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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近衛軍》第43章
不了解子女的精神世界的父母們,看到子女卷進隱蔽的、神秘的、危險的活動,是痛苦的。可是他們無法理解子女活動的天地,更無法禁止這種活動。

早上喝茶的時候,萬尼亞看到父親臉色陰沉,對兒子看都不看,已經預感到暴風雨即將來臨。果然,等妮娜姐姐到井邊取水回來,帶來福明被處死的消息,說大家對這事都在紛紛議論,暴風雨果然來臨了。

父親的臉變了色,瘦削的面頰上的肌肉鼓了起來。

「我們大概可以在自己家裏,」他並不望著兒子,挖苦地說,「獲得更清楚的情報……」他說話有時喜歡插進這樣的辭彙。「怎麼不吭聲?講吧。你跟那邊——怎麼說呢——是比較接近的。」父親輕輕地說。

「跟誰比較接近?是跟『警察』嗎?」萬尼亞臉色蒼白起來,說道。

「昨天謝遼薩來幹什麼?在戒嚴時間?」

「誰去遵守它什麼戒嚴不戒嚴!好像妮娜在這種時候不去赴約會似的!他來隨便聊聊,又不是第一次。」

「別撒謊!」父親大喝一聲,用手朝桌上砍了一下。「幹這種事是要坐牢的!要是他不可惜自己的腦袋,我們做父母的憑什麼要負責任?」

「爸爸,你要說的不是那回事。」萬尼亞輕輕地說了就站起身來,根本不理父親在拍桌大嚷:「不,是說那回事!」隻管自己說下去,「你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參加了地下組織吧?這就是你想知道的。不,我沒有參加。福明的事我也是剛聽妮娜說的。我要說的只有這句話:福明這個狗東西就應當得到這樣的下場!從妮娜的話裡你也可以看得出,大夥也都這麼說。而且你也是這麼想的。但是我不隱瞞:我是在盡我的力量幫助我們的人。我們大家都應該幫助他們,何況我是團員。

至於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你和媽媽,那無非是怕你們白操心。」

「你聽到沒有,娜斯塔西雅·伊凡諾芙娜?」父親差點氣瘋了,用那雙灰白的眼睛望了望妻子,「瞧,他是多麼體恤我們!……你簡直是不知羞恥!我為你們勞碌了一輩子……你忘啦,一幢房子裏住上十二家,都橫七豎八地睡在地上,光是孩子就有二十八個?為了你們這些孩子,我和你們的母親累得筋疲力盡。你看看她。我們送亞力山大上學,可是沒能讓他念到畢業,妮娜也是這樣。我們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你身上,可是你自己偏偏要把腦袋往絞索裡鑽。你看看你媽!她為你把兩眼都哭壞了,可你一點也看不見。」

「那麼,照你的意思,我應當怎麼辦?」

「去做工!妮娜在做工,你也得去。她這個會計都在乾粗活,你算什麼?」

「替誰做工?替德國人?好讓他們可以多殺些我們的人?等我們的人來了,我第一個就去做工……你的兒子,我的哥哥,在紅軍裡,你倒吩咐我去幫德國人的忙,好讓他們快些打死他!」萬尼亞氣憤地說。

他們已經面對面地站著。

「那麼吃什麼呢?」父親大聲嚷著,「難道讓你最關心的人出賣你的腦袋?出賣給德國人!別說遠的,就拿我們這條街上的人來說,你了解他們嗎?你知道誰整天在想些什麼?我倒知道!他們都是自顧自,各有各的私心。就只有你,在關心大家!」

「不對!……在你幫忙把國家的財產送到後方去的時候,你有什麼私心?」

「不必拿我來說。」

「不,就是要拿你來說!為什麼你要以為你比別人好?」萬尼亞一隻手的指頭撐著桌子,倔強地低下他的戴著玳瑁邊眼鏡的頭,說道,「私心!人人都為自己!……可是我倒要問問你:你那時候已經領了退職金,明明知道你要留在這裏,明明知道像你這樣一個有病的人去搬運那些不屬於你自己的財產,忙得幾宿不睡覺,會傷身體,那時候你心裏又存著什麼私心呢?這樣的人難道世界上只有你一個?按科學道理這也說不通!」

因為是星期天,妮娜姐姐這時候在家。她皺著眉頭坐在自己床上,不去看兩個爭吵的人;像平時一樣,別人也猜不出她在想什麼心事。母親是一個善良的婦女,早衰得厲害,身體很弱。她整個的生活圈子不是在地裡幹活,就是圍著鍋台轉。她最擔心亞力山大·費奧多羅維奇在火頭上會詛咒萬尼亞,把他攆出去。在父親說話的時候,她討好地向他點頭,希望他能發點慈悲,而在兒子說話的時候,她又裝出笑容望著老伴,擠著眼,彷彿叫他還是耐著性聽聽兒子的話,原諒他,儘管他們老兩口都明白兒子的話是多麼沒有道理。

父親站在房間當中,洗舊了的斜領襯衫外面罩著長長的上裝,兩腿像老年人那樣半佝僂著,破舊的褲子在膝蓋的地方鼓起,還打著補釘,腳上穿著便鞋。他一會兒把兩個拳頭痙攣地按在胸口,一會兒無可奈何地把手垂下,嘴裏嚷著:

「我不是根據科學,我是根據生活來證明的!」

「那麼,科學不是來自生活嗎?……不光是你一個人,別人也在尋求正義!」萬尼亞怒氣沖沖地說,這在他的性格來說是出人意外的。「可是你反而害臊,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的優點!」

「我用不著害臊!」

「那麼,你倒來證明一下,我怎麼不對!大喊大叫說服不了我。我可以順從,不吭聲——這無所謂。可是我還是要憑良心行事。」

父親突然一下子垮了,灰白的眼睛變得暗淡無光。

「瞧,娜斯塔西雅·伊凡諾芙娜,」他尖聲說,「我們教出了這樣的好兒子……教成了,就用不著我們了。阿裘①!……」他把兩手一攤,扭轉身就走了。

①法語「別了」的譯音。

娜斯塔西雅·伊凡諾芙娜邁著碎步跟著他走出去。妮娜仍舊坐在床上,頭也不抬,也不做聲。

萬尼亞漫無目的地從這個角落走到那個角落,後來坐下來,但是沒能抑製住良心上的痛苦。他甚至嘗試像以前那樣寫一封詩體信給哥哥,盡情地吐訴一下:

我忠實的好朋友,

我最好的哥哥,亞力山大……

不:

我最好的朋友,我的親哥哥……

不,詩體信寫不好。而且也沒法把它寄到哥哥手裏。

這時萬裡亞明白了他該怎麼辦:應該到下亞力山德羅夫卡去看看克拉娃。

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更加痛苦,因為她自己拿不定主意,是應該阻止兒子的活動呢,還是去幫助他。她也像所有的母親一樣,有一種憂慮——為兒子擔心害怕——每天不斷地折磨著她,使她乾不動活,睡不好覺,使她身心交瘁,使她臉上有了皺紋。有時這種擔心簡直要使她失去理性:她想衝進去,大嚷一陣,硬把兒子從他給自己安排的可怕的命運中拉出來。

可是在她身上就具有她的丈夫,奧列格的繼父,她一生中唯一摯愛的人的特點。她自己身上就有這樣一股戰鬥的火焰在翻騰著,使她不能不同情兒子。

她常常感到生他的氣:他怎麼能把心裏的事瞞著她,瞞著自己的媽媽,他過去不是一向非常坦白、親切有禮、溫順聽話的嗎!尤其可惱的是,她的母親,維拉外婆,明明參加了外孫的秘密活動,也瞞著女兒;柯裡亞弟弟,從種種跡象看來,也是秘密活動的參加者。甚至一個完全不相乾的女人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索柯洛娃——柯舍沃伊家的人管她叫波裡雅阿姨——現在好像也比親媽更接近奧列格。這是怎樣開始的,在什麼時候開始的,從什麼事開始的呢?

以前,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和波裡雅阿姨關係親密,形影不離,人們提到一個,就不能不想起另一個。她們的友誼是已經有過不少經歷的、成熟的婦人之間的友誼;共同的工作和共同的觀點把她們聯繫在一起。可是從戰爭開始以來,波裡雅阿姨卻突然深居簡出,不再到柯舍沃伊家來串門,即使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因為過去的交情去看她,波裡雅阿姨也好像因為她養著一頭牛,因為她在賣牛奶,因為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可能責備她為了個人利益而逃避造福祖國的工作,而顯得局促不安。所以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打心底都覺得不可能跟波裡雅阿姨談這個問題。這樣,她們的友誼就自然而然地中斷了。

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再度來到柯舍沃伊家的時候,德國人已經在城裏作威作福了。她帶著一顆打開的、流血的心來到他們家裏,於是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又認出了原來的她。她們現在常聚在一塊談心,但是像往常一樣,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說得總比較多,溫順謙虛的波裡雅阿姨只是用自己聰明而疲倦的眼睛望著她。可是,不管波裡雅阿姨是多麼沉默寡言,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還是不能不察覺,她,她的老友,好像已經把奧列格迷住了。只要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一來,他總待在旁邊,而且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常常看到他們之間忽然掠過的閃電似的一瞥——有話要互相訴說的人們的一瞥。果然,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要是有事離開一下再回到屋子裏來,她總可以感到,他們因為她回來而中斷了他們的特殊的談話。波裡雅阿姨走的時候,如果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要送她出去,她總是忸妮地、急急忙忙地說:「不,不,別送啦,列娜,我自己出去。」可是如果奧列格要送她,她就從來不這麼說。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這種事叫一個母親的心怎麼受得了?在生活中這種不幸的時候,全世界的人裏面究竟有誰更了解兒子,同情他的事業和思想,用愛的力量來保護他呢?可是真實的聲音告訴她,兒子有生以來頭一次瞞著她,正是因為不信任她。

像所有年輕的母親一樣,她對自己的獨子的優點看得更多,不過她對自己的兒子的確很了解。

自從城裏開始出現有著「青年近衛軍」的神秘署名的傳單起,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毫不懷疑她的兒子非但參加了這個組織,而且還在裏面起著領導作用。她感到激動、自豪,而又痛苦。但是她並不認為可以用話套齣兒子的真話。

只有一次她彷彿是隨便問起:

「你現在跟誰最好?」

他帶著在他是出人意外的狡猾故意把話頭一轉,彷彿這是以前關於蓮娜·波茲德內雪娃的談話的繼續,有點忸怩地說:

「我跟—跟妮娜·伊凡卓娃好……」

母親不知為什麼不點穿他,假意說:

「那麼蓮娜呢?」

他一聲不響,摸出日記本交給她,於是母親在日記裡讀到了兒子現在對蓮娜的看法以及對自己以前迷戀蓮娜的種種想法。

但是這天早上她從鄰人那裏聽到處死福明的消息時,她不由得差點發出野獸般的叫喊。她剋製住自己,就倒在床上。維拉外婆像木乃伊那樣直僵僵地、神秘地走過來,在她額頭上放了一塊冷毛巾。

像所有的父母一樣,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分鐘也沒有懷疑過,兒子是參預了處死福明的活動。原來兒子經常出入的那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原來鬥爭就是這麼殘酷!有著怎樣的懲罰在等待著他?……她心裏還沒有琢磨出來對兒子該怎麼說,但是無論如何必須打破這種可怕的神秘氣氛,這樣活下去可不行!……

可是這時候,她的皮膚曬得黑黑的兒子像平時一樣穿得整整齊齊,洗得乾乾淨淨,正把頭縮在一邊比另一邊略高的肩膀裡,坐在柴房裏的板床上。那個大鼻子、皮膚淺黑、動作靈活的蘇姆斯柯依坐在他對面的柴垛上,兩人下棋下得正來勁呢。

他們在聚精會神地下棋,只是偶爾好像隨便瞎聊幾句。一個經驗不足的人聽到這樣的對話內容,可能認為他碰到的是兩個為非作歹的老手。

蘇姆斯柯依那邊車站上有一個糧站……第一次脫粒的麥子剛運過去,柯裡亞·米朗諾夫和帕拉古塔就放進了象鼻蟲……

沉默。

柯舍沃伊麥子已經收割了嗎?

蘇姆斯柯依他們硬逼著把全部都割下來……但是多數是一垛一垛和一捆一捆地豎在那裏:脫粒機和運送的工具都沒有。

沉默。

柯舍沃伊應當把麥垛燒掉……你的堡壘①受威脅了!

①棋子名,等於中國象棋的車。

沉默。

柯舍沃伊在國營農場裡有你們自己人,很好。我們在總部討論過並且決定:在各個莊子裏一定要有自己的小組。你們有武器嗎?

蘇姆斯柯依不多。

柯舍沃伊應當去搜集。

蘇姆斯柯依到哪兒去搜集呢?

柯舍沃伊到草原上。還有就是到他們那兒去偷,他們非常粗心大意。

蘇姆斯柯依對不起,將軍……

柯舍沃伊老兄,它要讓你這個侵略者吃點苦頭!

蘇姆斯柯依侵略者不是我。

柯舍沃伊可是你像一個僕從國那樣愛挑釁!

蘇姆斯柯依冷笑著還不如說我的處境更像法國。

沉默。

蘇姆斯柯依如果我不該問,就請你原諒:絞死這個傢夥有你們參加吧?

柯舍沃伊誰知道它。

「好。」蘇姆斯柯依顯然很滿意地說,「我認為,應該多打死他們幾個,哪怕是暗殺也成。而且與其搞掉幾個奴才,還不如打死幾個主子。」

「絕對應該。他們非常粗心大意。」

「你看,我大概要認輸了。」蘇姆斯柯依說,「這個局面沒有出路,我也該回家了。」

奧列格整整齊齊地收好棋子,然後走到門口張望了一下又回來。

從他們坐下來下棋的那一刻起,中間並沒有發生任何情況,可是現在奧列格和蘇姆斯柯依已經面對面地垂手直立(他們倆一般高矮,不過奧列格的肩膀較寬),眼睛裏帶著樸實而自然的神情。

「宣誓吧……」

蘇姆斯柯依從軍便服的小口袋裏摸出一張小紙片,臉色蒼白起來。

「我,尼柯拉·蘇姆斯柯依,」他壓低聲音念著,「在加入『青年近衛軍』隊伍的時候,對著我的戰友,對著祖國災難深重的土地,對著全體人民,莊嚴宣誓……」他激動得迸出了金石之聲,但是他怕被院子裏聽見,重又壓低了嗓門,「……如果我因為禁不住拷打或是由於膽怯而破壞這神聖的誓言,那就讓我的名字和我的親人遺臭萬年,讓我本人受到同志們的嚴峻的手的懲罰。以血還血,以命抵命!」

「我祝賀你……從今以後你的生命就不屬於你,而屬於黨,屬於全體人民了。」奧列格熱情地說,一面握了握他的手。

「你去接受全體克拉斯諾頓村小組的宣誓……」

最要緊的是要在媽媽已經睡著或是假裝睡著的時候回家,輕手輕腳地脫掉衣服躺下。那時就不用把眼睛避開媽媽的明亮的、痛苦的目光,不用裝出生活中一切如常的樣子了。

他踮起腳尖走路,自己都感到自己又高又大,他走進廚房,再悄悄地推開門走進室內。百葉窗像平時一樣關得嚴嚴的,還遮上黑布。今天生過火,屋子裏悶熱得叫人難受。為了不弄髒枱布又可以放得高一些,油燈擱在一隻倒扣著的舊白鐵罐上,照出了黑暗中熟悉的物件的凸面和稜角。

一向總是那麼有條不紊的母親,不知為什麼衣服也沒有換,頭髮也沒有鬆開,坐在已經鋪好被子的床上,骨節粗大的淺黑的小手交叉著放在兩膝中間,兩眼望著油燈的火焰。

屋子裏是多麼靜啊!柯裡亞舅舅現在差不多每天都到他的朋友裴斯特利諾夫工程師家裏去,這時他也已經回來睡了,瑪麗娜也睡了,小表弟大概也早已撅著小嘴睡了。外婆也睡了,居然沒有打鼾。連鐘的滴答聲都聽不到。只有媽媽沒有睡。我親愛的!……

但是千萬不要為感情所動……就像這樣一聲不響地踮起腳尖走過去躺下,上了床就可以馬上假裝睡著了……

個子高大的他踮起腳尖走到母親跟前,在她面前跪下,把臉埋在她的雙膝裡。他感到她的手在撫摩自己的面頰,感到她的獨特的體溫,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好像從遠處飄來的茉莉的幽香以及另外一種略帶苦味的、不知是苦艾還是茄葉的氣味,——什麼氣味反正都一樣!……

「我親愛的!我親愛的!」他目光炯炯地仰臉望著她,低聲說道,「你是一切一切都明白的……我親愛的!」

「我一切都明白。」她向他低下頭,並不望著他,低語說。

他想看她的眼睛,可是她老把眼睛藏在他的絲一般柔滑的頭髮裡,不斷低聲說著:

「不論什麼時候……不論在哪裏……別怕……要堅強……我的小鷹……直到最後一口氣……」

「好了,啊,好了……該睡了……」他低聲說,「要我給你把髮夾取掉嗎?」

於是他就像小時候那樣,兩手在她的頭髮裡摸索著髮夾,把它們一隻一隻地取出來。她仍舊把頭伏在他的胳臂上,把臉藏起來。他把髮夾統統取掉,讓她的辮子松下來,於是兩條散開的辮子就帶著花園裏蘋果墜地的聲音落下來,遮住了媽媽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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