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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寧娜》第05節
十七

尼古拉·列文臥病的那個省城的旅館是那些依照新式改良的模型建造起來的省城旅館之一,那些旅館在建築的當時原是力求清潔、舒適、甚至雅緻的,但是由於住客們的緣故,迅速得驚人地變成了妄想具有現代化改良門面的骯髒旅店,這種妄想使它們比舊式的、乾脆很骯髒的旅館更壞了。這個旅館已到了那種地步:穿著臟製服、在門口抽著煙、擔任看門職務的兵士,生鐵製的、光滑的、陰暗而又討厭的梯子,穿著骯髒的燕尾服的放肆的侍者,桌上擺著布滿灰塵的蠟製花束的公共餐室,到處都是汙濁、塵埃、零亂,同時還帶著那種現代化的、自滿的、由鐵路帶來的忙亂氣氛,這一切在剛度過新婚生活的列文夫婦心中喚起了一種十分難受的感覺,特別是因為這旅館所給予人的那種徒有其表的浮華印象和等待著他們的事是那麼不調和。

照例,在問了他們要住什麼價錢的房間以後,才知道上等房間一間空的也沒有了:一間上等房間由鐵路視察員住著,另一間是莫斯科來的律師,第三間是從鄉下來的阿斯塔菲耶夫公爵夫人。只剩下一間骯髒的房間,但是答應他們傍晚隔壁有一間房間會空出來。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到達的時候,在他因為想到他哥哥的病情心裡十分激動的時候,他卻不能立刻跑到他哥哥那裡去,而不得不照顧她,他為此而生起妻子的氣來,列文領著她走進派給他們的房間。

「去吧,去吧!」她說,用畏怯的愧疚的眼光望著他。

他一句話也不說就走出房間,就在門口碰見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她聽見他到了,卻不敢進來看他。她還是和他在莫斯科看見她的時候一樣;還是那件毛料衣服,露著手臂和脖頸,還是那善良的呆板的麻臉,只是略微胖了一些。

「哦,他怎樣了?他怎樣了?」

「病很重哩。他不能起床了。他老在盼望著您。他……您……同您太太一道來的嗎?」

列文在最初一瞬間不明白什麼事情使她惶惑,但是她立刻就對他說明了。

「我要走了。我要到廚房去,」她說出來了。「他會很高興哩。他聽到了,他認識她,記得在國外看見過她哩。」

列文明白她指的是他妻子,卻不知道回答什麼才好。

「去吧,去吧,」他說。

但是他剛一移動,他的房門就開了,基蒂探頭向外一望。列文因為他妻子把她自己和他置於這種尷尬的境地,又是羞愧,又是氣惱,而滿腔通紅了;但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卻臉紅得更厲害。她縮成一團,臉紅得快要哭出來了,兩手抓住披肩的尾梢,用紅紅的手指搓弄著,不知道怎樣說、怎樣做才好。

在最初一瞬間,列文看出基蒂望著這個不可理解的可怕女人的時候,她的眼睛裡有一種急切的好奇的神色;但是這隻持續了一剎那。

「哦!他怎樣了?他怎樣了?」她先向她丈夫,隨後又向她說。

「可是不能在走廊裡盡談下去呀!」列文說,憤怒地望著一個正在這時好像有事輕快地走過走廊的紳士。

「哦,那麼,就進來吧,」基蒂說,對恢復了常態的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但是看到她大夫的驚惶的臉色她就補充說:「要麼你們就去吧,回頭來叫我好了,」於是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列文就到他哥哥的房間去了。

他在他哥哥的房間裡所看到和感到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預料會發現他還處在那種自己欺騙自己的狀態裡,他聽說肺病患者是常那樣的,在秋天他哥哥來看他的時候那種狀態曾經那樣使他吃驚。他預料會在肉體上看到更明顯的死亡臨近的徵候——更衰弱,更憔悴,但大體上卻還是和以前一樣的狀態。他預料自己會感到同樣的失去親愛的兄長的悲痛和同樣的怕死心情,那種心情他以前曾經體驗過,現在不過是程度加深罷了。對於這一切他心裡都有了準備;但是他發現事情完全不是那樣。

在一間汙穢的小房間裡,四壁的嵌板上滿是痰漬,透過薄薄的板壁,可以聽到隔壁房間的談話聲,空氣因為充滿汙濁氣味而使人窒悶,在稍稍和牆壁隔開的一張臥榻上,躺著一個蓋著被窩的軀體。這個軀體的一隻手臂放在被窩外面,那像耙子一樣粗大的手,令人不可思議地連在手臂從骨端到中部一樣粗細的細長骨骼上。頭側臥在枕頭上。列文可以看見鬢角上汗淋淋的稀疏的頭髮和皮膚緊繃的透明似的前額。

「這個可怕的軀體決不可能是我的尼古拉哥哥!」列文想。但是走近一些,看見那張臉,就不可能懷疑了。不管臉上發生了多麼可怕的變化,但列文隻消瞧一瞧那雙看見他走進來就抬起來的靈活的眼睛,隻消望一望那粘在一起的髭鬚下面的嘴巴的微微抽動,就明白了這個死屍般的軀體就是他那還活著的哥哥這個可怕的現實。

閃光的眼睛嚴厲地、責備般地望了一眼他的走進來的弟弟。這種眼光立刻在活人之間建立了活的關係。列文立刻感到這雙注視著他的眼睛裡面含的譴責神色,同時因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悔恨的心情。

當康斯坦丁拉住他的手的時候,尼古拉微笑了。這微笑是輕微的,差不多覺察不出,雖然帶著微笑,但是眼睛裡的嚴厲神情並沒有改變。

「你沒有料到我會是這個樣子吧!」他好容易才說了出來。

「是,是……不,」列文語無倫次地說,「你為什麼不早一點讓我知道呢,我是說,在我結婚的時候?我四處打聽你。」

為了避免沉默,他不能不說話,但是他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特別是因為他哥哥沒有答話,只顧死死地盯著他,顯然是在推究每句話的含意。列文告訴他哥哥,他妻子也跟著他來了。尼古拉表示很高興,但是說恐怕他現在這個樣子會嚇壞她。接著是一陣沉默。突然,尼古拉動了動,開始說起話來。列文從他面部的表情期待他說些什麼特別重要的話,但是尼古拉卻隻談他的健康。他埋怨醫生,後悔沒有請莫斯科的名醫;因此列文看出來他還抱著希望。

為了擺脫他的痛苦的感覺,哪怕一分鐘也好,列文抓住剛一沉默的片刻就立起身來,借口說要去叫他妻子。

「好極了,我叫她把這裡弄弄乾凈。我想,這裡髒得很,氣味怪難聞的。瑪莎!把屋子收拾收拾好,」病人吃力地說。「等收拾好了,你自己就走開,」他補充說,詢問般地望著他弟弟。

列文沒有回答。走到走廊裡,他停下來。他說了要去叫他妻子,但是現在體會到自己這時的心情,他決定相反地要竭力說服她不到病人那裡去。「她為什麼要像我這樣,也受這份罪呢?」他想。

「哦,他怎樣了?」基蒂帶著吃驚的神色問。

「啊,真可怕,真可怕呀!你為什麼要來呢?」列文說。

基蒂沉默了一會,畏怯而憐惜地望著她丈夫;隨後她走上前去,用兩手抓住他的胳臂肘。

「科斯佳!帶我到他那裡去吧,兩人在一道要好受一些。你只要帶我去,把我帶到他那裡,然後你就走開好了,」她說。

「你要明白,看著你,不去看他,在我更痛苦。在那裡我也許可以幫幫你和他的忙。請讓我去吧!」她哀求她丈夫,就好像她一生的幸福全系在這上面似的。

列文隻得答應了,於是恢復了鎮靜,全然忘記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他帶著基蒂又到他哥哥的房間裡去了。

輕輕地走著,不斷地望著她丈夫,向他表露出勇敢的同情的臉色,基蒂走進了病人的房間,於是不慌不忙地回過身來,悄悄地把門關上。邁著毫無聲息的步子,她迅速地走到病人床邊,而且繞過去使他不必回過頭來,她立刻把他的粗大的瘦骨嶙嶙的手握在她那嬌嫩稚弱的手裡,緊緊握住它,開始用女人所特有的、富於同情而又不使人不快的那種溫柔的熱情說話。

「我們在蘇登見過,不過那時候我們不認識,」她說。「您沒有想到我會成了您的弟媳吧?」

「您恐怕認不得我了吧?」他說,一見她到來,臉上就閃露出微笑。

「不,我認得。您讓我們知道了您的消息,多好啊!科斯佳沒有一天不想您,不掛念您呢。」

但是病人的興緻並沒有持續很久。

她還沒有說完,他的臉上就又呈現出瀕死的人對於活人所懷著的那種嫉妒的、嚴峻的、責難的神情。

「恐怕您住在這裡不大舒服吧,」她說,避開他的凝視的目光,向房間裡四周打量著。「我們得向老闆再要一個房間,」

她對她丈夫說,「使我們可以更挨近一點。」

十八

列文不能夠鎮靜地望著他哥哥;他在他面前不能夠顯得自然和鎮靜。當他走進病房的時候,他的眼睛和注意力不知不覺地就模糊了,他看不見,也辨別不出他哥哥的狀態的詳細情形。他嗅到可怕的臭氣,看到汙穢、雜亂和痛苦的狀態,聽到呻吟,但是感覺到毫無辦法。他根本沒有想到要探究病人詳細的病情,考慮一下那身體在被子下面是怎樣躺著的,那消瘦的小腿,腰和背脊是怎樣縮成一團,是否可以稍微躺得舒服一點,有沒有辦法使他即使不能好一些,至少不要太難受了。他一想到這一切細節的時候,他的背上就掠過一陣寒戰。他深信不疑再也無法延長他哥哥的生命,或是減輕他的痛苦了。但是病人覺察出他弟弟認為他完全無救了,這就使他很生氣。因此就使列文更加痛苦了。在病人房間裡對於他來說是痛苦的,可是不在那裡更難受。他不斷地假借各種口實走出病房,但是因為不能夠一個人待著,隨後又走進來。

但是基蒂所想的、所感覺的和所做的卻完全不同。一見病人,她就憐憫起他來。憐憫在她那女人的心腸中所喚起的並不是像在她丈夫心中所喚起的那樣一種恐怖和嫌惡的心情,而是這樣的一種願望,想要行動,想要摸清楚他的狀態的一切詳情,想要幫助他。因為她毫不懷疑幫助他是她的職責,所以她也不懷疑這是可能的,於是就立刻動手幹起來。正是那些一想到就使她丈夫恐懼的瑣事,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派人去請醫生,差人到藥房去,叫她帶來的使女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去掃除、拂拭和擦洗;她親手洗灌了一件什麼,又洗凈了一件什麼,把一件什麼東西鋪到被褥下面。按她的吩咐,什麼東西搬進了病人的房間,什麼東西搬了出去。她好幾次親自走到自己房間去把被單、枕套、手巾和襯衫拿來,毫不注意她在走廊裡遇到的那些男人。

正在餐室裡給一群工程師開飯的侍者好幾次帶著滿面怒容回答她的呼喚,但是又不能不執行她的命令,因為她以這樣溫和而執拗的態度發出命令使他不能避不執行。列文不贊成這一切;他不相信這對於病人會有什麼好處。特別是,他恐怕病人會因此生氣。但是病人,雖然好像對此並不關心,卻也沒有生氣,只是有點害羞,一般地說,對於她為他做的事,似乎還感到興趣。列文被基蒂派去請醫生,從醫生那裡回來的時候,一開門就撞見他們正在替病人換襯衣,這也是基蒂吩咐的。那又長又白的脊骨、巨大隆起的肩胛管、突出的脅骨和椎骨裸露出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和侍者把襯衣袖子搞亂了,怎樣也不能使那長長的軟弱的手臂伸進衣袖。基蒂在列文進來以後連忙把門關上,沒有向那個方向觀望;但是病人呻吟起來,她急急地向他走去。

「快點呀,」她說。

「啊,你不要來,」病人生氣地說。「我自己會……」

「你說什麼?」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問。

但是基蒂聽到了,而且明白他是因為在她面前裸露身體而感到害羞和不愉快。

「我沒有看,我沒有看呀!」她說,換著手。「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您到那邊去,把它弄弄好,」她補充說。

「請你去一趟,我的小提包裡面有一隻小瓶,」她轉臉向著她丈夫說,「你知道的,在旁邊的口袋裡;請你去拿來,你回來的時候,這裡就通通收拾好了。」

拿了瓶子回來,列文看到病人已經被安頓好了,他周圍的一切全都改變了。濃烈的臭氣換成了香甜的氣味,那是基蒂噘著嘴,鼓起她那玫瑰色的面頰從一支小管裡噴出來的。到處看不見一點灰塵,一條毛毯鋪在床邊。桌上整齊地擺著藥瓶和水瓶,還有摺好放在那裡備用的襯衫和基蒂的broderieanglaise。在病人床邊另一張桌上擺著蠟燭、飲料和藥粉。病人自己洗了臉,梳好頭髮,穿著潔凈的襯衫,雪白的領子包著他那消瘦得怕人的脖頸,枕著高高的枕頭躺在乾淨的墊被上,懷著帶有希望的新的神色,緊盯著基蒂。

列文請來的醫生——他是被列文在俱樂部找到的——不是以前給尼古拉·列文治病的那一個,因為那個醫生使病人很不滿意。新來的醫生拿起聽診器,給病人診察了一下,搖搖頭,開了藥方,特別詳細地先說明了葯的服法,然後說明飲食的規定。他勸告吃一些生的或半熟的雞蛋,和摻著鮮牛乳的溫度適中的蘇打水。醫生走後,病人對他弟弟說了句什麼,列文只聽清楚了末尾幾個字:「你的卡佳」;從他望著她的那眼色,列文看出來他在讚賞她。他叫卡佳走近來,就像列文叫她一樣。

「我覺得好多了,」他說。「哦,要是和您在一起的話,我早就復元了。這多愉快啊!」他拉住她的手,把它拉到他的嘴唇邊,但是好像害怕她不喜歡,又改變了主意,放下她的手,隻撫摸了一下。基蒂把他的手握在她的兩手裡,緊緊地握著。

「現在給我往左邊翻個身,你們就去睡吧,」他說。

除了基蒂,誰也沒有聽明白他所說的話;只有她明白,因為她一直留神觀察他需要什麼。

「往那邊,」她向她丈夫說,「他老是朝那邊睡的。給他翻個身,呼喚用人實在不愉快。我又不行。你能夠嗎?」她對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

「我恐怕也不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回答說。

抱住那可怕的軀體,抱住被子下面他不願觸摸的部位,在列文雖然是可怕的,但是受了他妻子的影響,他顯出了她所熟悉的堅定的臉色,把兩手伸進去抱住那軀體,但是雖然他氣力很大,他還是因為那衰弱的軀體的不可思議的沉重而感到驚駭了。當他給他翻身,感到那巨大消瘦的手臂摟住他的脖頸的時候,基蒂迅速地、毫無聲息地翻轉枕頭,拍鬆了,讓病人的頭枕在上面,把他那粘在鬢角上的稀疏頭髮掠到後面。

病人把他弟弟的手握在自己的手裡。列文感覺到他想要拉住他的手做什麼,正在把它拉到什麼地方去。列文懷著沉重的心情服從著。是的,他把它拉到嘴邊,吻了吻。列文嗚咽得全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走出了房間。

十九

「汝隱瞞智者,卻向兒童及愚人顯示。」列文那晚和他妻子談話的時候對她抱著這樣的感想。

列文想到《福音書》上這句話,倒不是因為他把自己看成智者。他沒有把自己看成那樣,但是他不能不知道他比他妻子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要聰明些,他不能不知道當他想到死的時候,他是傾注全部心神去思考的。他也知道,過去許多大智大慧的人物(他曾在書本裡讀過他們關於死的思想)都思索過死的問題,而對於這個問題他們所知道的卻不及他妻子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所知道的百分之一。不管這兩個女人多麼不同,但是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和卡佳(像他哥哥尼古拉稱呼她的,他現在也特別喜歡這樣叫她)她們在這點上卻十分相似。兩人無疑地都知道生是怎麼一回事,死是怎麼一回事,雖然她們不能回答,甚至不能理解列文心中的問題,但是兩人都不懷疑這種現象的意義,而且對它的看法也一樣,不僅是她們兩人看法一樣,而且她們和千百萬人的看法也一樣。她們確切地知道死是什麼,這從下面的事實就可證明:她們毫不遲疑地懂得怎樣護理臨死的人們,而且並不害怕他們。但是列文和旁的人,雖然他們可以發表許多關於死的議論,卻顯然是一無所知,因為他們害怕死,遇到人快要死的時候,他們就束手無策了。假使現在列文一個人和他的尼古拉哥哥在一起的話,他一定會懷著恐怖望著他,而且懷著更大的恐怖等待著,此外再也不知道做些什麼了。

不僅這樣,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怎樣看、怎樣走動才好。談不相乾的事他感覺得不像話,不行;談死和喪氣的話——也不行;沉默吧,還是不行,「假如我望著他的話,恐怕他會認為我在觀察他;我要不望著他的話,他就會以為我想旁的事情去了。假如我踮著腳走,他會不高興;放開腳步走吧,我又覺得慚愧。」可是基蒂顯然沒有想到自己,而且也沒有餘暇想到自己;她只在替他著想,因為她心中有數,而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她對他說她自己的事,說她的婚禮,微笑著,同情他,安慰他,談著病人痊癒的例子,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可見她是胸有成竹的。她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舉動不是本能的、動物的、不合理的,證據就在於:除了肉體上的護理,使病人減輕痛苦外,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都為臨死的人要求比肉體上的治療更重要的東西,和肉體全然無關的東西。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談到那個死去的老人時,曾經說過:「哦,謝謝上帝!他領了聖餐,也受了塗油禮;但願我們大家都死得像他一樣。」卡佳也是一樣,除了操心襯衣、褥瘡、飲料以外,第一天就說服了病人必須領聖餐和受塗油禮。

晚上從病人房間回到自己的兩個房間裡,列文低著頭坐著,不知道怎樣辦才好。他不但想不到吃晚餐,想不到準備就寢,想不到考慮他們要做些什麼,他甚至對他妻子說話都辦不到了:他不好意思那樣。基蒂相反地比平常更活躍,她甚至比平常更有生氣。她吩咐開晚飯,親自打開行李,而且親自幫著鋪好床,甚至也沒有忘記在上面撒殺蟲粉。她表現得那樣機警,思想那樣靈活,如同一個男子在交戰或格鬥之前,在人生的危險和決定性關頭所表現的,在那種關頭一個男子一生中只有一次表現出他的價值,表現出他過去並沒有虛度光陰,而都是為這種關頭作的準備。

一切她都做得很順利,還不到十二點鐘,一切東西就都清潔齊整地布置好了,布置得這旅館的房間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樣:床鋪好了,刷子、梳子、鏡子都拿了出來,桌布也鋪起來了。

列文覺得現在吃飯、睡覺、甚至談話都是不可饒恕的,在他看來,他的一舉一動都是不適宜的。她卻理好刷子,可是她做這一切,絲毫沒有令人討厭的地方。

但是他們兩人都吃不下東西,而且很久不能都入睡,甚至很久都沒有上床睡覺。

「我說服了他明天接受塗油禮,我真高興得很哩,」她說,穿著睡衣坐在她的折鏡面前,用一把精緻的梳子梳著她的柔軟芳香的頭髮。「我沒有看見過,可是我知道,媽媽告訴過我,有祈求恢復健康的祈禱呢。」

「你真以為他還能夠復元嗎?」列文說,望著她那圓圓的小頭後面,每當她把梳子往下梳的時候就隱沒了的細長的髮捲。

「我問過醫生;他說他活不了三天以上了。但是他們怎麼會知道呢?無論怎樣,我說服了他,我還是高興的,」她說,從她的頭髮縫裡斜眼望著她丈夫。「一切事情都難料呢,」她帶著每當她談到宗教問題的時候總是流露在她臉上的那種特別的、有幾分狡猾的表情,這樣補充說。

自從他們訂婚那次談到宗教以後,他和她一直都沒有談過這個題目,但是她仍然參加宗教儀式、上教堂、做禱告等等,始終抱著應該如此的信心。儘管他抱著相反的信念,但是她卻堅信:他和她是一樣的,甚至是比她還要好得多的基督徒;他對於宗教所發表的一切議論只不過是他的荒誕的男性的狂想之一,正如他談判她的broderieanglaise時說,好人補窟窿,而她卻故意挖窟窿,等等的話一樣。

「是的,你看這個女人,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她簡直不會料理這一切呢,」列文說。「而且……我該承認,你這回來了,我非常,非常高興哩。你是這麼純潔……」他拉住她的手,卻沒有吻它(在死亡臨近的時候去吻她的手是不相宜的);他隻帶著悔罪的神情緊緊握住它,望著她的發亮的眼睛。

「要是你一個人來就要痛苦死了,」她說,把兩臂高高舉起,遮住她那高興得漲紅了的臉頰,挽起腦後的髮辮,用髮針別上。「不,」她繼續說,「她不知道怎麼辦……幸虧我在蘇登學了不少。」

「難道那裡也有病得這麼重的人嗎?」

「還要重哩。」

「可怕的是我不由得想起他年輕時候的樣子。你不會相信他從前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少年,可是那時候我竟不了解他。」

「我十分,十分相信。我深深感覺得我們·本·該同他和好的!」她說,為了自己所說的話而感到詫異起來,她望了一眼她丈夫,淚水湧進她的眼睛裡。

「是的,·本·該·的,」他悲傷地說。「他真是那種人,就是人們所說的,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可是我們還得挨些日子;我們該去睡了,」基蒂說,瞧了瞧她的小表。

二十



第二天病人領了聖餐,接受了塗油禮。在舉行儀式的時候,尼古拉·列文熱烈地祈禱。他的大眼睛緊盯著擺在鋪了彩色桌布的小桌上的聖像,在他的眼神裡表露出這樣熱烈的祈求和希望,列文看著都覺得害怕。列文知道這種熱烈的祈求和希望只會使他在和他所那麼熱愛的生命分離的時候感覺得更痛苦。列文知道他哥哥和他的思路;他知道他沒有信仰,並不是因為沒有信仰他的生活好過些,而是因為現代科學對自然現象的解釋,一步步排擠掉這種信仰;因此他知道他現在的恢復信仰並非依照一定的規律、同樣通過思想得來的結果,而只是妄想痊癒的一種暫時的、自私的表現。他也知道基蒂曾經用她聽到過的奇異的起死回生的故事加強了他的希望。列文知道這一切,望著那祈求的滿懷希望的眼睛,望著那吃力地舉起來在皺緊眉頭的前額上畫著十字的瘦削的手腕,望著那聳起的肩膊和那已不再具有病人所祈求的生命的、喘息的、癟陷的胸膛,他感到太痛苦了。在領聖餐的時候,列文雖然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但是他還是做了他以前曾經做過千百次的事。他對上帝說:「要是你真存在,就治好這個人吧(自然這一套話已經重複過許多遍了),你救救他和我吧!」

行過塗油禮以後,病人突然變得好多了。他整整一個鐘頭沒有咳嗽一聲,微笑著,吻著基蒂的手,含著淚感謝她,而且說他很舒服,一點也不痛苦了,倒感覺到很健旺,胃口也好了。當他的湯端來的時候,他甚至坐起來,而且還要吃煎肉餅。雖然他的病是無望的,雖然一眼就可以看清楚他是不會好的,但是列文和基蒂在那個鐘頭都感到既興奮快活,又畏怯,害怕他們弄錯了。

「他好些了嗎?」「是,好得多了。」「真奇怪啊!」「一點也不奇怪。」「總之他好些了,」他們低聲耳語著,相視而笑了。

這種幻想沒有持續很久。病人安靜地睡著了,但是半點鐘以後他就被一陣咳嗽弄醒了,於是突然,他周圍的人和他本人心中懷著的一切希望都消逝了。痛苦的現實粉碎了列文、基蒂和病人自己心中的一切希望,毫無疑問,甚至連過去的希望也回想不起了。

不再提半點鐘以前他相信過的事,好像想起來都覺得害羞似的,他要他們遞給他那瓶蓋著網眼紙的嗅用碘酒。列文把瓶子交給他,他在領聖餐的時候所顯出的那種熱烈的希望的眼光現在又盯住了他弟弟,要求他來證實醫生說嗅吸碘酒能收奇效的話。

「卡佳不在嗎?」當列文勉強證實了醫生的話的時候,他沙啞地說,向周圍望了一眼。「不,可以說……我是為了她的緣故,才演了那幕滑稽戲的。她是這麼可愛!但是你我可不能夠欺騙自己。這才是我相信的,」你說,於是,把瓶子緊握在他那瘦骨如柴的手裡,他開始吸它。

晚上八點鐘的光景,列文同他妻子正在自己的房間裡喝茶的時候,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她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著。

「他快死了!」她低聲說。「我恐怕他馬上就要死了。」

兩人都跑到病人房裡去。他用一隻胳膊肘撐著坐在床上,他的長長的背彎著,他的頭低垂著。

「你覺得怎樣了?」沉默了一會之後,列文低聲地問。

「我恐怕要去了,」尼古拉困難地,但非常清楚地說,好像把話從自己胸中擠出來的一樣。他沒有抬起頭來,只是把眼睛朝上望,眼光沒有落到他弟弟的臉上。「卡佳,你走開!」

他又說了一句。

列文跳了起來,用命令的口氣低聲要她走開。

「我要去了,」他又說。

「你為什麼要這樣想呢?」列文說,只是為了找點話說罷了。

「因為我要去了,」他重複說,好像他很喜歡這句話似的。

「完了。」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面前去。

「你還是躺下好;那樣你會舒服些,」她說。

「我馬上就會安安靜靜地躺下的,」他低低地說,「死了!」他嘲笑地,憤怒地說。「哦,你們要高興的話,扶我躺下去也好。」

列文使他哥哥仰臥著,坐在他旁邊,屏息靜氣望著他的臉。垂死的人閉上眼睛躺著,但是他前額上的筋肉不時地抽搐著,好像一個在凝神深思的人一樣。列文不由自主地想著這時他哥哥心中在想些什麼,但是儘管他竭盡心力追蹤他的思想,但是從他那平靜而嚴肅的臉上的表情和眉毛上面的筋肉的搐動,他看出來對於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漆黑一團的事情,對於垂死的人是越來越分明了。

「是,是,是這樣,」垂死的人慢吞吞地說。「等一等。」他又沉默了。「對啦!」他突然安心地拉長聲音說,好像在他一切都解決了似的。「啊,主啊!」他喃喃地說,深深地嘆了口氣。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摸了摸他的腳。

「漸漸冷了。」她低聲說。

一個長長的時間,在列文感覺得是很長很長的時間,病人動也不動地躺著。但是他還活著,不時地嘆著氣。列文精神緊張得都已經疲倦了。他感覺到,儘管他竭盡心力,他還是不能了解病人說「對啦」是什麼意思,而且感覺得他早已就落在他的垂死的哥哥後面了。他對死的問題本身再也不能思索了,但是他不由自主想到他馬上應該做的事:閉上死人的眼睛,給他穿上衣服,吩咐買棺材。說起來也奇怪,他感覺得十分冷淡,既沒有感到悲哀,也沒有感到損失,更沒有一點憐憫他哥哥的心情。如果他對他哥哥有什麼感觸的話,那就是羨慕垂死的人擁有而他卻不能有的那種知識。

很久很久,他就這樣靠近他坐著,等待著終結。但是終結沒有到來。門開了,基蒂出現了。列文起身去攔阻她。但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間,他聽到臨死的人微微一動。

「別走開,」尼古拉說,伸出手來。列文把手伸給他,同時用另一隻手生氣地向他妻子揮動,叫她走開。

把垂死的人的手握在自己手裡,他坐了半點鐘,一點鐘,又一點鐘。他現在完全沒有想到死上面去。他想的是基蒂在做什麼事,隔壁房間裡住著什麼人,醫生的房子是不是他自己的。他又餓又困。他小心地把手抽開,去摸了摸腳。腳冷了,但是病人卻還在呼吸。列文又試著踮起腳尖走開,但是病人又動了,說:

「別走。」

…………

黎明了;病人的狀況仍然沒有改變。列文悄悄地抽開手,沒有朝垂死的人望一望就回自己的房間去睡了。當他醒來的時候,沒有像他所預料的聽見他哥哥死了的消息,他反倒聽到病人又恢復了以前的狀態。病人又坐起來,咳嗽著,又吃東西,又談話,又不提死了,又表露出痊癒的希望,而且變得甚至比以前更暴躁更憂鬱了。沒有人能夠安慰他,不論他弟弟也好,基蒂也好。他對什麼人都發脾氣,對什麼人都惡言相向,為他的痛苦而責備所有的人,而且要他們替他到莫斯科去請一位名醫來。但凡有人問他身體感覺得怎樣的時候,他總是帶著憤怒的責難的神情回答道:

「我痛苦得受不了呀!」

病人越來越痛苦了,特別是因為生了已經無法醫治好的褥瘡,他對周圍的人們漸漸地更加容易生氣了,動不動就責罵他們,特別是為了他們沒有替他從莫斯科請醫生來。基蒂千方百計去護理他,安慰他;但是一切都是徒勞,列文看出她自己在身體上精神上都已疲憊不堪,只是她不承認罷了。那天晚上他喚弟弟前來向生命告別時在大家心中引起的死的感覺被破壞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馬上就要死了,都知道他已經半死不活了。大家隻盼望他早一點死,可是大家都隱瞞著這種念頭,盡給他吃藥,竭力去找醫生和藥方,欺騙著他和他們自己,並且互相欺騙著。這一切都是虛偽:討厭的、侮辱人的、褻瀆神明的虛偽。由於他的性格,又因為他比別人更愛這個垂死的人,列文特別痛苦地感到了這種虛偽。

列文早有意思要使他的兩位哥哥和解,就是在臨死之前使他們和解也好,他寫了封信給他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接到他的回信的時候,他把這信念給病人聽。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信上說他不能夠親自來,並且用動人的語句請求他弟弟原諒。

病人沒有說一句話。

「我怎麼回他的信呢?」列文說。「我希望你不生他的氣吧?」

「不,一點也不!」尼古拉回答,因為這句問話而惱怒了。

「寫信給他,叫他替我請一個醫生來。」

接著又在苦痛中挨過了三天;病人還是處在同樣的狀態中。現在誰看見他都希望他死,不論是侍者也好,旅館主人也好,旅客也好,醫生也好,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也好,列文也好,基蒂也好。唯有病人自己沒有表露出這種願望,相反的,因為沒有替他請醫生而非常生氣,盡談著服藥,盡談著生的問題。僅僅偶爾在鴉片使他暫時忘卻了那種無止境的痛苦的時候,他時常半睡不醒地吐露出在他心中比在任何人心中都更強烈的真情,「啊,但願完結了就好了!」或是:「到什麼時候才完結啊!」

他的逐漸增加的痛苦起了作用,使他準備死。他怎麼樣也是痛苦,沒有一刻不痛若;他的四肢、他的身體,沒有一處不疼痛,不使他痛苦。就連身體內部的回憶、印象、思想現在都在他心中引起了如同那身體本身一樣的憎惡。看到別人,聽到他們的言語,他自己的回憶,一切對於他都是痛苦的。他周圍的人們感覺到這一點,不知不覺地就不讓自己在他面前自由行動、談話、或者表示他們的願望。他的整個生命都沉沒在痛苦的感覺和要擺脫這種痛苦的願望裡面了。

在他心中很明顯地起了這樣的變化,使他把死看做他的願望的滿足,看做一種幸福。以前,由痛苦或匱乏,如同飢餓、疲勞、口渴等等所引起的每個慾望,都被某種給予快感的肉體上的機能所滿足了;可是現在,這些匱乏和痛苦卻沒有得到解脫,而想要解脫的企圖反而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願望都沉沒在一個願望裡面:就是解脫一切痛苦和痛苦的根源——肉體。但是他找不出適當的言語來表達這種要求解脫的願望,因此他沒有說,而只是出於習慣想要滿足現在已無法滿足的願望。「給我翻個身,」他說,隨即他又要求再翻過來,像原來一樣。「給我點肉湯喝喝。把湯拿去。說點什麼話吧:你們為什麼一聲不響?」但是他們剛開口說話,他就閉上眼睛,顯出疲憊、冷淡和憎惡的神情。

在他們到城裡來的第十天,基蒂病了。她頭痛,噁心,一早晨都不能起床。

醫生說她身體不適是由於疲勞和激動引起的,勸她靜養。

但是午飯後,基蒂起來了,照常帶了針線到病人房間去。她進來的時候他嚴厲地望著她,聽說她病了的時候,他就輕蔑地冷笑了一聲。那天他不斷地擤鼻涕,悲痛地呻吟著。

「您覺得怎樣?」她問他。

「更壞了,」他好容易才說出來。「痛呀!」

「什麼地方痛?」

「到處。」

「今天就會完結了,你看吧,」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這話雖是低聲說的,但是病人,像列文所看出的,他的聽覺是非常敏銳的,一定聽到她的話了。列文叫她不要作聲,朝病人那面望了一望。尼古拉果真聽到了;但是這話並沒有在他身上產生影響。他的眼睛仍然帶著緊張的、責備的神色。

「你為什麼這樣想?」列文問她,當她跟著他走到走廊的時候。

「他開始在抓自己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

「抓自己?怎麼抓法?」

「像這樣子,」她說,撕扯她的毛料衣服的褶襞。列文確實注意到那一整天病人盡在抓自己,好像要扯掉什麼東西似的。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預言實現了。傍晚病人再也不能把手舉起來了,僅僅是他的眼睛沒有改變那注意集中的神情,凝視著前方。甚至在他弟弟或是基蒂彎下腰,使他能夠看到他們的時候,他也還是那樣望著。基蒂差人去請牧師來做臨終祈禱。

當牧師在讀祈禱文的時候,臨死的人沒有露出一點生的跡象;他的眼睛閉著。列文、基蒂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站在床邊。牧師還沒有念完祈禱文,臨死的人就伸了伸肢體,嘆了口氣,張開了眼睛。牧師讀完了祈禱文,把十字架在冰冷的前額上放了一下,隨後又慢慢地把它包在聖帶裡,靜默地又站了兩分鐘之後,他觸了觸那變冷了的、巨大的、沒有血色的手。

「他完了,」牧師說著,想要走開去;但是突然死人那彷彿粘在一起的髭鬚微微顫動了一下,在寂靜中可以清晰地聽到從他的胸膛深處發生的尖銳而清楚的聲音:

「還沒有……快啦。」

一分鐘以後,臉色開朗了,在髭鬚下面露出一絲微笑,聚集在周圍的婦人們開始小心地裝殮屍體。

他哥哥的樣子和死的接近,使那種在他哥哥來看望他的那個秋天傍晚曾經襲擊過他的,由於死的不可思議、死的接近和不可避免而引起的恐怖心情又在列文心中復活了。這種心情現在甚至比以前更強烈了;他感到比以前更不能理解死的意義了,而死的不可避免在他眼前也顯得比以前更可怕了;但是現在幸虧他妻子在,這種心情沒有使他陷於絕望;儘管有死這個事實,他還是感到不能不活著,不能不愛。他感到是愛把他從絕望中拯救了出來,而這愛,在絕望的威脅之下,變得更強烈更純潔了。

沒有解開的死的奧秘,差不多還沒有在他眼前過去,另一個同樣不可解的、促使他去愛和去生活的奧秘又出現了。

醫生證實了他自己對基蒂身體狀況的推測。她身體不適是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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