人看信,他害怕什麼?信封裡一定有可怕的、他無法啟口的事情。一定不是簡單、尋常的壞消息:是死亡,疾病還是災禍?不然他肯定,肯定會留在我身邊的,親口告訴我,我們會在一起。但我們卻離得很開。我感覺到淚水正在刺痛我的眼底,這是又小又硬、充滿了苦澀的淚水,不是容易灑落的那種:能流出來倒也是一種宣洩和解脫。

一個船員從我面前經過,帽子上的箍帶在黑暗中發出白晃晃的光。他奇怪地望了我一眼,但沒有停下來。我坐在這裏看不見月亮,只看見岸上的幾點遙遠刺眼的光亮。我聞到了引擎發出的油煙味,聽見了它發出的噪音,它在我背後顫動著。

保佑我,我暗自說,儘管我也不清楚為什麼要那麼不顧一切地去祈求。保佑我,我發出一聲求助的呼喊。

然後我從信封裡抽出了信紙,把它拿到了燈光下。

因維拉洛奇。星期三。

親愛的邁克西姆,

為了急於讓您知道最後的結果,我用快件將信寄往威尼斯的

待領郵件科,希望您在離開前能收到。

我今天早上獲悉,我代表您在購買科貝特林苑完全持有地產

的開價已經拍板了。收到信後,請將最後的決定用電報告知,以便

我下個星期能在倫敦與吉爾伯特·阿代爾會晤,讓他擬好契約條

款,等您回來簽字。如能告知最後的期限,我將非常感激。還有一

些細節尚待處理,但只要契約文件一經簽署,房子就歸您所有了。

回英國後您可以儘快地擇口遷入新居。我非常高興,希望你們也

非常滿意。

永遠為您效勞的

弗蘭克

我的手在顫抖,我緊緊攥住信,生怕它會從我的指縫間掉落,被風吹走。

我抬起頭。邁克西姆已經回到了我身邊。

「我們快到了,」他說。

於是我們走到欄桿邊:船正慢慢地駛向碼頭,駛向那座古老、神秘、正張開雙臂迎候我們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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