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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溫特夫人》第二章
信是邁克西姆拿出來給我看的。我們兩人坐在慣常坐的那張桌子旁,從那兒可以俯視我們已經十分喜歡的一個小小的街心廣場。他離開我回旅館去取煙。

我記得那天天氣不很暖和,浮雲不斷飄來遮住太陽,陣陣疾風在高樓之間的小巷急急地穿過,捲起一些紙片和敗葉。我把搭住兩肩的上衣拉一拉緊。夏天已經過去了。也許今天傍晚我們將會有一場暴風雨改變過去一周的天氣。雲又飄來,街心廣場在陰影籠罩之下,黯然失色,現出那麼一副憂鬱的模樣。幾個黑頭髮小孩在圓石堆中他們自己挖出來的一個泥坑裡玩耍,用棍子撥弄著,還用木頭的冰淇淋杓子舀來更多的塵土,他們的嬉笑聲似鳥兒的啁啾傳入我的耳中。我總是面帶微笑地看著和聽著孩子們玩耍。我不讓他們擾亂我的心情。

侍者從我桌旁走過,稍稍瞥了一下我的空杯子,但是我搖搖頭。我要等邁克西姆。教堂的鐘開始報時,那聲音是尖細的,很輕很輕。太陽重又露臉,光芒四射,使物體民長的影子的邊緣變得十分清晰,照得我身上暖洋洋的,並使我心情愉快。那些小孩都拍手歡呼起來,他們的那個泥坑裡有什麼東西使地們感到快樂。這時候我抬頭看見他問我走來,聳著肩,那張臉就像是一個面具,他總是自覺地用它掩蓋心中的全部悲傷。他手中拿著一封信,當他在輕而薄的金屬椅子上坐下時,把信往桌上一扔,隨後轉身對侍者撚響手指——這種昔日的神氣十足的樣子現在已是十分難得在他身上見到。信封上的筆跡是準的我一點兒都認不出來,但是我看見了郵戳;我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手上面。那是賈爾斯寫來的。在我急匆匆看信的時候邁克西姆眼睛望著別處。「……發現她躺在臥室的地板上……聽見她砰的一聲摔倒……使勁把她扶起來……僕人趕來……她的左邊身子幾乎立刻又可以稍稍動彈了……她的聲音十分微弱,不過稍微清楚了一點兒……她完全明白是我……護士和醫生不願多說……真可怕……每天都盼望著……」我又瞥了一眼信封。日期是三周以前。有的時候我們的郵件如此之慢,多麼令人厭惡;自大戰結束以來郵政通訊似乎日益衰敗。

我說,「她現在一定已經好多了,邁克西姆。也許已經完全康復了。要不是郵路不暢,我們早已有了她痊癒的消息。」

他聳聳肩膀,點燃一支煙。

「可憐的比。她再也不能在四個郡裡策馬飛跑了,再也不能打獵戶。」

「嗯,要是他們能勸她把打獵徹底放棄,那麼對她只有好處。我認為一個將近六十歲的女人還要打獵絕對是不明智的。」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得井井有條。我對她一點兒沒有幫助。她不該遭到這樣的不幸。」說完他突然起身。「走吧。」他掏出一些錢往桌上一放,迅速下了台階,開始穿越街心廣場。我回過頭去向侍者微笑致歉,但是侍者在屋子裡面跟人說話,他的背對著我們。彷彿跟他打個招呼稍微耽擱一下都會發生什麼問題,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我急於趕上邁克西姆,腳下一絆,差點地滑倒在圓石堆上。這會兒,那些小孩蹲在地上,腦袋湊在一塊,十分安靜。

邁克西姆已經穿過街心廣場,正朝環湖的小道走去。「邁克西姆……」我趕上他,碰碰他的手臂。颳風了,湖面上泛起漣漪。「現在她已經沒事……康復了……我敢肯定。今天晚上我們可以試著打電話給賈爾斯,對不對?我們會聽到……他想讓你知道,可惡的是那封信耽擱了這麼長時間……他本來甚至會再寫一封的,雖然你知道他不習慣於寫信,他們兩人都不習慣於寫信。」

這是事實。這些年來,我們往往間隔很長時間才收到他們純粹為應酬而寫來的一封簡訊。比阿特麗斯的字很像是一個大大咧咧的姑娘所寫,信裡內容單薄,談談鄰居們、出行去倫敦、戰爭、燈火管制、被疏散科的情況、物品短缺、家裡養的雞和馬,等等,始終小心翼翼地、乖覺地迴避任何有關個人或家庭的重要信息,避而不提過去。我們和他們簡直就像是長時間失去聯繫的遠親。因為我們先前行蹤不定,戰後才到了這裡,所以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來信都標寫著「存局候領」,一年只有一兩封,而且每一封都必定被耽擱很久。回信總是由我來寫,同樣也是寫得那麼小心翼翼、矯揉造作;我的字跟比阿特麗斯的一樣不成規矩,而信裡少得可憐又是雞毛蒜皮的內容使我覺得羞恥。比阿特麗斯從不提及,因此我壓根兒不知道他們是否收到我們的信。

「請你不要這樣愁眉苦臉。我知道中風是可怕的,它會使比阿特麗斯非常沮喪,因為她太喜歡活動,無法忍受被困於室內不能自由行動的生活。她的個性不會已經改變。」我看見一絲笑容掠過他的嘴邊,知道他此刻在回憶往事。「不過許多人都曾經中風過,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以得到徹底的恢復。」

我們站在那兒望著空曠的水平如鏡的湖面,環繞湖面的是樹木和一條砂礫小道。我聽見自己不得要領地喋喋不休,企圖消除他心中的疑慮。然而我是在徒費口舌。因為他當然不僅僅是在想念比阿特麗斯。那封信、那個郵戳、賈爾斯的筆跡,以及信紙上端的地址,所有這一切,跟以前一樣,使他不能自已地陷入對往事的回憶。我曾試圖幫他擺脫這一切,但是我知道,要是我當時把那些信藏了起來,我就會是犯下了一個大錯,即使我成功地瞞過了他,那也只會是一種欺騙,而我們之間是沒有欺騙的,或者說沒有真正的欺騙,再說,我也不希望我們倆自欺欺人地把他當作是一個沒有姐姐的人,一個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任何親屬的人。

自從我們離開以後,是比阿特麗斯負責處理一切事務,簽署各種文件、做出各種決定,是比阿特麗斯和——在頭一兩年裡——弗蘭克·克勞利,邁克西姆對於任何事情都不想沾手,任何事情。是啊,我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我們給比阿特麗斯壓的擔子太重,也許我們過分想當然地認為她的力量真有這麼大,過分想當然地認為她的善良、開朗的天性可以對付一切。後來,戰爭爆發了。

「我幾乎沒有給她任何支持。」

「她從來沒有期望你支持她,從來沒有說過什麼,這你是知道的。」

這時候他轉身面對著我,那目光顯露出內心的絕望。

「我害怕。」

「邁克西姆,怕什麼?比阿特麗斯會好的,我知道,她……」

「不。不管她是不是會好起來……不是那個。」

「那麼……」

「發生了一些變化,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害怕任何變化。我要的是,每一天都和我們早上醒來時候的今天一樣。事情本來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是那樣,如果它們不變化,我就可以自己欺騙自己,告訴自己我根本用不著去想它。」

這會兒對他說什麼都沒有用,任何老一套的安慰都無濟於事,這一點我心裡很清楚。我不再嘮嘮叨叨地對他說什麼比阿特麗斯的身體肯定將恢復得非常好;這種話毫無用處。我只是跟他肩並肩慢慢地沿著湖邊向前走,差不多走了一英裡之後,便折回來,回到旅館去。這中間我們停住腳步觀看湖面上游水的鴨子,我還從口袋底摸到一些麵包屑喂兩隻麻雀。我們幾乎一個人也沒有遇見,旅遊旺季已臨近結束。我們回到旅館後,就能看到報紙,就會有一小段寶貴的讀報時間,然後將喝一杯味美思酒,接著準時吃午飯,一頓簡單的午飯。在這段路上我們兩人都一言不發,我一直想著比阿特麗斯。可憐的比阿特麗斯。不過她的身體的某些部位已經恢復了知覺,來信說,她認得出賈爾斯,已經能說話。我們可以打電話,如果可能的話還要打電報定購鮮花送給她,用這個方法來減輕我們的罪惡感。

有那麼一個瞬間,正當我們沿著旅館門前的台階抬級而上的時候,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比阿特麗斯的形象——在曼陀麗的草坪上,她正闊步向我走來,銀鈴般的嗓音傳入我耳中,幾隻狗圍繞在她腳邊跟著向前跑,一邊歡快地吠叫。親愛的比阿特麗斯,善良、忠誠的比阿特麗斯,她給予我們一顆愛心,完全地接受我們所做的一切,把自己的想法埋在心底,從不提出任何疑問。我的眼睛濕潤了。可是,此刻她即將消失,即將大踏步地離我而去。我甚至已經開始構思我的信,囑咐她走得慢些,多多當心自己,不要再去打獵。在我們進門的時候邁克西姆的臉正轉向我這一邊,從他臉上的表情我看得出來,他也已經說服了自己,因而不必再把面具綳得緊緊的;我們可以消除憂慮,恢復原先的精神狀態了——我們本來是舒舒服限的,遇上誘惑是抵擋不住的。

現在回想起來我感到羞愧,這種羞愧感在我今後的生活中將一直伴隨著我——那天晚上我們變得那麼快活,那麼輕鬆,我們把其餘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隻想到我們自己以及我們深深陶醉於其中的那個舒服的幻想。那時候我們是多麼自鳴得意,多麼自私自利和冷酷無情啊;我們存心讓自己相信——因為這對我們有好處——比阿特麗斯的中風一定是輕度的,現在她肯定已經可以下床,能自由行動,已經完全康復了。

那天下午我外出買了一些東西,甚至買了新品種的科隆香水,以及一盒近來又一次變得很難買到的一種昂貴的苦味巧克力,彷彿我是一個人們常見的那種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有錢女人,靠買這買那來打發日子,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那不是我的作風,我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天我會做出那樣的舉動。我們喝過茶以後吃晚飯,晚飯之後又去散步,跟平時一樣沿著湖邊到另一家旅館去喝咖啡,那家旅館的露台茶座很晚才停止營業。彩色小燈在我們頭頂上方閃爍,在這深夜裡把藍色、猩紅色以及一種難看的橘黃色投到桌上,投在我們伸出去拿杯子的手和手臂上。天氣又暖和一些了,風勢已經減弱。有一兩對夫婦或情侶從我們桌子旁邊走過,他們也是來喝飲料或咖啡,來吃櫻桃杏仁小餅的,這種小餅是這個旅館的特色點心。有的時候,邁克西姆個由自主地想到遠在千裡之外的一些事情,他去非常成功地不讓我看出這一點——把身子往後一靠,悠閑地坐在椅子上抽煙;這時候的他,跟好久以前坐在我身旁駕駛敞篷汽車沿著蒙特卡洛的山路賓士向前的地完全是一個神態,也跟當年我獨自進餐打翻杯中飲料弄得狼狽不堪那一次以命令的口氣招呼臉漲得通紅的我到他的餐桌上去的那個邁克西姆完全是一個神態。「你可不能坐在濕漉漉的桌布旁吃飯,會讓你倒胃口的。快走開。」隨後對侍者,「讓它去吧,去我桌上添一副刀叉。小姐同我共進午餐。」

如今邁克西姆很少表現出如此專橫或者說是如此衝動的態度,在通常情況下,他的脾氣比以前平和了許多,較之過去更加易於接受世上各種事物,尤其是生活的單調乏味。他變了。然而,在我看來,此刻跟我一起坐在這裡的他還是過去的他,還是我第一次認識他的時候的那個邁克西姆。這個晚上,應該跟以前許多個晚上一樣,我坐在他身邊,基本上不說話,因為我知道,此刻他只需要我跟他在一起他便得到安慰,便心滿意足,同時我也已經完全習慣於扮演一個強者的角色,有他這麼一個弱者依賴於我。如果,像過去一兩年裡有那麼幾天所出現的情況一樣,今天我在內心深處隱約覺得有點兒焦躁不安,聽到一個微弱的新的呼聲在抗爭,意識到解釋不清、無法給它下定義然而僅僅像「不過如人手那樣大的一小片雲」①的某種東西,如果出現這種情況,那麼,我會像過去一樣謹慎地迴避它,不去面對它,不承認它。

①語出《聖經·舊約·列王紀上》第19章,第44節。

他們送上更多的咖啡,不放糖的濃咖啡,用很小的亮光光的杯子盛著。邁克西姆要了科涅克上等白蘭地。

我說,「那不是藥劑師嗎!」當我們兩人一同微微側過臉去的時候,我看見邁克西姆跟以往一樣眼裡流露出文靜、會心的微笑。我們看見一個瘦瘦的。身子特別挺直的人從我們面前經過,沿著湖邊走去。他就是本地的藥劑師。此人白天總是穿一件長長的白上衣,如牧師一般潔白無假,而每天晚上則穿一件長長的黑色上衣,非常準時地,總是在這個時候順著湖邊小道走過來又走過去,手裡抓著的長長的牽狗皮帶的那一頭掛著一條胖胖的嘴裡老是呼哧呼哧作響的小哈巴狗。他那模樣使我們忍俊不禁,因為他看上去是那麼正兒八經,一點兒幽默感都沒有;他的一切都讓人產生這樣的印象——衣服的款式、頭髮的式樣、腦袋所擺出的姿勢、襯衣領子小心地向上翻起的那種穿法,甚至那條特別的牽狗皮帶,統統都顯得那麼怪異,誰見了都一定會覺得好笑。

諸如此類每天定時出現的街頭小景,諸如此類兩人共享對他人無害的樂趣,是我們日常生活的特徵。

我記得隨後我們就把這位藥劑師作為談助,猜測他的婚姻狀況,因為我們從未見過他身邊有妻子在一起,或者——說真的——有任何其他人;我們設想把別處一些商店裡的各種不同類型的女子介紹給他當妻子,或者是在旅館休息廳裡以及這個小鎮上咖啡館的餐桌旁所看見的那些女子,同時還密切注意著其他一些看上去跟他相當般配的牽著狗散步的女人。直到時間更晚了,坐在那兒漸漸覺得身上很冷,露台上方的彩色小燈統統熄滅的時候,湖面上一片黑暗、悄然無聲,我們才沿著湖邊手拉手地走回旅館去,裝作好像——雖然嘴上並不說——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們沒有提起那封信。

說起來奇怪,在我們回想生活中的重大變故的時候——那些發生危機和悲劇的時刻,那些我們獲悉可怕的消息、遭受痛苦的時刻——在我們回想的時候,覺得印象深刻的,不僅是那些事件本身,還有那些無關緊要的細節,而且細節給我們的印象更深刻。那些細節猶如事件本身的永久的標籤,在我們的餘生將始終是鮮明的,即使恐懼、震驚和深切的悲哀似乎使我們的感覺麻木,使我們頭腦裡一片空白。

有關那天晚上的某一些事情我根本不記得了,但是另外一些則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記憶中,如同燦爛燈光下的動人場景。

我們兩人有說有笑地回到旅館,邁克西姆難得有這麼好的心情,他建議我們去喝點兒甜酒。我們住的是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館,不過,也許幾年前有某個人下定決心試圖吸引從外地來的人,便把餐廳旁邊那幾個幽暗的小休息廳中的一個改建成一個售酒的櫃檯,給電燈裝上燈罩,還給燈罩裝上緣飾,另外配上幾隻凳子。在白天它看上去十分寒傖,毫無生氣,一點兒沒有吸引力,我們對它看不上眼,根本不會想到要進去喝酒,但是,在晚上,我們有時候會心血來潮地把它當作是一個有魅力的去處,再說我們那時並不追求大旅館的售酒櫃檯和餐廳通常會有的那種豪華氣派,所以偶爾也會進來喝酒;它使我們高興,我們漸漸地變得十分喜歡它,溺愛它,縱容它,那態度就像人們有時候對待一個把大人的宴會服穿在身上的相貌平常的孩子。有一兩次,幾個衣著入時的中年婦女坐在售酒櫃檯旁聊天。另外一次,一位胖胖的夫人和她那身材難看的女兒並排坐在凳子上,一邊抽煙一邊貪婪地東張西望;我們龜縮在一個角落裡,背對著她們,微微低著腦袋,因為我們一直害怕哪一天會意外地遇上認識我們的人,或者雖然不認識卻覺得我們面熟的人,我們非常害怕別人見了我們之後腦海裡一幕幕地浮現出我們過去的事情,於是突然想起我們是誰。不過,我們也頗有樂趣——偷偷地看那些女人的手、她們的鞋子以及她們的首飾,猜測她們是不是有錢,有沒有地位,婚姻狀況如何,等等,就像猜測那位憂鬱的藥劑師的生活情況一樣。

今天晚上這間屋子裡沒有別人,我們也沒有坐在——我記得——我們以往一直坐的靠角落的那張桌子旁,而是挑了一張離售酒櫃檯近一點兒光線稍微亮一些的桌子。可是,我們坐下後,剛剛來得及告訴侍者想喝些什麼,經理就進來了,左顧右盼地尋找我們。

「那位先生來過電話,但是你們出去了。他說他很快會再打來。」

我們坐在那兒啞口無言。我的心在劇烈地、快速地跳動;我想伸出手去摸邁克西姆的手,但是,真奇怪,我的手重得提都提不起來,好像是死人的手,而不是長在我的身上。正是在這個時候,由於某種非常奇怪的原因,我注意到燈罩緣飾末端那一圈綠色的珠子——是一種可怕的像青蛙身上那樣的光亮的綠色,並且還注意到其中掉了幾顆,缺口處被幾顆略帶粉紅的珠子所填補,破壞了本來的設計意圖。我想,那些燈罩本來應該跟向上翹起的鬱金香葉子十分相像,可是此刻我看見,它們很難看,沒有什麼價值,有人選擇了它們,只是因為當初它們漂亮和時髦。對於我們說過的話我已不大記得。也許我們並沒有說話。飲料來了,兩大杯科涅克上等白蘭地,但是我那杯我差不多碰都沒碰。時鐘敲響了。從樓上的屋子傳來過一兩次有人踱步的聲音,還有輕輕的說話聲。隨後是一片寂靜。在室外,這個時節本來應該能聽到客人進旅館來的各種聲音,在這樣暖和的夜晚,我們本來應該在露台上坐一會兒,而沿著湖邊懸掛著的彩色小燈也一直要到半夜才會熄滅,湖邊應該有這麼許多散步者,既有本地的居民,也有外地的來訪者。在這個地方,我們有足夠的生活樂趣,有足夠的活動和消遣,甚至有相當的歡樂氣氛。回想往事,我驚訝地發現,當時我們向生活索取的是多麼少啊;在那幾年裡,整個氣氛是那麼穩定和滿足,猶如兩次風暴之間的一段平靜時期。

我們坐了大約半個小時,但沒人打電話來,於是我們準備上樓,因為,很顯然他們出於禮貌此刻正耐心地等著要關燈和結束營業。邁克西姆把他杯裡的酒喝光,又把我的也幹了。他重新戴上了那隻面具,望著我尋求安慰的時候目光獃滯。

我們回到房間裡。這房間相當小,但是在夏天我們可以把通往外面一個小陽台的兩扇落地長窗都打開。陽台俯視著旅館的後面,是花園而不是那個湖,不過我們喜歡這樣,我們不希望它太公開。

我們剛把門在身後關上,就聽見腳步聲,接著是猛烈的敲門聲。邁克西姆把臉轉向我。

「你去開。」

我打開門。

「夫人,電話又來了,要德溫特先生,可是我無法把它接到你們的房間,電話線路太糟糕了。能不能請你下來一趟?」

我瞥了一眼邁克西姆,但是他點點頭,示意我去接電話;我料到他會這麼做。

「我去接,」我說,「我丈夫很累。」說完我快步穿過走廊下樓去,一邊對經理表示歉意。

人所記得的是細節。

經理把我帶到他自己辦公室的電話機旁。桌上的燈亮著,除此以外,整個旅館一片漆黑。四周寂靜無聲。我記得自己走在休息廳地板的黑白方格地磚上腳步聲十分清晰。我還記得電話機旁的壁架上有一個小小的木雕工藝品——一隻跳舞的熊。一個煙灰缸裡堆滿煙蒂。

「喂……喂……」

沒有人回答。隨後聽筒裡傳來很輕很輕的說話聲,還有許多劈劈啪啪的響聲,彷彿話語在燃燒。聲音重又消失。我發瘋似的對著話筒說話,愚蠢地大聲吼叫,想要讓對方聽見,想與他對話。驀地我聽見他在大聲嚷嚷。

「邁克西姆?邁克西姆,你在那兒嗎?是你嗎?」

「賈爾斯,」我說,「賈爾斯,是我……」

「喂……喂……」

「邁克西姆在樓上。他……賈爾斯……」

「哦。」他的聲音又漸漸低下去,等我再聽見的時候,那聲音彷彿來自海底,伴隨著一種奇怪的嗡嗡的回聲。

「賈爾斯,你能聽見我嗎?賈爾斯,比阿特麗斯現在身體好嗎?我們今天下午才收到你的信,耽擱了這麼長時間。」

聽筒裡傳來一種異樣的噪音,起先我以為電話線路又中斷了或是線路上又有干擾,後來才意識到其實不是。那是賈爾斯在哭泣。我記得當時我把那隻木雕小熊在手掌裡滾來滾去,撫摩它,還把它顛過來倒過去。

「今天早上……今天一大早。」聽上去他好像在大口大口地喘氣,話還沒說完就已泣不成聲。有一回他停了好幾秒鐘想讓情緒穩定下來,但是卻做不到。

「她還在那家療養院裡,我們還沒有把她弄回家來……她是想要回家的……那時候我在做安排,你知道。我也希望她能回到家裡來……」他又抽噎起來,我不知道對他說什麼是好,一點兒也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種情況;它使我為他感到難過,同時也使我覺得難堪,我真想丟下聽筒趕快逃跑。

「賈爾斯……」

「她死了。今天早上她死了。今天一大早。我甚至不在她身邊。我回家了,你知道,我沒有想到……他們事前沒有告訴我。」他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彷彿生怕我聽不見,或者聽不懂,又彷彿我是個聾子,或者是個小孩,他很慢地、聲音很大地說:

「我現在是打電話來告訴邁克西姆地的姐姐死了。」

他打開了通往陽台的落地長窗,此刻正站在那兒凝視著黑XuXu的花園。屋裡,只有床邊的一盞燈亮著。我把噩耗告訴他的時候他沒有說話,什麼也沒說;他身子沒有動,也沒有看我。

我說,「我不知道說什麼是好。我感到非常難過。他哭了。賈爾斯剛才哭了。」

我重又想起賈爾斯的聲音——通過糟糕的電話線路從那一頭傳入我的耳朵,也想起那斷斷續續一直沒有停止過的抽噎和粗重的喘息——他努力想抑製但沒有成功。隨後,我意識到,在與賈爾斯通話的整個那段時間,我站在旅館經理悶熱的辦公室裡,手裡緊緊握著電話聽筒,眼前始終浮現著一個可怕的畫面——賈爾斯並不是坐在他們那幢房子裡某間屋乾的一張椅子上,比如門廳或他的書房裡,而是像個阿拉伯酋長,魁梧的身軀穿一件松垂的白色長袍,一條茶巾似的頭巾裹在腦袋上,那模樣跟我們在曼陀麗舉行化裝舞會的那個可怕的晚上一樣。我曾想象淚水順著他那長得有點兒像垂耳狗的面頰淌下來,在精心化裝時塗抹的棕色油彩上留下條條淚痕。但是那天晚上的淚水不是他的,他只是感到非常尷尬;那淚水——震驚、困惑、羞愧的淚水,原來是我的啊。

我真希望這會兒我沒有想這麼許多,但願那段時間從我的記憶裡被徹底清除,可是,事與願違,它似乎變得越來越鮮明和生動,我無法忘卻它,無法阻止那些不邀而至的畫面一次又一次地在我腦海中浮現。

一陣清冷的微風從開啟的落地長窗吹進屋裡。

這時候邁克西姆說了一句「可憐的比阿特麗斯」,過一會兒又重複一遍,但是聲凋平板得出奇,一點兒沒有生氣,彷彿他壓根兒沒有感情。我知道他是有感情的,一定有。比阿特麗斯比他大三歲,性格踉他有很大的不同,然而,在任何別人都不會觸動他的情感時,姐姐卻得到他的愛心。童年生活結束以後他們倆就很少在一起了,但是比阿特麗斯一直支持他,毫無異議地站在他的一邊,給予他真摯的、忠誠的愛,儘管少言寡語的姐姐愛的方式是粗率的;而邁克西姆雖然總是對姐姐那麼急躁和專橫,卻也一直愛姐姐,並且在過去曾許多次地依賴她,在內心深處充滿著對她的感激之情。

我從落地窗邊走開,焦躁不安地在屋子裡來回走動,又拉開抽屜翻檢裡面的衣服,思忖著應該收拾行李了,但腦子裡始終亂糟糟一團,不能集中心思,十分睏倦卻又過分緊張——我知道——無法入睡。

邁克西姆終於離開陽台走進屋裡,並閂上落地長窗。我說,「能夠立刻動身回去是最好的,可是今天想買票子實在是太晚了。我們甚至不知道哪一天將舉行葬禮,我沒有問賈爾斯。多蠢哪,我應該問一聲的。明天我試試打電話給賈爾斯,到時候再做安排。」說完我瞥了他一眼,一些想法、問題和尚未完全成型的計劃亂成一團,在我腦子裡翻騰。

「邁克西姆?」

他正直勾勾地望著我,臉色蒼白,露出懷疑的表情。「邁克西姆,我們當然非去不可。你明白這一點,毫無疑問。我們怎麼可以不去參加比阿特麗斯的葬禮呢?」

他面如死灰,嘴唇發白。

「你去。我不能去。」

「邁克西姆,你必須去。」

於是我走到他跟前,拉著他的手,別的什麼都不說,隻喃喃地給他安慰和鼓勵。我們偎依在一起,那可怕的想法使我們兩人都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們曾經說過我們決不可以回去,而現在我們卻必須回去。還有什麼別的事情能逼得我們非回去不可呢?我們不敢談論目前的事態意味著什麼,兩人都意識到將要發生的事情影響深遠,然而我們沒有什麼話可說,一句也沒有。

我們終於上床睡覺,雖然我們都睡不著,而且我知道我們將無法入睡。兩點,三點,四點,我們聽見鐘聲從廣場的鐘樓上傳來。

十多年前,我們逃離英國,在火燒的那天晚上開始了我們的逃亡。邁克西姆乾脆地掉過車頭,我們便逃離了曼陀麗的熊熊大火,逃離了過去,逃離了過去的全部鬼影。我們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帶,對於將來沒有打算,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沒有做出解釋,雖然我們最後把地址告訴了他們。我寫信給比阿特麗斯,後來就先後收到總管事弗蘭克·克勞利和倫敦的銀行給我們的一封正式的信和兩組法律文件。邁克西姆沒有閱讀這些文件,甚至於幾乎連瞥都沒有對它們瞥一眼;他潦草地簽上姓名後立刻把它們誰還給我,彷彿這些紙也在燃燒。其餘的一切也都由我處理了。自那以後,他們幾乎不再有事情來找我們,因此我們過了一年左右不牢靠的平靜日子,接著,戰爭爆發,我們被迫遷往別處,再遷往別處,直到戰爭結束,我們總算來到這個國家,最後來到這個小小的湖邊勝地,重新得到寬慰,安頓下來,繼續過我們那種寶貴的、沒有什麼變化的平靜生活,把我們自己完全封閉起來,不需要,也不想要任何別人;如果說,最近我開始變得焦躁不安,重又開始回想往事,並且知道過去——如人的手掌那麼一點兒大的一塊烏雲——就在那兒,那麼,我卻壓根兒沒有對他說起過,而且,要是以後哪一天想對他說,那我就會在還沒有來得及說的時候先把自己的舌頭割了下來。

我想,那天晚上我之所以無法入睡,不僅是因為心裡太緊張,而且是因為害怕做惡夢,害怕夢見我無法正視也無法控制的景象,害怕夢見那些我想要永遠忘掉的事情。然而,恰恰相反,在黎明前夕我當真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在我眼前似幻燈片一一滑過的,是非常安寧、幸福的景象,是邁克西姆和我一起去遊覽過、兩人都很喜歡的那些地方,例如藍色地中海的風光,又如威尼斯的環礁湖,那兒的教堂在珠灰色的晨霧中浮現……因此當我醒來時,我的情緒非常鎮定,在黑暗中我靜靜地躺在邁克西姆身旁,期望他的心境會跟我一樣。

我沒有能夠充分地面對我夢中的另一種情緒——一種程度相當厲害的奇特的激動和喜悅。當時我覺得非常羞愧。不過現在我十分平靜地承認這種激動和喜悅。

比阿特麗斯死了。我心裡很難受。我誠摯地愛著她,我想她也愛我。過一段時間,我知道我會為她而哭泣,會想念她,會感到極大的悲哀。眼下我還必須面對邁克西姆的兩個方面的痛苦——一方面是因為失去了姐姐,另一方面是因為她的死意味著我們必須做一件事情。

我們必須回去。在這異國他鄉的湖邊小鎮,在旅館裡,我們躺在床上,我縱容自己帶著罪惡感偷偷地盼望著回英國去;我感受到一種奇特的、強烈的喜悅,儘管同時也感到害怕,因為我想象不出我們回到英國會發現什麼,那兒的事情變成了什麼樣子,尤其重要的是,邁克西姆的心情會怎樣,我們的還鄉會給他造成多麼大的痛苦。

在早晨,我看得很明白,邁克西姆內心非常痛苦,但是他本能地用老辦法來對付,把所有那些煩惱都拋到腦後,不去想它們,也不去感覺,用他那面具掩蓋起全部表情,把自己弄得像個機器人,機械般地行動,對一切都麻木不仁——這些,他做起來早已得心應手。他隻說過幾句無關緊要的話,是關於這次回去的事前準備,除此以外,他一聲不吭,始終站在窗前,或者站在陽台上,凝視著花園,臉色蒼白,精神恍惚。安排旅程的事都是我做的,打電話,拍電報,預定票子,以及考慮乘船、乘車在時間上的銜接;我們兩人的行李也是我收拾的(這些年來通常都是這樣),而當我站在衣櫥前看著掛在裡面的那一排衣服時,昔日那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又悄悄爬上心頭。因為,我覺得,我仍然不是一個漂亮。時髦的女人,我在今天仍然不喜歡花費許多時間去挑選衣服,儘管上帝可以作證我有足夠的時間。從前我是一個穿得非常糟糕的形象笨拙的小姑娘,現在則是一個穿得土裡土氣一點兒沒有吸引力的結了婚的婦女,說真的,現在我仔細看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覺得它們屬於一個完全進入了中年的女人,那顏色在整體上給人一種單調、乏味的感覺,由此我突然想到,跟我的穿著一樣,我這個人本身從來就不曾年輕活潑。開朗、快樂過,更不必說漂亮、時髦了。這一點起初是由無知和貧窮所造成,後來呢,由於沒有受過教育和訓練,對於新的生活和地位十分敬畏,又處於永遠那麼漂亮、穿著華麗而完美的呂蓓卡的陰影之下,我便總是選擇沒有趣味的、不引人注目、不會引起麻煩的衣服,從不敢標新立異。再說,邁克西姆也不希望我改變原來的樣子,他並不計較我的穿著如此差勁,相反,我這一身不得體的衣服正是他娶我的原因之一,沒有這一身衣服,我也就不再是現在這麼一個單純、幼稚的人。

所以,我取出裁剪樸素的奶黃色襯衫,一點兒也不花哨的米色、淺灰色和深灰色的裙子,幾件深顏色的開襟毛線衣,還有式樣簡單的不起眼的鞋子,把它們仔細地收拾妥當;說起來奇怪,我怎麼也無法估計英國的天氣將會是暖和或者寒冷,又不敢詢問邁克西姆的看法如何,因為我知道他壓根兒不會費神去想這個問題。不過,行李很快收拾完畢,剩下的衣物則被鎖在衣櫥和五鬥櫃裡。我們當然會回來的,雖然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下樓去,再一次對旅館經理講明我們要保留房間。他要我們付保證金,我呢,因為腦子裡一團糟,正急於擺脫所有那些讓我心煩的事情,同時覺得經理準是按常規辦事,並沒有什麼不公平,便打算表示同意。可是,邁克西姆聽見經理說的話,突然回過神來,好比一條熟睡中的狗被人驚醒似的,勃然大怒,重又現出昔日那種專橫的態度,對那人大聲吼叫,說我們只打算支付正常情況下我們該付的錢,不會多付,他必須相信我們會回來。

「這個旅遊旺季馬上就要結束,他沒有機會再把這房間租給別人,這一點他心裡很清楚。這個小地方的人現在都快要走光了。遇上我們租他的房間算他走運。這裡另外還有許多家旅館呢。」

在我們鑽進計程車的時候旅館經理注視著我們,我咬緊嘴唇,沒有勇氣正視他的目光。邁克西姆的怒氣消了,在隨後的旅途中——當天白天和晚上以及第二天一整天——大部分時間他默不作聲,雖然對我的態度是溫和的,當我遞食物或飲料給他時他像個孩子似地把它接在手裡。

「情況會好起來的,」在火車上有一兩次我對他說,「邁克西姆,事情不會像你所擔心的那麼壞。」他聽了勉強露出一絲笑容,隨後轉過臉去,望著窗外無邊無際的灰色的歐洲大平原。在這兒,沒有秋天的太陽,沒有普照大地的燦爛陽光,只有濕滾滾的田地、參差不齊的樹木、縮作一團毫無生氣的村莊,以及荒涼的小鎮。

還有另一件事。它雖然一眨眼就過去了,但是卻使我恐懼。它來得如此意外,而且帶著如此強大的衝擊力,以致有那麼一瞬間我的心變得冰冷。

那是在某一條邊境線的一個火車站上。因為在換火車頭,我們必須等半個小時,因此有足夠的時間走出車廂到長長的月台上來回走動使我們的兩條腿得以舒展。車站上有一個食品攤,出售熟香腸、品質很好的熱咖啡、荷蘭烈酒和香甜餅,我們把餅在咖啡裡浸泡,然後貪婪地吃起來。邁克西姆一邊吃一邊興緻勃勃地觀看一個啞劇表演,演的是一個人推著一輛裝滿行李的搖搖晃晃的手推車,我站在他旁邊,在那一刻腦子裡並不思考任何事情,既不回想過去也不預想將來,只顧吃餅喝咖啡,只顧享受這短暫的下車逗留。這時候邁克西姆轉過臉向我投來一瞥,正遇上我的目光,便對我微笑,而就在我注視他的面孔那一瞬間我聽見一個聲音鑽進我的腦袋,猶如水滴落在石頭上那麼清晰:「那個人是兇手。他槍殺了呂蓓卡。他就是殺害自己妻子的人。」在那可怕的瞬間,我獃獃地望著邁克西姆,隻覺得在我面前的是一個陌生人,一個跟我毫不相乾的人,一個我不了解的人。

緊接著列車長吹響了哨子,召喚我們回到列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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