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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風好雨》第八章
貪婪和罪惡,

是一對孿生兄弟。

當貪婪的欲求融入血液,

就變成了一種慢性毒藥。

唐髮根從昏死中醒來,是在一天一夜之後。

當他被灼熱的烈日和滾滾熱浪熏烤得醒過來時,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死去。但周身的血水果真被烤幹了,嗓子果真被烤焦了,他的肌體微微發出顫動,便有人朝他潑了一瓢冷水,他的意識才漸漸清醒過來,抓撓著雙手,嘶啞地喊出一個字:「水……」

便又有人提著水桶過去,如同天雨般澆潑他一身。

他便鬼魂奪命般張開乾裂的大嘴,貪婪地吞咽了幾口。於是,緩緩啟開沉重的眼皮,但又被刺眼的陽光壓迫著重新聞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身陷何處,就那麼直挺挺地乾捱著,等待著再下一場救命的大雨。又不知過了多久,隻感到肢體下部被人重重踢了一腳,又聽到有人吼罵了一聲:「還裝死啊?起來!坐起來!你這個爛仔!」

這時,他耳邊彷彿又掠過一聲刺耳的槍聲,如同中了魔法一般打個激靈坐直了身板。此時此刻,他才真的嚇醒了!張開眼皮一看,自己晾曬在炎炎烈日下,屁股坐在水坑裏。準確地說,是殘存在紅土地上的泥湯。他眼睛一亮,不顧一切地俯下頭去,張開嘴巴,伸出舌頭,如同野狗偷食一般將那攤泥湯吮吸個乾淨。這時,屁股又挨了重重的一腳,有人將一瓢水遞過來。他雙手捧過,幾大口就把它吞吸乾淨,連最後一個水珠都舔到舌尖上。

清涼甘美的水滋潤了他的腸胃,又滋潤了他的血管,他的思維變得活絡起來。

他驚悸地抬起頭,從蓬亂的發梢間愕然看清了面前的世界。這是一個寬敞的院壩,被鐵絲網截成兩個天地,外邊停著幾輛警用摩托車,停靠在樹陰下。樹陰叢中有一排簡陋而整潔的小房子,有提著警棍的人在巡視。樹榦上還掛著幾條狼狗,伸著血紅的長舌頭,呼哧呼哧喘息著,不時發出驚心動魄的吠叫。裏邊,就是鐵絲鋼條網成的鐵籠子,他就被赤條條關在籠子裏。再看身邊,還有幾個人,和他一樣的形容汙穢,在用獃滯的目光看著他。細細辨認,其中有幾個面熟,是和他一道的渡海人。他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意識到厄運臨頭。但他總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關到籠子裏來的。

於是,他便不再吆喝,仔細搜索那些在他昏死之前散失的記憶。

在他幾乎想疼了腦袋之後,他終於想起發生在大海邊的兇險一幕。驚濤駭浪鋪天蓋地而來時,他看到海灘上耀眼的火光,聽到驚心動魄的槍聲。但是,沒等他反應過來應該如何去做時,他就被大浪衝倒了,腦門磕在礁石上,濃濃血水模糊了他的眼睛。當又一個浪濤撲來時,他便踉踉蹌蹌被海潮席捲而去,推下了深深的浪谷。這時,他想起了何臘月,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但是,在嘯聲如雷的波濤中,這喊聲顯得悲涼而又渺小,緊接著便是幾口苦澀的海水填滿了他的喉嚨。於是,他便成了一棵沒根的草,隨著浪潮不由自主地翻跟頭,忽而被揚起,忽而被拋下來。幾個回合之後,他便周身精疲力竭了。熟悉水性的他並非不懂得隨波逐流、追濤而去的要領,他估計何臘月可能還躲在礁石縫中沒有走脫。他不會撇下何臘月隻身出走。如果不帶上何臘月,他自己脫身便毫無意義。所以,他拚出全力和退潮的海潮作著逆向的搏擊……」那一刻,他的確不畏兇險,更不畏生死,即便是死,也要和何臘月死在一起。對於海灘上賊亮的燈火,炸耳的槍聲,撼人的狗吠,他統統沒放在眼裏。不知掙扎了多久,風漸漸息了,浪漸漸住了,海面上漸漸平靜下來,但他卻感到手腳全不聽使喚了,如同陷入一片泥淖,越陷越深。眼看就要沒頂時,竟連呼救的聲音也喊不出了。

恍惚間,他看見耀眼的燈火就在不遠處跳動,懾魂的軍犬就在不遠處狂囂,還有一簇簇奔走的人影,也在不遠處晃動。突然,一聲炸耳的槍聲在耳邊響起,一聲帶哨的呼嘯掠過發梢,但他卻成了傳聞中偷渡人可怕的結局——他真正成了一個身陷沙海的「立人」;只露出腦袋在水面上浮沉的「立人」;浪打過來,隨著倒過來,浪打過去,隨著倒過去。他不知道堅持了好久,掙扎了好久。他在依稀聽到幾句威嚴的喊話聲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此刻,當他意識到自己是被巡邏的崗哨逮住,被關進籠子之後,第一個念頭便是想看到何臘月!但是,當他鼓足勇氣去窺探周圍而一無所獲時,一個巨大的陰影如同魔鬼一般攫住了他的靈魂!籠子裏沒有女人,更沒有何臘月!何臘月哪裏去了?是逃脫了,還是被抓住了?一種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慾望又在他剛剛緩過氣來的軀殼裏死灰復燃!

他抓住一個似曾相識的渡海人,瞪著血紅的眼珠,用嘶啞的聲音問:「女人哩?那些女人哩?她們……都到哪裏去了?!」

那個同夥佝僂著腰桿,眼神灰灰地看著他,有氣無力地說:「死了……都死了……聽說都……埋了……活下的……都在這裏……」

他的眼珠都要噴出血來,牙齒咬得格巴響,陡然像發瘋的騾子一般跳起,撲到鐵絲網前,雙手緊抓著,搖得嘩嘩山響,怒視著樹陰下那群看守,發出一陣鬼魂般的嘶吼:「放我出去!你們放我出去!我要找我的女人!找我的臘月!」

他的喊聲驚動了樹陰下的看守,也驚動了那幾頭兇猛的軍犬。人群跑過來,軍犬跳起來,驚心動魄的呼囂把安靜的拘留所攪動得亂成一片。幾乎在喘口氣的工夫,他的喊聲便中斷了。看守們似乎沒有見過他這號被關進籠子還如此兇悍的偷渡客!對付他的辦法也很簡單,隻用警棍輕輕朝他肉體上一觸,他那陽壯如瘋牛一般的軀殼便泥團澆水一般松塌下來,倒在鐵籠子跟前,只有被鐵條劃破的十根指頭不住流淌著鮮紅的血。

唐髮根弓腰曲背,面牆盤坐,三天來不吃不喝不說話,任憑看守如何吆喝他,斥罵他,作弄他,都毫無反應。此刻,任何殘酷的皮肉之苦對他都失去作用,因為失去何臘月而帶來的巨大精神摧殘,使他處於麻木狀態,如果何臘月出了意外,即便把他凌遲處死,他也無所畏懼。

他腦子裏也對同伴的傳聞懷疑過,排除過。但是,他又不敢面對眼前的現實。既然這些長在海邊又熟悉水性的人們都難逃厄運,何臘月和幾個弱女子豈能渡過驚濤駭浪?他便不敢往下想。

籠子裏的人走光了,看守們覺得,既然沒人認領他,也不能讓他死在這裏,乾脆送到勞教隊去。他當天夜裏就被送到勞改隊,跟關押在囚籠裡的犯人一道去服苦役。

唐髮根被投入勞改隊時,正趕上囚犯們收工開飯。在看守的監督下,犯人們不得不勻出一碗湯和兩個饅頭給他。這群人活一天是一天,掙的就是一口飯。虎口奪食,本身就是一件觸犯眾怒的事情。

犯人們眼盯著這個隻穿一條褲頭的同類趴在地皮上,一動也不動,甚至把飯碗湊到他面前,他也毫無反應,那火氣便發作了。

有人厲聲罵道:「你當你是爺?吃,還是不吃?」

唐髮根晃晃腦門,仍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原先是爭食的惱怒,此刻又變成對同類的不恭,犯人們炸了營,擠上前來揮拳抬腳就要打,卻被一個禿頭、臉上橫著一道血疤的人晃著巴掌攔住了。

「這仔只剩一口氣了,不經打!咱也別攬這殺人的惡名。給他吃,他不吃,說明肚裏有乾貨。乾脆替他上點騷的,也好開化開化!」

禿頭走上前,抬起腳把唐髮根翻了個,然後把一隻腳丫子踩在他的肚皮上,便解了褲帶,叉開雙腿,把一股又騷又腥的尿泡直衝沖射入唐髮根的嘴巴裡。

他仰起腦門一陣狂笑。

「爛仔,這下子鬆快了吧!」

唐髮根開始並不反抗,也不掙扎,一心求死的人,早已萬念俱滅。一切暴力對他都無所謂了。但是,當他從灰濛濛的眼縫裏看到別人朝他頭上撒尿時,一種強烈的自尊又在軀殼裏復甦過來。活要活個偉壯,死也要死個慘烈。面對刀槍而死,爭個好漢。躺在地上,讓別人的尿泡浸死,簡直連牲畜都不如!他縱身坐起來,想喊,想呼叫。但是,幾十個喪失理智的犯人正喧囂得熱鬧,幾十條尿柱子似噴槍一般朝他噴濺。他睜不開眼,站不起腳,一滑一個踉蹌,一回回摔倒在腥騷的尿攤裡。

一群亡命之徒把獸性張揚到了極點。

唐髮根的忍耐也到了極限。

人到了垂死掙扎之際,往往會爆發出難以想像的可怕力量。他在尿攤裡如同海龜打滾,栽了幾個跟鬥之後,終於扒著牆頭站起來了。好像陷入泥淖,猛然跳到崖頭上的烈馬,臨風挺立,抖開鬃毛,發出一聲恐怖的嘶鳴,揚開四蹄,準備作一場拚死的決鬥。

犯人堆裡不乏玩命的貨色,壓根沒把這個浸泡過騷尿的羸弱漢子看在眼裏。便有一個五短身材的壯漢撲過去,張開雙臂,想把唐髮根重新按倒在地。誰想還沒接近對手,就挨了迎面一腳、正中小腹,連聲哎喲都沒喊出,便摔了個狗刨,栽倒在尿坑裏。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呼叫:「掐死他!掐死他!掐死這個爛仔!」

緊接著,便又有兩個漢子跳出來,分兩個方向惡狠狠地撲過去。

唐髮根臉色慘白,眼珠微睜著,噴出綠光。他明白眼前的處境,即便自己不豁出命去,對方也會把他掐死,倒不如拚死一搏,也好落個壯烈。當兩條漢子撲過來時,他輕輕朝前一傾,蹲下身子,又一個鷂子翻身,穩穩站定,雙手卻早抓住對方每人一條腿,倒提死狗一般懸提起來。又輕輕一甩,那兩條漢子便腦門觸地,滾爬在牆角裡,半日沒有喊出聲來。

對新來的犯人殺威,似乎是囚犯中少不了的慣例。但唐髮根的表現,確使氣勢洶洶的囚犯們愕然一驚!也使要看一場好戲的圍觀者在放了一陣騷水之後,心頭又堵上一口惡氣,難吐難咽。於是高矮不一又跳出四條漢子,瞪著冒火的眼珠,扇面似地朝他撲過去。

唐髮根殺出了威風,更抖起一身悍勇,好似鬼魂附體、迴光返照,方才還是一個垂死的弱漢,轉眼變成猙獰可怖的魔鬼,周身每一塊肌肉都鼓暴起來,發出一陣顫慄。他伸出手去,提起那隻盛了菜湯的鐵桶,舉起來,沒出一個弧形,面前便響起一陣慘叫,四條漢子便趴倒在地,身上澆滿菜湯,抽風般蜷縮成一團。

好似湯澆蟻穴,火燎蜂房,犯人們炸了營,齊刷刷圍了上來,揮拳蹬腿。惡罵聲、詛咒聲一片炸耳,恨不得要將唐髮根抽筋剝皮,踩成肉餅方能解氣。眼看一場生死混戰就在眼前。

唐髮根沒有一絲膽怯,一手甩起那隻飯桶,一手搶圓了胳膊,貓著腰,挺著腦門,一副餓虎下山的奔突狀。從他那雙閃跳出幽幽綠光的眼神中,可以看到猛獸絕命前的猙獰和兇殘。

禿頭大步上前,排開眾人,揚起粗壯的胳膊擺擺手,從鼻孔裡噴出粗粗兩股冷氣,說:「弟兄們,靠後站站!今天是閻王門前擺擂台,碰到不怕死的了!我是生死簿上畫了鈎的人,早把腦殼拴到屁眼上了,讓我和他交交手。我死了,活該。他死了,一路好結伴!一窩蜂打群架,惹這爛仔笑咱們以強欺弱,不懂仗義!」

他一邊脫下衣裳,扔在地上,一邊束緊腰帶,朝前跨了一步,朝唐髮根斜乜著眼珠,吐出一番很是慷慨豁達的話來:「大個子,看你方才的幾下子,出手不凡!不管你是哪座山上的獸,算得上一頭猛獸!我要是轉世再幹這一行,一定和你拜把子,請你當馬仔,不,當仔頭!今天,你夠風光了,可我不能賞你這張臉。我必須讓你嘗嘗老子鐵釒郎頭的厲害,替弟兄們拾回一張臉。怎麼樣?你敢不敢和老子交交手?」

他挺起厚厚的肚皮,揚揚粗壯的胳膊和結實的拳頭。

唐髮根此刻顫抖得站不穩腳跟了,他已經將全身殘存的力氣用盡了。然而,面對殺氣騰騰的人群,他並沒絲毫的恐懼,將身軀貼靠在牆頭上,大口大口喘息著,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來。

他面色青紫,眼中放出的幽光如同螢火,望著禿頭,用嘶啞的嗓門發出低沉的聲音:「好漢,我……並沒招惹你們,為何苦苦相逼?我不想和誰鬥勇,更不想傷害你們。如果想讓我死,就拿刀來捅,我決不還手。如果想鬥個輸贏,得讓我填飽肚子。好漢打躺漢,還叫什麼好漢?」

禿頭拍拍乾癟的肚皮,斜愣著眼珠發出怪笑:「謔,我還當你是個啞巴!你肚裏沒食,老子肚裏也空著,不算玩你;如果你能鬥敗老子,今天的飯食任你撐破肚皮!」他把粗壯的胳膊一揮,吼道:「弟兄們,咱說話得算話!」

殺氣騰騰的犯人一片呼應:「算話!」

禿頭便將雙腿一蹲,擺好架勢,舞弄著拳頭,被一種強烈的征服欲驅使著,凶蠻地大吼道:「少扯淡,老子不耐煩了!上手吧!」

禿頭嗷嗷大叫著,撲了過來。唐髮根閃身躲過,奪他性命的一拳狠狠擊在牆頭上,牆上的磚頭砸出一個坑。禿頭看看濺血的拳頭,跳開一步,大鵬展翅般壓了下來。他想用雙拳將唐髮根的腦殼一下砸到腹腔裡去,然後踩在一堆爛肉上,享用犯人們的歡呼!

唐髮根沒有反手之力,只能勉強招架。他將自己當作遊動活靶,躲避對方的鋒芒。當禿頭猛地撲上來時,他將身體順著牆角一蹲,對方又撲了空,頭觸磚牆,額上撞爛的血漿四處飛濺。與此同時,禿頭的整個身子卻大山一樣壓在他的身上,散發出腥騷惡臭的腿彎擠壓著他的頭顱,連氣都喘不過來。

他半日沒有動靜、沒有掙扎,禿頭以為他死了,便蹺著一條腿大喊:「弟兄們,看這爛仔還會不會出氣?」一言未了,唐髮根便伸出手去,黑蛇出洞一般及時將他那致命之處攥個死緊,又用一隻手揪住他的膀子,藉助牆頭的支撐,猛然挺直了身子。禿頭便似一頭被擊中命門的禿鷲,扛在唐髮根的肩膀上,發出一聲刎頸砍頭般的慘叫。

犯人們騷動起來,魔鬼般撲上前去。

唐髮根毫不手軟,冷冷地喝叫著:「來吧,你們敢下黑手,我就掐死他!」

禿頭慘呼:「弟兄們,千萬……千萬……別動手……好漢……服你……我服你……。

犯人們順從地退了回去,眼珠依舊閃出一片殺氣騰騰的幽光。

唐髮根又殘酷無情地大喝一聲:「你們再說一遍,咱們有冤無冤,有仇沒仇?」

有幾個老犯人便苦苦求情道:「好漢,都怪我們有眼不識泰山!都是閻王路上的死鬼,千萬手下留情,二十年後還是好弟兄!」

唐髮根臉上現出悲哀的青光,沉重地說:「告訴你們,我是在山溝裡被逼得沒有活路,才出來逃生的。論死,也死過幾回了!可我沒想到,黑道白道都容不得我……本來,我就是來尋死的,可現在,我不想死了!」

他一旋身子,撲通一聲將禿頭摔在尿攤裡,身軀便順牆滑下來,雙膝彎曲,趴在地上,淒婉地說:「我謝謝你們,不管你們是妖是鬼,幫我又撿回一條命。」

不知是他的話打動了犯人們,還是他的威武震懾了犯人們,他們顯得猥瑣而又虛弱,又變成一片虛幻的影子,在他面前時隱時現。

唐髮根被一碗冷水澆醒過來,發現自己依舊靠在牆頭下,禿頭滿面血跡蹲在面前,正將半碗菜湯往他嘴裏喂著。他也不由自主地吞咽下去,有股溫熱又回到他開始發硬的軀殼裏。

禿頭抓起幾個饅頭,塞到他懷裏,醜陋的面孔上浮現出少有的坦誠。

「吃吧,快填肚子!我們雖是賤命人,但說話算話,今天的飯任你撐破肚皮!」

唐髮根抬起眼去看,犯人們果然呆坐著。堆在筐裡的黑面饅頭果然沒有分吃。他也不客氣,便餓死鬼一般狼吞虎咽起來。

當饅頭產生的熱量重新填充起每一個細胞的活力時,生命的熱血又在他周身沸騰,面孔的青綠漸漸被洗刷乾淨,眼圈裏的幽光也慢慢閃射著輝煌,活下去的慾望正在那裏熊熊燃燒。

唐髮根在一連吞下十六個黑面饅頭,又吞下三碗菜湯之後,便靠著牆頭昏昏沉沉睡過去了。他臉上矇著一層絕望的悲哀,又有一重決鬥後的勝利之光。他睡得很死,死睡中還在呼嘯和吶喊,厄運窮追不捨地裡挾著他。

夜半時分,他在一陣雷擊電閃般的摧殘中驚醒過來,眼前是灰濛濛一片,依稀看見一條條影子鬼魂般在面前晃動,身體便有拳打腳踢的體驗。晃動的影子們盡情地宣洩著,報復著,終於要完成那場不可逃脫的「殺威」!他發現自已被綁住雙腳和雙手,在感到周身巨痛的同時,也感到頭上、脖頸上有粘稠的東西流下來,模糊了雙眼,又流到胸前的肉皮上。他咬牙忍熬著,始終不肯向他們求饒,任憑那些無情的拳腳將他似破鼓一樣猛擂,直到又一次魂靈出竅,在黑暗中昏死過去……

當又一個明亮的早晨到來的時候,他發現有人用清涼的東西在他的身上塗抹,接著便是火辣辣的疼痛,引發周身抽風般抖顫。從眼縫裏,他又看到禿頭蹲在面前,那張醜陋的刀疤臉上坦然而又平靜,手中拿隻燒酒瓶子,在那些血口上、青紫處細心地塗抹著。

禿頭見他醒來,淡淡吐出一句話,是安慰,是歉意,也是感激:「兄弟,忍著點,算你賞了我一張臉!」

在以後的日子裏,他的命運就和囚犯們捆綁在一起,白天被押到海灘上扛石頭,修堤壩。身上沒有一塊好皮肉,腰桿沒有直起來走路的份兒。夜裏被押回籠子裏,眼前是一片黑暗,肚裏憋氣,不知何時才有做。人的權利。

三個月後的一天,當他扛著石頭,如蝸牛一般攀上堤壩時,他的目光又盯住波濤連天的大海。突然,爹的面影又在波濤上晃動,爹的話轟雷一般震動他的鼓膜:

「根兒,海上有座龍門,跳得過去,成精成怪。跳不過去,葬身淵谷!爹送你出了這山口,就沒指望你再回來……爹的心思,你懂嗎?你懂嗎?你懂嗎?」

唐髮根又一次被爹給他留下的教誨和遺囑震撼了,震醒了他這多日來被厄運和苦難折磨得麻木和消沉的銳氣。他將大石塊狠狠扔下堤壩,在海灘裡擊起一股浪花,羞愧和內疚便如鋸條在心口上鋸割,不甘屈服的烈火便在血液中燃燒起來。是啊,如果他不活著用生命去燒化爹心底的苦水,犁出一片希望的綠洲,他無顏活著,更無顏去死!

他開始珍惜生命,珍惜力氣,不再如數完成該扛的石頭,摟著肚子坐在石頭堆裡佯裝著呻吟,心頭卻在籌劃自己的行動。

午飯時分,禿頭漫不經心地走近他,偷偷塞給他兩個黑饅頭,壓低嗓門說:「兄弟,今天會下場暴雨!」

傍晚,將近收工時分,天空濃雲飛走,聚起了一塊塊的跑馬雲,不一刻便將天穹塗抹成烏黑的鍋底。緊接著,風便狂飈起來。海灘上飛沙走石,一片昏暗。在看守淒厲的哨聲中,也響起禿頭粗野的吆喝聲:「暴雨要來了!趕快集合收工!」四散在工地上的囚犯們還沒有聚攏,一場大雨便似天河決口般傾瀉下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石料場頃刻一片汪洋。囚犯們如同逃難的獸群,奪命般朝一切可以逃生的高地衝去。

狂風暴雨呼嘯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清點人數時,看守發現少了唐髮根,便讓禿頭帶人趕快到工地去尋找。

禿頭懶洋洋站起來,冷冷一笑,嘴裏吐出一句殘忍的話:「那爛仔是個旱鴨子,早被暴雨溺死了,找他幹啥?」

唐髮根突然出現在老阿婆面前時,差點沒把老阿婆嚇死。她扶著門扇,渾身瑟瑟發抖。那張佈滿皺紋的面孔頓時凝固了,目光也散了神兒,死魚眼一般獃滯,身子便倒在地上。

唐髮根輕輕呼叫著,把她攙扶起來,扶到凳子上坐了,慌忙替她捶著後背。

好一陣,老阿婆緩過一口氣,拽住唐髮根的手,長長悲泣一聲:「阿根……你果真還活著……呀?」

唐髮根幫她喝了幾口水,蹲在她面前,將這些日子的遭遇簡略講了一遍。

老阿婆聽著,淚水汪泉一般湧出來,潑灑在他的手背上。老阿婆摩摯著他的手,又輕輕拍打著,哽咽著說:「乖仔,活著就好……活著就好。阿婆的心……都快嚇碎了……」

唐髮根的眼睛掃瞄似地把屋裏屋外急速看了一遍又一遍,提著幾分擔心,幾分怯懦地問:「阿婆,你知道臘月的下落嗎?是逃出去了,還是……」

老阿婆抹著眼,搖搖頭,悲泣著說:「乖仔,……靚妹子……她也沒能逃脫哪!」

「那,她現在在哪裏?」唐髮根拉著阿婆的手,猛地站起,那張被折磨得皮膚粗糙、長滿血瘡瘡癤的臉上佈滿焦渴的期望之光。

「靚妹子……她……」老阿婆剛到嘴邊的話便又咽了回去。

唐髮根的心口不由壓上一塊磨扇,把剛剛透出的一線希望之光又壓滅了。他咬著長滿血皰的嘴巴,硬起心腸說:「阿婆,你說吧,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能挺得住!」

老阿婆又抹了一把淚,夜夜咽咽地說:「乖仔喲,你們好命苦!靚妹子沒逃脫,又被蛇頭帶回來。四處打聽你的下落,都說……都說你被亂槍打死了,漂在海水上,被人撈上來,埋了……靚妹子哭腫了眼泡,哭斷了腸子,她說你好水性,決不會死,一定是逃到那邊去了。她說死活都要找到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任誰也勸不住喲!哎,哎,早知道……早知道你會活著回來,就決不放她走!現在,你回來了,她又出海了。天老爺,我是在幫你們,還是在拆散你們?作孽呀,作孽呀……乖仔,阿婆對不住你們哪!」

老阿婆鼻涕一把淚一把,講一句話要喘三口氣,到底沒把事情講個明白。唐髮根心中像燃著火盆,喉嚨裡有火苗冒出來,額頭上汗珠大串大串滾下來。

「阿婆,你別急,慢慢說。臘月,她到底出海到哪裏去了?」

「找你去了!」老阿婆一雙發獃的眼珠盯著唐髮根,神色卻顯得慌亂。「她說走遍天下也要找到你!」

夜裏,阿光挾帶著濃濃的海腥味趕了回來。

從阿光嘴裏,他弄清了何臘月的去向——

一連半月,何臘月都是以淚洗面,悲悲戚戚熬光陰。文雅俊秀的靚妹子枯槁了,宛如荒坡上一株野山葵。

何臘月執拗得像海灘上一塊礁石,任憑被狂風大浪擊成碎片、研成粉末也不肯回頭,橫下一條心,找遍天下也要找到她的唐髮根!

阿光被何臘月的一片真誠打動了,他想成全她的心願,終於找到一個認識蛇頭的親戚阿桂,求他說情,幫助何臘月出海去。他交了五千元錢,才見到蛇頭阿蠻。

當阿光拿著一張寫滿洋文蓋有洋文印戳的小本本回來,交到何臘月手上時,她感動得熱淚橫流,雙眼放光,又撲通一聲跪到阿光面前,悲喜交加地說:「阿光,好兄弟,只要嫂子能找到阿根,一定再回來報答你的大恩大德!」

老阿婆聽見了,一臉的惶惑,決然反對:「阿光,你可不能作孽!臘月一個靚妹子,到外面怎麼生活呀?讓人賣了都不知道賣主!我可是聽說不少女人讓蛇頭送出國,轉手就賣到妓院去了!靚妹子呀,這條路萬萬走不得!」

阿光怕傷何臘月的心,便解釋說:「阿媽,你不要亂說;我打聽過了,經阿蠻送出去的人多了,都站住了腳,有的還發了財。如今,只有繞道去香港這條路了。再說,阿蠻和阿桂也是親戚,他不敢坑騙咱們!」

「不!我就是不放靚妹子走!」老阿婆攔得很堅決。「外面又沒咱的親朋好友,連親爹親娘都有不認親的,親戚算個屁!別說了,別說了,我不圖阿月去掙錢,反正不讓她走!」

老阿婆說著便動了氣,眼都氣紅了。

何臘月不願讓母子倆鬧翻,便攙住老阿婆勸說:「阿婆,你們都是為我好,我有兩隻手,出去受不了苦。再說,我出去是為了找阿根。聽說外面是自由世界,只有出去才能找個轉水碼頭。站住腳便到香港去,不會讓你擔心的!」

老阿婆眼淚汪汪地說:「靚妹子,你當真拿定主意了?」

「阿婆,我想好了,只要能找到阿根,走遍天下也要走!你老人家別攔我了。」

三天后,阿光駕著摩托車,把何臘月帶到一個小漁村,找到阿蠻。

阿蠻便把他們帶到村邊一幢小木屋裏,等待消息。

小木屋緊靠海邊,可以看到黑色的礁石和雪白的浪花,還可以聞聽海浪翻湧的嘩嘩聲響,時而一片靜,時而一片鬧。

阿光偷眼看何臘月,見她竟沒一絲慌亂,把萬裡出洋的兇險看作和回家一樣,雙手摟抱著單薄簡陋的行李卷,倚著窗看海。他心裏越發不安,便叮嚀說:「嫂子,你一個人出洋,多長幾個心眼,萬一出個事,誰也幫不上你!」

何臘月轉過頭來,淺淺一笑說:「阿光,你放心,嫂子懂得照看自己。你回去吧,免得阿媽牽掛!」

「不,」阿光一臉的執拗和不安。「我得看著你上船!嫂子,我在你包袱裏面放了錢,到那裏不順利,你就買機票飛回來!」

何臘月想哭,卻又使勁忍住。為了不讓阿光擔心,她咬著嘴唇答應下來。

晚上,阿蠻帶著另外幾個人,有三個是女人,來到她面前,也不搭話,打了個手勢,便朝海灘上走去。淺水灘上泊著一條漁船,烏黑黑的像臥著一隻大海龜。阿蠻先跳上船去,再讓跟來的人爬上船,一個個清點人數,漁船便悄悄從礁石後面劃出,向海上駛去。

漁船在海浪裡行駛,像一片落葉,飄起來又落下去。大約熬過兩個時辰,漁船終於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洋麵上停下來。

阿蠻低喝著,讓出洋的人從船艙裡鑽出來。

只見漁船停靠在一條貨輪的旁邊,四周仍是陰森森的,不見一點光火。

這時,阿蠻站在船頭,揚起嗓門對人們說:「這條輪船是外國的,你們只要爬上去,就跟到了外國一樣!走吧,它會把你們送到美國去的!」

阿光抬起頭,只見那黑色的船體像山一樣橫在面前。星光閃爍中,隱隱約約看見一條繩梯順著船身放了下來。

阿蠻便讓出洋的人排著隊,抓住繩梯,猴子爬桿似地一個接一個地爬了上去。

何臘月來不及向阿光告別,便被阿蠻推了一把,攀上了繩梯。

阿光眼看著何臘月越走越遠,轉眼消失,和黑色的船體融成一塊時,鼻尖上發一陣酸,淚水便撲嗒嗒滾下來……

阿光講完了何臘月出洋的經過,屋裏一片寂靜。

突然,唐髮根站起來,走到窗前,目光瞅著掛在窗欞上的那條綠頭巾,一把拽過來,緊緊貼在胸前,眼眶便又濕潤了。沉默好一陣,決然說:「兄弟,你送臘月出洋,我感謝你!我要去找臘月,你還得幫我!」

阿光沒有回答,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親眼目睹了出洋的陰森和兇險,他不敢應承唐髮根再去走這條路,便婉言勸說:「根哥,你不要急嘛!阿嫂是去找你,至今還沒信息傳回來。咱們再等等看。」

「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唐髮根或多或少誤解了他的心意,直率地說:「我不會現在就走!從現在開始,我幫你打工,把臘月欠下的債頂上,再把自己出洋的費用掙下。這你總該同意吧?」

阿光沒有和他爭辯,默默點了點頭。

以後,唐髮根跟著阿光跑了幾趟淺水,販運水貨。唐髮根不會說土話,也不通行情,隻好當啞巴。漸漸他感到自己的多餘,不願當阿光的影子。也看到偷偷摸摸乾水貨生意的短暫和猥瑣,總難成大器,便留了心眼去找自己的路。

一日,他和阿光逛鞋店,站在標有「吼獅——世界名牌」的玻璃櫃前,躑躅良久。

阿光以為他想買,便掏出錢來給他,介紹說:「這種鞋生意很火!出廠價五百多,搗到內地,一雙炒到一千五,炒鞋的都成了款爺!」

果然,鞋店後面有間庫房,搗鞋的熱鬧哄哄,擠在那裏交款提貨,格外繁忙。有的還開來大卡車,高高的鞋箱子搖搖欲墜。

唐髮根那雙陰鬱的眼裏突然發出光來,咬咬嘴唇,決然地說:「阿光,你幫我買一雙吼獅鞋!」

唐髮根捧著那雙款式新穎、軟底軟幫的世界名牌鞋,獨自躲在屋子裏,翻來覆去看個不夠。他暗暗嘲笑,一雙鞋憑什麼賣上千元?不就是幾塊皮子兩個工嘛?什麼港商,什麼惹不起,老子偏要做做你的文章,看看是誰不好惹!經過一番認真的思索,他找來刀和剪子,將一雙完好的鞋分割開來,如同將一台完整的機器大卸八塊。之後,對每一個部件都作了認真的剖析和研究,一個足以使他擺脫困境的計劃便開始實施了。

大街小巷有一家又一家修鞋店,也有一個又一個的能工巧匠,自稱能把舊貨修復得天衣無縫,也能將短缺的部位仿製得難辨真偽。鞋店裏琳琅滿目,懸掛著各種名牌鞋的鞋底、後跟、皮面,包括各種名牌的標籤、印記和銅飾,應有盡有。這些修鞋店很多是名牌廠家連鎖店,許多部件都是名牌廠家的原裝產品。

唐髮根兜了那堆分割開的部件,分別找了幾家鞋店,這家做鞋面,那家配鞋底,再找一家鞋店組合粘接,最後再找一家打印標籤和配上銅飾。在完成每一項工序時,他都百般挑剔。從選料到複製,他都苛求和原樣一般無二,幾乎找不到丁點破綻。只是在粘接組合時,他做了一個誰也不曾察覺的手腳。

一雙新鞋做好了。唐髮根用提包提上它,拉上阿光,騎了摩托車,直奔東莞,找到吼獅鞋業製造有限公司的門上來。

他們進了銷售部,有位小姐過來讓座,又端來兩杯冰涼的礦泉水。

小姐禮貌地問:「二位先生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

唐髮根先端起冰水呷了兩口,消了周身暑氣。接著,拿出那雙鞋,連同發票一起放在茶幾上,說:「請你驗看一下,這鞋可是你們生產的?」

那位小姐仔細翻看一陣,又把鞋放在茶幾上,用一副認真負責的語氣說:「是的。先生認為有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唐髮根的口氣很硬,也很噎人。「請你再仔細看看,這雙鞋果真是你們生產的嗎?」

那位小姐疑惑地看看他的面孔,又拿起鞋來辨認一陣,然後拿起發票看看,用確切的語氣說:「是的,先生不要懷疑,這是我們生產的,你買鞋的地方是我們公司的代理商。」

「小姐,你的話是否有點太自信了?」唐髮根眯著眼睛,斜乜著那位小姐,口氣卻充滿嘲諷。「如果我買了假貨,怎麼辦?」

那位圓臉蛋的小姐剎時拉長了面孔,望著蠻橫的唐髮根,有點難以忍受。卻又用極大的耐心強忍著,探詢著問:「先生,如果這雙鞋是假貨,你可以向公司提出索賠或者向有關方面提出申訴。你看行嗎?」

唐發很冷冷一笑,目光灼灼地盯視著那位小姐,用咄咄逼人的口氣說:「小姐,你的話很讓我高興。如果我不僅提出索賠,而且將你們公司用假貨或仿製品在市場出售,只顧牟取利潤,而不惜喪失世界名牌的信譽在報刊上公佈出來,你看行嗎?」

那位小姐又拿起鞋來認真看了一遍,鄭重地說:「先生,那是你的權利。不過,隨意傷害別人的信譽而造成損失,也要承擔責任的。這一點,我也要向你講明白!」

「小姐,你可要對自己說的話負責!」唐髮根站起來,從身上摸出袖珍錄音機,把他和小姐的對話放了一遍,又裝回身上,說:「小姐,我要找你的上司談談,請你通報一下!」

那位小姐怔怔地看了他一瞬,感到面前站著一個難纏而又無聊的人。想說什麼,又忍住了,便拉開一道玻璃門,走了進去。不一刻,又轉回來,說:「先生,我們經理請你!請吧!」她仍舊禮儀周到地拉開玻璃門,閃身站在一旁。

裏面的房間和外面一樣素潔,只是多了一張老闆台,有位衣冠楚楚、神情傲慢、清瘦的臉上嵌著一雙精明靈活的黃眼珠的中年人,斜靠著椅背,在接電話。一隻手不住地梳理著油亮的長發,有意無意把通話時間拖了好長,好似要給坐在一旁的唐髮根和阿光一點威懾。

唐髮根不把他這點小伎倆放在眼裏,抬眼望著天花板,用沉默顯示自信。只是阿光從頭至尾不知他唱的哪齣戲,此刻又不便打聽,反倒憋出一頭冷汗來。

那位經理好容易放下話筒,站起身來,禮貌地伸出手:「認識一下,我姓葛,吼獅公司銷售部經理!」說完便坐下,一雙靈活的黃眼珠轉動著,似乎想把對方的五臟六腑看透。又沉默了半分鐘,他才將問話插入主題:「先生,據說你們買了假貨,你們的依據是什麼?」

銷售部經理畢竟老練,一句話問到要害處。黃眼珠停止了轉動,逼視著唐髮根。

唐髮根不慌不忙,從提包裡拿出鞋來,放到老闆台上,不動聲色地說:「是不是你養的孩子,聞聞氣味就能分出真假。就請葛經理自己認認吧!」

葛經理拿過鞋來,先不看標記和銅飾,隻用手把鞋底彎曲了幾回,試試彈性。又用手捏捏皮子,便拿起面巾擦擦手,乾脆利落地說:「先生如果對這雙鞋有懷疑,有兩個解決辦法。一,重新換一雙滿意的。二,照你買的價格,退錢給你!」

唐髮根冷冷一笑,把那雙鞋拿到自己面前。「不,這樣做太簡單了。我找到門上來,你給我退換。我找不到門上,不就自認倒霉了?還有那些成千上萬的消費者,從國內到海外,你難道都能做到退換嗎?」

銷售部經理的黃眼珠發直了。他額角的青筋不由輕輕跳了兩下,便用居高臨下的口吻說:「先生,我們一向尊重顧客,並將質量和服務視為企業的生命。但是,對惡意中傷和無理取鬧者,本公司也有保護自己的權利。先生肯留下你的姓名和住址嗎?」

唐髮根站起來,用同樣居高臨下的語調說:「作為顧客,買了假貨,理所當然要找你們索賠。你們應當虛心聽聽我的申訴,檢查一下生產銷售中的漏洞。你們非旦不怕一隻老鼠壞鍋湯,還要對我採取報復行動,那咱們的談話到此結束。我也可以去找說話的地方,讓社會輿論幫我討回一份公道!」

唐髮根拉了阿光一把就要走出門去。

銷售部經理瞬間失去了他的全部矜持和傲慢,從老闆台後邊站起來,匆匆幾步攔住他。一改方才的態度,堆上笑臉重新讓座。

「先生,你別急嘛!我是在和你探討解決問題的辦法嘛!你不贊同我的意見,也可以談談自己的看法。咱們再商量,再商量!」

銷售部經理看不出那雙鞋的破綻,卻看出了唐髮根來意不善。

唐髮根弓弦拉得緊緊的,毫不妥協:「我的話早就說明白了,不需要重複!」

「哦,好!我不再追究先生索賠的理由。但是,先生索賠有多大想法,我應該知道吧?」

銷售部經理有點慌亂,如果因為一雙鞋在社會上引起輿論,將會危及他的飯碗。他顯得有幾分怯懦,雖說他怕的不是唐髮根,但現在他必須安撫住尋釁鬧事的潑皮,並將此事掩飾得不留痕跡。

唐髮根似乎把他的心態把握得十分準確,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既然作不了主,我就不難為你!我現在就去找你們總經理!」

唐髮根打斷他的話,又朝門外走去。葛經理怕的就是這種結局,慌忙去攔,身子站在玻璃門前。

這時,門卻被推開了,走進來一位雍容華貴的女人。看上去四十開外,個頭頂多一米五六,周身白皙豐腴的肌肉裹在名貴的淺藕色真絲套裝裡。戴著鑽戒的手上握一把檀香扇,輕輕一搖,香氣撲鼻。一張豐滿的面孔掛著謙和善意的笑容,塗了淡淡眼圈,描了濃眉,塗著和諧的唇膏,擾著高高的髮髻,烏黑明亮,更襯托那皮膚的白嫩。眼睛不經意地看人,卻又盪出一股勾魂懾魄的波光。她輕輕踱進來,緩緩走到屋中央,舉止文靜而又嫻雅。

當她一出現,銷售部經理的脊背就顯得有點彎曲,傲慢的頭顱垂落下來,黃眼珠隨著她的腳步閃動,臉上堆起卑賤逢迎的笑容。畢恭畢敬退後兩步,站在一個適當的位置上,一連聲說:「董事長!您請坐,請坐!」

「怎麼不讓客人坐呀?怎麼不上茶呀?」

胖女人輕輕搖了一下扇子,等秘書小姐端上茶水,又等唐髮根和阿光重新人座,自己才在一張轉椅上坐了下來。輕輕扯扯衣擺,看著銷售部經理笑著問:「葛經理,客人提出的問題解決了嗎?」

葛經理諾諾連聲,話說得很動聽:「董事長,你放心,我一定圓滿處理這件事情!」

胖女人輕輕搖頭,臉上的笑意越發濃重,緩緩說道:「從客人的臉上可以看出。你的答覆沒能使他們滿意!」

葛經理隻好將事情和盤托出,最後說:「為了公司利益,我想,不能開這個先例。另外,他們的理由幾乎沒有根據。」

胖女人用扇子止住他的話,寬容大度地笑著,「什麼根據都不要再找。這兩位先生能找我們索賠,就是對本公司的信任。他們不僅僅為了幾個錢而來,重要的是看看本公司有沒有理解顧客承擔責任的胸襟和氣度!這是他們的誠意和信任,我們為什麼要把他們拒之門外呢?」

胖女人輕輕晃著檀香扇,不是為了肩風,屋裏有空調,是要顯示出一種作派,一種讓部屬乃至尋釁者臣服的落落大度。她手中的檀香扇如同鐵肩公主的扇子,不僅可以熄滅百裡火焰山的熊熊毒焰,也可以熄滅鬧事者心頭的怒火。

她說完了,又把動人的目光轉向唐髮根,用勾人的媚笑輕拂著存在於他們之間的那層不愉快的迷霧,寬和地說:「先生,我是很務實的人。我的眼睛告訴我,你們是充滿智慧和膽量的人。現在正是午餐時間,我們一起吃個便飯吧!」

午間的工作餐換成了正宴。雖不奢華,卻也山珍海味樣樣都有,色香味俱全,和素潔的餐廳裝修一樣,體現了主人的女性特點。

董事長豁達坦蕩,不時地勸酒勸菜,好像中間壓根沒有發生什麼隔閡,更沒有把他們當成敲榨勒索的無賴。她頻頻把菜夾到唐髮根面前,流動的眼波卻沒有停止對他的偷覷和觀察。一場午宴沒有因為客人的冷漠而顯得寂寥,反倒在她as#風蕩漾的笑聲中圓滿結束。

飯後,阿光被安排在接待室休息,小姐卻把唐髮根帶走了。董事長要和他單獨談話。

唐髮根被小姐引進來,坐在一張轉椅上,小姐斟上冰水,輕輕掩門退了出去。

屋裏一片恬靜。

「年輕人,現在就剩下你和我。」董事長白皙的面孔上掛滿笑容,說話的神情是談心而不是談判。「我想多知道一些你的情況,比如你的姓氏和年齡,包括你目前的處境!」

陰謀!陷阱!越是會笑的人越是心眼歹毒,萬萬不可上當!唐髮根在心中一遍遍叮囑自己。側過臉去,擺脫那雙灼熱的目光,冷冷地說:「董事長,希望你不要繞彎子。我隻對處理結果感興趣!」

「你說的是那雙鞋嗎?哈哈,我倒忘了。沒有它,我也許不會在這裏和你浪費時間!」胖女人眨著眼睛笑,那雙左右顧盼的眼睛越發顯得動人。說話的聲音控制得恰到好處,不失文雅和風度,卻也飽含一種不會使人發怒卻又讓人產生壓力的分量。「我不想揭開那雙仿製品的隱秘,它是你的智慧,你的超凡之處正是用一雙仿製的鞋遮住了公關小姐乃至銷售部經理的眼睛,並使他們在你面前束手無策!」

唐髮根周身一抖,感到脊樑溝裡爬上一股冷氣,卻又強撐著,張開嘴巴要抗爭。

滿臉堆笑的董事長卻搖搖檀香扇製住了他,緩緩說下去:「你不要生氣,我決不會揭穿你的良苦用心,更不會借這件事為你製造悲劇。你也不要誤解我的誠意。我不在意你用社會輿論或是別的手段來達到在我看來十分短視的慾望。如果你堅持這樣做,我們便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

圈套!引誘!用甜言蜜語誘人上鈎是女人的拿手好戲!唐髮根又在心中告誡良己,冷笑道:「董事長,你別繞彎子啦!既然你是務實的,就少說漂亮話,直撲主題吧!」

「你太使我失望了!」胖女人微微蹙起兩條彎彎的眉毛,旋即又鬆開了。臉上的笑意依然沒有減退,一雙明亮的眼依舊凝視著他的臉。「我說過,我不想揭穿你的伎倆,因為我和我的丈夫也有同樣的經歷。那是在二十年前,為了創立一份家業,我們買了一雙法國名牌皮鞋,將它一一切割,一點點解剖,到處找面料,配東西,終於仿製出一雙看不出了點破綻的皮鞋。我們不死心,又拿到專賣店裏去鑒定,得出的結論證明了我們的智慧!我們就仿製出一雙雙質量上乘,難辨真偽的法國名牌皮鞋,逐步用自己的雙手積累財富,最後才創建了一份家業,就是現在的吼獅鞋業製造公司。」

如同迎面飛來一顆槍彈,唐髮根被擊中要害。面前那張白皙的笑臉彷彿變成一面照妖鏡,使他現出了原形。胖女人很有節度的談吐彷彿一段巫語,竟將他的行為詮釋得剝皮見骨。他連掙扎和辯解的力量也沒有了。面孔由青灰變成紫灰,兩隻眼不敢看他,悻惱地說:「你不要再說了,我不相信你的誠意!」

他也知道,這抗爭何等蒼白和無力。作為盜賊已經被人看破了遁門人室的蹤跡,一旦被撕破臉皮,更將無地自容。他站起來,準備離開。

那位神態謙和的胖女人卻笑著說:「先生,別忙著走,咱們還沒有談到正題呢。如果我還不曾冒犯你,就請你再坐一陣。」

唐髮根也不願撕破麵皮,便生硬地坐下來。

那女人的笑意更動人了,談話可謂推心置腹。

「我隻講兩點。一,你想要我們公司作賠償,那是不可能的,你只能空手而歸。二,我請你留下來,幫我管理這家公司。具體一點,先從產品開發部經理乾起,逐步熟悉公司的業務。我給你三天時間去考慮!」

如果剛才還是烏雲壓頂,他將陷入一片雷雨世界,那麼頃刻雲散天開,眼前又是一番麗日嬌陽。他獃獃地抬起頭來,看著那張堆滿笑容的面孔,懷疑胖女人是超度他的觀世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然而,豐腴而又華貴的女人走近前來,伸出又白又嫩的縴手拍拍他的肩膀,又用絲巾替他擦拭額角滲出的兩滴冷汗,用充滿疼惜而又愛憐的聲音說:「啊,感謝上帝,終於把我日夜期盼的人送到面前,多麼值得慶幸哪!」

唐髮根便趕忙跳起來,不由自主欠了欠身,說:「董事長,我該回去了!」

胖女人卻眼睛一眯,動人地一笑說:「年輕人,就這樣走了,你不感到匆忙嗎?咱們還沒有相互介紹呢?我姓陳,名叫陳徐麗絲,為了方便,就叫我麗絲好了!」

這種開誠佈公的表白,既顯示了她的自信和征服力,又傳達出幾分難以自禁的得意。其實她那始終如一的笑容裡早已摻進這些成分,面前這個狂傲而又能幹的年輕人已經牢牢把握在她的手心裏了。

唐髮根在她的笑臉面前步步退卻,表現出一種溫順和馴服,不加掩飾地背誦著自己的履歷:「我姓唐,名叫唐雲龍。北方人,當過兵,當過盲流,來到南方一年多了,還是個偷渡犯,沒啥大出息。」

陳徐麗絲臉上放出光,笑容越發靚麗。

「只有磨難才能證明你的才幹,只有坎坷才能開掘你的智慧。我對你更加有信心了。阿龍!」

唐髮根說了聲「謝謝」,腳步便朝門邊挪去。

陳徐麗絲卻扯住他的手,臉上罩著凝固的笑容:「阿龍,你得把那雙鞋留下來。我要作為咱們相識的紀念,永久保存!」

唐髮根施展自己的才華一步步贏得了陳徐麗絲的重用和信賴之後,終於按照他立下的誓言,堂而皇之地跨過羅湖橋,踏上了那片他差點為它含了命的島嶼。他的身分從偷渡者一躍成為外資企業的總經理,坐在東亞吼獅鞋業製造公司堂皇而又素潔的辦公室裡那張軟皮高靠背的老闆椅上。從那一刻起,他就隱隱感到自己完成了一件壯舉,成就了爹流著淚水留下的遺言:跳過龍門,成精成怪了!

當然,他更不會忘記,在遙遠的大洋彼岸,還有一個正在苦苦掙扎著的和他生死相戀的情人!每想到這些,他的心就會滴血;每想到這些,他就會對何臘月多一份情愫多一份尊敬;每想到這些,他就對人世對上蒼狠狠地詛咒一回!過去有個孟薑女,也不過千裡尋夫,而何臘月為了找他,不得不去了異國他鄉。天上有七仙女,為了阻隔她和牛郎相會,王母娘娘劃了一道天河,每年還有一個「七夕」,兩人還能鵲橋相會。而他和何臘月,遠隔重洋,音訊全無!這天不公,地不公,人世不公!

儘管他對何臘月思念得如此慘烈,但只能深深埋在心底。他珍惜來之不易的機遇,珍惜屁股底下這把軟皮老闆椅,不僅不能輕易丟掉,還必須把它坐得更紮實。於是,他工作得十分勤懇。

一天,董事長見他忙得明顯塌了眼窩,就對他關切地說:「阿龍,做生意最重要的本錢是身體!好了,我陪你到淺水灣去散散心!輕鬆輕鬆!」

平常在公司陳徐麗絲總是一身職業女性的打扮。濃黑的頭髮高高盤起,簡潔明快。一套合體的豎條淺咖啡色名牌西裝,典雅莊重。只在領口處系一條白色絲領結,襯出塗了淡妝的臉頰華貴而又不失清雅。有時,還要戴一副鑲了金絲邊的平光鏡,更有幾分斯文和含蓄。

而這次陪唐雲龍去淺水灣,她特意換了一件月藍色的絲旗袍。短袖處露出藕節式的白嫩雙臂,衣襟開權處時而裸出白皙豐潤的大腿,有意無意流露出一股殘存的嫵媚。

在淺水灣海灘上游泳,唐髮根很開心。他展示著一身雕塑般健美的肌肉,在浪花裡上下翻飛,直到盡了興緻,才帶著一身濕淋淋的海腥味倒在鬆軟的沙灘上。

陳徐麗絲看花了眼,被這個健壯、剽悍、粗獷和野性的男子漢傾倒了。陳徐麗絲走過去,替他在胸前蓋上一條浴巾時,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專註地投在唐髮根的肌體上。他映著火辣辣的陽光,半閉半合著,顯得安詳而又平和。

她猜不透此刻他在想什麼,又擔心他那像鋼鐵一般凝固的身軀會在沙灘上著涼,卻又不便打擾他,生怕破壞了靜靜觀賞他的意境。她很想撲上去擁抱他,確切一點,更期望這條鐵打一般的漢子陡然跳起來,緊緊抱起她,一起遊到大海深處去。她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周圍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她知道自己有點失態,卻又按捺不住。這具雄壯的人體,使得一個對男人心灰意冷的女人的情感死灰復燃了。

回到下榻的酒店,陳徐麗絲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等她再一次出現時,換了一副裝扮。穿了一套裁剪得體的白色套裙,脖頸上飄著一條白絲圍巾,從手臂上垂下來,幾乎可以擦到腳跟。腳步輕移,絲中飄飄悠悠,使她雍容華貴的氣度上又多出幾分生動。不知為什麼,她又搖著那把檀香扇,一股濃濃香氣便飄散開去。她好久沒有這般舒心,也沒有著意打扮過自己了。她喜歡白色,從不穿黑色服飾。她憎恨所有的黑顏色,包括濃重的夜幕。白色可以在暗夜裏凸現出一片亮麗。她期盼她的生活中能重新出現一片明媚,能重新出現一片真情。

她堅信自己對他的判斷不會錯。當然,也對可能出現的失敗留有餘地。但是,她決計使用全部力量,來完成她蓄謀已久的計劃,那就是從精神到力量牢牢把他握在自己手裏,並且在肉體上佔有他,填充自己的空虛,彌補生活給她帶來的不幸。但不是現在,而是將來。她有這個耐心。她是把他當成一件作品來鑄造的,從選材、加溫到鑄打、雕刻,她都要親手製作。她將傾盡心力,重新塑立起一個永恆,只有這樣,她才死心。因為她需要一個歸宿,一個家園,不是物質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然而,自從在海灘上看到他那副銅鑄鐵打的肌體之後,她有點沉不住氣了。如果今天不再見他一面,不僅難以入眠,甚至會被無邊無際的孤獨所吞沒。她不由自主地走出房間,朝他住的房間走去。

為了使自己冷靜下來,為了使自己見到他時不至於因激動而失態,她把窗全部打開。讓海上飄來的涼風吹一吹膨脹的大腦和冒火的心胸,又把扇子握在手中,好掩飾萬一發生的尷尬。

她心想著要抑製自己的情緒,腳下卻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剛要到達他住的房前,又下意識地退回來。這麼往複幾次,在走廊裡徘徊良久。她發現自己忽然變得如此膽小怯懦,如此猶豫猥瑣,即便過去在鮮血和利刃面前,也沒有出現過這種心態。即便在被拋棄、面臨厄運的時刻,也不曾這般下賤。多少年來不曾乞求別人恩賜,或者多少年來早已忘記「乞求」這兩個字眼的陳徐麗絲,重新嘗到了尷尬的滋味。

可是,當她想到這是一種征服,這是對人生一種希望的接納時,她便又坦然地整了整頭髮,拉了拉領口,然後輕輕敲了敲門。

她本想隔著房門說一句親切的話,嗓子又被湧上來的熱浪堵住了,只是猶豫地喊出兩個字:「阿龍……」

唐髮根拉開房門,看著她,嘴角蠕動著,也不知該如何稱呼她,便無言地站著。

陳徐麗絲踏進門去的腳步陡然停住了。她眼前一片迷離,看不清他的面孔,也看不清他的表情,輕輕閉上雙眼,用手捂著胸口,唯恐對方聽到自己的心跳。

「董……哦,阿麗……」

她終於聽到對方遲疑的呼喊聲,只見他朝房間後退著腳步。

「嗯……」她趕忙發出呻吟一般的回應。旋即,她叫了一聲「阿龍……」便迫不及待地撲上去,把自己那雙柔軟發燙的嫩手緊緊抱住他那雙冰鐵一般堅硬的肩膀。

她感到自己渾身發軟,連呼吸都要停頓。

唐髮根趕緊扶住她險些摔倒的身體。她便覺得有股熱流電擊一般傳遍全身,渾身瑟瑟顫抖,軟軟的身體棉團一般沒了筋骨。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雙手鈎住他的脖頸,發出一陣「阿龍……阿龍……」急促的呼喊,泉湧般的熱淚便曬落在他結實的胸脯上。

「董事長,您……這是……怎麼了?」

唐髮根沉重的聲音有點嘶啞,在她身邊閃雷似地轟響。那語氣,那稱呼,令她突然感到寒心,感到失望。

她終於從他懷裏脫出身來,極力平靜自己的情緒,輕輕地問:「你還在盼著那個何臘月,是這樣嗎?」

這句話平平常常,唐髮根聽了,真好似如中雷擊。他陡然挑起一雙劍眉,睜大一雙挾著電火的眼睛,足足把她看了半晌,額角幾道不安分的青筋鼓凸起來。他突然感到面前這個女人分明是個巫婆,時而施用媚術,迷人心志。時而施用心術,扼人喉管。

既然被她看破,不如索性挑明。於是他脫口而出道:「何臘月是我的情人。這是我的私事。不會因此而妨礙本公司的利益吧?」

「唉,可憐的人,你誤會了!」陳徐麗絲臉上一陣蒼白,浮上一層淒楚的哀憐。「阿龍,你還不知道,其實她……已經死了!」

「什麼……」唐髮根如迎面中了槍彈一般,僵硬地站在那裏。突然,他暴跳起來,如同一頭公牛,猛然聳起那顆高傲的頭顱,雙頰紫漲起來,瞪大一雙藏著風雷的眼睛,大聲發問:「你……怎麼知道的?你不要騙人!」

「阿龍!」她也揚開嗓門喊了一聲,轉過身去,眼淚汪汪地說:「你不要怪我,我既然重用你,就不能對你一無所知。阿光告訴我一些事情,我就派專人打探臘月的下落。一心想幫你把臘月找回來……可是,那個叫阿蠻的蛇頭,最後得到確切的消息,說那批人蛇在美國上岸時,臘月不慎落水,死在海上了……」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個月前。我怕你傷心,不讓阿光告訴你。」

「臘月……我的……臘月……」他發出一聲慘叫,跌倒在沙發裡。

「阿龍……阿龍……」她輕輕地急促地呼喊著,撲到他身上,捶著他的胸口,低聲抽泣著,勸慰著:「阿龍,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為自己著想,也要為我……為公司著想啊!」

「啊,董事長,您是我的恩人!我的恩人哪!」他發出慘烈的嘶號,眼裏流著真誠和悲痛的淚水。「臘月……我要去祭奠臘月!董事長,我求你了……」

「阿龍,可憐的阿龍!你該叫我阿麗!」

「哦,阿麗,幫幫我,幫幫我吧!」

他弓著身子,大蝦一般佝僂在她面前。

她轉過身來,直直地盯著他。突然,她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腦門,緊緊摟在懷裏,如同摟抱一頭受傷的猛獸。她用溫柔的舌尖舔吮著他臉頰、胸膛。她用柔媚的面頰貼在他的胸脯上,撫慰著一顆殘破的靈魂。又用白皙的雙手輕輕撫摸著他周身顫抖的肌肉,好似從苦海裡打撈出垂死的戀人,用整個身心去呼喚他,重新為他注入生命的汁液。

「阿龍,你受苦了。」

「不,不,臘月比我苦。」

「阿龍,你太孤獨了。」

「不,不,臘月比我更孤獨。」

「這些日子,你一個人……」

「不,不,我有臘月……」

忽然,唐髮根掙紮起來,從她的懷抱中掙脫,站到房間當中,用生硬的目光看著她,發出冷冷的聲音:「不,臘月沒有死!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啊……阿龍,你……太讓我寒心了!」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整了整零亂的頭髮和衣裙,抹了抹被淚水衝出淚痕的面孔,臉上浮起一層苦笑。

這個男人的態度,她事先曾經預料過。她從來正視這個事實,從不指望他到了香港並對他講明真相就能夠立刻忘掉那個和他生死相依的山村女子。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果他是那種態度,也許更會讓她失望。一個連感情都不懂得珍惜的人,還有什麼價值可言?她給他留下了經歷掙扎和痛苦的時間和空間,也為自己和他建立默契乃至感情作出了長期的鋪墊和安排。當然,這第一次單刀直入的接觸她不奢望有太大的收穫。但是,自己對他那種難以抑製的衝動,卻顯得有些軟弱。但她不後悔,既然要走這步棋,早晚會發生這樣的一幕。儘管如此,這個男人直言不諱的衝撞使她的自尊委實有點支撐不住。

她拉開房門,疾步走回自己的臥室,一頭撲到枕上抽泣起來。一種若有所失或是曾經有過的那種被遺棄的感覺在她心頭翻滾。頃刻,整個身體彷彿被掏空了,四周灰濛濛的一片,她的靈魂就在黑暗中飛旋。她那主宰自己的力量也隨之煙消雲散了。

對這個男人的控制,她一開始就充滿了自信。對這個男人的洞察,她一眼就看個透徹。她斷定他不是一個孤獨的流浪漢,他身上有著特殊的成熟。他眼睛裏燃燒著撩人的野火,他臉上浮現出奇異的光彩,都是有過異性體驗的男人才有的特質。那種對異性的愛形成的磁場,才是冒險精神的原動力。事實證明了她判斷的準確,她終於找到這個男子漢原動力的所在。應該說,她調查那個女人的本意,是為了牢牢地把握住他,實心實意做一回月下老。而當她得知那個女人不幸死去時,她的神思有點迷亂了。她推想,如果這個男人能夠死心塌地地追隨她,那麼,從金錢、財富、事業、美色,乃至肉體,她都能讓他得到充分的滿足。自己一個女人,單槍匹馬闖下這片天地,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繼續這麼闖下去,更是艱難,到了應該找一個得力的幫手和安全的倚仗的時候了。憑感覺,這個男人是最合適的人選。這個男人是個千年等一回的如意郎君。既然已經套入網中的獵物,豈能讓他輕易溜掉?所以,從他一到香港,便想面對面談這件事。如何談呢?這使她頗費躊躇。直截了當談何臘月的死,最壞的結果是反作用,他會趁機從身邊走掉,為了殉情而繼續漂泊。拖延和隱瞞,也非長久之計。他一旦羽翼豐滿,再大的籠子也鎖不住一頭蒼龍。單刀直入地攤牌,未免有失體面。更何況一廂情願,強人所難。另外,委實有點卑鄙和殘忍。這種不講情義,從別人手中奪取幸福的事,她還沒有乾過,也不忍心去幹。那該怎麼辦呢?唯一的辦法,最佳的選擇,就是以心換心,讓自已逐漸取代那個山村女子在他心中的位置,從而割斷那段情絲,編織新的情網。

人的一生大都是在煩惱中度過的,她也沒能逃出這片樊籬。她並非如她展示在人前的那般平靜和幸運。她也是一個被遺棄、被冷落的女人。但她從不相信人生的軌跡,認為一切都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去改變。這一點,她和唐髮根有相似之處,卻又自認為高他一籌,否則他怎麼會落入她設下的網裏呢?

她很富有,並不太老,身上的魅力足以招來無數的追求者。但她很傳統。雖然生活在香港,卻難以苟同西方人對性愛的追求那麼隨意、沒有理性和不顧一切。她渾身上下流蕩著的東方血液和遺傳基因,以及在情場上飽嘗的辛酸苦澀,約束著她沒有那樣去做。不過,在她把那顆火種在心田裏埋藏了許多年之後,在一場春風中又開始呼呼燃燒了。如果真能遇到一位情投意合、心靈相通的男人,她也願不顧一切地愛它個你死我活,愛它一場轟轟烈烈。

她確認自己找到了這個意中人。他真真切切站在面前,卻又撲朔迷離地相距遙遠。於是便懊悔自己的冒昧和唐突,沒有把握好掀盒的時機和火候,以致招來一場優煩和沒趣。

整整一夜,她在悲怨中熬煎,忍受著靈魂的鞭答和拷問。難道,我的命運真的不可逆轉嗎?難道,我一生就註定必須承受這難言的悲涼?難道,我這一輩子就不可能得到一個真正的男人真正的愛?難道,我的命運註定要白天做富姐夜裏做孤鬼?難道,上天果真要把女人最珍貴的東西從我心中抽去,而把一個虛假的外殼留給我?

她靠在床頭苦思冥想,思維成了一團亂麻。

唐髮根自從得知何臘月死去的消息之後,變得面色陰鬱,情緒浮躁起來。過去,這屬於他的私隱,只能牢牢封存在腦子裏。現在,被老闆一言道破,他便不需要掩飾。

在淺水灣,陳徐麗絲向他攤牌。她需要他的才能和智慧,更需要他的肉體和情感。她需要他當助手,更需要他做她的男人。她對他進行的調查,周密而不露聲色;連自己一手提拔到東莞公司銷售部經理的阿光,都對他守口如瓶。當然,這來自董事長的交代。阿光端的也是人家的飯碗。這是一場經過準備的攤牌,用何臘月的死切斷這段情絲。同時,把他放在一架天平上,一邊是「自我十情感」,一邊是「前程十馴從」,由他選擇。

這種選擇對他來說,是殘酷的。如果不是為了前者,他不可能掙扎到現在。如果選擇後者,就等於是一種出賣和欺騙。所以,那個夜晚,他陷於對何臘月的思念、愧疚和無限的痛苦之中。如果何臘月真的不存在了,他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除了對何臘月的苦戀和鍾愛,除了他們發誓要共同去追逐的目標,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他選擇的呢?

陰謀!圈套!他對那位貴夫人狠狠詛咒。

欺騙!卑鄙!他對那位董事長切齒憤罵。

在一陣哀哀悲泣和撕心裂肺的呼號之後,他認定了何臘月沒有死,並且隱隱約約看見何臘月纖巧的身影站在大洋彼岸的礁石上,頻頻向他招手,發出由衷的呼喊:「根哥,我活著!我是為了你才活著!這輩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等著你接我回去哩!」他一個激靈跳起來,拉開房門,就要一頭衝到黑暗中去。是呀,何臘月為了找我,不惜遠涉重洋,我為什麼就不能那樣做呢?我不能欺騙何臘月,更不能出賣自己,因為我不僅屬於自己,也屬於何臘月!

可是,就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朝他逼過來時,他猛然冷靜下來,這樣間下去能成功嗎?這樣走出去,又會是什麼結果呢?何臘月到底是死是活,他不知曉。何臘月到底身居何處,一無所知。更何況,他現在還寄人籬下,甚至還控制在別人的掌股之中,一個無形的網如同這無邊無際的黑暗,重重包圍著他。陳徐麗絲既然能千方百計把他套住,就決不會讓他輕易脫逃。

唐髮根猛然頓住腳步,眼淚湧泉一般淌在鐵板一般的面頰上。

「臘月……」他朝黑暗中悲泣著喊了一聲,聲音低沉而又壓抑,難以自禁地周身又是一陣瑟瑟顫抖,如同樓前一叢半枯的芭蕉,在夜風中搖撼出駭人的震響。此刻,他如同當初站在黃河邊上一樣,面對波浪翻滾的滔滔海面,依舊沒能發出一聲陽壯的吼喊。

他在沉默中站了好久,顯得格外孤獨和悲涼。他在心中祈禱著:「臘月,你等著我,好好活下去!有朝一日,我會把你找回來的!」

他像往日那樣,拚命讀書,拚命工作,甘心情願按照陳徐麗絲為他設計的軌跡運轉著。同時,他心中隱藏的那個目標越發清晰明亮了。以前,是那位面容寬和的女人牢牢把握著這個進程,現在,他自己要牢牢把握著這個進程。一個野心勃勃的計劃在他心中膨脹起來。

儘管,他很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陳徐麗絲的視線之中,但他還是撥動了東莞公司的電話,直截了當向阿光詢問了有關何臘月下落的調查情況。

阿光的回答和董事長如出一轍,而且講得更為詳盡。董事長為了找到何臘月,給了阿光一筆錢,讓他賄賂蛇頭阿蠻,不惜代價也要打探個水落石出。阿蠻先通過關係找到偷渡的那艘貨輪,又通過銷貨的蛇頭得到確切的回答——有一位年輕俊俏的女人在到達美國,上岸時落水,葬身在大海裡……

唐髮根聽完阿光的陳述,勃然大怒,拍著桌子大罵:「阿光,你是個混蛋!你知道不知道,你送出去的人是你嫂子!偷渡的人裡死了一個女人,你怎麼敢確認那是你嫂子?你竟敢對我隱瞞真情,你還有點人味沒有?告訴你,如果你現在站在我面前,我就一刀捅了你!」

阿光等他罵完,不喜不怒地解釋著:「總經理,不,根哥,你別誤會,董事長完全是一片好心。她讓我調查情況的目的,就是想找到嫂子,把她接回來,讓你們團圓!她不讓我告訴你,是怕你著急,怕你傷心……我阿光要是有一點歹心,天打五雷轟!」

唐髮根默默磨著牙,不便把事情挑破,但是,卻用斬釘截鐵的口氣命令:「既然現在沒有秘密了,我便交辦一件事,讓那個蛇頭去替我找臘月。你告訴他,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果他膽敢胡弄我,我就剁了他的腦袋!」

他清楚,這個電話保不了密。但他並不怕陳徐麗絲,這件事到目前還屬於他們之間的秘密,誰先張揚出去,誰就是笨蛋、傻瓜。

陳徐麗絲比他精明,懂得割斷情絲的最佳手段就是時間。她應該有這個耐性。

這天,他的助理婕尼拿著一張《紐約時報》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指點著上面的一段文字,讀給他聽。那是一則《尋人啟事》,尋找的對象是何臘月,身材、長相、年齡、性格特徵都寫得準確無誤。尋找人的署名是「唐雲龍」,聯繫地址是「香港吼獅鞋業製造公司」。

他拿著報紙,一時發傻。儘管他讀不懂英文,但他相信婕尼那雙藍色的眼珠不會騙他。

「這則《尋人啟事》是誰發的?」

「董事長。」婕尼注視著他,輕鬆地聳了聳肩。

他心頭一熱,一種感激和愧疚的混合物便湧上喉頭,一張寬容大度的女人笑臉立即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捧著報紙,深深嘆了一口氣,又輕輕搖了搖頭。暗暗在心中譴責自己,錯把美意當惡意,或者把別人一時的衝動和垂憐看作險惡的陰謀,太有點孟浪,太有點小肚雞腸了。

「阿龍,你終於明白了我的心意。」

當他坐在董事長對面椅子上,把自己的感激之情傾訴一遍後,陳徐麗絲臉上堆滿寬和嫵媚的笑容,投來一股充滿愛憐的目光,用柔和的音調讚歎著。

她站起身,走到壁櫥前,打開一瓶洋酒,自己喝了一口,便把瓶子遞過去。

「阿龍,我真心喜歡你,我的事業也離不開你。」她說得真誠、堅決而又坦蕩。她的神色執著、冷傲而又不容置疑。

他仰起脖子,把大半瓶酒一古腦兒灌入肚裏,想為自己壯膽。

「阿龍,我喜歡……」她緊緊抱住他,用豐滿的乳房堵住他的嘴唇,宛如慈母安撫受了委屈的孩子。

阿龍把深埋在她雙乳間的面孔抬起來,怔怔地望著她,酒精早已迷亂了他的心性。

她安慰著他,百般撫慰著他。她用白嫩的手輕柔地摩挲著他的頭髮、胸肌、大腿……宛如苦戀的情人,呈現出一片焦渴,毫無保留地展示出女人所擁有的一切魅力……

他神情徹底迷亂了,一邊喊著「臘月」的名字,一邊緊緊摟抱著她,用那張滾燙的嘴唇在她的面頰上發出一陣狂烈的鳴咂,雙手擁著那對豐滿的胸乳。於是,他那雄性的旋風呼嘯起來。

他付出的是真情和投入,她體味到的是溫存和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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