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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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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月二日的早上,一個驚人的消息從報——紙上傳達到上海民眾們眼裏,緊緊抓住了各人的心。「×××軍向後撤退了。」

幾乎不約而同的,從各人嘴裏吐出一口長氣,同時誰的心頭都好像失落了什麼東西似的,感到一種無可填補的空虛。一月來的緊張興奮都變成了一場幻夢,希望是如同美麗的肥皂泡一樣破滅了,剩留下來的只有一個嚴重的危機,這危機,緊壓在各人的肩背上,等待他們去解決,可是素來隻善於唱高調而不善於解決問題的上海民眾們,卻除了嘆氣以外,沒有別法。

在這些嘆氣的人裏面,便有林幻心。這時,他正和他的同事鄔鳴秋坐在閱報室的一角。他的容色是蒼白的,雙眉緊蹙著,眼裏射出沉痛和憤怒的光。過了好一會,才抬起頭來,用感傷的口氣說:「完了!想不到抵抗了一個月,結果仍舊不免於失敗,看起來我們這班人,距離淪為亡國奴的時期恐怕已經不遠了。」

鄔鳴秋卻似乎不大同意林幻心的話,他微笑著,把手裏的《字林西報》擱在一旁,悠然地說:「不能說是失敗,應該說是勝利了。你且想:××這次到底得著了些什麼呢?犧牲了數千人的性命,消耗了無量數的子彈,隻贏得一片焦土。而且這一片焦土也不容他們久據,將來遲早總得歸還我們,難道我們還不該說我們是勝利了嗎?」

「不過我們也並不是沒有出任何代價的。我們所犧牲的至少要比他們超過十倍百倍呢。」

「自然我們也有犧牲,但這犧牲卻很值得,我姑且不用像那些短視的人一樣,把什麼國際榮譽來作誇耀的幌子,至少這一次的抵抗,已經在大多數民眾心裏挑起一些反帝的情緒了。這情緒,在未來的時代的進展上是有很大助力的。」

林幻心微喟了一聲,立起身來。鄔鳴秋的樂觀的話並沒有溫暖他的心,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一個樂觀的人。他覺得,鄔鳴秋那腳踏著現實眼望著未來的生活態度是值得羨慕的,但羨慕儘管羨慕,要仿效卻不可能。這裏面有著性格的關係,他自己很明了自己是怎樣一種人,生活對於他隻合過一天算一天。任何偉大的理想和計劃都不適宜於他,為了他對什麼都沒有確定的主張。他惘然的在閱報室裡踱了一陣,便緩緩的走將出去。

閱報室的右首便是第五教室,在教室和閱報室之間,有一堵白牆,那兒便作為掛揭示牌和供學生們貼壁報的地方。這時正有不少學生站在白牆下面,仰頭看上面的壁報。林幻心初時還以為他們是在留心時局消息,所以毫不在意的自顧走他的路。不料學生們一見他出來,忽然都不再看報,一齊回過頭來,把眼光向他臉上望。眼光裡充滿了神秘和敵視的意味。這使林幻心很有些愕然,他不自覺的停住步,向壁報上望去。壁報上,一行加著紅圈的大字標題,直鑽進他眼裏來。

「國文教員之艷史。」

旁邊還有兩行小標題,「有女同行!」「艷福不淺!」下面便記著從前葉露玲來訪他的那一會事,中間不知是誰杜撰了許多誹謗他的謠言,什麼攜手偕行,什麼綿綿情話,說得天花亂墜的,好像真有這會事一樣。

林幻心的臉上不禁本能地一紅,怒火從心裏直冒起來。對於他個人的誹謗,他倒還可忍受,只有侮辱及葉露玲的地方,他無論如何不能忍耐。他很想把報紙撕下,根究到底是誰寫這一段文字的,但一轉念,便又心平氣和了。他知道這一定是侯其時的陰謀,目前最要緊的是不露聲色,尤其不可動感情,否則便不免要墮入他的術中,而且說不定會鬧得全社會都知道,這在葉露玲的名譽上是有重大妨礙的。所以,他並不動怒,隻微微一笑,保持著沉默。

然而那些胡調派的學生們卻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是不敢向他們有什麼表示,氣焰益發囂張了。那滿面面皰當中聳起一個大鼻子的胡調派中堅份子蕭昆,首先從鼻孔裡哼了兩聲,提高嗓子說:

「這種教員!像(口殺)子事?簡直是教育界的敗類!」

「敗類!請他滾蛋!」胡調派的健將徐金佐,也插進來,大聲嘶叫著!

「滾!」

「滾滾!「

這一片聲的喧嚷,把閱報室裡的鄔鳴秋驚動了,跑出來探望。他看見許多學生把林幻心圍在核心裏面,一迭聲的喊著『」滾!滾!」不禁有些奇怪,連忙喝問道:

「什麼事?這樣不守秩序的?」

學生們稍微沉靜了一下,隨即便又鼓噪起來,顯然表示他們是不怕鄔鳴秋干涉的。鄔鳴秋止不住動怒了,正想抓住幾個人,詰問他們為什麼嘩噪,一回頭,卻見林幻心微笑地在搖手,便趁勢向他問:

「幻心,到底是怎麼一會事?學生們在反對你嗎?」

林幻心不作聲,隻把手向壁報上指了一下。鄔鳴秋擠過來,才注目看得兩三行,便不由得大怒起來。嘩啦一聲,把壁報撕下了大半幅,向學生們發話道:

「反了!你們這樣胡鬧,還當了得!不要說林先生不會有這種事;就是真有這種事,為整個校譽起見,你們也該代他隱瞞,怎麼可以把來登在壁報上?要是給外來的人看見了,像什麼樣?」

學生們從沒有見鄔鳴秋這樣發威,這時反被攝住了,很有許多怕事的,悄悄溜跑了開去,隻留下幾個胡調派健將,還逗遛在一旁不散。但經不起鄔鳴秋揚言說要到校長跟前去告發,也都一溜煙的逃散了。

林幻心仍舊神色自若的站在揭示牌前微笑,他現在已經斷定,方才學生們這一場騷亂,完全是出自侯其時的陰謀了。因為正當鄔鳴秋髮威時,他曾見侯其時那胖臉,從第五教室的長窗下閃出來探望了一眼。他心裏暗暗感激鄔鳴秋為他解了這場圍,雖然也有些不滿意他那過火的舉動。

鄔鳴秋見所有的學生都已走散,便迴轉身來,笑著向林幻心問道:「幻心,你真的有這樣一段艷史嗎?」

「哪裏夠得上說艷史,不過是一個平常的女朋友罷了;偶然來這裏訪問我一次,給他們看見了,便加油添醬的造作出了許多謠言。其實她就真和我有什麼關係也沒什麼希奇,現在男女社交公開,已經不是十八世紀了。我看他們雖然罵我敗類,叫我滾蛋,他們自己的心裏,恐怕也都正在盼望有這樣一段艷史呢!」

鄔鳴秋皺了皺眉頭,隨手把那半幅壁報遞給林幻心說:

「這班學生真可惡!欺軟怕硬,是他們的慣技。幻心,我勸你還是到校長跟前去告發一下,把他們開除幾個,也好儆戒儆戒他們下次再不敢這樣目無師長。」

林幻心卻笑著搖了搖頭。

「算了罷!何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呢,他們求學也是不容易的,開除了他們,不是太傷期望他們的父母的心嗎?而且使得他們這樣胡鬧的,並不完全是他們的過失,至少我們教育方法的錯誤,也該負一半責任。我們正應該反躬自責才對,怎麼還可以去開除他們?」

鄔鳴秋嘆息了一聲,把手裏的壁報捷作一團,擲在屋角,拍了拍林幻心的肩頭說:

「幻心,你太懦弱了!這懦弱,一定會使你吃虧的。你難道看不出,方才這一會事,是有人在幕後操縱指使的嗎?」

林幻心把手一搖,很快的走到第五教室的長窗口去探望了一下,看見侯其時已不在內,這才放下心,低聲向鄔鳴秋說:

「我知道,不過我只要始終向他表示退讓,他總無法奈何我的。」

「哼!」鄔鳴秋不由得冷笑了一聲說:「想不到你竟是不抵抗主義的信徒,可是你要知道,你會退讓人家也會進攻,你退一步,人家便進十步。等到退無可退,仍舊不免要犧牲,這樣的犧牲,不是太不值得嗎?所以我勸你還是趁早反攻起來的好。」

林幻心搖搖頭,他悵然的和鄔鳴秋分了手,走進教務室去。教務室裡很沉寂,只有侯其時坐在沙發扶手上打電話。林幻心覺得來得很不巧,正想退出去,侯其時已經掛上聽筒,立起來了。他獰笑著,走到林幻心身邊來,腆著一個大肚子,攔在前面,帶幾分嘲弄意味的惡毒地說:

「林先生,剛才學生們在外面吵些什麼啊?」

林幻心感到有一股烈火在他心裏焚燒著,但他竭力抑製著自己,不讓感情衝動起來,而且裝扮出幾分笑意說,

「我也不知道,大概他們是誤會了。」

「誤會嗎?哈哈!」侯其時狂笑起來了,隨即便斂住笑容說:「也好!反正各人肚裏有數,不必多說什麼。不過,林先生,請恕兄弟說幾句不客氣的話。兄弟忝為全校訓育主任,對於學生們,固然希望能夠沒有害群之馬,就是教職員同事間,也希望大家能夠束身自好,不要鬧出什麼笑話來。要不然……哼!哼!為了學生們的師表起見,兄弟可顧不得同事的情誼,要起來整飭一下子了。」

林幻心氣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許久開不得口。瞧著侯其時說完了話,便轉身大模大樣的走去,他真恨不得在他那肥大的屁股上踢上一腳。當前的景象使他苦惱極了,天是這樣的陰黯,時局是這樣的糟,本身環境又是這樣的惡劣,這些都使他苦惱到想毀滅自己的生命。但他又不願就此死去,對於未來,他還存著了一線希望的光焰,這一線光焰做了他心的明燈,引他到愛戀生命的路。有好幾次當他苦惱到想自殺時,總被這心的明燈救了轉來。現在也就是這樣他竭力把未來的光明前途預許給自己,藉此消除當前的苦惱。同時又覺得有借外力來使心頭愉快的必要,於是他便打了個電話給葉露玲。



這一個電話並沒有打通,因為這時候,在葉露鈴的家裏,電話恰巧不得空,葉常青正利用電話做發展他事業的工具。他一方面打電話給阜盛紗廠經理錢柏良,叫他繼續把紗廠維持下去,並關照別的幾家已被他買收下來的工廠一律即日開工,所有應用款項都由他銀行支付,方針也都由他銀行規劃。另一方面又打電話給證券交易所裡他的經紀人魏亭藻,叫他在公債繼續開盤的那天盡量買進。打完了這兩個電話,葉常青開始志得意滿的在沙發上坐下來。沙發底下的鋼絲彈簧撐著他肥滿的身體,使他全身都覺得飄飄然的,彷彿置身在雲端裡一樣。現在,他的計劃可以毫無阻礙地全部實行了。實行後的結果怎樣呢?這在他的幻想裡,當然是非常美滿的,別的不說,隻用過去兩年銀行本身的獲利做榜樣,就使他對前途抱著無限的樂觀。他的眼前恍惚現出了一幕景象,私人財產的數字增加到無可計算,全中國各處重要的都市城鎮都設遍了他銀行的支行,同時各種有利的私人企業也都在他的財力支配之下。這使他不由得愉快地在沙發上用力打了一拳,忘情似的說:

「方鎮鴻這傢夥真不錯!真有他的!」

沙發底下的鋼絲彈簧發出了一陣琤琮的聲音,這聲音把對面坐著看書的葉露玲驚動了,她茫然的抬起頭來,向她父親問:

「爸,你說什麼!」

葉常青定睛看著他的愛女,他覺得她這時分外年輕貌美,也分外可愛了。他很想把他自己心頭的計劃完全告訴給她知道,但轉念一想,小孩子家知道什麼,就是說得頭頭是道,也未必能引起她的注意,倒不如把她能夠明白的一些時局內幕對她說說,或許會使她感到趣味。於是,他便招手叫她過來,坐在他身旁,撫著她的秀髮問道:

「露玲,你可認識華陸銀行的總理方鎮鴻嗎?」

葉露玲搖搖頭,對於她父親周圍事業上的人物,她多半是不熟悉的。

葉常青稍微有些失望,但興緻並沒有消失,他繼續向她問道:

「那麼,前幾天,有一個中國軍官被××軍隊捕去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呢?」

葉露玲的眉毛不禁跳動了一下,她很快的介面道:

「知道的,我曾在前天的新聞上看見過。——他叫什麼?啊!不知怎樣,我竟把他的名字忘記了!」

「忘記了也不要緊。總之,這個人便是×××軍撤兵的關鍵。」

「怎麼他會是×××軍撤兵的關鍵呢?」葉露玲詫異地問。

「你還不明白嗎?他在××軍隊面前玩了一套張松獻地圖的把戲,告訴他們說×××軍在瀏河口的後方防務是很空虛的,叫他們的軍艦多多運兵前去。這一來,×××軍就陷在大包圍中,隻好向後撤退了。」

葉露玲的蒼白的面容完全為興奮和憤怒激成了桃紅色,她緊握著拳,在空氣裡擊了一下說:

「這傢夥真該死!不知道是誰叫他去獻地圖的!虧他還是個軍官哩,竟乾起這等喪心病狂的勾當來!」

「你要知道是誰叫他去獻地圖的嗎?哈哈!這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的神機妙算,除了方鎮鴻等一班人,再沒有誰會想出的了。」葉常青得意地狂笑著說。他本來打算告訴葉露玲,他自己也曾參預過這個獻地圖的機密,但一轉念,想試試葉露玲對這會事到底抱什麼見解,便有意忍住了不說。

葉露玲略略沉吟了一下,隨即便嘆息了一聲說:

「想不到堂堂一個銀行總理,也會做起賣國賊來!到底他貪圖些什麼呢?」

這輕輕幾句話,裏面彷彿含有針刺一樣,把葉常青刺得幾乎從沙發上直跳起來。他搔了搔頭,愕然的向葉露玲問:

「怎麼?你說他是賣國賊嗎?」

「誰說不是,像這樣不惜出賣民族國家利益的人,不是賣國賊是什麼?」葉秀玲氣憤憤地說。

葉常青呆住了,看著葉露玲那氣憤的模樣,他不禁有些感動,又有些好笑。暗想:到底是小兒女們的見識,她還不知道滿口嚷著民族國家利益的人,正是不惜把民族國家利益賤價出賣的人呢。他很想使她明白,所謂民族國家都不過是一個抽象的名詞,但又覺得這裏面的玄虛不能告訴給她知道,於是便隻得藏頭露尾的說:

「你的話固然不錯;不過也要在事實上打算一下。試想如若戰事繼續延長下去,對於我們到底有什麼利益?我恐不但沒有利益可得,聯想維持現在這樣的生活都不能夠呢!」

「就是不能維持現在這樣的生活也不要緊,反正我們什麼都拚著犧牲了的。」

葉常青搖搖頭,他有些不高興了,覺得他女兒完全是書獃子見解,幾年來的教育費用都是無謂的浪費。他不願再和她多說什麼,立起身來,便按鈴叫僕人去吩咐保鏢預備。

葉露玲抬頭看她父親,想起林幻心從前曾對她說過:「有錢人的心目中,大都只有個人利益,沒有全人類利益」的話,她不禁對她父親起了一些小小的反感。忽然,她記起一件事來,看著葉常青正預備走下客廳去,連忙追上他,向他說道:

「爸,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麼事?」

葉常青回過頭來,帶著迷惑的笑容問。隨即便像明白了似的說:「你要和我商量的事,大概總不外乎是問我要錢了。」

「不錯,我想問你要一些錢。」葉露玲不好意思地說,臉上微微發熱,心跳得很劇烈。本來,問她父親要錢,是一樁很自然的事,盡可用不著這麼害羞,但這時因為要的數目大了一些,態度便不禁有些失常起來。

「好的,你預備要多少?」葉常青解開了外套鈕扣,把手伸進裏衣袋去,做著取錢的姿勢問。

「不,我不想要零用錢。」葉露玲慌忙搖著手說:「我要的是一個整數——一萬元!」

葉常青有些驚異了,忍不住問了一聲:

「你要這許多錢有什麼用?」

葉露玲並沒有預備答詞,這一問竟把她問住了。看著葉常青的眼光銳利地逼住她,她的心不禁分外慌亂起來,隻好勉強撒了個謊說:

「因為常常問你要錢,很麻煩也很討厭,不如問你要一個整數,用起來也可比較自由便當一些。」

這一個謊造得很巧妙,葉常青並沒有覺察。他因為戰事停止,事業可以順利地發展,心上正很高興,便毫不遲疑的答應著說:

「很好!我現在正預備到銀行裡去,回來時帶給你一個一萬元的支票簿便了。」

葉露玲得著了滿足,便很高興的帶著跳舞的步伐,回進客廳裡去。想到孫婉霞所要求她的,她居然竟沒有使她失望,心上不禁非常愉快。

這時,電話鈴開始「滴今令」的響了起來,正是林幻心第二次打來的,他問她可不可以到她這裏來。

葉露玲沒口子的在電話筒裡說著:「歡迎!」並且告訴他說孫婉霞現在已有著落了,請他馬上就來。

於是,一刻鐘後,林幻心的身影,便在葉露玲的客廳裡出現了。他的臉色仍舊是蒼白的,眉宇間充滿了憂鬱的氣分。不過因為是在作客,雖然心上極不愉快,也不得不勉強裝出淡淡的笑容。葉露玲接住了他,第一句話就是:

「×××軍撤兵了,你說怎麼辦?」

「有什麼辦法!左右不過是一團糟罷了!」林幻心絕望地說。

葉露玲看出林幻心今天的神色很不高興,她不知道是惡劣環境使得他如此,還以為他是受了時局的刺激,覺得不應再觸發他的創痛,便補過般的微笑說:

「不談了,反正國家大事用不著我們擔心,我們還是自樂其樂罷。」

說著,她便像小鳥一樣,矯捷地跑到屋角去,把無線電收音機開了。從那裏面,播送出一陣宏亮而又甜密的《璿宮艷史》歌聲來。

林幻心慌忙把雙手掩住耳朵搖著頭,正色就:

「露玲,快關上罷!我不要聽。我雖然憤恨這罪惡的現實,但我也不願意逃避現實。」

葉露玲很不好意思的關上了收音機,回到林幻心身旁來。因為心頭覺得羞慚,她從臉到耳根全紅了。林幻心卻像沒有注意到似的,只是急急地向她問:

「你剛才說,密司孫已經有著落了,她到底住在哪裏?」

「她嗎?她現在在難民收容所裡。」葉露玲冷淡地說,方才林幻心未來時,她急於想把這消息告訴他知道,但現在當著他的面,看他這樣急地詢問著,又不禁感到一些妒意,不願意在他面前多提到她了。

林幻心卻很覺得詫異,他忍不住問道:

「怎麼她會在難民收容所裡?她是在為難民們眼務嗎?」

葉露玲點點頭,看著林幻心那吃驚的模樣,她覺得,她所有的身分財產,都失去可誇耀的性質,變成不值一哂的東西了。

林幻心默默的說了聲「偉大。」他彷彿很為孫婉霞的人格所感動,想見她的心更覺熱烈。但同時他也有些躊躇,他不知道將用什麼話去和這位熱情的女郎交談。他自己的人格,在第一次和她談話時,就被她透視了個徹底,並受到了她嚴正的批判;現在,對於現實,他是更顯得懦怯了,這懦怯,如若不自覺的在和她談話時表現了出來,不是更將受到她的冷機嗎?他躊躇著,但這躊躇總敵不過想見她的熱心,於是他便對葉露玲說:

「露玲,我們現在就同去看她好嗎?」

「用不著這樣著急!」葉露玲笑著作子個安詳的手勢說:「你剛才來,總不成不坐一坐,就又要到別處去。」

林幻心勉強坐了下來,眼光卻不時不安地望向窗外,有時也回頭向葉露玲投射兩眼,不過這眼光卻是苦悶的。他覺得,這一刻的生活,比在學校裡時還要無聊。葉露玲的心也很不安定,她竭力想找幾句話和林幻心說,卻又想不出什麼話來。忽然,她起了個奇特的意念,她想試試林幻心對她所抱的見解怎樣,便含笑向他問:

「你覺得我是怎樣一種人?」

這奇特的一問,使林幻心愕然了好半晌。到後他像明了了她的意旨,便也含笑說:

「你嗎?你是個典型的有錢人家的小姐,你有一般有錢的小姐所通有的熱情,喜歡冒險,愛好一切新奇有趣的刺激。」

這回答,很帶有幾分譏諷味,但葉露玲卻很高興,因為林幻心所觀察的一些不錯,她確實是這樣一種人。她繼續有興味地問道:

「在我和孫婉霞兩人間,有沒有什麼差異呢?」

「這是不能相提並論的,」林幻心搖搖頭,不耐煩地立起身來,在客廳裡踱著。正當踱到葉露玲身旁時,葉露玲猛然側過身,和他面對面的立在一起,帶著甜蜜的笑容說:

「幻心,我今天有許多話要和你細談,不知你可有工夫嗎?」

林幻心惘然的望著葉露玲,眼神裡的意思好像說:「你有什麼話,請就說出來罷。」但看到葉露玲那欲言又止的囁嚅模樣,他像已經明了了她所要說的是什麼,忙又轉身向著窗外說:

「露玲,我請你還是先同我到密司孫那裏去。你要說的話,可以留到將來再說。」

葉露玲好像兜頭被澆了一瓢冷水,跳動在她心頭許久的熱情的火焰完全熄滅了。她隻好怏怏的走出客廳,和林幻心一同到孫婉霞那裏去。



這時候,在孫婉霞所服務的第十六難民收客所裡,空氣正很騷動。因為戰事停止,航路已通,在炮火凍餓等重重襲擊下掙扎出生命來的難民們,便都動了重返故鄉的念頭。但也就為了可以返鄉的緣故,各人都覺得生命已重新握在手裏了,於是久已忘懷了的自我意識,便又覺醒過來,人與人之間,互相為平時共同生活裡所發生的一些小小的葛藤爭吵著,扭打著。這些爭吵和扭打,費了孫婉霞和收容所裡別的辦事人半天的勸解工夫,才得逐漸平靜下來。

收容所本是臨時性質的,這時已經到了結束時候了,結束的辦法是把所有的難民分成兩類,有同鄉會的轉送同鄉會去設法安插遣送,沒有同鄉會的則一律移交難民救濟會,由他們去辦理。

因為結束在即,收容所主任鬱女士,想到平日同在一起辦事的人,不久便將分散,似乎平空添了不少感慨。所以,正當孫婉霞坐在她對面,縮著難民籍貫號數的時候,她不禁帶幾分苦悶的容色說:

「密司孫,我真捨不得和你分手,你的熱情,你的勇於任事的精神,實在太可愛了,我常常為你的態度鼓舞起不少勇氣來。近幾年來,我雖然不時和為社會服務的人們接近,不過總覺得他們在服務的時候,還沒有完全忘掉自己。只有你,你才是用忘懷了自己的精神來服務的。如若說中國的前途還有一線希望的曙光的話,那這一線曙光,就應該是在你們這班人身上了。」

孫婉霞並不抬起頭來,對於鬱女士讚許她的話,她也並不快樂。她只是冷冷的說:

「鬱先生,請你不要把我也列在為社會服務的人裏面。我現在是為人類服務,並不是為社會服務的。」

鬱女士搖搖頭,茫然微笑著說:

「我真不明白,你們年青人,為什麼總喜歡在名實問題上爭論呢?其實為社會服務和為人類服務,不是一樣的嗎?不過人類是廣義的,社會是狹義的罷了。」

「不,這裏面實在有很大的區別。」孫婉霞擱下筆,很興奮的說:「因為現在的社會,是一個無組織的舊社會,並不是人類全體所希望的社會。對於現在這社會,我是深惡痛絕,絕對不能妥協的。我的跑到這裏來,完全是受了服務人類的一種內在力的驅使,倘若是社會出面來邀請我,那就無論怎樣謙卑也休想。」

鬱女士像有些感動,她搔了搔因勞心之故而變成灰白的頭髮,嘆息了一聲說:

「你們這一代的女性,比起我們五四時代的女性來,實在要進步得多了。我還隱約記得五四那時的情形,我們這班從家庭中走出來的娜拉,現在是多半已經重新回到家庭裡去,過著賢母良妻的生活。只有我,還逗留在社會上。不過也老了!人一老,眼界就變得狹小,隻想從現實上一步步的改進,不敢再存什麼遠大的希望。所以,看著你們這班新的生力軍的突飛猛進,我是只有羨慕。然而,我雖然是舊社會裏的人物,我卻也有一種信仰。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將有一個新時代要到來的。」

孫婉霞情不自禁的立起身來,走到鬱女士身旁去,失聲地說:

「你也這樣相信的嗎?」

鬱女士摘下了她的厚玻璃眼鏡,把手帕在她近視的眼睛上掩了一掩,重新把眼鏡戴上。望著窗外的天空說:

「是的,我相信。我相信這,正如相信黑夜以後,必定有天明一樣。」

孫婉霞喜歡得幾乎要把鬱女士擁抱了。她真想不到,在舊社會的典型人物裏面,也有懷抱著新的信仰的人。平時總以為這班人眼光短淺,隻貪圖目前的功利,不計及遠大的未來,所以始終表示著厭棄。現在,事實已證明她這觀念是錯誤的了。原來就是在舊社會中,也有不少人,對現在的生活感覺不滿足,渴慕著光明的未來的。她正想說兩句話,表示她心頭的快慰,忽然鬱女士叫了起來說:

「密司孫,你看,你的朋友們來了。」

孫婉霞轉身向窗外望了一眼,便看見葉露玲和林幻心,正從席地而坐的難民們中間走將進來。

鬱女士從座椅上立起身,帶著滿面的笑容去歡迎葉露玲。她把手拍著葉露玲的肩頭,沒口子的嚷著說:

「露玲,你的朋友真熱心,我很少見過這樣熱心的人!她不但在事務上幫了我不少的忙,而且只要難民們缺少了什麼東西,她總儘力為他們辦到。她看待難民們,就像自家骨肉一樣。這樣廣泛的人類愛,實在偉大極了。」

孫婉霞卻默默的退回到她自己座位上去,繼續她編號的工作。她知道,這兩個朋友來訪她,一定有許多話要和她說,她非趕快的把手裏的工作做完,讓自己的身子空下來不可。所以,她並不去望他們,只是飛快的動著筆。

室內只有林幻心一人微微感覺有些局促,他覺得這裏的環境完全是陌生的,他還是第一次闖進這樣的生活裡來,雖然鬱女士很客氣的招呼他坐,卻並不能減輕他心頭的惶恐和不安。他這時的心裏,隻存在著兩種感情,一是憐憫那些散坐在院子裏的難民們生活的困苦,另一則是對孫婉霞的崇拜。

葉露玲微笑著,走近孫婉霞跟前,把手時擱在她肩上,親昵地說:

「婉霞,多時不見你,想不到你近來更偉大了。你的偉大,使我覺得非常慚愧!」

孫婉霞不作聲,隻微微把肩一聳,使葉露玲的手肘從她肩上離開,匆匆寫完了最後幾個字,把紙交給部女士說:

「現在就可以照著這上面所開列的發落了,下半天沒有我的事了罷?」

「謝謝你!沒有事了,你們就在這裏談一會兒也好。」鬱女士似乎覺得像她這樣的人,已不復能羼雜在年輕人的談話裏面,執著紙,帶幾分感傷的情調走出去了。

孫婉霞這才立起身來,含笑向葉露玲問:

「露玲,你今天怎麼會想著跑到這裏來?有什麼話和我說嗎?」

葉露玲實在沒有什麼話和孫婉霞說,並且她今天也根本不曾想來看她,不過她又不便說是林幻心強迫她伴他來的。她隻好勉強說:

「我想問問你對×××軍撤兵抱什麼感想?」

「感想嗎?我什麼感想都沒有。我對中國軍隊的勝敗雖很關心,不過並不像一般失去了自信力的小市民們一樣,以為戰勝了國家就可以強盛起來。要知道,現在壓迫我們的並不止××一國,我們就把它戰敗了,也未必便能從次殖民地的地位上抬起頭來,自由自在地呼吸呢!」

葉露玲微微把頭一搖,在鬱女士的座位上坐下來說:

「我就不能像你這樣看得破。不瞞你說,我今天還很和我父親嘔了一場氣呢!原來×××軍這次撤兵,是有人到××那邊去獻地圖的。他雖沒有和我多說什麼,不過我看他的樣子,一定也曾參預過這條鬼計。」

這消息正沒有使孫婉霞驚訝,她反像證實了心頭的理論般,淡然微笑說:

「這是很自然的事,少數人為了維持個人的利益,就不惜把多數人的利益供作犧牲了。」

葉露玲不由得回顧了林幻心一眼,她覺得他們兩個人的人格雖不一樣,然而思想卻有許多共通之處的,所以發表出來的意見常常會不謀而合。她看著林幻心,林幻心是正背窗立著,靜聽她們談話。這靜默的模樣使葉露玲很覺好笑,她故意引逗他說:

「你不是要我同你到這裏來見密司孫嗎?怎麼現在來了反而沒有話說了?」

林幻心臉上一紅,他看見孫婉霞那有力的眼光正射在他身上,更加心慌意亂起來。半晌,才木訥地說:

「我要說的話已都給你說完了,現在實在沒有什麼話好說。」

話說出口忽然覺得很拙劣,臉不禁更紅了,他索性把身朝向窗外去。幸而葉露玲並沒注意他,她本來帶有幾分妒意,不願他和孫婉霞多說什麼,這時便打了個呵欠,立起身來說:

「既然大家都沒有什麼話好說,也就罷了。現在時候已經不早,我們還是一同出去吃些東西罷。」

孫婉霞起初拒絕不去,但經不起葉露玲的拉扯,隻好應允了。葉露玲並叫林幻心也同去。三個人,在院子裏別了鬱女士,一同走出收容所來。

林幻心回顧著收容所裡那些破爛的人群,不禁感慨地說:

「這些人的生活實在太可憐了!」

孫婉霞這時已落在葉露玲後面,聽了林幻心的話,便停住步,冷然地說道:

「你不必可憐他們,你如若能夠創造一個沒有憐憫的世界,比單純的可憐他們要好得多了。」

林幻心默然的低下頭,他覺得孫婉霞的話很不錯。然而要創造這樣一個世界,談何容易!他不能不為自己的能力發生疑問。並且連已經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惡勢力,都不敢去和它抗爭,隻好懦怯地表示退讓,他還敢自信有創造新世界的能力嗎?他隻好把羞愧藏在心裏,赧然的走他的路。

馬路上的商店仍舊還沒有開市,但很有幾家因為不堪受營業上的損失,已經把門半開著,表示他們在繼續做生意了。葉露玲同著孫婉霞林幻心兩人,就從一家半開門的西式菜館裡塞進身去上了樓,撿一個靠近窗口的位置坐將下來。

窗外就是馬路,憑欄一望,馬路上的行人車輛都逃不過眼底。雖然現在戰事已經離開上海遠了,但在遠未取消戒嚴令的租界上,防務仍舊很嚴密,全副武裝的蘇格蘭兵,每隔幾步,就有一個立著,不言不動,宛似木偶般的,襯著路上冷靜的景象,分外顯得空氣的嚴重。

葉露玲非常高興,因為在她身旁的兩個都是她的好朋友,而且他們又是難得聚在一起的。所以她不但問跑堂要了許多樣菜,還問他要一瓶酒。在酒菜沒有送上以前,她很興奮的向孫婉霞說:

「婉霞,你上次要求我的事,我總算不負斯托,已經完全辦到了。」

「什麼事,我從前要求你的了」孫婉霞像已記不起來,皺眉思索著說。

「你忘記了嗎?從前你不是說要我辦難民收容所,救濟難民?我今天試著向父親造了個謊,問他要一筆整數,他竟完全相信了,很爽快的答應給我一萬元,不久就可把支票交我。」

「哦!原來是這一會事。」孫婉霞微笑說:「不過現在時局已經起了變化,收容所可以不必辦了,就是我自願服務的那個收容所,也快要結束了呢。」

「那我不是多此一舉了嗎?這一筆錢到底怎麼辦?要不要仍舊交還我父親呢?」

「不,你可以好好的把它保存著,留待將來再用。目前的中國,災難一時決不會完的,我們所需要的金錢隻嫌少不嫌多,而且說不定這筆錢在將來的用處,會超過我們現在的想像以外也未可知。」

林幻心默默的聽著她們談話,一壁把跑堂送上的酒代她們在杯子裏斟滿了。他雖不明了她們這談話的內容,但從斷片的語句上,也能領會到幾分,知道她們所商量的一定不是屬於個人的事。他出神地望著孫婉霞說話時那優美自然的風格,他的心不自覺的被慚愧和欽敬雜糅著的感情充滿了。

三個人,在三種不同的心理下,完成了這第一次的聚餐,林幻心便立起來,獨自憑欄向下面望。已經是初春時候了,但馬路上的景象卻比嚴冬還要蕭索。店鋪多半關著門,車輛比平時要減少四分之三,在空廓寥落的路中心來往的行人,更都低垂著頭,索然無生氣似的。這景象,引起了林幻心心頭的感慨,他不禁向正走近窗口來的孫婉霞說:

「這一次戰爭的失敗,實在使大多數生活在風雨飄搖中的小市民失望極了。你看,在路上來來往往的人,模樣兒是多麼失意啊!」

孫婉霞略微把眼光向路上張望了一下,便冷然地說:

「你不要隻從表面上看,要知道他們這時的心頭,正都埋藏著巨量的火藥呢。我看不出兩三天,一定會來一下總爆發的,只要有誰造一個謠言就夠了。」

這話很出於林幻心的意外,他忍不住搖頭說:

「恐怕不見得罷,他們的生活是平庸的,在租界當局嚴密的戒備下,縱使他們的心頭充滿了憤慨,也未必會有什麼舉動敢於作出來。」

「不,我始終這樣相信著,他們的生活雖然平庸,他們的幻想卻是大膽的。」孫婉霞說過了這幾句話,便回頭向葉露玲說:「露玲,謝謝你!我現在要回收容所去了,今天他們在趕辦結束,一定很忙碌,我應該去幫助幫助他們。」

葉露玲還沒開口,孫婉霞已很快的跑下樓去了。她的矯捷的舉動使留在樓上的兩人都微微有些錯愕。葉露玲不由得含笑向林幻心說:

「幻心,你看她的性子就像火車龍頭一樣,說到那裏便是那裏,我就及不上她這樣快捷,有好幾次我簡直是被她拖著跑的。」

林幻心也回報了葉露玲一笑,他對於孫婉霞似乎始終是佩服的,所以說的仍舊都是讚美的話。

「這也是一種美德,現在的人生實在應該快捷一些才好。方才她說小市民們的感情會在兩三天內來一下總爆發,露玲,你相信她這話嗎?」

「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會觀察,你說怎麼樣?」

葉露玲似乎有些不快,說話的聲音非常嚴冷。

林幻心聳了聳肩,望著窗外蘇格蘭兵刺刀尖上閃爍的光芒說:

「我是不相信這些柔弱的小市民們會有這樣勇敢的,不過事實上會有這麼一幕也說不定。」



林幻心所不相信的事,事實上竟全實現了,而且實現得非常快捷。就在第三天晚上,正當林幻心耐不住學校裡冷靜的空氣,約了鄔鳴秋一同到金陵酒家去買醉,從大世界附近走過的時候,忽然在他們身邊,發出了很清脆的幾下「拍——拍——」的響聲,同時一陣大動亂在他們眼前展開,有許多人黑壓壓的擠擁在一塊,又有許多人驚駭地四散奔逃,還有許多人站立在店鋪門前張望,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變似的。

林幻心不由得停住腳步,詫異地問鄔鳴秋道:

「鳴秋,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難道×軍在攻打租界嗎?」

鄔鳴秋搖搖頭,正待開口,在他身後又發出了「砰——」的一聲,一枚大爆竹流星般直衝上天空去,在墨黑的半天雲裡炸發出一下「拍——」的尾聲,落下來,恰好落在林幻心身前。同時,左右前後的許多「砰硼劈拍」的聲浪,也都可證明是爆竹聲而不是槍聲了。林幻心的惴惴不安的心這才放了下來,但卻更覺得奇怪,他不知道今晚何以會來這許多爆竹聲。租界上的戒嚴令不是還沒有取消嗎?這些平素非常柔弱的小市民們,何以現在會這樣大膽呢?他的記憶裡雖也曾問過兩天前孫婉霞對他所說的話,可是仍不敢堅決地相信,他隻以為這爆竹聲也和平常所聽得的一樣,並不含什麼特殊意義。於是,便含笑向鄔鳴秋說:

「我知道了,一定是今天月蝕,再不然便是舊曆的什麼節氣,所以一般人才會這樣的大放爆竹。從這上面,你大概也可看出,目前中國的小市民們神經麻木到如何程度了。他們也不想想,時局是怎樣嚴重,居然還有心思在苦中作樂!

「不,你說得不對!」鄔鳴秋冷靜地說:「第一,今晚沒有月亮,更談不到會麽月蝕。第二,現在舊曆的新年元宵都過去了,在兩三月內,決沒有什麼值得大家大放爆竹的節氣。所以,我以為今晚的放爆竹,一定和時局有幾分聯帶關係。」

林幻心也覺得他是猜錯了,但他並不就同意鄔鳴秋的話。為要探明事實的真相,他便疾行幾步,加入那黑壓壓的人的浪潮中去。這時,恐慌的氣氛已經絲毫沒有了,人卻愈聚愈多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充分流露著興奮歡悅的神色。林幻心和鄔鳴秋才一加入進去,不待向人探問,便有許多意外的消息,隨著不同的方言刺進他們的耳鼓裏來,使得他們的心不自覺的也和所有的人一樣,興奮地鼓動著。

「天老爺總歸會開眼格,今朝××兵實頭交仔閻羅運哉!連俚篤格大將××都撥打殺仔末,格幾化小兵除開仔投降還那能介?」

「阿拉真佩服!馮玉祥噶軍隊交關厲害來西!頂真是半路當中殺出格程咬金。一殺就殺到仔麥根路,××兵碰到仔噶夥天殺星末也叫柴犯關!」

這些帶有幾分神話性質的消息,聽得林幻心大張開了眼睛,他忍不住拉著身旁的一個人,急急地問道:

「你們說的什麼,消息是從哪兒來的?」

那個被拉著的人是個白相人模樣,他聽了林幻心的問話,便把歪戴著的鴨舌帽向上一推,白了白眼珠說:

「啊咿!儂那哼還勿曉得介?今朝馮玉祥格生力軍加上仔前線哉。伊拉勒篤真茹地方,拿仔××兵劈立拍拉一陣打,連俉篤肏娘格狗司令××都撥伊拉打死,故歇辰光已經打到仔麥根路,儂看伊拉厲害勿厲害?阿拉今朝實頭開心來西!」

林幻心還在半信半疑的當口,鄔鳴秋卻彷彿已從人們的言語舉動上觀察出了事實的真相,他冷笑了一聲,拍著林幻心的肩頭說:

「這一定是謠言,靠不住的。幻心,我們還是去喝酒罷,不必理睬他們了。」

那和林幻心搭話的白相人,聽了鄔鳴秋的話,忙也露出一口黃澄澄的金牙齒,冷笑了起來。

「謠言?真是啥格話頭!儂阿是勿生眼睛格?看看噶興爆仗放得實梗介起勁,那哼還會是謠言?」

林幻心雖知道那白相人的話作不得數,這些消息多半不足憑信,但他也不像鄔鳴秋那樣不願理睬。他完全被當前的群眾那種狂熱的景象鼓舞得興會飈舉起來了。瞧著左右前後的人愈聚愈多,路上的車輛都被填塞不通,平素威風凜凜的租界上的巡捕,這時一齊瞪著眼睛縮在一旁不敢作聲,他幾乎忍不住要高呼起「萬歲」來。他覺得,他今夜彷彿成了傳奇中的人物了。所以儘管鄔鳴秋在一旁催促他離開那些盲目的群眾,他只是推諉著道:

「鳴秋,等一會,對侯還早哩!我們等這些群眾散了以後,再去喝酒也不遲。」

鄔鳴秋實在忍耐不住了,他憤然的說道:

「幻心,你怎麼這樣的不明白?這分明是白相人的詭計,有心造出謠言來,要使小市民們心頭的鬱結爆發一下,好叫他們繼續做帝國主義的順民下去的。你是個有智識的人,怎麼也和他們一般見識?你如若一定要和他們在一起,儘管聽便,我可恕不奉陪了。我還有幾分頭腦,不能這樣跟著他們在一起發瘋。」

說著,他便排開人群,走出圈子外去。林幻心也不去挽留他,並且對他那一番剖析當前現象的話,也不十分相信。他隻忘懷了自己般,隨著人潮的推擁,向英租界直衝,一壁口裏「荷荷——」的發著悲壯的歡呼。他的從戰事發生以來始終鬱屈著的精神,這時似乎已經獲得完全的解放了。他不自諱他的瘋狂,他並且願意始終這樣瘋狂下去,一直瘋狂到天亮,瘋狂到死。

四周應和著他的「荷荷——」的聲音,宛似火山爆發黃河決堤一樣,響徹了半天,還有許多人在這「荷荷一」聲中,高呼著「打倒××帝國主義!」「打倒一切帝國主義。」馬路上到處都人山人海,每一輛電車汽車搬場車開來,裏面都膨脹著人,甚至連車頂上都被人站滿了。猛可裡,一隊腳踏車遊龍似的從人叢中穿出來,騎在車上的人每人手裏都提著一串鞭爆。於是「拍拉拍拉——」聲,便雜在歡呼聲裏面,響成了一片。

全上海都陷入了瘋狂的狀態,三百萬居民至少有十分之一出動了。在這狂熱的氛圍中歡呼著的林幻心,他的神經於昂奮之餘,更感到一些戰慄。這還是他第一次體認到群眾力量的偉大,他不能具體地分析這力量,隻覺得彷彿有一股怒潮向他身上衝來,不容他有猶豫的時間,便把他捲走了。他並不相信那些誇張的消息,但他非常崇拜這力量,他很願這力量能把他引上一條光明的路去,即使是像法國大革命時一樣,他也是任何犧牲都在所不惜的。他不再貪圖那可以使他得到狹隘的滿足的私生活了。

忽然,在許多洪大的歡呼聲中,隱約有一個弱小的聲音在向他打著招呼。林幻心抬起頭來,只見滿眼都是黑壓壓的人頭,辨不出那招呼他的是誰。他閉上口,細心探索那招呼他的聲音的來路,半晌,才聽出是在他前面的一輛裝滿了人的卡車上面。那兒正有一個人在向他揮舞著帽子,從姿勢上,他認識那人是杜季真。

林幻心連忙也把他的帽子揮舞了起來,兩人的目標互相認定了,卡車在前面略微停了一停,杜季真飛奔下車來,在潮湧似的人堆裡掙扎了好一會,才把林幻心的手握住。他的臉因興奮之故變成了紅色,口裏不住喘著氣。

「季真,你也出來湊熱鬧嗎?今天的消息你看可真不真呢?」林幻心帶笑說,他的心裏非常高興。

「自然是真的。」杜季真喘著氣說:「在我們工會裏,天剛斷黑,就不斷的有工友們來報告。一會兒說我軍收復南翔,一會兒又說收復真茹,打到麥根路,連×方的司令××大將都被打死了。我們聽了這消息,真是歡喜到了不得,連忙大家坐了卡車,出發祝捷,在路上一連放了幾百串鞭爆,一直放到這裏才放完。你聽四面八方的爆竹聲是這樣多,這消息還會假嗎?」

不管這消息是真還是假,總之,在上海,像今天這樣的熱鬧,是很難得的。我們現在真好像是法國大革命史上的人物了,為了紀念這難得有的舉動,我們就拚著一夜不睡,跟他們瘋狂到天亮吧。」

「好!跟他們瘋狂到天亮!我們現在先去看看南京路是什麼光景,再從拋球場到靜安寺路,從靜安寺路轉回法租界來。」杜季真滿頭油汗的興奮地說,說完後,又高呼了一聲:

打倒××帝國主義!」

一群人,仍舊個個都沉醉在狂熱的氛圍氣裡,沖向南京路去。南京路,這曾經五卅的鮮血洗染過的,現在也和每條馬路一樣熱鬧,到處都是擠不開的人。站立在警亭下面的中西巡捕,都未然的懷抱著警棍呆立在一旁,失去了維持秩序的力量。雖然他們的腦海裡或許並不缺少彈壓的念頭,但在這樣多這樣狂熱的群眾前面,也隻好屈服了。

從南京路衝到了拋球場,參加林幻心和杜季真那一集團的人更增加了起來。這些人,原是零星分散在每條馬路上的,這時集合在一起,聲勢便擴張得像暴發的山洪一樣。再加上沿途商店和私人所放送出來的爆竹聲,分外好一似萬馬奔騰般,震撼得整個天地都為之搖動。在這樣緊張的局面下,林幻心再無暇想到他個人身邊的一切瑣事了、他隻一任他熱情的奔放,被群眾推擁著腳不點地的走。將近要走到跑馬廳的時候,忽然在離他不遠的右首,起了一陣紛擾,有有許多人都離開了集團,跑過去瞧熱鬧。林幻心覺得身體鬆動了一下,忙立住腳跟,本能地吐了一口氣。正待要繼續向前走去,冷不防杜季真拉了他一把,引他走到左首去說道:

「幻心,過來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莫不是又捉到漢奸了。」

林幻心好奇地隨在杜季真後面鑽進右首的人叢中去。才向裏面張望了一眼,便不禁詫異得目瞪口呆起來。裏面是四個嬉皮笑臉的青年,圍繞著一個氣憤憤的少女,在肆意調笑。這原是上海灘頭所常見的景象,沒有什麼希奇,可異的是這五個人全是林幻心所熟識的。那四個青年,正是他學校裡胡調派的四大金剛:蕭昆徐金佐黃克歐劉春棠,而那被圍在核心裏的少女,卻是他所崇拜的孫婉霞。

林幻心再也忍耐不住了,他連忙儘力擠到孫婉霞面前去,不暇向她招呼,先怒目對那四個學生說道:

「你們作得好事,像這樣可恥的舉動,難道是作學生的人所應該有的嗎?」

這時,孫婉霞已被杜季真引到了人叢外面,她好像並不把這會事在心上,只是不住冷笑。那四個學生見胡調的對象已經失去,不禁都把滿腔怒火發泄在林幻心身上。大鼻子蕭昆素來是全校反對林幻心最烈的人,他首先挺身出來,向林幻心說:

「姓林的,你不要多管閑事,在學校裡我們還得叫你一聲先生,在路上可誰都認不得誰。這女人又不是你的姘頭,要你幫她什麼忙?」

林幻心氣極了,對著這種下流的學生,他覺得更沒什麼道理好講。他咬了咬嘴唇皮,面部的筋肉痛苦地痙攣了一下。提起拳頭,便沖著蕭昆沒頭沒腦的亂打。

這樣強硬的舉動,在林幻心的生活裡是很少有的,使得那四個胡調派學生都止不住辟易了。大鼻子蕭昆頭上挨了林幻心好幾拳,身體不住向後退縮,他還卻裝著「君子報仇三年」的神氣,向林幻心說:

「好姓林的,我認得你,回頭我不叫你栽一個筋鬥在我手裏我不姓蕭。」

林幻心也不去理他,他瞧著周圍的人又都參加進那大集團去了,這才回過身來,歉仄地向站在杜季真身旁的孫婉霞說道:

「密司孫,想不到我的學生們竟會在這裏冒犯你,這班東西真可說是有眼不識泰山了!」「

孫婉霞輕蔑地橫了林幻心一眼,連聲冷笑著說:「

「原來這幾個人都是林先生的高足,我今天總算已經領教過林先生的教育手腕了。」

林幻心臉上一陣紅,羞恥的火焰在他心裏焚燒著,他不由得本能地低下頭去。他本來想把他學校裡的情形都告訴孫婉霞,但覺得縱使說出來也未必能得她的諒解,自己身上的責任總是無法脫卸的。所以,他隻好赧然地說:

「密司孫,我願意領受你的責備,雖然我在學校裡管的並不是訓育方面的事,不過眼見得學生們在外面這樣胡鬧,總不能不怪我的教育無方。現在,請你把這樁不愉快的事忘記了吧,我真佩服你的觀察力,怎麼你在兩三天前,就能預知道小市民們的感情會有今夜這樣的總爆發呢?」

孫婉霞仍舊冷笑著,她今夜對待林幻心的態度完全和平時不同了。她像同一個普通人交談似的,始終用冷漠的口吻說:

「這是很容易觀察出來的,你只要看他們臉上那失意的模樣,就可知道他們的心頭正很苦悶。一個人有了苦悶還想尋找宣洩的地方,何況是大多數人共通的苦悶呢。自然,只要有誰在這時候造出一個謠言,就能把人心裏的火藥點燃,同時爆發起來了。不過像林先生這樣有新思想的人,也會加進這些頭腦簡單的群眾中間,和他們一同作著瘋狂的舉動,這卻是很出於我意料之外的。」

林幻心的臉色更紅了,他不知道孫婉霞今夜為何這樣喜歡挖苦他,但他對孫婉霞的話卻也有些不服。於是便抗聲地說道:

「密司孫,我希望你不要過分看輕了這一場自發的群眾運動。我方才跟著他們走了一段路,已經深深領略到群眾力量的偉大了。我相信,如若能夠有計劃有組織的來領導這場運動,說不定會成為一個東方的巴黎公社呢。」

孫婉霞笑得喘不過氣來,她勉強矜持著,冷冷的道:

「你是這樣相信的嗎?哼!這簡直是白日作夢!告訴你,這些瘋狂的群眾,就是任何天才政治家來也是無法領導的。你看今夜他們這樣歡呼狂叫,似乎很能表現所謂民氣,可是到了明天,他們依舊是一盤散沙,也許連今夜的事都已經不存在他們的腦海裏面。你如若以為他們是偉大的,那你就跟著他們瘋狂下去罷,我可要少陪了!」

說著,她便向林幻心和杜季真點了點頭,昂然的走了開去。林幻心這時突然記起了一件事,連忙叫住她,懇切地說道:

「密司孫,你現在大概已經不在難民收容所裡了,不知你可肯把你的住址告訴我,使我得以和你常常通信嗎?」

孫婉霞不待林幻心說完,便很快的表示了拒絕。

「我看這很可以不必,兩個人,在兩種不同的觀點下,通信實在是很無味的,我更沒有把我的住址告訴你的必要。」

她簡直沒有讓林幻心有開口的機會,便很快的走開了,一壁走,一壁還忍不住獨自冷笑。她今夜出來,本來想買一些零碎東西,不料東西沒有買到,卻演了這樣一幕喜劇,而且無意間給她認識了林幻心的真面目,原來這也是一個專騖空想不重實際的人。她不禁把留存在她腦海裡的他的影子,完全加以唾棄了。

靜安寺路上是人山人海的,充滿了歡呼與喧嚷,她卻靜悄悄地獨自一人踅入了昏暗的馬霍路。

在弄堂裡模糊不清的燈光下,她摸索到了自己門前,把手指敲著門。一眼看見樓窗上已沒有燈火,她知道她姊姊孫婉仙又已經出去了,不禁繼續發了兩聲冷笑,喃喃地說:

「不知道這位摩登林黛玉現在在哪兒享樂呢?看起來,今夜裏的一場虛驚,總是免不掉的。」



孫婉霞所猜測的一些都不錯,這一夜,孫婉仙果然飽受了一場虛驚。

從戰事發生到現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幾乎成了日常功課似的,孫婉仙每天都要跟著魏虛仁出外去玩一趟。儘管近郊一帶槍炮聲響得多麼劇烈,總不能減輕她心頭享樂的熱狂。這天當然也不是例外,而且因為戰事已經遠離開了上海,一切娛樂場所都有恢復營業的消息,比平時更要增加幾分興奮。她和魏虛仁一同在一家恢復不久的電影院裏看完了五點半的一場電影,出來時天已經黑了,彼此都感覺有些飢餓。魏虛仁便提議到永安公司所附設的大東酒樓去小酌。兩個人,一同跨上了大東的扶梯。

穿白衣的茶房把他們引進一間溫暖的餐室裡去。餐室約有普通單人房間一樣大小,佈置非常雅潔,還設有洞河。兩扇長窗向外開放著,窗外是一個洋台,倚在洋台的鐵欄幹上,可以看到繁華的南京路上憧憧往來的一切。

當第一個爆竹聲響起來的時候,魏虛仁和孫婉仙正相對坐著,喝著來路牛尾湯,一壁熱烈地討論著影戲裡的,情節。從泅河裏放送出來的熱氣,包裹著他們的身體,使他們互相達到了陶醉忘我的境地。可是,漸漸的,響聲越來越密了。「拍!拍!拍!拍!——」好像就在他們耳邊開放一樣。孫婉仙到底是個女人,膽子又素來是弱小的,受不住這恐怖空氣的襲擊,手裏握著的一把白銅匙子很快的落進了盆內,當嘟一聲,濺起許多湯汁在她的新衣上,她也顧不得拂拭,只是筆直的立著,篩糠雞似的抖抖慄慄地向魏虛仁說道:「你聽,這是什麼聲音?好可怕啊!」

魏虛仁勉強壯著膽子,走到洋台上去探望。洋台下面馬路上,聚集著的人非常多,但他卻始終探不出到底是什麼一會事。猛可裡,天空中又發出了「拍一」的一響,這聲音距離他的頭頂很近,嚇得他連忙踉踉蹌蹌的退進室內來,關上了長窗,臉色都變蒼白了。

孫婉仙見魏虛仁都這樣慌張,知道事情一定很危險。她本是個沒主意的人,到了這地步,除了埋怨以外,更不能有什麼舉動。於是,她便說了許多埋怨魏虛仁的話。魏虛仁素來心高氣傲,更兼常在風月場中往來,少有失敗的時候,無形的養成了一種輕視女性的心理,這時聽見孫婉仙埋怨他,那裏能夠忍耐得下,他止不住想和她頂撞幾句。但一轉念,想起這塊肥肉還沒有到口,不要因小不忍之故壞了大事,隻得勉強捺著這口氣,按鈴叫茶房進來,打算向他詢問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鈴聲響了好一會,還不見有茶房前來接應,同時,外面過道上,卻騰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人語聲。其中有一個粗糙的聲音,隱約在這樣說著:

「××兵真可惡!居然敢殺進租界裏來!」

孫婉仙渾身的肌肉都起了一陣抽搐,心頭像有十七八個小鹿在亂撞。她的眼前恍惚現出了幕景象,她被拋擲在地面,一個凶暴的敵兵正跽在她身上,撕裂她的衣服。她不禁怪叫了一聲,直撲進魏虛仁懷裏去,摟著他的脖子,顫聲地說:

「我怕!我怕!你一定要救我,千萬不要把我拋在這裏!」

「不要怕,沒有事的。」魏虛仁抱住了孫婉仙的身體,裝著強硬的口氣說,但他的兩條腿卻不自主的在索索地發抖,渾身的皮膚都起著雞皮疙瘩。他雖沒有親身經驗過敵人的殘暴,不過就是從零星的聞見裡得來的消息,也已足夠使他對當前的局面戰慄了。他瞧著在他懷裏的孫婉仙那小鳥依人的模樣,心頭止不住有些愛憐。可是愛憐儘管愛憐,當生命將要發生危險的時候,一切意念總還是以自私為前提的。他決定這時沒有敵人闖進來便罷,如若有敵人闖進來,他只有拋下她,獨自逃走。他不能作傻子,自己落進了水,卻還讓別人拉住腳,同歸於盡。

幸而這恐慌並沒有繼續多少時候,不久,便有一個茶房推開門,送菜進來。他的眉宇間充滿了喜氣,好像剛聽到什麼好消息似的。魏虛仁來不及把懷裏的孫婉汕推開,急忙向他問道:

「外面什麼事?這樣鬧嘈嘈的?」

「呵呵!你先生還沒有知道嗎?我軍反攻大勝,現在已經打到麥根路,×方的大將司令××已經給我們打死了!」

「有這樣的事?」魏虛仁喜歡得直跳起來,他連忙把孫婉仙推開,撲到桌前去,抓住了桌上的葡萄酒瓶,滿滿的斟了兩玻璃杯酒,向孫婉仙招手道:「來!來!親愛的,我們大家來乾一杯,慶祝我軍的勝利。」

「好!」孫婉仙也忘形了,她舉起玻璃杯,和魏虛仁的杯子在空氣裡碰了一下,便張開口,把那一大杯葡萄酒完全灌下喉去。一刻前的恐怖戰慄,這時都已被他們遺忘在烏有鄉裡,充滿在他們中間的,仍舊是熱情,陶醉,和重重的喜氣。

魏虛仁一知道眼前已沒有什麼危險,慾望的火焰便又在他心裏燃燒起來。他餳著眼看孫婉仙,覺得她的一顰一笑都非常可愛,尤其是只要一想到她方才縱體入懷的情形,似乎全身上下都還遺留著一種快感。突然,一個意念憧擊著他的心,使他整個心都忍不住要笑。他想:現在不正是一個好機會嗎?只要趁勢恐嚇她一下,自己想望了多時的目的便可以達到了。於是,他便故意用危詞聳動她道:

「你聽,外面鬧得這樣厲害,我們今夜恐怕回去不得了,回去說不定會碰著什麼危險。我雖然情願保護你,不過現在比不得平時,馬路上人多手雜,難保不鬧出亂子來。」

「這可怎麼辦?我是不能不回去的。」孫婉仙著急地說,無用的本色完全顯露出來了。

魏虛仁得意地笑了笑,把長窗椎開了,指著下面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向孫婉仙說道:

「有什麼辦法?這樣許多人,聚集在一起,不用說回去,就是想從他們中間通過,也要被他們擠扁的。好在這裏酒樓和旅社合設在一起,依我說,我們暫時還是在這裏開一個房間,看事情到底能不能平靜下去再作打算。」

孫婉仙躊躇著,她覺得這辦法很不妥當,說不定魏虛仁另外存有什麼詭計。她正想表示反對,魏虛仁已不問她同意與否,按鈴把條房叫進來,而且向他問話了。

「這裏可有空著的單人房間嗎?」

「有的。」那茶房點點頭,眼光很快的向孫婉仙面上一溜,羞得孫婉仙滿面通紅的低下頭去。她心裏恨不得出頭阻止魏虛仁不要這樣乾,無奈被羞怯的天性支配著,終於沒有勇氣開口,她隻好服服貼貼的跟在魏虛仁後面,隨著茶房的領導,一同走進一間佈置得很精緻的單人的房間裡去。

魏虛仁等那茶房退出了房間,便把房門關上,回到孫婉仙身旁來。他的心卜卜的跳躍著,眼裏射出俄狼似的貪婪的光,彷彿得到了一塊無價的寶玉一樣。他把手抱住了孫婉仙的腰肢,在她頰上吻了一下,愉快地說道:

「今夜的機會真是天公作成我們的,我們不要辜負了天公的美意,就在這裏細談一會罷。」

「不過無論怎樣,我今夜總是要回去的。」孫婉仙紅著臉說,她的心頭感到極度的煩擾和不安。她知道魏虛仁這時抱的是什麼心一理,也明了他眼光裡所包含的是什麼成分,這使她止不住有些慄慄危懼,比一刻前爆竹聲初起時還要厲害的危懼。她雖然愛魏虛仁,不過這愛總敵不過舊道德所加在她身上的拘束力。舊道德告訴她說,像她這樣還沒有和人正式訂過婚的女人,對於貞操的保持,應該比不論什麼都看得重要,她便奉作金科玉律般,不敢有絲毫違犯。她曾私下抱著一個意念,不論魏虛仁對她有什麼要求,她都可以答應,惟有這最後的一道防線,除非和他行過正式婚禮後,是不能放鬆半點的。而現在,魏虛仁卻想侵犯她這道最後防線了,她能因為愛他的緣故,便失去處女的誇耀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她的心不安地翻騰著,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脫出這當前的牢籠。

魏虛仁卻沒有理解她這時的心理,他只是像勝利的獵人般歡笑著,把孫婉仙擁向室中央的圓桌前去,推她在一張靠背椅上坐下,他自己也緊跟著坐了下來。圓桌對面的梳妝台鏡子裏反映出一雙人影,使孫婉仙見了非常害羞。她的全身都覺得發熱,頭腦脹得像要爆裂似的。她耐不住這樣窒悶的空氣,便立起身來,把房門開了。

魏虛仁時刻都在留心她的舉動,這時見她開了門,連忙跳起身來,奪下她手裏的門旋,重新把門關上,帶著哄騙的微笑向她道:

「不要開,我有一些秘密的話要和你說。」

孫婉仙明了魏虛仁那「秘密」兩字的涵義,她的臉更紅了,她囁嚅地說道:

「謝謝你!請你把門開了吧,這房裏的空氣實在門得人難受,我的頭都有些痛了!」

「頭痛,不要緊,只要在床上睡一睡就好。」魏虛仁詭笑地指著身旁的半銅床說。

孫婉仙瞧著那半銅床上的兩個並放在一起的枕頭,和高高疊起的紅綠綢被,她的心止不住卜卜的一陣亂跳,渾身的血液像有人在燒著一樣。她知道,這便是魏虛仁的終極目的了。她正想搖頭表示拒絕,魏虛仁突然不由她分說的攔腰一把抱起她的身體,坐到床沿上去,把她放在他的膝上。這舉動,很傷害孫婉仙的心,她直覺著魏虛仁是把她當做娟妓看待了。她到底也是個知識份子,不能忍受這樣的侮辱,於是,便憤怒地掙扎著立起來,提高了聲音說道:

「放尊重一些,這不像是正經人乾的。」

魏虛仁稍微遲疑了一下,忽然雙膝落地的跪在孫婉仙面前了。孫婉仙出於意外,倒不禁吃了一驚,慌忙伸手去拉他起來。可是她畢竟太柔弱了,拉不起他這樣一個偉男子,隻好紅著臉,期期艾艾的問道:

「你這……這算什麼?」

「這,一來是向你表示懺悔,希望你原諒我這一時熱情的衝動。二來是想請求你答應我,作我的終身伴侶。」魏虛仁誕著臉說,他知道孫婉仙不像他從前的兩個姘婦那樣容易上手,不能不施用苦肉計了。

孫婉仙的頭腦完全昏亂了起來,她雖預料到魏虛仁總將有這一著,但不料會有這樣快,從認識到現在,攏總不過一月多光景,他就向她求婚了。她雖然在影片裡看過許多男性做的這種卑屈的舉動,但到事實臨到她自己身上來時,卻反使她感覺無法應付。她勉強支吾說:

「你起來,有話總可以商量的,何必這樣呢?」

「不,你如若不答應我,我就永遠不起來。」

孫婉仙終於隻好把頭點了一點。她對於魏虛仁這樣的人物,是很表滿意的。她覺得,她毫沒有可以拒絕他的理由。

魏虛仁喜歡得江跳起來了。他抱住了孫婉仙,瘋狂地把他的吻亂挪到她的唇上頰上額上眼上去,一壁從左手無名指上,卸下他第二個姘婦所贈他的鑽石戒來,加在孫婉仙右手中指上說道:

「親愛的,我真說不出我是怎樣的歡喜,你終於答應我了。今夜你就留在這裏,不必回去好嗎?」

孫婉仙心上不禁動了一動,她先前怕和魏虛仁在一起,原因是因為她和他之間還沒有一個名義,現在她已經答應了他的要求,做了他名義上的妻子了,就和他同居一夜,又有什麼要緊呢。不過轉念一想,她卻又有些躊躇起來。她畢竟是個在舊環境裏生長的人,雖然在嶄新的都市裏住了幾年,腦筋裡卻從沒有受過新文化的洗禮,舊的觀念在她的意識裡還是根深蒂固的盤據著,她很怕這樣一來,將受到許多人的指摘和輕視。於是,便搖頭拒絕道:

「這太不合利法了,我不能這樣做。」

魏虛仁忍不住狂笑了起來,他把孫婉仙抱緊了一些說:

「你的頭腦怎麼這樣陳腐?現在這時代、還顧得到什麼禮法嗎?」

孫婉仙始終搖著頭,魏虛仁可有些忍耐不住了。慾火在他心裏吐著舌,他開始狂暴地動手去解孫婉仙的衣鈕。孫婉仙全身顫抖了一下,她覺得魏虛仁這時完全變了一番樣子,不再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物,彷彿是一隻吃人的野獸。她害怕他這瘋狂的模樣,同時理智也告訴她不能聽從他這樣擺佈,所以她竭力掙扎著,用很大的腕力推開他,急急的開了門,跑到外面過道上去。

魏虛仁緊跟在她後面追了出來,他的慾火還沒有完全熄滅,他還想攫住她,做他慾望的俘虜。但一跑到過道上,見著來來往往的許多人,便知道他的理想落空了。他隻好低聲下氣的軟求著她說:

「親愛的,我決不再冒犯你了,請你回進房去吧。等外面平靜一些,我一定護送你回去。」

「不,我現在就要走,不再到你那房間裡去了。你如若是愛我的,請就送我回去吧。」

魏虛仁皺一皺眉頭,彷彿得到了什麼計較似的,連忙帶笑說:

「好的,我現在就送你回去,不過這裏的帳還沒有結,請你先同我到房裏去,等我結過了帳再走。」

這計劃並沒有成功,孫婉仙好像已經著穿了他的心,她只是搖著頭說:

「你要結帳儘管去結好了,我在下面等你就是。」

魏虛仁設奈何,隻得失望地跟著她走,他挫了挫牙齒,暗暗在心裏發恨說:

「好!現在姑且暫時讓你這塊肥肉從我手裏滑過,總有一天,你免不掉要落進我的嘴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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