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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溫特夫人》第四章
昨天晚上我之所以會從睡夢中醒來,是因為經過長途旅行回到家鄉以後內心經受了激動和幸福所引起的震蕩。

這會兒把我從無夢的酣睡中吵醒的是一個聲音。我在床上坐起身來,有那麼幾秒鐘我又一次感到迷惑不解,以為不知怎麼自己又回到了旅館的那個房間,迷迷糊糊地心中納悶為什麼那扇窗戶移了位置。

邁克西姆睡得很沉;由於一連串的事情使我們神經高度緊張,我們兩人都已精疲力竭。我覺得自己累得腦子糊塗了,遲鈍了。我聽見什麼?什麼也沒有。屋子裏寂靜無聲,而且黑咕隆咚;今天晚上沒有月光。

然而這聲音又來了,一定是剛才把我吵醒的那個聲音,一種奇怪的悶聲,我無法確定這究竟是一種什麼聲音——它可能是人發出來的,也可能是動物弄出來的。

我重又躺下,可是我的腦袋剛一碰到枕頭這聲音就變得更響,也更近,似乎是從地板縫裏鑽上來,又像是沿著牆壁爬進屋裏,最後我隻好下床,悄悄走到門口。

我站在黑暗的走廊裡,起先以為這聲音是那些狗弄出來的——也許它們還在為比阿特麗斯的失蹤感到苦惱,對於這幢房子裏日常生活的一些變化感到困惑,因而在抽泣,在不安地跑來跑去。但是那些狗現在被關在樓下的廚房裏,不可能跑出來。這聲音來自一間臥室。

這時候我意識到,我聽見的是嗚咽聲,是一個人在嗚咽,其中夾雜著喃喃自語和突如其來的低聲叫喊。

我不想到他身邊去,因為這嗚咽聲使我感到極大的恐懼和羞愧;我想趕快回到床上去,把枕頭壓在腦袋上,用手指塞住耳朵。由於我聽見了這哭聲,太多太多長期隱藏在我心底的感情此刻氣勢洶洶地要控制我的情緒。

可是,從我的罪惡感裡生出了憐憫和自然而然想要去安慰和幫助他的願望,於是我沿著走廊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繞到這幢房子的正面,一路上用手摸著牆壁,兩隻腳踩在光滑的地板上覺得冷冰冰的——鋪在地板當中的地毯已經很破舊,賈爾斯和比阿特麗斯似乎不把心思放在奢侈的享受上,他們在三十多年前住進這幢房子,以後很少費心對它進行維修保養,很可能他們根本就不注意這房子的狀況如何,是否有什麼損壞。他們一直偏愛戶外活動,關心養馬、養狗和料理花園;他們把注意力放在朋友們身上,這一點使我十分喜歡他們。我來這裏作客的次數很少,但是在這幢房子裏我覺得十分舒服,因為我體驗過曼陀麗那使我害怕,也使我感到自己遠遠配不上的豪華排場和繁文縟節。

我停在走廊那一頭比阿特麗斯的臥室門口。現在哭聲十分清楚,只是因為門關著聽上去有點兒悶。

我遲疑了一下,試圖讓自己的情緒平定下來,我討厭自己這樣猶豫不決。

然後我推門進屋。

「賈爾斯。」

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他沒有看見我或者沒有聽見我的聲音,也沒有抬起頭來,於是我咳嗽一聲,把房門把手格格地搖了兩下,然後再一次輕輕地叫他的名字。

「賈爾斯——我聽見你在哭——我很難過。要不要我給你拿什麼東西?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床頭燈都亮著,他正坐在比阿特麗斯那隻可笑的老式梳妝台旁邊。我在梳妝台的三面鏡中看見他露出在藏青色晨衣上面的粗粗的脖子。衣櫥的門敞開著,衣櫃的一兩隻抽屜也開著,比阿特麗斯的一些衣服被拉出來胡亂地扔在地上、散在床上、搭在椅子背上,其中有花呢裙子、顏色樸素的羊毛套衫、一條紫色連衣裙、一件褐紫紅色的開襟毛線衣、圍巾、內衣、一件駝色上衣,以及她的披肩,那上面綉著的一隻狐狸腦袋已經耷拉下來,兩隻亮晶晶的小眼睛可怕地對我瞪著。

賈爾斯抓著一件桃色舊緞子晨衣捂著臉——我記得好多年以前有一回看見比阿特麗斯穿過它。我站在門邊獃獃地望著他,不知道應該再做什麼或者再說些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當然啦,並不是因為受了什麼驚擾。他的眼睛是紅腫的,淚水汪汪。眼淚淌下面頰,淌過臉上留有短須的黑區。我不僅能看見他如此傷心,聽見他哭泣,我還幾乎能聞到和感覺到他的孤獨無助,他那深切的悲痛。

他一聲不吭,只是像個孩子似的直勾勾地望著我,接著又嗚咽起來,抽動著雙肩,絲毫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把桃色晨衣捂著臉不停地哭,又用它擦眼淚,還像一個將被溺斃的人那樣不時地大口喘氣。這情景十分可怕;我被他嚇壞了,也被我自己嚇壞了,因為他如此沉溺於悲痛之中使我覺得反感。我隻了解邁克西姆一個人,完全習慣於他那種表達自己情感的方式。邁克西姆從來不哭,一次也沒有哭過;簡直無法想像他這個人會哭。我認為他過了三四歲以後就沒有哭過。當他精神上受到某種強烈的刺激感受很深的時候,會在臉上表露出來;他會變得臉色蒼白,肌肉綳得緊緊的,眼睛不管看什麼都是狠狠地盯著,然而他有非凡的自製力。我不敢想像,要是此時此刻他在這裏的話他會對賈爾斯作出什麼反應。

最後我關上房門,向他走去,在床邊坐下。有很長一段時間,賈爾斯在啜泣,我就那麼默默地坐著,裹緊晨衣縮成一團,心裏很悲傷。過了一會兒,我內心的某種驕矜之氣倏地消失,我也就不再想那麼多,隻覺得理應讓他這樣盡量地宣洩心中的悲哀,而我則應該在他身邊,什麼也不必做,就這樣陪著他。「我以後怎麼辦呢?」他這麼說了一句,隨後抬起頭來望著我又說——不過,我想,這並非真正對我說,也不是要我回答——「沒有了她我以後怎麼辦呢?三十七年來她是我的全部生命。你知道我們是在哪裏遇見的嗎?她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從馬上摔下來,她趕到我身邊,把我重新扶上馬背,又把我帶回家——我的手腕骨折了——她從身上取下一條帶子或圍巾或類似的東西把兩匹馬連在一起,讓她的馬給我的馬帶路。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我的馬一路上卻非常平靜,就像是一匹孩子騎的小馬,因為它可以一邊走一邊從她手裏吃到東西。我本來會垂頭喪氣地覺得自己是個愚蠢透頂的大傻瓜——我十分肯定那時候我就是那麼一副傻樣——但是不知怎麼我當時的精神狀態並非如此,我根本沒有這麼想。是比使我的精神很快振作起來——在某一件事情上能夠這樣看得開,這是我從來沒有做到過的,這一次就是因為有她跟我在一起。我依賴她,你知道,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都完完全全地依賴她。我的意思是,她是主宰,她照管一切——嗯,當然嘍,這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雖然沒有什麼毛病,但從來沒有多大用處,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從來都是比安排一切,才使我身體健康、生活正常、無憂無慮,跟拉裡一樣快活——所有這些是很難說得清楚的。」

此刻他望著我,目光在我臉上搜索。搜索什麼呢?安慰?贊同?我不知道。他就像一隻老叭兒狗,兩隻眼睛充滿黏液。

「我知道,」我說。「我總是看見你那麼快活,穿得那麼體面。這是——嗯,每個人都看見的。」

「每個人都看見嗎?」他突然臉露喜色,同時也現出一種過於傷感的令人可憐的渴望。

「當然,」我說。「他們當然都看見。」其實這話沒有什麼作用。

「每個人都那麼愛她,他們都稱讚她。她從來不跟別人結冤家,儘管她說話尖刻——不過她是心裏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把意見告訴人家,事情過後也就忘了,大家都不計較——她有這麼許多朋友,你也知道——今天來的所有那些人,參加葬禮的所有那些人——你都看見沒有?」

「是的,是的,賈爾斯,我看見他們——我非常感動——這一定對你是個很大的幫助。」

「一個幫助?」他驀地環顧四壁,神色驚慌,似乎一時忘記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隨後又望著我,但是並沒有真正注視著我。

「一個幫助,」他獃獃地說。

「是啊,這麼許多喜歡比阿特麗斯的人都在那兒。」

「是的,但是沒有幫助,」他十分簡單地說,幾乎像是給一個愚鈍的小孩解釋某件事情。「你瞧,她死了,死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她死在醫院裏,不是在家裏。我沒有和她在一起,我使她丟臉,我辜負了她。可是她從來沒有在哪件事情上使我失望過,一次也沒有。」

「不,賈爾斯,不,你不該這樣責備自己。」毫無用處的話。

「可是我應該受責備。」

我沒有再說「不」,我什麼都沒有說。繼續爭論毫無意義——沒有什麼可說的。

「她死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活下去,你瞧,我現在成了廢物,沒有了她我是一個廢物。沒有她我這個人從來就沒有什麼用,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我怎麼辦喲?我不能沒有她啊,你瞧,我一點兒也不能沒有比阿特麗斯。」

眼淚又奪眶而出,止不住地從他臉上滾滾流下。他再次抽噎起來,聲音很大,粗啞、刺耳,如嬰兒啼哭沒有克制。我笨拙地向他走去,在他身旁坐下,拉著他的手臂;這時候的賈爾斯是一個嘴裏嘟嘟囔囔、孤獨、絕望、悲傷的胖老頭。到了後來我也和他一起哭起來,我為他哭,也為比阿特麗斯哭,因為我愛她……然而,有點兒奇怪的是,我的眼淚又不完全是為比阿特麗斯而流,它們也是為了別的許多東西而流,別的損失,別的悲傷。眼淚流盡了,我們兩人默默地坐著,我仍然拉著這可憐的人的手臂,這會兒卻一點兒沒有想著他,只是覺得很高興待在那兒——在這幢寂靜無聲、充滿悲哀的房子裏我對於他是個小小的安慰。

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說話,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住——他告訴我許多事情,關於比阿特麗斯、他們倆一起生活的這些年、讓人高興的一些小故事、個人記憶中的往事、家庭笑話,等等,把整個無邪的一生都展現在我的面前;他向我嘮叨他們兩人婚禮上的情況、他們怎樣買下這幢房子、羅傑的出生和成長、他們的朋友、那麼許多馬和狗、橋牌比賽、宴請活動、郊遊野餐、去倫敦遠足、歡度聖誕、慶祝生日,等等,等等,我聽著聽著忽然想到他幾乎一點兒沒有提到邁克西姆或者曼陀麗或者任何與那段生活有關的事情。他這麼做並非出於世故,而是因為回憶的翅膀載著他飛得太遠太遠,此刻他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生活經歷之中以致沒有想到那些;他甚至幾乎忘記了我的存在,更不要說我所代表的人和事了。他之所以會這麼做,似乎是因為曼陀麗和比阿特麗斯早年在曼陀麗的生活,以及她那時候的家庭幾乎一點兒沒有影響到他自己的生活,一點兒沒有進入他的意識之中。

我想起了第一次遇見比阿特麗斯和賈爾斯的情形。那是一個大熱天,在曼陀麗,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在上一輩子的事情,而我呢,完全是另外一個人,是個孩子。午飯以後,我看見賈爾斯仰天睡在陽光下,鼾聲如雷,當時我真是大惑不解,弄不明白比阿特麗斯究竟為什麼會嫁給他,同時還想當然地認為,賈爾斯很明顯已到中年,已經發胖,失去了吸引力,所以完全可以想像,他們兩人之間並無真正的愛情。這是多麼幼稚的想法!那時候我多麼傻,多麼天真,多麼缺乏社會經驗,以為一個人必須英俊瀟灑、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富有魅力,像邁克西姆那樣,才能愛別人,才能被別人所愛,才能幸福地結婚。我那時候什麼都不懂,一點兒也不懂,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羞愧、臉紅。對於男女之間,我那時候隻略微曉得一點兒那種一開始就使人激奮並盲目地行動的愛情,那種所謂愛情,我現在知道其實不是什麼別的東西,只不過是年輕女學生一時的狂熱而已。我不懂得世上還有在經歷相當長時間的共同生活的男女雙方都已經成熟之後才能體驗到的愛情,不懂得愛情往往不僅在順利的條件下吸取營養茁壯成長,而且還在很容易便能夠使它變質和徹底毀滅的艱苦環境中經受考驗。

這天晚上我很奇怪地覺得自己老了,比可憐的孤苦無助的賈爾斯還要老許多,也比他堅強,比他能幹和聰明。我為他感到非常難過;我知道,在這困難時期他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邁著艱難的步子繼續向前走,不管怎樣,他最終一定會渡過危機,然而,將來的生活決不會跟從前完全一樣了——比阿特麗斯死了,羅傑在那次飛行事故以後身上留下如此嚴重的傷殘,賈爾斯最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也許,兒子很可能因為殘廢永遠留在家裏和他一起生活,面對這樣的現實,他必須繼續他的人生旅途,並且會渡過難關,最終重新獲得生活的樂趣。我不得而知。今天晚上他根本沒有提及羅傑,他所想到的,他所需要的,只有比阿特麗斯。

我不知道我們兩人一起在那地坐了多長時間。我哭過一會兒,賈爾斯則始終沒有停止過啜泣,即使在他說話的時候,而且在整個過程中他從來不曾克制過自己。起初我感到十分尷尬,不一會兒,我漸漸地被他感動,心裏對他產生敬意,因為,我覺得他對比阿特麗斯感情深厚所以如此悲傷,還覺得他對我十分親近所以才會當我的面這樣痛哭。

我至少問過他兩次,要不要我給他拿一杯茶或者一杯白蘭地,但是他都謝絕,所以我們一直在衣衫丟得亂七八糟的比阿特麗斯這間臥室裡枯坐;夜深了,屋子裏越來越冷。

後來,彷彿是從無法控制的一陣巨大悲痛或者精神恍惚之中清醒過來,他帶著一種幾乎可以說是大惑不解的神態環顧四壁,好像不明白我們兩人怎麼會一起坐在這裏的,接著隨手抓過一塊手帕一連擤了幾次鼻涕,那聲音響得好似吹喇叭。

「對不起,」他說。「對不起,老朋友,不過,我需要待在這裏,我不能離開。」

「我知道,賈爾斯。一點兒沒問題。我理解。」我站起身來,又笨拙地說,「我也很喜歡比阿特麗斯,你知道。」

「每個人都喜歡她。每個人。所有那些人,那些朋友。」

他擦了擦眼睛,隨後抬起頭來:「在這個世界上她從來沒有冤家,你知道。除了呂蓓卡……」

我獃獃地望著他,因為,不知怎麼我壓根兒沒有想到會再聽見這個名字;它聽上去怪裏怪氣的,好像是另外一種語言。呂蓓卡。屬於上一輩子的一個名字。我們從來不說它。我想,自從那個可怕的夜晚以來,這三個字一次也沒有從我們的嘴裏掉出來過。

有那麼幾秒鐘,在這間靜悄悄的屋子裏,彷彿有一頭我認為已經死了很久很久的野獸發警告似地微微動彈了一下,發出低沉的怒吼,這吼聲使我驚駭,不過,接著它重又一動不動,一聲不吭。這驚駭只是從前有過的那種驚駭此刻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最微弱的反響,這種情形就好比這會兒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那痛苦的過去卻並不怎麼覺得害怕,而僅僅是想了起來,從前我曾經那麼害怕過它。

「對不起,」賈爾斯再次道歉,「對不起,老朋友。」

不過,他這是為提起了呂蓓卡的名字向我道歉呢,還是為了在他如此悲傷的時候留我在身邊陪伴他,我無法確定。

「賈爾斯,我想我得回去睡覺了,我實在累極了,再說邁克西姆也許會醒來,會覺得奇怪我怎麼不在屋裏。」

「是的,當然,你去吧。我的天哪,已經四點半了。對不起……我很抱歉……

「不,沒關係,不用道歉,真的。」

當我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說,「我希望你們現在能回來。」我停住腳步。

「朱利安老頭說得不錯,比阿特麗斯也一直這麼說。真假呀,她說,他們離開這麼長時間,根本沒有必要。」

「可是我們不——不能不這麼做——賈爾斯,我想,要是回家來邁克西姆會受不了的——現在——現在曼陀麗已經沒有了——而且,啊,一切都……

「你們可以再買一幢房子——回到這兒來——這兒地方大得很——不,不,你們不希望這樣。要是在這之前她能見到邁克西姆該有多好啊——她不是一個善於用語言表達感情的人,但她是想念他的——在整個戰爭時期——她嘴上並不經常這麼說,但是我知道。我多麼希望她能再見到他。」

「是啊,」我說。「是啊。我很難過。」

他低頭望著這會兒仍抓在手裏的那件桃色緞子晨衣。我說,「賈爾斯,明天早上我會來幫你把這些衣服收拾起來——現在你就別去動它們了。我想你應該爭取睡一會兒。」

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又低頭看著晨衣。「這件衣服不是她常穿的。她不很喜歡綢緞一類的料子,比較喜歡樸素耐穿的衣服。」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上這件滑溜、閃亮的晨衣。「我想一定是呂蓓卡送給她的。」

聽見他這句話,一個生動、可怕的情景立刻在我腦海裡浮現,它是那麼清晰,我覺得簡直就好像身臨其境。我心靈的眼睛所看見的是我在實際生活中從未見過的呂蓓卡——身材修長、一頭烏髮、美麗得驚人的呂蓓卡站在曼陀麗那大樓梯的頂上,一隻手擱在扶手上,嘴角微微翹起,現出一絲嘲諷的笑容,目光直逼著我,正以藐視、取樂的神態估量著我;她身上穿的,正是這會兒在賈爾斯那雙胖胖的、指頭粗短的手裏被揉成了一團的這件桃色緞子晨衣。

我跑出屋去,沿著走廊向前跑,差點兒絆了一交,在竭力穩住身子的時候肩膀在牆角上握得很疼。到了我們的臥室門口我一頭撞進去;現在我渾身發抖,我害怕了,因為她返回了我的記憶,在我相信已經把她忘記得十分徹底的時候她又回來折磨我了。不過,在我們房間裡,在透過破舊的市窗簾射入屋內的第一道淡淡的晨光中,我看見邁克西姆仍在酣睡,身子蜷縮著,保持著我先前離開時的那個姿勢;他一點兒沒有受到驚擾。我站穩腳跟,一動不動,然後非常小心地把門關上,因為我不能吵醒他,不能告訴他有關這件事情的任何情況。我必須自個兒對付它,必須完完全全依靠我自己的力量來驅鬼,把那頭野獸趕回它的巢穴。我不能騷擾邁克西姆,不能讓他煩惱,絕對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情。

我沒有上床,而是在窗戶旁的梳妝凳上坐下,通過窗簾之間的縫隙望著外面的花園、果園,以及遠處的圍場。這是黑夜即將被黎明所替代的時刻,我眼前灰濛濛一片,所有的景物都顯得那麼虛幻、縹緲;我覺得這景色依然十分美麗,它使我內心再次充滿渴望,我不再害怕,我隻感到氣憤,對記憶生氣,也生我自己的氣,生過去的氣,因為過去仍然具有敗壞我眼前美好景緻的力量,但是最使我感到憤怒的還是她——我強烈地、冷酷無情地憎恨她,因為她過去的存在以及她過去對我們所做的一切無法徹底消除,還因為她雖然已經死去這麼多年,但仍然可以像活著的時候一樣如此強有力地影響我們的生活——呂蓓卡。

光線越來越亮,那些果樹和灌木,還有圍場上的馬兒,在我眼前變得越來越清晰。清晨珠灰色的薄霧漸漸升起,在空中飄移,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在不斷地、悄沒聲兒地紡出細線,又把這些線懸掛起來,把它們在樹木之間穿過來穿過去,這時候,一陣不尋常的強烈的喜悅在我心中湧起——新的一天開始了,在這個早晨,在這個地方,英國,我們的家,生活等待著我們——我很想猛地推開窗戶,對著田野高聲叫喊,讓我的聲音傳到遠處,傳到她孤獨地躺在裏面的那個黑暗、寂靜的墓穴。「我還活著,」我想高喊,「你聽見沒有?我活著,他也活著,我們在一起。你已經死了,永遠不能再傷害我們了。你死了,呂蓓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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