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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紀》第五十九章
惜春跌坐在地上,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她想扶著門站起來,可是一點氣力也沒有,晃蕩了一下,仍舊倒在地上,像得了傷寒一樣全身抽搐不停。

她怔怔地看著窗外,目光空洞而麻木。應該還有悲涼和憤懣的心啊,為什麼都沒有了?外面日光照耀。隻覺得像走了幾萬裡的羚羊,隻為走到水草豐美的地方,但是沿途太多荒蕪景象,漸然失去對歸宿的幻想。

馮家退婚了,那麼馮紫英也該知悉了她一切的秘密,他的不來,並非她所想像的那樣美好,他只是看清了她的骯髒,不堪,像冷眼看清了蓮下汙泥縱橫,再不想和她有半分牽連。

一瞬間她心境恢復了徹底的空寂,開天闢地時的了無一人,不需要任何人,也不期待任何人的出現。曇花一現的感情,就如盤古睜開眼時看見的第一縷光線,是對這世間全然的期許,然而清醒過來看見那只是夢中幻覺,周遭依然是頑固的漆黑。需要,奮力劈開一切的勇氣,可惜外面也是孑然一人。

恍恍惚惚的眩暈中,她又彷彿看見病榻上的賈母,憂心忡忡地望著她,眼中滿是愛憐和擔憂。良久,賈母長長地嘆了口氣,望著屋頂的藻井,像是說給惜春聽,又像是在自語:"你有與你母親一樣傾國傾城的容貌,這一切帶給你的,不會是平靜安然的生活,或者這真是一種罪,所以我許你念經看書,我想讓這一切幫助你消減應該承受的不幸……我死之後,再無力看顧你,四丫頭,你一切要小心在意。"

她想起前話,突然悲不勝悲,捂著臉嗚嗚哭起來,眼淚從指縫流出去,打濕了身前一大塊青磚地。她不禁想如果賈母在的話,她一定會保護自己不致於受到羞辱和侵害。

賈珍並沒有走遠,他立在廊上凝神注意著靜室內的動響。她的哭聲細弱的鑽進他的耳中,心六一牽一動。

賈珍臉上泛起一絲冷峻的微笑,這是一種賤賣了,以惜春的才色,是堪配馮紫英的。然而他就是不能見她幸福嫁人,決計不能。現在良緣被他連根摟斷。他的報復也成功了,只是還不夠,他還要用惜春來換回自己失去的榮華富貴,能換多少換多少,能往上登就往上登。

他就是踩著她的屍身上去,那又有何不可?惜春欠他的,從她出生,她就是為了贖賈敬的罪而來!

賈敬,我要你看著你金嬌玉貴的女兒,由枝頭青嫩的綠芽,零落成泥,由人腳底踐踏。

正想著,賈珍一眼瞥見入畫引著王夫人進來。王夫人扶著小丫鬟的手,款款自垂花門進來,一眼看見賈珍,兩人交替了下眼色,王夫人邊轉臉向入畫並隨身丫鬟玉釧兒道:"你們先退下"。

賈珍迎了上去,因笑道:"您才來!"王夫人看他的神色,搖頭嘆道:"你這孩子,怕是說了吧。"見賈珍點頭不免皺眉道:"我說你也太急了,這樣直不籠統地跟她說,四丫頭那性子,豈是好相與的?碰釘子你活該。"賈珍摸摸鼻子賠笑道:"就是想著十有十是不成的,才叫嬸娘過來幫忙。"

王夫人朝靜室看了一眼,朝僻靜的地方走了幾步,立住身道:"要來也不是現在,該是我們將惜春叫回家,一面款款說,現在這樣成什麼,就是說客也忒明顯了。"賈珍暗服王夫人說得有理,道:"我豈是不知,但武清侯府立等著我去回話,我留京和寶兄弟回來的事就看陳公和咱們聯絡好的大臣的奏章了。"

王夫人目光霍得一閃,急急問道:"此話當真?"賈珍見她上心,也斂容肅然道:"自然是真話,侄兒何敢欺瞞嬸娘。"王夫人望定他,心知他所言不虛,看見賈珍在前,既而想起寶玉。她閉目拿起絹子拭淚,心裏難掩悲酸。賈珍見她神態,知她是思念起寶玉來,不由感喟:"我還算得罪有應得,寶兄弟卻是冤枉得緊,不過是早年因琪官的事,得罪了忠順王府,這會子藉著柳湘蓮的事和我們秋後算帳來了。"王夫人淚水潸潸而下,想起寶玉因和柳湘蓮等熟識,柳浪跡江湖壞了事,牽牽絆絆竟查到寶玉身上來。

兩人各有心思默站了一時。王夫人回過神道:"我該進去了。你晚間去我那邊,我們再相機行事。"

"太太慮得是!"賈珍躬身應了。他甚心喜,有王夫人幫著做說客,這事就等於成了,回去,他就得吩咐來意兒備馬,去武清侯府回話。

見賈珍走遠,王夫人轉了身,朝惜春處走去。

"四丫頭。"王夫人一腳踏進房門早換了一副面孔,顯得既親熱又哀戚。惜春生性冷然。適才一場大悲過後,已是收斂了心神。王夫人進來時,她正坐在窗邊對著花發獃,那一線檀香已將將燒完。惜春聽得響聲,回過頭來一看是王夫人,忙忙地迎了出來,請安見了禮,道:"嬸娘怎麼來了?入畫也不傳一聲,怎麼做事的。"王夫人坐下來看著她,平和地笑道:"你不必怪她,這麼大的地方,就她一個人,哪裏忙得過來?我來見你就是了。"

惜春應了,回身奉上茶來道:"我常常飲的,嬸娘嘗嘗。"王夫人含笑接了茶杯,藉機打量惜春,見她雖眼圈紅紅有些悲色,若然不點破,旁人是決計看不出她之前受了怎樣的打擊,饒是王夫人老成持重也不得不服惜春年紀輕輕即有深厚定力,絕非常人可比。

"四丫頭。"她想定了方才徐徐道來,已是不勝哀戚:"你林姐姐看來是不成了,她是老太太生前可心的人,又在我們家住了這麼多年,說不疼那是假的,但你看我現在這樣,滿手都是事。"她笑著補充:"你三姐姐嫁期已定了是下個月,我實在顧不了林丫頭,因此就想請你回去陪她一時。想著……"她掐掐淚:"也就在這幾天了。"

惜春靜靜地坐著,目光忽明忽黯,聽完,已心頭雪亮,只聽她波瀾不驚地應道:"林姐姐有事,即使嬸娘不吩咐,惜春也是要回去的。"

聞言,王夫人舒了一口氣,躬身向前握住惜春的手,緩緩展出一點欣慰的笑意,道:"我們家的丫頭,現在看起來,你是最貼心頂用的。"

惜春心裏一曬,這是王夫人的籠絡,她怎麼聽不出。因淡淡回道:"嬸娘誇獎了,惜春自幼蒙您的庇護,如若這點小憂不為您分擔,豈不是枉為人了。"

王夫人正是殫精竭慮百事堪憂之際,聽得她這幾句貼心的話,也不知哪一句觸動了情腸,竟自落下淚來道:"你果然這樣想,是嬸娘我的福氣了。"

娘兒倆敘話到日偏西,惜春看見玉釧兒進來,便住了口。王夫人問什麼事,玉釧兒回話:"太太,府裡人來請太太說是有事,等您回去決斷。"

王夫人點點頭,站起來攜了惜春的手道:"你現在就同我回去。"環顧了靜室一眼,嘆道:"你也太自苦了,這樣寒素的地方,哪裏是姑娘家待的?"轉臉朝玉釧兒道:"告訴入畫,將姑娘的東西收拾了,你同她一起坐車回府。"

惜春立在旁邊聽了,也不回言,心裏曉得王夫人同自己不是一路人,再說她的貼切是此時用得著你,並不是真心看顧,因此也如一陣輕煙,心裏靜悄悄。

惜春回府安頓了,見王夫人出乎意料的親熱,倒還驚異,轉念一想,現在身無長物,心如死灰也不怕她圖謀什麼,這樣一想,反而安定下來,至晚間,又去王夫人處請安,問起探春,王夫人說探春因是新嫁,被宮裏人留住教習禮儀,言談之間不無得意。

惜春在王夫人房中坐了一會,其實與她無話可談,不過是點頭應承,低低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心裏膩了,就想告退,因見王夫人談性正濃,隻得捺住。王夫人正在絮絮叨叨,惜春聽見屋外響起腳步聲,正在想若是賈政回來正好就此迴避掉,不料進來的卻是賈珍。

惜春退無可退,橫下心來見禮,仰起臉淡定從容看他。吃了一驚的彷彿是賈珍,見她在這裏,退了一步回禮道:"妹妹幾時回來的?"

惜春不答,轉臉對王夫人道:"既是哥哥來找嬸娘有事,我就先退下了。"說著要走,賈珍笑吟吟地叫住她:"妹妹且住,我來找嬸娘,正是為了你的事。"

惜春瞥了賈珍一眼,一笑,退回來,穩穩噹噹坐下,靜觀賈珍的把戲。賈珍卻也在想著怎麼開口,悶著頭在位子上一聲不吭,王夫人不便先開口,三人對面默坐,房間裡寂靜地一根針掉下來都聽得見。

"有一件事,我想告訴太太,我已將惜春妹妹,許配給武清侯陳公,是陳夫人親自來說親,想來不會待薄了妹妹。"沉吟了一會,賈珍抬起頭說道,他聲音有些滯重,臉上卻浮現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眸子映著燭光,異常地神采熠熠。

"是這樣麽。"王夫人放下茶碗,適時地做出驚異地表情,彷彿是才知悉,聽完又露出深思的表情,道:"四丫頭父母俱亡,你做哥哥的,要好好的看顧她才是。隔了一會又道:長兄為父,你決定的事,我看也不會有大錯,四丫頭若同意,那就這麼辦了吧。"

"可是四妹妹不同意。"賈珍說著,留神看著惜春,但惜春已不似先前的激動,她的表情,彷彿被全體凍結,就沒聽見似的,抬手隻管就著燭光看自己手上的傷。

王夫人也留神看她,一時也看不出端倪。隻得邊打邊相地說:"依我看,也沒有什麼不同意的,我們現在這樣的狀況,除了聖眷正隆的人,誰敢招惹?武清陳侯雖然年紀略大了一點,好在一生戎馬,也不多老邁。再說年紀大點的人,也知寒知暖,你出去吧,我和四丫頭說說話,幫你勸勸她。"

賈珍瞥了惜春一眼,笑道:"那是最好過不了,侄兒知道三妹妹的事累您多勞,身體要緊,還是多休息才是!侄兒那裏剛弄到一批好藥材,這就請嬸娘的人隨我去取,給您用上!"賈珍恭身作禮,退了出去。走的時候又看了惜春一眼,只見惜春低著頭拿著茶碗撥茶葉,燭影深深,也窺不見她表情。

惜春冷眼看他們作戲,也不揭穿,單等賈珍走了之後,她仰起臉來,單刀直入地問:"嬸娘也來做說客,那必也是知道我被馮家退了親。"王夫人一怔,未料她說地如此坦白,訕著臉正沒理會處,惜春又道:"嬸娘必奇怪我為什麼這麼冷靜,一般的女孩家若遭了這個事,還不知道怎樣傷心,抹脖子上吊的也有,可我偏偏如此厚顏,無事人一樣,我是想著未必要如此矯情,我原也是個多餘的人,能被人看上已是厚愛,哪裏有臉面去爭?"王夫人已是聽得發怔,心裏又發愧,一徑望著她,一聲兒不吱。

"我想著老太太對我好,是我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的。老祖宗生前最疼寶玉哥哥,我想著也只有讓寶哥哥安然回來才對得起老太太。因此嬸娘不必勸我,惜春拂天拂地,都不會拂逆老祖宗的意願。嬸娘放心,我嫁就是。"燭光下,惜春的臉變得蒼白而清潔,像玉雕成的聖女。

王夫人心頭一顫,再也端坐不住,顫聲道:"果然如此,我給你下跪也成。"說著就要下跪,已是淚流滿臉。

"嬸娘——"惜春扶住她,柔聲叫道:"你且放寬心,憑三姐姐的婚事,若我嫁到陳家,陳侯勢必也要出些力,寶哥哥不愁回不來。隻一件……"惜春將眼望進王夫人心底,肅容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親,天下最難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我自己嫁不成,只希望林姐姐嫁得成。"

"這……"王夫人踟躇了,轉臉看向房中的熏籠,黛玉體弱命薄不是長壽之相,個性又與她所喜的溫柔持重不同,要她做媳,王夫人實在不願,若是她願意,早在賈母在世時,此事就可以定下,因為她有意拖延,才有今日的局面。

惜春見她神色猶豫,也知道勉強不得,遂道:"我也是說說,嬸娘自己決斷。日後才不至於後悔。"說著朝窗外看了一眼,道:"天色不早,我就不耽誤您休息了。"

惜春告退。像從不停行駛的航船上探出頭來,外面世景荒蕪,白日已盡。

痛定思痛以後,惜春叫了來意兒來,來意兒驚的不行,以為事跡敗露,原想著推搪著不去,再一想不去更露破綻。硬著頭皮進去見到入畫,打聽得惜春在凹晶溪館吊黛玉。

凹晶溪館離藕香榭很近,惜春回來後仍住了藕香榭。大觀圓原是充入內府的,今上偶爾念及與元春的情義,將園子退回來,只是園子是回來了,原先園子裏花團錦簇的氣勢卻是怎樣也回不來了。

惜春一人在池邊默默佇立,早起之後她就一直在這裏。池沿上一帶竹欄相接,池水碧沉沉,彷彿黛玉頭上的碧玉釵掉進水裏。粼波碧碧,黛玉是自沉水底的浮花。想起黛玉,惜春心裏一傷,幾乎又要墮淚。

到底要對世間厭棄到怎樣程度,才甘願放棄生命?不再有涓滴流戀。

就在前幾日的夜裏,病體沉沉自覺已入膏肓的黛玉,在一彎冷月下走入冰冷的水底。依稀那夜月也是亮,天上地下水天相浸,恍惚恍惚就是那年中秋聯詩夜的樣子。一切應了那句:"冷月葬花魂"。銀光漫漫浸浸,葬了花魂,葬不了人世不絕不滅的憂傷。

水波眼底輕漾,惜春不知彼時黛玉她心底有無動蕩,此時生死茫茫也無從問詢,生與死的距離猶如註定要擦身而過的兩個人,有時需要慢慢時間才能相會,有時卻是瞬間的交錯。

風吹的池邊林葉瀟瀟,似哭似吟。惜春望向瀟湘館的方向,那裏已經人去樓空,連紫鵑雪雁也扶靈回揚州去了。惜春心裏似喜似悲,喜她終於脫離塵寰,解脫了一切愛恨的糾纏,似鳥兒解開了身上的禁錮,無拘束地在天空起落;悲的是從今以後,不會再聞見瀟湘館的葯香,不會再看見有人月下叩竹;茜紗窗亦不會再有人倚窗而坐,簇眉低吟。

惜春回頭看著遠遠的藕香榭,那遠遠的隱沒在樹叢中的樓閣,面無表情,心卻像被揭開的傷口,絲絲縷縷又開始滲血,明年今日,焉知自己還有無機會立在此地,也許,連觀望也是奢望。她是欽敬黛玉的,情之所終,至死不逾。而她,似乎連至死不逾的資格都不曾獲得。

"姑娘。"有人在她背後出聲,惜春驚了一驚,手上一松,帕子落到地上,被風吹進池裏,很快落了下去。惜春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方才回過身來道:"你來了。"

來者正是來意兒,本來這樣的相見是不合禮教的,往年為一個綉春香囊兀自抄抄撿撿鬧到天翻地覆,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幾位當家的夫人爭權奪利,沒空在意這些小節,況且她允了婚事,王夫人對她正是感激的時候,不來盤點這些細節,她既不管,底下人見惜春最近很是風光,也樂得做好人,誰願沒事湊到主母面前嚼不討好的舌根。

來意兒恭身而立,惜春看著他,淡淡然吩咐道:"你給我帶話給馮紫英,說我要見他,若他願意來,你就來回我。他不來的話,你也不必多說什麼?"

來意兒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瞼猶疑道:"這恐怕不方便。"惜春瞥他一眼,冷笑道:"以你和他的關係,去稟什麼事怕也是方便的,只是你是無利不起早的人,他和我退了親,比不得先前,你怕去碰了一鼻子灰,可是?"

來意兒知她內心仍被退親的事折磨,心裏發愧,聽惜春的話音,好象早對他效忠馮紫英的事有所知。來意兒素來有些含糊惜春的精細冷靜,此時好幾樁事夾雜在一起,更是心虛,所以任她發作自己一點不敢吭聲。

"我不管你以前做過些什麼,將來想做什麼?那是你的野心,我管不著。但你要曉得,你一日是我家奴,一日你就得恪守本份,敷衍塞主的事,你最好不要做!"惜春仰起頭,原本黯然得黑不見底的眸子晶然有光,針一樣刺準來意兒。

"是。奴才知罪。"來意兒沒由來驚出一身冷汗,惶惶然跪下了。惜春也不理他,自己轉身去了。來意跪在那裏,看著惜春的背影,他突然有點感悟:惜春這樣的女人,如果不是被身世所困,以她的才色精明,還指不定怎樣厲害呢?他面對賈珍只能說是外相恭順,面對惜春卻一直存著敬畏的意思。

外院的小廝見他跪在這裏直到惜春走不敢動都詫異地要死,誰也不敢出聲驚動。來意兒待心神穩定下來,站起來,整理了儀容,又人模人樣地走出去當他的大管家。

這樣,馮紫英在得到來意兒傳話,來見惜春的時候,惜春的親事已經議得雷打不動,惜春將見面的地點定在玄真觀,自己對王夫人說要回觀裡取一些東西,王夫人明知有假,也不好拒絕,為著寶玉的事,她得依仗惜春,為著黛玉的事,她又愧對她,因此隻好含含糊糊地說:"四丫頭你是有親事的人,外面許多眼睛,舉動要自己在意。"惜春知道她在意什麼,遂笑道:"嬸娘放心,惜春也不是隨便的人。"這樣一說,王夫人就不好再深說什麼,一面送她走,一面叫家人仔細看住了,不要有什麼亂子出來。

再次踏入玄真觀,薰陽依舊,兩人卻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依舊那道走廊,依然那線陽光,連打在牆角地上的角度都不曾移變,但是人事,竟然差了這麼多。

她從月洞門裏看見馮紫英來了,忽然這條典字欄桿的走廊像是兩面鏡子對照著,重門疊戶沒有盡頭。古人說,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此際想到,如刀劈醒。原來真正的傷心和真正的喜悅一樣,都是沒有聲音的。再大的哀痛,話到嘴邊竟成了一句:"你過得怎樣?

記憶中,惜春的前半生除了為可卿守靈之外再無這樣大哭過,此後的一生也沒有再因為一句話而淚不可遏。

生離竟然痛過死別,再也顧不得身份,矜持,種種種種,拋諸腦後。她抱住他,手攫住他的肩膀,淚打濕了他的胸口。

"你怎麼瘦成這樣!"她哭著:"我知道你會來,可是為什麼要這樣來?我不愛這樣的你。"

"你不恨我。"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也哽咽,看住慘傷的她。刻骨焚心的感情到此際,才顯出來,原來感情在不知不覺中植入骨髓,深不可拔。只是他們還是無情,甘願遵從世俗的規則。

"我無法選擇我的父母,我就無法恨你。"惜春漸漸收了淚,心無怨艾地看他。馮紫英的眉棱骨一動,隱藏的平靜被她的真心話打破。惜春的平靜讓他慚愧。他以世俗的標準來苛責她,而她卻以非世俗所能理解的心胸去寬恕他。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你來,此際叫你來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卻只是想見你。"惜春看住他,幽幽地嘆息著,聲線蒼涼如在彼岸。

"我何嘗不想見你,只是不知道怎樣來見你。原諒我懦弱。"馮紫英慘然地笑。說出心底的話,他似乎輕鬆一點,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點潮紅。抬頭看漸漸被雲霧遮蔓的天空,抓緊惜春的手,朝靜室走去。

靜室裡空蕩蕩,唯有一張禪床,上面放著兩個菜,一壺酒。馮紫英詫異地望著惜春,惜春勉強笑道:"我一向不愛喝酒,今日卻是備了酒菜,可能以後都不會再有機會在一起。"她走到床邊拿起壺倒了酒,回身遞給馮紫英,道:"你來了我這裏多次,竟沒有請你吃一頓飯。"

馮紫英不接酒杯,眉壓得低低的,半天才木著臉說:"你決意這樣和我道別,我們的感情隻值一餐飯,惜春,我懷疑你是否對我動過真心。"

惜春看著他,低了頭,掠了掠鬢,慢慢放下酒杯,良久才道:"要怎樣才叫動了真心,我竟不懂?你要我怎樣?我去抗婚,然後你娶一個身敗名裂的女人進門,受盡恥笑麽?"馮紫英被問到啞口,她所言真實,也的確是為他想。然他在他的口氣中聽出玄機,追問道:"有人逼你?是你哥哥。"惜春不應,當她再抬頭時,竟笑得嫵媚。

"事情是怎樣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無法改變結局。馮將軍,我這樣的人,能進你家門麽?你會娶我,你能娶我麽?"

此時日照西山,霞光透進窗棱,滿屋光輝燦爛,惜春又是這樣欲笑還顰的神態,馮紫英心中激蕩,已是看得癡了,脫口而出:"我娶你,你本來就是我的妻子。"

惜春聞言,心中滿足而銳痛,笑意被轟然摧毀。為什麼原先不說,為什麼不夠堅定?退婚的時候他做什麼去了?她閉上眼,淚水滾滾而下,說不恨,卻是有怨。剛才有那麼一剎那,她想放棄原先的諾言,不嫁武清侯,隻嫁馮紫英。做妻也好,做妾也好,只要不分開。然而她迅速地清醒了——她要做也只能做女子旁立著的那個人,死後不得進宗廟,生前要與另外的女人分享他。那不如不要他,他好到可以是絕勝的風光,但她寧願選擇不擁有,隻記得。

她拿起酒杯,眼淚滴進酒裡,這也是一種紀念吧——當你不能夠再擁有,你所能做的就是不再忘記。你不能擁有一個男人,那麼,你至少要留一滴眼淚在他心裏。

酒會喝乾的,人會離開的。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只是一句夠清醒的夢話。惜春不勝酒力,幾杯喝過,已是不能控制地倚在馮紫英肩上流淚。

馮紫英攬住惜春,一刻不願放手。面貼面的親密地溫存中,慾望輕輕滋長——他想擁有她,不止是心還有身體,明知此時這樣想,這樣做不對,然而想起惜春將會屬於別人,他心裏矛盾掙扎,無法甘願。

"惜春。"他附在她耳邊說:"我想要你。"

"唔?"惜春醉顏酡紅,腦筋卻非常清醒,聽他這樣一句話過來,就像一桶冰水兜頭澆下。他要的只是身體吧!一瞬間前塵舊事清晰如畫,連帶他對她的愛意也真假難分。原諒她這樣的不信和敏感。她的父親,曾經就是這樣渴望著可卿的身體吧。惜春突然痛恨起自己出色的容貌來,從沒有這樣痛恨過。馮紫英逼她認識到,一切的不幸是源自這副惹禍的皮囊。被人覬覦,被所愛的人覬覦,就為了這點悅目容光!她恨到想自毀,然而不能啊,她還要靠這姿色去交易。恨意扶她搖晃著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惜春……"馮紫英見她反應,已是悔到想死,此際他看清自己的自私,明知她傷心欲死,卻說出這種話。果然,他見惜春扶住門,笑得像殘陽滴血:"天下男人都是一樣的,你也一樣。"

是!他也一樣。馮紫英看著惜春的身影消失,緩緩跪倒在地。

他知她不會再原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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