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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第十二章 山魈之淚
香波王子摸出手機撥打珀恩措,對方是開機的,卻沒人接,打了好幾次,才飄出一個細若遊絲的聲音:

「我還是不習慣你用別人的手機,想了半天才敢接。」

香波王子說:「邊巴老師的手機好使,我喜歡它,你慢慢習慣吧,記住後面的數字是『2452』,就是『愛死我愛』。」

珀恩措說:「『愛死我愛』?你這麼說我真有點放不下你了。」

「放不下我?太高興了。」

「你不是說,要給我講講碧秀拉巴的故事嗎?」

「是的是的,也許對你有用,也許碧秀拉巴的故事是個階梯,你會沿著它走下三十六層高的大廈頂層,也許……」

「不會又是喇嘛說教吧?」

「不會,是故事。」

「那就快說吧,我想知道人世間的最後一個故事能不能感動我,如果能感動我,我就不跳,如果不能感動我,我立刻就跳。我把生命交給你了。」

香波王子沉思了一會兒說:「碧秀拉巴曾是一個四方討要的乞丐,有一天他帶著老婆回到他的山南老家下,正碰上努丹千戶在屠宰牲畜的地方懲罰一個獵人。獵人射殺了一隻棕熊,那是山神的伴神。山神遷怒於努丹莊園,讓包括努丹千戶的大兒子在內的十幾個人傳染上了爛掉靈魂的麻風病。那個時候,麻風病是不治之症,唯一的辦法就是用獵人的血肉祭祀山神,祈求寬恕,再把得病的人綁起來背進深山,任其凍死、餓死,或被野獸吃掉。碧秀拉巴用他那嘶啞細小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吃力地說:『如果千戶大人對佛發誓不殺這個獵人,爛掉的靈魂就會痊癒,病人很快就會好起來。』努丹千戶說:「我憑什麼要聽一個乞丐的話呢?』碧秀拉巴說:『要是病人的病七天不見好,你就把我的皮剝下來,用我沒有皮的血身子祭祀山神。』」

「七天過去了,十幾個麻風病人不僅不見好,反而更嚴重,甚至有一個已經死掉。努丹千戶派人把碧秀拉巴抓起來,同時抓起來的還有獵人的老婆。努丹千戶說:『我對佛發誓不殺獵人,但沒有發誓不殺獵人的老婆。』又指著碧秀拉巴問:『你自己選擇,是活著剝你的皮,還是弄死了再剝你的皮?』碧秀拉巴的回答嘶啞細小得就像痛苦的呻吟,卻依然浸透著力量:『當然是活著剝我的皮,死人的皮是剝不下來的。』剝皮的方法是,把活人綁在剝皮桿上,用刀從額頭經過天靈蓋、後腦杓直至脖頸,劃出一道血口子,然後把燒滾的酥油澆下去,酥油浸滲之處,皮肉就會開裂。有時,人皮剝到一半,人就已經疼死了,有時整張人皮已經剝落下來,人還活著,等著血盡而死。

「努丹千戶已經派人燒滾了酥油,就等著劃出血口子往頭上澆。碧秀拉巴說:『如果千戶大人對佛發誓不殺獵人的老婆,我就有辦法自己把自己的皮剝下來。』努丹千戶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自己剝自己皮的,今天倒要見識見識。』於是就對佛發誓不殺獵人的老婆。碧秀拉巴費力地告訴他:『我剝皮的辦法就是從現在開始不吃不喝,等餓得皮包骨的時候,再咬爛自己的嘴,從嘴上往下一扒,整張人皮就下來了。』努丹千戶就讓碧秀拉巴餓著,不吃不喝半個月,皮包骨的樣子出來了。碧秀拉巴還活著,卻已經咬不動自己了。碧秀拉巴說:『我已經剝不動我的皮了,你還是把我喂出肉來吧,沒有肉的祭品山神是不理睬的。』努丹千戶說:『我現在恨透了你這個騙子,我就是要喂你,喂出肉來再折磨你,那時候我會讓你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

「一個月以後,身體恢復的碧秀拉巴又被努丹千戶帶到了屠宰牲畜的地方,一起帶去的還有獵人的孩子。努丹千戶說:『我對佛發誓不殺獵人的老婆,但沒有發誓不殺獵人的孩子。孩子的肉很嫩,是山神最喜歡的祭品。』碧秀拉巴表示:『如果山神吃慣了孩子的肉,莊園裡所有孩子包括千戶大人的孩子就都會被吃掉。為什麼不用我的肉代替呢?給我一把刀,我來割下我的肉。』努丹千戶給了他一把刀,他又說:『請求努丹千戶給我的老婆一口飯吃,她懷了孩子,我把她安頓在了心腸好、願意照顧她的人家裏。』說罷舉刀就割,胳膊上頓時鮮血淋淋。這時努丹千戶撲過來抱住了碧秀拉巴,大聲喊著:『乞丐,乞丐,你不要這樣。』」

「碧秀拉巴推開努丹千戶,聲音比以往更加嘶啞地說:『為什麼不讓我死?』努丹千戶說:『你是一個不怕死的人,我喜歡不怕死的人,我現在不僅不懲罰你,還要獎勵你,你說你想要什麼?』碧秀拉巴毫不猶豫地說著比劃著:『我要包括你的大兒子在內的十幾個麻風病人,我要和他們在一起,我要照顧他們。』努丹千戶答應了,就把那些病人和一些食物交給了碧秀拉巴。」

「碧秀拉巴一家和那十幾個麻風病人一起生活了十二年,直到病人們陸續死掉。當最後一個麻風病人被碧秀拉巴背到天葬台之後,老邁的努丹千戶把莊園的三分之一領土送給了碧秀拉巴。他說:『我已經看出來了,你是佛菩薩降臨,我要供養你,請你為我祈禱,讓我下一輩子還能成為努丹莊園的主人。』碧秀拉巴用氣息不暢的嘶啞的聲音說:『我不是佛菩薩降臨,但我可以為你祈禱。』然後接受了這些領土,並把它稱為孤兒莊園。因為這時候,碧秀拉巴一家已經收養了一大群來自西藏各地的孤兒。這就是西藏歷史上的第一個孤兒院。」

「碧秀拉巴認為,西藏的佛教注重平和寡慾的心靈營造,啟示人們從煩惱中解脫,從痛苦裏超越,這是成功的。但作為一個佛教政權,隻提倡安時順處,忍耐貧賤,不著力去解決民生疾苦,改變社會貧困現狀,讓許多人掙扎在溫飽線以下,這是失敗的,是佛門的失敗。碧秀拉巴在有了自己的領土以後,立刻把它劃成小塊,分給了那些孤兒,又招來一些成年乞丐,指導孤兒耕作。這事兒發生在三百年前,大概是西藏乃至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的『分田到戶』。但結果並不好,孤兒之間、乞丐之間很快就開始拉幫結派,然後就是侵佔別人田土。碧秀拉巴隻好把分下去的土地收回來,再行分配。後來又出現了棄田罷耕,有些人天生懶惰,撂下田地不種,寧願去過受人白眼的乞丐生活。碧秀拉巴就把丟棄的土地租給願意種田的人,然後收租子施捨乞丐。」

「但不管怎麼說,孤兒莊園畢竟是一個人人有飯吃、有衣穿的地方。勤快的人除了種地,還可以養牛養羊。很多人把用糧食和牛羊換來的金子和銀子交給碧秀拉巴,他們說:『把這些金子銀子攢起來吧,孤兒莊園應該有一座寺廟。』碧秀拉巴就用木頭製作了兩個撲滿,一個攢金子,一個攢銀子。還沒攢夠,災年就來了。碧秀拉巴砸開兩個撲滿,取出金子和銀子,從別的莊園換來糧食,施捨給遠遠近近沖他而來的饑民。金子銀子就這樣沒有了,寺廟沒有建成,接著又是牛瘟,孤兒莊園的牛羊全死了。幾乎所有人都怪罪碧秀拉巴:是你花掉了建造寺院的金銀,是你讓我們失去了佛寺佛僧的保護。這樣的怪罪伴隨著災難的加重:有了死於牛瘟的人,一連幾天,天天都有。一個呼聲從黑暗的人心裏悄悄跑了出來:謝罪,謝罪,誰得罪了神佛,誰就應該以身謝罪。」

「有一天,幾個忘恩負義的惡人從田野裡抓住碧秀拉巴,扒光他的衣服,綁起來,投進了他們早已準備好的蠍子坑。幾千隻黑蠍子在洞裏爬來爬去,爬滿了碧秀拉巴裸露的肌膚。兩天后,碧秀拉巴的家人找到他時,看到他身上疙瘩摞疙瘩,蠍毒摧殘得他已經奄奄一息。幾個惡人害怕受到碧秀拉巴的懲罰,丟下妻兒逃離了孤兒莊園。碧秀拉巴身體恢復後,親自去尋找他們,用他們熟悉的嘶啞細小的聲音斷斷續續說:『世上沒有把恩人往蠍子坑裏扔的黑心人,我是不小心掉進去的。』那些惡人後來都變成了知恩圖報的好人。」

「在西藏,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都喜歡把錢物捐給寺廟,以為這樣就可以避免災禍,積累功德。所以不管富地方窮地方、大莊園小莊園,寺廟都修得富麗堂皇。唯獨碧秀拉巴對修建寺廟心不在焉,是他對佛不虔誠嗎?肯定不是,他天天都對著雅拉香波神山磕頭膜拜,告訴別人:『佛就在山上,它賜給我們林木和雪水,賜給我們太陽和四季的變化,賜給我們莊稼和富足的日子,佛就在山上。』碧秀拉巴把自然和神佛搞到了一起,拜山就拜佛,自然就沒有必要修建寺廟,另立山頭了。」

「碧秀拉巴的家庭人丁非常興旺,有七個女兒,四個兒子,而且都是一個老婆生的,說明碧秀拉巴的老婆是個生育能力很強的人。關於這個女人,傳說的很少,我們只知道碧秀拉巴是為她而死的,她長壽,死在碧秀拉巴後頭。那時候,碧秀拉巴已經六十四歲了,六十四歲的老人還保持著為他老婆去山裏採花的習慣。以往他每年夏天去三次,這一年去了四次。第四次是不該去的,去了就出事。有一種杜鵑科的欺冰花開在雪線崖壁上,黃燦燦的十分好看,開了以後才能采,採回來一個月不敗。碧秀拉巴就是沖它而去的。它在那一年開得格外嬌媚,也格外稀少,碧秀拉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朵,興奮得攀援而上。崖壁用疏鬆的岩石推開了他,他隕落而下,摔死在一百多米深的山淵裡。碧秀拉巴天不怕地不怕,多少次出生入死,完全是一個大男人偉丈夫的形象,最後卻死在採花上,一朵欺冰花用它的嬌羞嫵媚誘惑了他的生命。」

香波王子感覺對方已經沉默了好久,問道:「你在聽嗎?」

珀恩措半晌才說:「在聽。」

香波王子問:「感動嗎?」

耳朵裡傳來珀恩措的抽泣。

香波王子長舒一口氣:「你說人世間的最後一個故事如果感動你,你就不跳,現在不跳了吧?」

「可我還說過,如果不能感動我,我立刻就跳。我把生命交給你了。」

「是啊是啊,我沒有辜負你,你哭了,你被感動了。」

「不,一點也不感動,我哭是因為我把生命交給你的時候,你根本救不了我。我在三十六層高的大廈頂層就要跳下去,你卻在給我編造一個毫無用處的碧秀拉巴的故事,你讓我更加絕望,這是最後的也是最深的絕望。」

香波王子急得直跺腳:「也許故事感動不了你,但它決不是編造,是碧秀拉巴的真人真事。碧秀拉巴在六十四歲的時候為他的愛人採花而死,這就好比我,我也會為你採花而死的。」

沉默。遠方的珀恩措在沉默,他旁邊的梅薩也在沉默。但是他知道,沉默背後是巨大的浪響,轟隆一聲,拉薩河衝天而起。

半晌,珀恩措才說:「這麼說,是愛情在對我說話?」

香波王子說:「是啊,我都這麼愛你了,你還想去死嗎?說呀,你怎麼不說話,你還想死嗎?」

依然是細若遊絲的聲音:「不想了。」

「真的?」

「我就在這裏等你活到六十四歲,然後採花給我。」珀恩措說著,痛聲號哭起來。彷彿壓迫和抑鬱突然找到了宣洩口,嘩的一聲,洪水泄了,怒浪走了。接下來是平靜,一碧如洗、美不勝收的平靜。

歡喜是巨大而溫暖的,手機真好,電波真好,傳遞了不幸之後,又傳遞著不死。珀恩措有救了,儘管這時珀恩措關掉了手機。但香波王子知道她現在需要靜一靜,靜一靜之後,一定還會打過來:從大廈頂上下來了,回家了,好消息。

「梅薩,珀恩措不跳了。」香波王子呵呵呵笑著,一瞬間忘了所有的不愉快。

梅薩盯著他,就像盯著一個陌生人:「你真的會為她採花而死?」

香波王子的神情悲傷而寧靜:「真的,這不會有假。」

「你就是嘴上的功夫,會唱會說。」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我也會為你採花而死的。」

梅薩冷笑道:「別說這些沒用的話了,快回來面對我們的災難,『光透文字』在哪裏?」

香波王子心裏一顫,看到陰霾就在頭頂,極度的悲哀和懊喪再次襲來,癱瘓了他的靈肉。他頓時蔫頭耷腦、萎靡不振了。

2

香波王子和梅薩沒有再回藏紅花酒店,就把牧馬人開到羅布林卡旁邊的樹林裡,似睡非睡地呆到第二天上午。日照中天了,天藍得透明,拉薩用極致的乾淨和晴好打扮著自己。梅薩的心情似乎還沒有灰到最後,下車買了早點讓香波王子吃。一個大餅,一碗辣紅如血的牛肉粉湯,是從青海回民開的清真飯館裡連碗端來的。香波王子搖搖頭,表示沒胃口。梅薩就呼嚕呼嚕吃起來。

香波王子開門下車去轉悠,很快又回來了,拿著手機給梅薩看,上面是一條短訊:

速看郵件

梅薩問:「誰發來的?」

「不是手機,是電訊台,大概是群發。」

「那就更應該重視。」

「為什麼?」

「這顯然是私人性質的提醒,卻要群發,肯定是為了掩飾什麼。現在的電訊台,只要掏錢,什麼信號都能發。」

香波王子自語著:「掩飾什麼?掩飾誰發了信息?」

邊巴老師的筆記本電腦就在車上,他們打開,早就沒電了,趕緊開車去找網吧。一刻鐘後,有了驚喜,香波王子的郵箱裏,出現了「光透文字」的翻譯。這是哲蚌寺的「光透文字」,是他們九死一生的結果。

梅薩臉上掠過一絲不快:「這麼說,還有一個人也是伏藏學的專家,很熟悉古代專門的伏藏語言,誰呢?」

香波王子說:「顯然就是這個專家或者專家指使的人從牧馬人坐墊底下拿走了『光透文字』,為什麼要採取這種方式跟我們合作?我們都渾身傷痕、滿臉流血了,還要聽他或她的指揮,不聽了,我們按照我們的想法往下走。」但立刻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在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時,來自歷史深處的「授記指南」便是「最高指示」。

梅薩從電腦前推開他,迅速抄錄著「光透文字」的內容。

就在這家網吧,昏暗的角落裏,智美和索朗班宗低伏在間隔板的後面,屏聲靜息地凝視著香波王子。

索朗班宗的眼光始終在對方頭髮上掃描,她媽媽讓她等待前世註定的愛侶、一個今年夏天來西藏開啟「七度母之門」的人。這個人是jeep牧馬人的車主,是一個長頭髮的男人。而她現在看到的香波王子,那一頭瀟灑光亮的披肩長發,竟是完全契合了媽媽的叮囑和她的心意。

智美不安地說:「太危險了,沒想到他們也會來這裏。」

索朗班宗說:「是你讓他們『速看郵件』的,應該想到他們會來網吧。」

「拉薩網吧那麼多,偏偏和我們擠在了一家。」

「有緣千裡來相逢嘛。」

智美警惕地瞥了她一眼:「誰跟誰相逢啊?」

索朗班宗繞過間隔板,朝前湊湊,想看得更清楚些。

智美朝後拉了拉她:「別讓他們看見你。」

索朗班宗說:「他們又不認識我。」突然回過頭來,眼光凌凌地望著智美,「你騙了我,你不是牧馬人的車主,你的頭髮也沒有在昌都剪掉。」

智美說:「重要的是我有給你的信物,有倉央嘉措情歌,你難道不相信情歌的力量?情歌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最真實的,就是你渴望我的控制。想一想每天晚上的快樂吧,你就不會站在這山望那山高了。」說罷,嬉笑著撓撓她的腰肢,又拍拍她的屁股。

索朗班宗敏感地抖了一下,頓時就軟了。智美拉她到懷裏,款款地抱住。在別人眼裏,就是一對熱戀的情人了。

「你挺壞的,居然可以杜撰一個『授記指南』。」

「怎麼算是杜撰呢?是我從卦書裡摘出來的。」

「什麼意思你理解嗎?」

「不理解,也沒有必要理解,我們依靠的是熟悉伏藏語言的專家對哲蚌寺『光透文字』的翻譯和我的佔卜。如果佔卜的結果和翻譯出來的『授記指南』是一致的,那就說明蓮花生大師和空行護法已經眷顧了我們,我們就可以義無反顧地往前走了。」

「等你往前走的時候,你的對手卻遠遠地落在後面。」

智美得意地一笑:「是的,這是智慧和能力的較量,我要讓香波王子失去方向,失去臉面,失去梅薩。你要記住,優秀的男人都應該這樣,打敗一切,佔有一切,包括女人,包括成功和榮耀。」

索朗班宗在智美懷裏搖晃著身子,想離開他,但那種柔若無骨的掙扎反而成了依戀。他抱她抱得更緊了。

網吧外面,有了停車的聲音,門口閃過王岩、碧秀、卓瑪的身影。

索朗班宗拿掉智美的手:「警察來了,我去告訴香波王子。」

「不用,這裏商鋪林立,就算警察在停車場發現了牧馬人,也不知道抓捕對象就在網吧。

索朗班宗瞪著智美的眼睛:「這裏怎麼陰森森的,深邃得就像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我感覺你是想讓警察抓住他們。」

智美誠實地點點頭:「有點想。」

香波王子和梅薩從網吧出來,直奔停車場的牧馬人,突然聽到有人喊:「香波王子。」他回頭,一看是王岩,拉起梅薩就跑,卻一頭撞進了早已埋伏在前面的碧秀懷裏。碧秀緊緊抱住他,王岩飛奔而來,攥住他的手腕,哢嚓一聲銬死了他。

接著,卓瑪一把抓住了梅薩胳膊。

梅薩推搡著卓瑪:「你想幹什麼,沒見我是個女的嗎?」

卓瑪輕聲問:「你好梅薩,你的同伴智美呢?」

梅薩立刻停止了推搡,瞪著卓瑪,似乎對一個身體強壯、戴著墨鏡、一副兇悍的警察能這樣柔和地說話感到詫異。

卓瑪淡然一笑:「我叫卓瑪,一個女神,我看就不銬你了吧。」又指了指警車,「上去。」

梅薩聽話地走過去,鑽進了警車,不時回望著卓瑪。卓瑪一直在微笑。

那邊,香波王子還在不馴地申辯:「你們肯定冤枉了我們,我向佛祖發誓我沒殺過人,也沒盜竊過文物,我只是在掘藏,掘藏,依靠神的旨意文明掘藏。」

碧秀冷笑著說:「你去打聽打聽,我在拉薩是有名的執法模範,拘留人的訊問期限絕對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二十四小時內,你肯定交代。」

香波王子說:「我要是不交代呢?」

碧秀說:「按照法律,立即釋放,然後再抓你,再拘留你二十四個小時。你要是還不交代,那就再放,再抓。」

「這樣一再抓一再放,說明你們證據不足。」

碧秀突然吼起來:「你的證據還少嗎?你在北京殺了人,我們有人證。你盜竊了國寶級文物,我們也有人證。你在青海塔爾寺撞死了一個叫伊卓拉姆的姑娘,我們有物證。」說著,他把香波王子拉到牧馬人跟前,指著保險杠上一直沒有清洗的血汙和頭髮以及凹痕,厲聲問道:「這是哪來的?」

香波王子小聲說:「門隅黑劍,你也是信佛的,為什麼要誆騙、陷害、栽贓,這麼無恥?」

王岩走了過來。

香波王子指了指牧馬人後面玻璃上的彈洞和車內打碎的金剛鈴說:「這都是警察乾的好事兒,你們沒打死我,就想讓我承擔你們的罪惡。拉薩是佛聚之地,一個信佛的藏民在這裏是不會說假話的。」

王岩說:「你是說拉薩沒有假話,全是真話?全是真話,也就沒有了真話。」

3

身為副隊長的碧秀回到拉薩重案偵緝隊,就像到了家,一進門,就喊道:「我回來了。」

他的幾個部下嘻嘻哈哈圍了過來。他問道:「有酒沒有?喝光了?買去,今天我們要慶祝慶祝。王頭,卓瑪,隨便坐,這是我的地盤。」又給自己的部下說,「這個是北京的警察,這個是國際刑警,我們一路搭檔到拉薩。你們呆迷實眼地幹什麼,還不快去。」

碧秀自作主張把香波王子和梅薩關到一間羈押室裡,說:「你們商量商量,是交代還是不交代,是徹底交代,還是吞吞吐吐地交代。」

王岩說:「不能把他們關到一起,會串供的。」

碧秀「噓」了一聲說:「要的就是串供,我們有監聽。」

碧秀的部下開著警車,鳴笛而去,又鳴笛而回。用膠袋提回來一些風乾肉、手抓羊肉、炸牛肉、辣牛肚,還有一盆牛肉包子,酒是60度的雪蓮青稞白。早有人在羈押室隔壁的房間把兩張辦公桌並了起來,人還沒落座,先把從抽屜裡翻出來的所有一兩深的粗瓷酒杯都一一擺開斟滿。

碧秀招呼王岩、卓瑪入座,端起酒杯說:「你們貴腳踏到賤地方,沒什麼招待的,除了酒還是酒,喝。」然後先自一飲而盡,過癮地咂咂嘴說,「這一路,媽媽的,睡不好,吃不好,吃苦耐勞,一口酒也沒喝。」

王岩和卓瑪有點不習慣,一再推辭。推辭不過,王岩拿起簡易筷子,塞了一嘴辣牛肚:「我們吃,我們吃。」

碧秀說:「吃肉是不算招待的,必須喝酒,不喝酒是看不起我們。」又命令自己的部下,「我把兩個客人交給你們了,你們看著辦。」

部下們開始勸酒,拉拉扯扯,不依不饒。王岩和卓瑪也就勉為其難地喝起來。

碧秀高興地說:「你們千萬不要見怪,在藏區,上班時間喝酒很正常,不喝酒不叫工作。」

很快到了晚上,亮燈之後,一個戴著紅瑪瑙項鏈和白瑪瑙手鐲的女警察給香波王子和梅薩送來了盒飯和一壺奶茶。

香波王子盯著她,發現她的身條和容顏都出色得如同草原上唯一的樹:「喂,為什麼不審訊我們?」

女警察說:「喂什麼喂,我沒有名字嗎?」

香波王子說:「不知道你叫什麼。」

女警察說:「瑪瑙兒。」看對方有些疑惑,便抓住自己的項鏈搖了搖,「就是這個瑪瑙,漢話叫瑪瑙兒。你問我為什麼不審訊你們,碧秀副隊長喝醉了。」

香波王子又問:「還有兩個抓我們的警察,他們呢?」

瑪瑙兒說:「差不多也醉了。」

梅薩說:「我在電視上看到過老虎吃羚羊,老虎不一定馬上咬死羚羊。」

香波王子說:「我們可不是任其宰割的羊,我們是人。」

瑪瑙兒嫣然一笑說:「愚昧的人,你所鄙視的羊上一世說不定就是你父親,是中陰世界裏遊盪的心識決定了你們的緣怨聚散,你是個藏民,怎麼連這個都不懂?」

香波王子吃驚地望著她:「你是一個警察,你抓捕的罪犯說不定上一世就是你爺爺,你還會抓他?」

瑪瑙兒說:「為什麼不抓?輪迴有情離不開生死流轉。下一世裡,警察變罪犯,罪犯變警察。不是我控制著罪犯,而是佛法控制著我們大家。警察之手,就是佛法之手。」

香波王子說:「看來你不是政府的警察,你是佛的警察。」

瑪瑙兒說:「政府的警察就是佛的警察,不對嗎?別忘了這裏是拉薩,很多穿製服的,又都是念『嘛呢』的。」

香波王子吃起了盒飯:「味道不錯,就是有肉。天下人都知道我已經不吃肉了,難道你們不知道?」說著,看看梅薩,咽了一下口水,把肉扔到了一邊。

瑪瑙兒要走,突然回身說:「你這個人挺全面的,既會殺人,又會盜竊,還能掘藏。我父親說你是研究倉央嘉措的專家,你寫過書。」

「你父親怎麼知道我?」

瑪瑙兒說:「現在寺院裏很多人都知道你,說有個叫香波王子的殺人犯正在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

香波王子饒有興緻地問:「這麼說你父親是寺院裏的喇嘛?」

「他是研究古經文字的,常年在寺院,但不是喇嘛。經常寫點小文章,明天《西藏日報》副刊上就有我父親的一篇文章,有興趣你們可以看看。」

香波王子和梅薩幾乎同時反感地說:「我們不看報紙。」

突然,梅薩扯了香波王子一把:「古經文字包括了伏藏語言。」

似乎瑪瑙兒就是為了聽到這句話,立刻轉身離開了。

夜深了,隔壁房間還在喝酒。梅薩睡不著,拿出她從他郵箱裏抄錄的哲蚌寺「光透文字」的翻譯,想跟他討論。香波王子擺擺手,用指頭在她腿上寫了「可能有監聽」幾個字。梅薩睜大眼睛:真的?

香波王子說:「為什麼把我們關在一起?就是想讓我們說話。」

梅薩立刻打著哈欠說:「我才不跟你說,我困了。」

羈押室只有一張床,香波王子讓梅薩睡床,自己睡桌子。說著就爬上了桌子。

梅薩把他拉下來:「你身量大,你睡床,我睡桌子。」

香波王子力氣大,輕輕一推就把她推倒在了床上:「我一個大男人,怎麼好意思比你舒服。」但是梅薩死活不肯,他隻好說,「那就都睡床上,你睡裏面,我睡外面。你放心,我會遵守誓約,絕對老老實實的,不動你一下,我說到做到。」

於是兩個人都睡到了床上,彼此不沾,背靠著背。都是連日奔波、渾身疲倦的人,覺得一躺下就能睡死過去,但是沒有,兩個人都睡不著,靜靜的,清醒著,很長時間過去了,也不翻一下身,互相都知道對方沒有睡著。

突然,梅薩坐了起來,推他一把:「下去,下去,下去。」

香波王子溜下床,站到她面前:「怎麼了?」

梅薩橫起眉毛說:「你倒是說到做到了,可睡不著有什麼用,還是睡你的桌子去吧。」

香波王子乖乖爬上桌子,把自己蜷了起來,一會兒就有了鼾聲。梅薩恨恨地望著他,嘆著氣,漸漸進入了夢鄉。

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他們才被一陣開門聲吵醒。

碧秀走進來,打著充滿酒臭的哈欠說:「你們商量好了沒有,交代還是不交代?」

香波王子問:「現在幾點啦?」

碧秀說:「你是說已經到了二十四小時拘留人訊問期限?好,等我準備好了抓捕,立刻釋放你,我說了我是執法模範。」

十分鐘後,香波王子和梅薩來到了羈押室隔壁的辦公室。椅子搬得亂七八糟,沒有吃喝完的酒菜還在桌子上,散發著隔夜的醃臢濁氣。王岩和卓瑪也在這裏,大概是不勝酒力吧,都是一臉蠟黃、渾身疲軟的樣子。他們蜷縮在沙發上眼睛無神地望著香波王子,想站起來,蠕動了一下身子,又罷了。

碧秀對王岩和卓瑪說:「二十四小時到了,放了吧,放了再抓。」

王岩勉強點了點頭。卓瑪想說什麼,但吃力地一張厚厚的嘴唇,吐出來的不是話,而是一瀑口水,趕緊用手捂住了。

香波王子和梅薩心驚膽戰地簽了字,在紅墨水瓶裡蘸紅指頭摁了手印,走出了拉薩重案偵緝隊的院子。碧秀跟在後面,距離只要二十步,手插在褲兜裡,顯然是握著槍的。

香波王子小聲說:「你知道為什麼他們沒有審訊就放了我們?因為審訊至少需要三個人,萬一審訊出無罪來,碧秀就不好動手了。但是現在,只要我們離開這裏,碧秀立刻就會投入追捕,然後借口拘捕,達到羈押期間達不到的目的,那就是殺了我。你說怎麼辦?」

梅薩說:「跑,我在後面,你在前面,總不至於朝我開槍吧。」

香波王子說:「碧秀是門隅黑劍,為殺人不計後果。殺我不殺你,仍然存在開啟『七度母之門』的可能。」

香波王子四下看著,面前的扎基路不屬於商業區,車稀人少,跑出去三四十米,碧秀就會追上來,或者子彈就會射過來。他體驗著羊被老虎戲弄的感覺,憤怒著,慌亂著,恐懼著,但還是本能地想抓住虎爪鬆懈的瞬間,逃跑,逃跑。

他小聲說:「梅薩聽我的,現在你病了。」

「我?什麼病?」

香波王子突然彎腰抱起梅薩,回到重案偵緝隊的院子裏,哭著喊起來:「救命哪,她流產了,大出血,快來救命哪。」

梅薩說:「我的媽呀,我怎麼可能流產?」

梅薩的褲子轉眼殷紅了,鮮血滴瀝到地上,在太陽城拉薩的光照裡分外耀眼。梅薩自己先被嚇得一臉蒼白,抖抖索索地問:「我哪來的血,哪來的血?」

香波王子一遍遍喊叫著。碧秀過來,望著她身上和地上的血,一時不知所措。

這時女警察瑪瑙兒跑了出來,以一個女人的驚怕和同情大喊大叫:「不得了了,大出血,大出血,快送醫院。」

一聽說送醫院,碧秀下意識地抓住了香波王子。

瑪瑙兒雙手使勁推開碧秀,大聲說:「去拿一些衛生紙來。」

碧秀不去。瑪瑙兒還要推,他趕緊去了。

瑪瑙兒跑過去,打開一輛標緻警車的門,坐上駕駛座,發動了車:「快啊,快上車。」

香波王子把梅薩放進車裏,繞過去,一把將瑪瑙兒拉了下來。

標緻警車奪路而去。碧秀扔掉手中的衛生紙,追出院子,開了一槍沒打著。回身再去駕車追攆時,逃犯駕駛的車早已消失在扎基路的十字路口,東西南北不知去向了。

碧秀怒氣沖沖地回到重案偵緝隊院子裏,指著瑪瑙兒吼道:「都是你,是你放跑了罪犯。」然後一個耳光扇在了對方漂亮的臉上。

瑪瑙兒踉踉蹌蹌倒在地上,捂著臉說:「你居然打我,你算什麼男人,算什麼副隊長?」

奔逃而去的標緻警車上,梅薩憤怒地問:「你把我怎麼了,我流了這麼多血?」

香波王子問:「你現在哪兒疼?」

梅薩說:「下半身疼。」

香波王子從口袋裏抓出一個瓶子扔給了她。她認出來了,那是剛才她在重案偵緝隊辦公室簽字摁手印時用過的紅墨水瓶。

香波王子說:「是塔爾寺的那個老女人教會我的,她用鈞瓷寶瓶和一寶瓶羊血救了我,我用一瓶紅墨水救了我們兩個。還疼嗎?」

「不疼了。」

標緻警車飛馳著,穿過小昭寺路,來到下密院的門前。這是個鬧中取靜的地方,警察一時半會不會排查到這裏。

香波王子說:「就在車裏等著,你需要把血衣換掉。」

4

離下密院很近就是商店擁擠的沖賽康巷,香波王子給梅薩買了衣褲,也給自己買了風衣禮帽。等他們穿戴好時,就已經不是先前的香波王子和梅薩了,至少遠看不是。他們丟下標緻警車,快速離開了下密院。

香波王子說:「都快餓扁了,我們吃飯去。」

這裏是林廓路上的太陽城酒店,很安靜。香波王子就是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仔細研究陌生人發在他郵箱裏的哲蚌寺「光透文字」。梅薩拿出她抄錄的翻譯內容,遞給了他。

跟先前的「光透文字」一樣,標明「授記」的下面,是倉央嘉措情歌:

若依了情妹的期盼,

就斷了今生的佛緣,

若隨了修行的喇嘛,

就違了姑娘的心願。

願問親愛的姑娘,

可否永遠做伴侶?

答曰:除非死別,

活著決不分離。

註釋:瑪吉阿米,一個民間歌者的第一首歌。

香波王子說:「從北京雍和宮開始,所有『光透文字』中的情歌都產生在倉央嘉措的人生出現重要轉折的日子裏。時間是順延的,就是從少年到青年的生活軌跡。面前這首分上下兩段的情歌產生的時間正是倉央嘉措最後一次離開哲蚌寺之後。」

梅薩說:「瑪吉阿米死了,他還能唱出這麼真切的熱戀情歌?」

香波王子說:「是啊,我也一直想不通,倉央嘉措不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他感情豐富,對愛情堅貞不渝,不可能不合時宜地亂唱情歌,一定是我們還沒有找到產生這首情歌的理由。」說著,盯上了這首情歌後面的「註釋」:「瑪吉阿米,一個民間歌者的第一首歌。」他皺起眉頭說,「難道倉央嘉措有『遷識奪舍秘法』,讓死去的瑪吉阿米唱出了他的情歌?但那也應該是以後的事。」

梅薩問:「更貼近實際的猜測應該是,它就是瑪吉阿米的歌,她死後被倉央嘉措唱了出來。」

香波王子說:「不可能,倉央嘉措從來不唱別人的情歌。只能勉強這樣解釋:瑪吉阿米死後,靈識常來和倉央嘉措相會,這首情歌就是相會後產生的。先不去管它了,更重要的還是『指南』。」

哲蚌寺「光透文字」的「指南」是這樣的:

首先:他抓住彎弓,接著:將箭搭上弓弦,然後:那彎弓拉

如滿月,拇指把箭放鬆。就這樣他把利箭射進,厲鬼茨沃莫安·

吉莫烏的前胸。「我是黑魔王,亞西爾,被派來,讓罪惡的女人喪

命。」言畢,他已無影無蹤,消失於花林烏紫。

香波王子說:「顯然這是化用了《法音》裏的句子,而《法音》指的是藏王朗達瑪的興亡。公元843年,信奉苯教的朗達瑪開始滅佛,他下令將大昭寺覺臥佛像埋入地下,將所有寺廟、佛像、經書摧毀焚燒,並在桑耶寺、大昭寺等寺廟的牆壁上畫上了僧侶飲酒作樂的漫畫。出家人被殺、被逐、被迫還俗,或強迫他們打獵殺生,製造了西藏歷史上的『滅法黑暗期』。三年後,修行者貝吉多吉受到吉祥度母的指引,來到拉薩,用暗箭射中了正在大昭寺前看碑文的藏王朗達瑪。朗達瑪握著箭桿說:『殺我早了三年,或者晚了三年。』說罷倒地死亡。貝吉多吉騎馬逃跑,逃向了花林烏紫。」

梅薩說:「什麼意思,『指南』把我們指向了哪裏?」

香波王子說:「指向了更早的歷史,朗達瑪、貝吉多吉、花林烏紫。朗達瑪死在大昭寺門口,貝吉多吉逃向了花林烏紫。『烏紫』我是知道的,清代駐藏大臣給皇帝的奏摺裡,常把拉薩北郊的烏孜山寫作『烏紫山』,因為此山腳下盛開著一片片野玫瑰,既烏又紫。至於『花林』嘛,是不是應該這樣解釋:野玫瑰盛開的地方為花樹之林,簡稱就是『花林』,合起來就是『花林烏紫』。而藏語把野玫瑰稱作『色拉』,『花林烏紫』按照藏語的發音就是『色拉烏孜』。如果這樣的解釋是合理的,那麼我們在任何一本西藏旅遊手冊中都能看到這樣的表述:『色拉寺坐落在拉薩北郊的色拉烏孜山下。』」

梅薩說:「你是說我們要去色拉寺?那是不是還要去甘丹寺?」她的意思是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合稱格魯派的拉薩三大寺,『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很可能會如此排列。」

香波王子說:「這正是我懷疑的,一離開哲蚌寺,一般人的思維路線都會按照拉薩三大寺的位置延伸,下來是色拉寺,最後是甘丹寺。可我覺得多數人想到的恰恰是當年的伏藏者應該迴避的,伏藏者絕對不會做出這麼簡單的設計。」

梅薩說:「我同意,歷史上許多伏藏的發掘並不是靠了掘藏者的聰明判斷,而是機會和運氣。蓮花生大師的發願力和諸弟子的明智界有了契合的因緣,恰好又碰上保護伏藏的空行母、空行男等等伏藏護法神在此集結,他們看到時機已到,便把完備開示的力量加持給了掘藏者,也把責任和榮耀託付給了他,於是他就成了法主,成了依靠掘藏獲得修行成就和佛法傳承資格的大師。我的意思是,很多掘藏者是這樣的:當他發現自己聰明的判斷異常合理時,經常會拋棄合理,走向不合理,因為他們深知聰明往往是靠不住的。太筆直的路,一定不是路。」

香波王子點著頭:「正是這樣,所以我現在關注的倒不是哲蚌寺『指南』幾乎明言相告的『花林烏紫』,而是『就這樣他把利箭射進,厲鬼茨沃莫安·吉莫烏的前胸』這句話。被射中的『罪惡的女人』怎麼是『厲鬼』?她應該是『情人』才合乎規律。」

兩個人邊吃飯邊討論,飯吃飽了,討論還沒有結果。

這時一身華麗的康巴漢子裝束的服務員走來,把一張《西藏日報》放在了餐桌上。他們望了一眼,都想起女警察瑪瑙兒說過的話:「明天《西藏日報》副刊上就有我父親的一篇文章,有興趣你們可以看看。」

兩個人對視了一下,同時把手伸向了報紙。

副刊在四版,一共五篇文章,其中一篇的標題是《光明透徹的佛理文字——夜讀倉央嘉措情歌》,署名「桑傑」,「桑傑」就是佛。

梅薩說:「女警察和她父親知道你是研究倉央嘉措的專家,請你斧正呢。」

香波王子盯著報紙一眼不眨:「豈止知道我是研究倉央嘉措的專家,她好像什麼都知道,你好好看標題。」

梅薩又看了一遍:「把愛情當作佛理,不就是在重複你的觀點嗎?你認為情歌就是道歌。」

「我是說標題裡包含了四個字——『光透文字』。」

梅薩一看,愣了:「是啊,這不可能是巧合。」

香波王子起身,大步走向送來報紙的服務員:「誰讓你送的報紙,是不是一個女警察?」

「不是,是郵遞員。」

「郵遞員?誰讓郵遞員送的?」

香波王子趕快又回到餐桌旁,拿起報紙,把那篇文章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激動地說:「形式跟其他『光透文字』一模一樣,但全世界只有我和你知道它跟『七度母之門』的關係。」

鬍鬚滿腮的老狗,

心眼比人還好,

不說我黃昏出去,

歸來已是早晨。

夜裏去會情人,

天亮時大雪飛揚,

腳印已留在雪上,

保密不保密都一樣。

註釋:老狗不是狗,鬍鬚不是鬍鬚。

香波王子說:「文章中引用的情歌顯然是『授記』。」

梅薩盯著「註釋」問:「什麼意思啊?越註釋越糊塗了。」

香波王子說:「我比你還糊塗。」再看一遍報紙上的文章,大部分是倉央嘉措情歌讀後感,看不出什麼堂奧,值得揣摩的只有最後一段:

讀到這樣的情歌,我們好似得到了發掘伏藏的「授記指南」,

定要去尋找那不是狗的「老狗」、不是鬍鬚的「鬍鬚」,定要去會

會那「情人」,看「腳印」是否已延伸到龍女措曼吉姆窗前,看措

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塊陽光般鋥亮的經石上?

香波王子沉思著:「怎麼會有兩個哲蚌寺『光透文字』的翻譯文本,而且指向不一?郵箱裏的『授記指南』指的是色拉寺,報紙上的『授記指南』指的是大昭寺。」

梅薩問:「你怎麼知道是大昭寺?」

香波王子說:「這裏有『一百零八塊陽光般鋥亮的經石』一句,『一百零八』指的是大藏經,在西藏,只有大昭寺門前的石板,被稱作是『一百零八塊無字經石』。這差不多也是明言相告。」

梅薩說:「都是明言相告,我們怎麼辦?是遵從郵箱的啟示去色拉寺,還是遵從報紙的啟示去大昭寺?」

香波王子說:「也許可以先去色拉寺,再去大昭寺。」

梅薩說:「絕對不行,這樣就違背了伏藏唯一性的鐵律。唯一的伏藏都是唯一的選擇、唯一的途徑、唯一的發掘。如果你被加持也就是無形中被賦予使命,你肯定會自發產生走入正途的能力。等待和發現自己的能力是必須的,有的掘藏大師一等就是幾十年,即便此生沒有機緣,他們也不會輕易走入歧途。要知道,先去色拉寺,找不到『七度母之門』再去大昭寺,說不定大昭寺的『七度母之門』就會自動消失;或者『七度母之門』依然存在,但你將不再成為唯一的掘藏者而得到任何接近目標的啟示和機會。」

香波王子說:「既然這樣,我們怎麼會同時收到兩種截然不同的『授記指南』呢?」

梅薩說:「這也不難解釋,說不定是魔鬼的干擾,或者是空行護法對你的考驗。越是臨近成功,干擾和考驗就會越多。每一種伏藏的現世都是一個『西天取經』的過程,『九九八十一難』是必須的。或者可以這樣說,伏藏不是一個先人設計好的機關要你去勘破,而是活躍的靈魂、思想、佛法等待著同樣活躍的靈魂、思想、佛法的碰撞。它是一種結合,就像人世間男人和女人互相的追求,雙方都充滿了幻變而神秘的生命活力。你在發掘伏藏,伏藏也在發掘你;你執著果敢,伏藏也執著果敢;你迷惘不明,伏藏也迷惘不明;你任運寬坦,伏藏也任運寬坦。至少理論上是這樣。」

香波王子點著頭說:「我明白了,我們可以放棄對色拉寺和大昭寺的選擇,找一個共同的用不著選擇的符號,一步步推導下去。看最後的結論,是色拉寺就去色拉寺,是大昭寺就去大昭寺。」

梅薩說:「最好這樣,但共同的符號在哪裏呢?」

香波王子自信地說:「恐怕已經找到了。郵箱『授記指南』中有『厲鬼茨沃莫安·吉莫烏』,你讀這個名字,『茨沃莫安·吉莫烏』,快速讀出來,是什麼?快讀它就成了『措曼吉姆』。根據藏語發音翻譯成漢字的時候往往會這樣,說明寫出『茨沃莫安·吉莫烏』這個名字的人,並不經常搞翻譯,不知道『措曼吉姆』是比較常見的漢譯名詞。當然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如果是魔鬼的干擾或空行護法的考驗,那就一定是故意的。」

「你是說,郵箱『授記指南』中的『茨沃莫安·吉莫烏』和報紙『授記指南』中的『措曼吉姆』是一個人?」

「是的,兩種『授記指南』都提到了措曼吉姆。措曼吉姆和瑪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一樣,也出自倉央嘉措情歌。」說著香波王子唱起來:

奔騰的江水去了,

跳躍的魚兒沒了,

只有龍女措曼吉姆,

那是終身不去的伴侶。

一連唱了兩遍,他說:「措曼吉姆是兩種『光透文字』唯一的共同點。當你拿不準相信誰的時候,共同點就是你別無選擇的依賴。措曼吉姆,這是情歌告訴我們的第六個情人,很可能也是第六個即將死去的女性。但這一次,我不僅想讓倉央嘉措告訴我們她是誰,還想讓他告訴我怎樣保護她,我不相信開啟『七度母之門』,找到『最後的伏藏』,需要以這麼多生命為代價。」

梅薩說:「是啊,不能再死人,再死就經受不起了。」

兩個人沉默著。香波王子端起杯子,一口喝幹了裏面的奶茶。

梅薩說:「可是措曼吉姆並不能告訴我們怎麼做。」

香波王子說:「那就看措曼吉姆產生的背景嘍,你還記得倉央嘉措這會兒在幹什麼?」

梅薩不假思索地說:「朝廷的金字使者已經來到達布達拉宮,倉央嘉措正在接受查驗,到底他會被認定為真達賴,還是假達賴,全西藏都在等待。現在,全西藏的等待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等待,你快說吧。」

香波王子望了一眼窗外拉薩深遠的星空,喊一聲:「服務員,奶茶,再來一包煙,算了算了,不要煙。」

華麗的康巴漢子裝束的服務員過來說:「先生,已經很晚了,要不要開房間休息?我們可以把奶茶送到房間去。」

香波王子望著梅薩說:「不用,我們就在這兒。」

5

香波王子喝著奶茶說:「金字使者的查驗是在布達拉宮倉央嘉措的寢宮德丹吉殿進行的。倉央嘉措裸體坐在正中的卡墊上,閉目觀想。金字使者環繞著他仔細觀察其面相、骨相、體相、紋絡、血脈、膚色、肌肉、氣息、痣疣、胎記等各種徵兆,不停地念叨著《太清神鑒·說歌》,有時還會用陰陽魚的銅鏡照一照,很長時間才走出德丹吉殿。金字使者板著面孔不發一言,繞開攝政王桑結、拉奘汗、策旺阿拉布坦的使者、薩迦派的八思旺秋、噶瑪噶舉派的噶瑪珠古、經師曲介大喇嘛和久米多捷活佛等等一乾邀請來的貴賓即見證人,朝布達拉宮外面走去。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跟在金字使者身後,希望聽到他的明示,哪怕是片言隻語。但金字使者的金口就是不開,腳步匆匆得幾次在陡峭的樓梯上歪倒。他穿越了法相森嚴的司西平措和措欽大殿,跨出彭措多朗大門,走下長長的台階,示意隨從備馬,然後轉身,望著那些眼巴巴面對自己的藏地政教要人說:『那位大德倉央嘉措是否為五世達賴喇嘛的化身,我固然不知,但作為聖人的體征法相則圓滿無缺。』說罷,再無第二句話,彎腰禮拜,轉身上馬,立刻返京復命去了。攝政王桑結長舒一口氣,疾步回宮,來到倉央嘉措面前激動地說:『尊者的體征法相圓滿無缺,我沒有選錯,沒有選錯。尊者平安,聖教平安,我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倉央嘉措閉著眼睛沒有理睬攝政王,他正在入定,已經很深很深了。很深很深的密法入定,對他也許就是進入情歌境界的一種途徑,這樣的途徑是真實不虛的那種,是怨親無別、空樂無別的那種。他讓人們看到,神秘的佛法禪定裡,也有男女相悅的俗情:瑪吉阿米,你去哪裏了,怎麼這個時候才來找我?已經分不清她是人,還是神了。攝政王桑結從佛像前的香爐裡拿起一柱點燃的香,插在了倉央嘉措禪定印的指縫裏。香灰落進了手掌,他沒有感覺,香火燒到了指頭,他也沒有感覺,香燒沒了,指間的皮膚有點焦黃了,他仍然沒有感覺。桑結悄然離去,心說儘管尊者行為不檢,違拗著佛門清規,但卻是一個天生的修法聖者,沒見他怎麼修鍊,他的入定成就卻已是一般的密宗修鍊者隱居深山十年都達不到的。但是攝政王桑結沒想到,在他離開十多分鐘後,侍衛喇嘛鼎欽的輕輕一句話,就把香火燒不醒的倉央嘉措喚醒了:『主人,寧瑪僧人小秋丹希望見到你。』

「小秋丹雖然是具備灌頂資格的寧瑪派高僧,但不是領袖級人物,沒有資格進入格魯派的頂髻道場布達拉宮,只能在街市或者拉薩河邊的田野裡等著倉央嘉措。倉央嘉措去了。遺憾的是,在關於倉央嘉措的所有文字記載和口頭傳說中,都沒有留下這次見面的地點和內容。我們只知道以這次見面為開端,倉央嘉措又開始像先前那樣經常走出布達拉宮去別處打發時光,而且時不時有情歌脫口而出。發到我郵箱裏的『光透文字』和《西藏日報》上的『光透文字』裡的情歌,都是這個時候產生的。與此同時,倉央嘉措情歌開始迅速在拉薩民間流傳,很快就是婦孺皆知,人們傳頌著情歌,也傳頌著一個走下神壇、情深意長的六世達賴喇嘛。

「接著,就像民間流傳的那樣,發生了毒箭射殺攝政王桑結的事件。這天,桑結帶人前往色拉寺主持一年一度的馬頭明王神怪金剛橛朝拜儀式,歸途中右前方射來一支毒箭,射在了坐騎的脖子上,坐騎當場死亡。衛兵追向了射箭者,追到的卻是射箭者拔刀自殺的軀體。自殺的人穿一身蒙古服裝,面相卻是典型的藏民,所以連攝政王桑結也發懵:這個剛烈的不讓自己變成活口的人,到底是受了誰的指派?倉央嘉措得知後,來到布達拉宮攝政王寢宮問候。他說:『上師啊,我知道他們不想讓我佔據達賴喇嘛的無畏雄獅寶座,我把寶座讓出來就是了,為什麼還要向你射來毒箭呢?』攝政王桑結說:『聖明的尊者你不能這麼說,他們的目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權力。我迄今沒有把權力交給你,就是不想讓你成為毒箭射殺的目標。至於我,就是死也不想把西藏的政教大業託付給蒙古人,大皇帝也不想,所以我是替西藏承擔著危險,替大皇帝承擔著危險。不是你連累了我,而是我連累了你。好好做你的教主,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最出色的達賴喇嘛,會用觀世音菩薩和蓮花生大師的力量,消滅所有政教的敵人、格魯巴的剋星、走向陰謀的叛誓者。』

「謀殺失敗後,蒙古和碩特部首領拉奘汗和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再次以激烈的言辭呈奏康熙皇帝,要求廢除倉央嘉措,懲罰攝政王桑結。奏摺端出了薩迦派的八思旺秋和噶瑪噶舉派的噶瑪珠古,說以他們兩位為代表的薩迦、嘎舉兩派高僧都已寒心徹骨,如果大皇帝不管,西藏各教派都將不再服從格魯派的噶丹頗章政權,而信奉格魯派的蒙古人也將改宗其他教派。尤其重要的是,這一次的奏摺裡,他們用蒙藏兩種文字附錄了幾首從民間搜集來的倉央嘉措情歌,並改動辭彙,誇張了所謂的宣淫含義。康熙皇帝意識到這已是西藏內亂的前兆,為穩定政局,立即頒詔,與蒙古和碩特部首領拉奘汗和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以及其他信仰格魯派的蒙古部落同時宣佈,不承認倉央嘉措是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

「倉央嘉措知道了,詩人和歌者知道了,這對他來說應該是最大的打擊。此前儘管有拉奘汗和策旺阿拉布坦的陰算陽攻,但畢竟有朝廷有大皇帝的認可和明裏暗裏的撐台,這次卻不同了,天塌了下來,人又往哪裏躲呢。倉央嘉措不作任何幻想和努力,唯一的反應就是做詩唱歌:

背後使壞的惡龍,

不管它多麼兇狠,

為摘到前面的蘋果,

我敢拚了這條命。

又唱道:

奔騰的江水去了,

跳躍的魚兒沒了,

只有龍女措曼吉姆,

那是終身不去的伴侶。

「措曼吉姆出現了,她是誰?在哪裏?為什麼在這個天塌地陷、命途危殆的非常時刻,她成了他唯一的寄託?」

梅薩說:「你是不是想說倉央嘉措又有了情人,已經移情別戀?」

香波王子說:「對,這個愛人太重要了,因為接下來就是倉央嘉措的失蹤。他能失蹤到哪裏去?是拉奘汗或者策旺阿拉布坦綁架了他?似乎不大可能,遠離西藏政權、已經不被眾蒙古施主和朝廷承認的倉央嘉措在他們眼裏不過是個廢物。是攝政王桑結軟禁了他?可能性更小,這時候的桑結已經做出避其鋒芒、以退位穩定西藏的決定,正在安排攝政王的權力移交事宜,無暇他顧。是寧瑪僧人小秋丹藏匿了他?也不合情理,因為倉央嘉措面臨的不是生命危險,而是廢黜,藏匿不藏匿都改變不了他的命運。唯一的可能是,倉央嘉措覺得既然連大皇帝都不承認自己是六世達賴喇嘛,不如索性做一個安時順處的平民。他來到龍女措曼吉姆身邊,再也不回布達拉宮了。當然對我們來說,重要的不是倉央嘉措是否和措曼吉姆待在一起,而是哲蚌寺『授記指南』給我們指出了措曼吉姆是我們開啟『七度母之門』的下一個目標。措曼吉姆的任何信息,都可能和伏藏有關係,甚至能直接導致掘藏的成功。」

梅薩說:「可我們現在並不知道措曼吉姆到底在哪裏,兩種『光透文字』的共同點給我們的依然是迷茫。」

香波王子說:「但也並不是無跡可尋。倉央嘉措失蹤後半個月,拉薩發生了一起火災,朝拜的信徒當場抓到了縱火的人,居然是一個喇嘛。但這個喇嘛很快被趕來救火的墨竹血祭師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打死了。既然縱火者已經受到懲罰,也就沒有人再去追究他為什麼縱火,縱火案不了了之。我現在有這樣一種聯想,為什麼要打死縱火者?很可能是不想留下活口。誰不想留下活口?一定是同夥,也就是說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跟縱火者是一夥的,都屬於『隱身人血咒殿堂』。他們一直都在追殺瑪吉阿米和她的孩子,現在卻出現在了火災現場,為什麼?」

梅薩說:「你是說他們來火災現場也是為了追殺,追殺措曼吉姆,縱火是追殺的另一種方式?」

香波王子說:「對。雖然瑪吉阿米死了,但『隱身人血咒殿堂』一直沒有放棄對倉央嘉措其他情人的追殺。尤其是對那些懷了孕的女人,不管她懷了誰的孩子,只要和倉央嘉措有過交往,格殺勿論。」

「他們燒死了措曼吉姆?」

「肯定沒有,因為火災之後倉央嘉措還在失蹤,更重要的是,我們沒看到詩人有一句控訴火災的詩歌。」

「那我們趕緊去火災現場吧,還坐在這裏幹什麼?」

香波王子說:「在所有關於這場火災的記載中,都沒有提到現場,只是說拉薩。拉薩這麼大,又不是一個城牆城門圍攏的地方,不可能全城著火,肯定是有意不記載的。為什麼,縱火案發生的地方居然如此機密,連教典史籍都要遮掩?當然越機密的東西就越有價值,措曼吉姆的所在地和火災現場應該是一致的,只要找到一個,就能發現倉央嘉措的行蹤,也就能靠近我們的目標。我堅信我們離『七度母之門』的最後揭曉越來越近了。」

梅薩說:「你剛才說朝拜的信徒當場抓到了縱火的人?有朝拜的信徒,就說明火災現場是一座寺院。」

香波王子說:「既然火災焚毀的是寺院,肯定會修葺或者重建,如果我們查到火災之後的一兩年內,拉薩修葺和重建寺廟的情況,不就可以鎖定火災現場了嗎?」

梅薩說:「對啊,應該去西藏社會科學院,這種地方總有一些熱愛本地歷史的人,知道哪朝哪代哪座建築多了一塊石頭少了一塊磚。」

兩個人起身,同時喊道:「買單。」

6

一出餐廳,他們就看到樓梯口和大廳裡站著好幾個警察。香波王子和梅薩趕緊縮回到餐廳,問那個康巴漢子裝束的服務員,還有什麼地方能走出去?

服務員說:「你們就是在一起說說話,怕什麼?」

香波王子一愣,這才意識到警察是以檢查賣淫嫖娼為借口的,他們把注意力放在留宿的房間裡,想不到都下半夜了,還有人在餐廳喝奶茶。而對這樣的檢查,酒店旅館一律反感,沒有人主動告訴警察,餐廳裡還有一男一女。

香波王子說:「畢竟我們不是夫妻,警察要是反映給她丈夫,說不清啊。」

梅薩說:「你怎麼不說反映給你老婆?」

香波王子說:「那就更說不清了,本來我就有點花心。」

康巴漢子裝束的服務員說:「好吧,跟我來。」

他們走向洗手間,再走向雜物間,開門出去,便有一個室外的狹窄樓梯,通向旅館後院。服務員領他們走下樓梯,指了指鐵柵欄的圍牆,然後就走了。他們來到鐵柵欄跟前,覺得有點高,走了一圈,看有一處地上摞著幾塊木料,便踏了上去。

香波王子說:「你自己翻,還是我抱著你翻?」

「你能抱動我?」

「試試吧。」香波王子張臂就抱,梅薩下意識地躲開了。

「還是我自己翻。」她抬腳跨上去,雙腿一起一落翻到柵欄外面,就要跳下去,不禁驚叫一聲,「下面有警察。」

但已經來不及了,傾斜的身體贅著梅薩,她只能跳下去。

香波王子抓了一把沒抓住她,喊道:「哎呀,哎呀,我們怎麼這麼倒霉。」喊罷,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了下去,儘管他已經聞出來也看清楚,下面等待他們的比警察更可怕。

兩個人一前一後掉進了一個大糞池。似乎糞池並不正宗,是一個廢棄的地基坑,天長日久就積累了滿坑的汙水和泔水、狗屎和人糞。香波王子站在糞池裏,臟物幾乎淹過他的喉嚨。他一手攙著梅薩,一手在不堪入目的漂浮物上劃著,掙扎著靠向池沿。

碧秀說:「王頭,你可以啊,每搜查一個酒店,你總是帶我們在後面等著,果然等到目標了。」原來碧秀讓重案偵緝隊協助抓捕,重案偵緝隊的人從前門進去是公開的,他們三個人從後麵包抄是隱蔽的。

碧秀搬起一塊石頭砸向香波王子和梅薩,沒砸上,飛濺的糞花反而讓他連連後退,他掏出槍就要瞄準。

王岩嚴厲地說:「任何罪犯,只要不威脅到你的生命就不能擊斃。如果你執迷不悟,故意殺人,吃不了兜著走。」

碧秀:「我不過是做做樣子,震懾住他們。」

王岩說:「用石頭砸,也是做做樣子嗎?」

碧秀咬牙切齒地說:「那是為了讓他們吃屎。」

卓瑪從不遠處的柳樹上撇下一根枝條,伸過來讓他們抓住,然後拽他們來到了岸上。他掩著鼻子說:「你們怎麼往這個地方跳,眼睛瞎了?」

香波王子一把一把從頭上、脖子上撥拉著髒東西說:「逃命的人,顧不了那麼多。」

梅薩「哇哇」地吐著,汙水流了一地。

碧秀說:「這就叫狗急跳牆。」

香波王子說:「你罵我可以,別罵狗,罵狗就是罵你自己。」

他們太髒了,王岩和碧秀伸手要抓,又都把手縮了回去。香波王子立刻意識到大糞池的出現原來是為了防止警察抓住他們,他脫下外面的風衣,使勁朝警察甩著髒水,逼得他們不敢靠近,然後拉起梅薩奪路而去。

香波王子熟悉拉薩的街道,加上黑夜的掩護,瘋跑了半個小時後,甩掉了警察。他們喘息不迭地走向了拉薩河。

他們拉開距離,躲藏在河邊茂密的柳林裡,脫光自己,鑽進了拉薩河。即使是夏天,拉薩河也是冰冷刺骨的。但骯髒比寒冷更可怕,他們使勁洗著,恨不得把五臟六腑翻出來也洗一遍,直洗到天亮才罷休。

香波王子穿上洗過的濕衣服離開了河邊,等回來時,手裏提著裡裏外外兩套新衣服和毛巾肥皂。兩個人再次分開,又跳進河裏打上肥皂洗了一遍,這才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坐到河邊的石頭上。身邊是曬了一地的鈔票,以及證件和手機。

香波王子把裝著大餅和礦泉水的膠袋丟給梅薩說:「吃吧,吃飽了我們去社會科學院。」

梅薩「哇」地就吐:「快別說吃了。」說著,一腳把膠袋踢到了身後。

香波王子說:「總要洗洗腸胃吧。」說著咕嚕咕嚕喝光了一瓶礦泉水,然後仰身躺倒,眯眼望著藍天,感嘆一聲,「我們真是幸運啊,連大糞都在幫助我們。」

梅薩不望他:「說這話真噁心。還吃,別吃了好不好?」

「沒吃啊。」香波王子忽地坐起來。

一陣吧唧吧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兩個人幾乎同時回頭,同時喊起來:「山魈?」

山魈已不在鐵籠子裏,而是被拉卜楞寺的鬍子喇嘛牽狗一樣用繩子牽著,正在享用被梅薩踢到身後的大餅。距離這麼近,他們嚇壞了,趕緊起身。

梅薩迅速從地上拾起晾曬的鈔票、證件和手機,躲在了香波王子身後。

鬍子喇嘛說:「我們以前見過。」

香波王子說:「是啊,見過,在拉卜楞寺。」

鬍子喇嘛說:「它好像很熟悉你們,不熟悉的人,給它東西,它都不吃。」

香波王子說:「它是獨腳鬼太烏讓,是護持伏藏的神靈,又是一個已故賢者的寄魂獸,這個賢者名叫邊巴,是我們兩個的老師。他一生研究『七度母之門』,現在死了,又寄魂於山魈,想繼續關注『七度母之門』。」

鬍子喇嘛說:「原來你們是它的學生,學生見了老師不行禮,逃跑什麼?」

香波王子趕緊把腰彎了彎:「邊巴老師你好。」

梅薩也說:「邊巴老師,你可要保佑我們,我們是來發掘『七度母之門』的,這也是你的遺志。」

山魈發出一陣人似的「喂喂」聲,似乎是回答:「你們好。」頭卻低著,貪饞地啃著大餅。

香波王子說:「看來它很長時間沒吃東西了,你好像不喂它?」

鬍子喇嘛說:「我一個外來的僧人,靠化緣度日,我都吃不飽,還能顧得了它?」

山魈抬起了頭,哭了,眼淚滴答下來。

梅薩說:「太可憐了,邊巴老師。」

香波王子說:「我給你錢,給你錢,你可不能餓著邊巴老師。」

香波王子從梅薩手裏要過幾張還沒有完全曬乾的百圓鈔票遞了過去,看遞不到鬍子喇嘛手上,就朝前走了兩步。就在這時,山魈一躍而起,伸出長長的前肢,抓了香波王子一把。香波王子的脖子上頓時有了幾道血印子,丟下錢,趕緊後退。山魈暴躁地撲打著,皺起鼻子和嘴唇,朝他哈哧哈哧吹著氣。

「為什麼?為什麼?邊巴老師為什麼?」香波王子問。

鬍子喇嘛拉緊繩子,開心地說:「行了行了,抓一下就夠了。」又朝香波王子說,「它這是責怪你呢,你肯定做錯什麼了。」

「我能做錯什麼?邊巴老師,你說。」

山魈再一次朝他撲來。鬍子喇嘛拽不住它,踉踉蹌蹌往前走:「快走啊,還站著幹什麼?」

香波王子和梅薩趕緊離開,走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著。

梅薩眼淚汪汪的:「邊巴老師,你保重。」

山魈好像很留戀她,立刻不兇悍了,坐到地上,深情無比地用琥珀色的眼睛送出了兩道很亮很亮的淚光,然後「喂喂喂」地叫起來。叫著叫著,又開始號,委屈得就像被人丟棄的孩子。

7

西藏社會科學院在布達拉宮以東、大昭寺以北的色拉南路上。計程車帶他們來到這裏後,他們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六。門房要他們後天再來。

香波王子說:「我們是北京來的,尋找專家,諮詢一個重要問題,後天我們就要走了。」

門房同情地問:「你們要尋找哪方面的專家,諮詢哪方面的問題?」說著拿起了電話。

香波王子說:「我們的問題是公元1703年也就是康熙四十二年之後的兩年內,拉薩哪些寺院進行過修葺和重建,你看找誰合適?」

門房撥通了一個電話說:「次登老師,有兩個北京來的人找你。」然後把電話給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客套了幾句,便把問題提了出來。

對方說:「你們還是去問問扎西旺堆吧?」電話扣了。

門房嘀咕了一句什麼,又撥了幾個電話,對方都說,這樣的問題,最好去問扎西旺堆。

香波王子作著揖對門房說:「求求你了,一定幫我們找到扎西旺堆。」

門房「噗嗤」笑了,說:「扎西旺推是我兒子,他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就踢給了我兒子。因為我說過,我兒子將來一個頂他們一百個。他們這是記了我的仇,挖苦我呢。」

香波王子說:「那就去問你兒子吧。」

門房笑得更開心了:「我兒子知道什麼,他才七歲,不喜歡上學,整天逃學在家裏,藏文漢文還識不全呢。有這點時間,你們還不如去西藏大學問問,那裏的專家教授比我們社會科學院多。」

香波王子和梅薩坐計程車直奔江蘇路上的西藏大學。雖然是星期六,但歷史系的教授講師們都在開會,一部分在開評職稱會,一部分在開一個有美國藏學家參加的學術交流會。從兩個會場上叫出來了四個飽學之士,請教的結果是得到了幾乎一致的回答:重要寺院的重大修葺和重建都是可以查到的,但就是查不到1703年之後兩年內拉薩寺院修繕的記載。「要不你們去問問扎西旺堆?」

走出西藏大學時梅薩說:「一個門房一句展望兒子未來的狂言在西藏學術界居然引起這麼大反響,到處都知道,都在極其認真地挖苦,心眼也太小了吧。」

香波王子說:「認真挖苦的背後恐怕另有原因,就是這個孩子值得他們這麼做,更何況還不一定是挖苦呢。」

梅薩說:「你的意思是我們去見見這孩子?」

他們沒想到早有一個飽學之士跟上了他們,並且正在畢恭畢敬地電話告訴一個叫秋吉桑波的人:「師傅,這一男一女真的是在打聽公元1703年以後拉薩寺院的修葺和重建。」電話裡傳來秋吉桑波蒼老的聲音:「啊,也許,也許等待已久的時間已經到了,隨時告訴我他們的行蹤。」

香波王子和梅薩又返回西藏社會科學院。

門房得意地問:「怎麼樣,我兒子名氣大吧?」

香波王子說:「你讓我們跑來跑去原來就是為了炫耀你兒子呀?」

門房得意地笑笑說:「生一個這樣的兒子不容易啊,走,見我兒子去。」那口氣,好像他兒子已經是一個大人物了。

門房帶著他們來到社科院住宅樓下。他兒子一個紫紅臉蛋、黝黑膚色的孩子正和一隻小狗你追我攆。門房招手喊道:「過來過來,有人請教問題來啦,他們從北京來。」他把「請教」說得既響亮又嚴肅,然後鄭重其事地介紹道,「這就是你們要見的扎西旺堆。」

小孩和小狗一起跑了過來。香波王子覺得讓自己請教一個拉著鼻涕的七歲小孩太不成體統,叉起腰,「哼哼」一笑說:「我今天來考考你。」

孩子用袖筒揩了一下鼻涕說:「嘻嘻,你不是老師,你怎麼也說考考你。」

香波王子說:「你怎麼知道我不是老師?」

孩子說:「我的老師身邊沒女人,你身邊有女人。」

香波王子說:「這麼說你的老師是個佛爺,你是佛徒?」

孩子點點頭。

香波王子說:「好好聽著,我問你,公元1703年也就是康熙四十二年之後的兩年內,拉薩哪些寺院進行過修葺和重建?」

孩子說:「你打聽的是秘密。」

香波王子頓時愣了:「你怎麼知道是秘密?」

孩子說:「知道了修葺和重建,就知道了哪些寺院發生過火災,火災是秘密。」

香波王子問:「誰給你說的火災是秘密?」

「不記錄的都是秘密,色拉寺的喇嘛都這麼說。」

「你去過色拉寺?」

「我家住在色拉寺。」

「你家不住色拉寺,你家住在色拉路。」

「色拉路走到頭就是色拉寺。」扎西旺堆說著就要走。

香波王子忽地蹲下抓住他說:「你還知道什麼?」

孩子說:「還知道你們……我不說了。」掙脫香波王子的手,追向跑遠的小狗。

門房咂著嘴說:「怎麼樣,你們評價一下。」看著孩子一個跟頭栽倒在地,心疼地跑過去,「慢點,慢點。」

香波王子獃獃地望著孩子說:「我們遇到靈童了,他肯定是某個活佛的轉世,只是現在還沒有被請到寺院裏去。他才七歲,如果不是前世的安駐、靈識的附體,就算他早熟,他是天才,也不可能知道這些。而且他似乎知道我們要來,我們是幹什麼的,他相信我們跟他的緣分,最終還是說出了只有他知道的秘密——色拉寺。」

梅薩臉上掠過一絲憂戚的神情:「不,我不認為他是某個活佛的轉世靈童。」

「你怎麼這麼說?」

梅薩望著地面,思考著說:「我也許正面對一個伏藏學研究的實例。從伏藏到掘藏,幾千年、幾百年的漫長時間裏,可以變幻出無數種類的傳承。其中一種是空行母使出神變願力借腹胎授,得到胎授的人是個中間環節。就像傳送雞毛信的孩子,一俟掘藏者出現,就會有意無意把胎授的掘藏信息送出去。送出去就完成了使命,空行母的願力就會消失,有時僅僅是靈性和表達的消失,有時是生命的消失。這就是說,傳承的鏈條裡,最終的掘藏者實際上是一個過河拆橋的人。他要拆掉很多橋,因為正確而偉大的掘藏只能出現一次,關於伏藏的各種信息也只能出現一次。如果出現第二次,那就是一個既沒有伏藏,也沒有掘藏的混亂過程,就意味著『第一次出現』沒有結果。既然沒有果,也就沒有因,於是就形成了一種既沒有因也沒有果的現象。而佛是因果的聚合,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或者,因就是果,果就是因,無因無果或者只有因沒有果的世界是佛以外的世界。」

香波王子點著頭說:「你是說,我們已經害了孩子?」

梅薩緊張地說:「也許是孩子害了我們。」

院子裏突然出現了一群香波王子和梅薩從未見過的喇嘛,他們頭戴黃色五佛冠,身披背綴寶石帶的紅色大披風,似乎是從密宗法會現場風風火火跑來的,有的手裏還拿著金剛杵的法器。他們四下看看,直奔有孩子的地方。

「扎西旺堆,誰是扎西旺堆?」一個國字臉的喇嘛問。

門房牽著孩子的手問:「你們也是來請教問題的?明天來吧,今天扎西旺堆很忙。」他仍然把「請教」說得既響亮又嚴肅。

國字臉喇嘛沖向孩子,揪住他,聲色俱厲地問:「你給那兩個人說什麼了?」

孩子嚇壞了,「哇」地哭起來。國字臉喇嘛的盤問愈加急切。

門房說:「你們要幹什麼,請教是這樣的態度嗎?」

五大三粗的國字臉喇嘛一把抱起孩子,嚇唬道:「快說,不說就把你抱走。」另外幾個喇嘛把門房朝一邊推去。

門房意識到事情有點嚴重,一點得意也沒有了,分開那些喇嘛,撲過去抱住兒子,把剛才兒子和香波王子的對話敘述了一遍。

「色拉寺,扎西旺堆說到了色拉寺。」國字臉喇嘛拿出手機打給了派他來的秋吉桑波,得到的指示是,把那一男一女抓到大昭寺來,告訴他們色拉寺不能去,那是魔鬼的指引,是自投羅網,所有的逆緣者,將在色拉寺門口攔截他們。國字臉喇嘛放下手機,指揮眾喇嘛去追攆香波王子和梅薩。

香波王子和梅薩已經朝社科院大門外跑去。他們從北京開始,一直都在逃跑,已經鍛煉成逃跑的能手,一群五佛冠壓頂、大披風裹身的喇嘛豈是他們的對手。逃跑和追逐幾乎沒有形成,他們就不見了蹤影。

香波王子和梅薩其實並沒有跑遠。他們來到社科院外面沿著圍牆跑了半圈,突然又翻牆回到了院子裏。他們實在想知道,是不是就像梅薩說的,那孩子一旦說出只有他知道的秘密也就是把胎授的掘藏信息送出去,就會喪失靈性和表達,甚至生命。

滿院子都是人,都在議論剛剛發生的事情。香波王子和梅薩聽了聽,知道喇嘛們一走,孩子就不會說話了,像把魂兒嚇跑了似的。孩子和那個以兒子為榮的門房父親已經去了醫院。

離社會科學院最近的是林廓北路的區人民醫院。

在一樓急診科的病床上,香波王子和梅薩再次見到了那孩子。孩子正在打吊瓶。門房一臉苦相地守在床邊,一見他們,厭煩地扭過頭去。梅薩趕緊歉疚地哈哈腰。

香波王子給孩子做著鬼臉說:「我今天來考考你。」

孩子獃癡地用舌頭舔舔流下來的鼻涕,又把指頭放到嘴裏吮吸著,一點機靈勁也沒有,好像傻了,已經不認識他們了。

香波王子還想說什麼,梅薩扯扯他的衣服說:「快走,再待下去就有麻煩了。」

計程車駛出林廓北路,沿著色拉路往北,直奔色拉烏孜山。山下就是色拉寺。

8

色拉寺內外有許多眼睛觀察著來路上的汽車,那是一些嚴陣以待的眼睛,藏匿在綠樹叢中、汽車裏面、遊客堆裡、殿廈窗前。那些眼睛又是各不相謀的:王岩、碧秀和卓瑪一夥,阿若喇嘛、鄔堅林巴和另外幾個雍和宮的隨從喇嘛一夥,智美和索朗班宗一夥。

骷髏殺手還是獨行俠的樣子,卻顯得比誰都瘋狂。他乾脆剃成了光頭,穿起了袈裟,用黑氆氌蒙住了嘴臉,坐在了山門右側售票處的窗下。骷髏刀就在袖子裏,只要香波王子來買票,他就會一刀捅進對方的肚子。他再次拿出手機看了看,那裏有黑方之主剛剛發給他的短訊:到現在還沒有得手,你的機會不多了。

鄔堅林巴到處轉了轉,跟幾個色拉寺的喇嘛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然後拿出手機撥通了智美:「對一個獨立清潔的開啟『七度母之門』的掘藏者來說,任何一個試圖參與或阻攔掘藏的人都是絆腳石、逆緣者,而最大的逆緣來自色拉寺,色拉寺管委會已經緊急通知所有劄倉的喇嘛,一旦見到那一男一女,立即抓到阿巴劄倉聽候處置。現在香波王子和梅薩的照片就在喇嘛們手裏傳來傳去。」

智美問:「是誰向色拉寺通報了掘藏者的行蹤?」

鄔堅林巴說:「秋吉桑波,他不光通知了我們,也給色拉寺管委會打了電話:『香波王子和梅薩正在接近色拉寺,色拉寺將受到教界各派各僧團的關注,誰是政教的敵人、格魯巴的剋星、走向陰謀的叛誓者?啊,我不說你們也知道,現在就等著』七度母之門『的伏藏現世呢。』那一刻,秋吉桑波蒼老的聲音變成了古歌:『色拉寺,色拉寺,代表堅守的色拉寺,代表西藏的色拉寺。』秋吉桑波名揚教界,受到眾僧推崇,他的話是有分量的。」

智美又問:「你認為這樣不好嗎?」

鄔堅林巴說:「說不上,也好也不好。色拉寺的密宗道場阿巴劄倉是倉央嘉措時代駐紮西藏的蒙古和碩特部首領拉奘汗主持修建的,是拉奘汗的頌經修法院。拉奘汗主持修建的還有色拉寺最雄偉的建築一百八十根柱子的色拉措欽大殿。拉奘汗是倉央嘉措的敵人,敬信倉央嘉措並試圖弘揚倉央嘉措精神的香波王子,在色拉寺的阿巴劄倉會得到怎樣的待遇是可想而知的。」

智美說:「既然你們教界有人認為『七度母之門』是偉大的伏藏,那就需要堅定頑強的發掘,也需要更加堅定頑強的保衛。對色拉寺來說,他們要做的就是把自己變成保衛倉央嘉措遺言的堡壘,哪怕付出所有喇嘛的生命。而掘藏者要做的,就是經受一次比一次嚴峻的考驗。如果他經受不住,就說明空行護法已經根據佛界蓮師的旨意,取消了他作為掘藏者的資格。」

「不管怎麼說,秋吉桑波阻止掘藏的行為是罪不可赦的。」

「也許秋吉桑波阻止的僅僅是香波王子的掘藏。和香波王子一起上路掘藏的,還有梅薩和我,我是佔卜之神,我身邊現在還有倉央嘉措的情人索朗班宗的轉世,她已經成為助我掘藏的法侶。」

「你給我說這些幹什麼?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對你充滿期待,期待你是唯一的掘藏者,但目前為止,你還沒有一步是走在前面的。你僱人搶了『光透文字』,也沒翻譯出來,色拉寺也是秋吉桑波通知我們的。」

智美說:「我找了熟悉伏藏語言的專家,也翻譯了出來。不過很難理解,還是得依靠我的佔卜,我一直在祈禱,但卜神還沒有安駐到心裏,暫時沒有結果,所以我很懷疑秋吉桑波通知的可靠性。」

鄔堅林巴說:「哦,是這樣,那就隻好相信秋吉桑波的通知了。在阿若喇嘛這裏,不動佛的明示也沒有出現,不知道為什麼。」

透過計程車的車窗,香波王子和梅薩緊張地觀察著前面的色拉寺。從遠處看,白牆紅頂金瓦飾的色拉寺就像一面打開的扇子,綠樹是它的鑲邊,也是它的把柄。比起層層疊加的哲蚌寺,它顯得平坦而流暢,少了些威嚴和霸氣,多了些神秘和超脫。

就要到了,計程車慢了下來。香波王子盯著色拉寺左側台地上白色的展佛牆,突然一掌拍在了自己腦門上:「停車。」

計程車停下了,離山門還有兩百米。

香波王子突然問:「我們為什麼要去色拉寺?」

梅薩說:「因為我們確定它就是火災現場。」

香波王子說:「可是我又想,既然有人想在色拉寺縱火燒死措曼吉姆而沒有燒死,那措曼吉姆還會呆在色拉寺嗎?或者火災之前,或者火災之後,她和倉央嘉措肯定已經離開那裏躲藏到別的地方去了。因為火災發生半個月以後,倉央嘉措才結束失蹤,也就是說色拉寺不是他和情人措曼吉姆最後的藏身之所。既然措曼吉姆和倉央嘉措已經離開色拉寺,我們還去那裏幹什麼?」

梅薩說:「對啊,你這個思路很奇特,似乎也很正確。要命的是,你把三百年前的措曼吉姆和我們現在要找的措曼吉姆當作一個人了。」

香波王子說:「為什麼不能轉世?倉央嘉措三百年前的情人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又不是第一回了。還有,在《西藏日報》的『授記指南』和倉央嘉措情歌裡,提到措曼吉姆時,前面都加了『龍女』。既然她是龍女,我們就應該去有龍的地方尋找。當年文成公主進入西藏後,看到西藏的岩石土壤裡竟有海螺和貝殼,認為那是海底羅剎女的佩飾,西藏的地形就是一個仰臥著的海底羅剎女,而她所居住的布達拉宮東邊的臥塘湖便是海底羅剎女的心臟,必須建廟鎮之。這個建立在海底羅剎女心臟上的寺廟就是最早的大昭寺。海底羅剎女是龍王的女兒,自然就是龍女了。在這裏,倉央嘉措把措曼吉姆當成了龍女,當成了命途多舛時期唯一的寄託,其實隱含了他對未來的預知和對西藏的愛戀。仰臥著的海底羅剎女代表整個西藏,西藏的情人和情人的西藏,在倉央嘉措這裏是沒有區別的。」

「你是說『龍女』已經暗示了大昭寺?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不直接去大昭寺,還要費那麼大勁去調查火災現場呢?」

香波王子有點激動地說:「不調查火災現場,就引不出色拉寺,引出了色拉寺之後,我們才能判斷它是應該被排除的,否則我們還會猶豫。再說了,我們面對的選擇至關重要,僅靠『龍女』的暗示是不夠的,必須完全排除色拉寺,大昭寺才有可能成為毋庸置疑的唯一目標。你說了,唯一性是伏藏的鐵律,在達到唯一的選擇、唯一的途徑、唯一的發掘這個標準時,萬無一失是最基本的要求。我們決不能在這個時候,因為一時的急躁而讓已經迎面走來的『七度母之門』煙消雲散,或者丟失我們自己被加持的資格和被賦予使命的機會。當然還有更重要的,那就是儘管前面是色拉寺,但我看不到欣悅和亮麗的光芒。欣悅和亮麗在後面,後面是大昭寺。我感覺現在是早晨,太陽正從大昭寺冉冉升起,照得我後腦杓暖融融的。」

梅薩冷靜地問:「你現在能不能保證已經完全排除了色拉寺?」

「能,現在能,一分鐘以前還不能。」

梅薩點點頭,又一次點點頭說:「有一句話我本來不想說,但現在憋不住了:我真的很佩服你。伏藏本來就有聲東擊西的性格,告訴你它在色拉寺,實際上又會出現在大昭寺。」

色拉寺和大昭寺正好處在一條線上的南北兩極。計程車急轉折回,向南直奔大昭寺。

9

手機響了。香波王子一看來電顯示,喜出望外:很少主動打電話的珀恩措這次主動打了過來。他說:「太好了,太好了,能聽到你的聲音就好了,回家了吧,怎麼樣感覺,還是活著好吧?」

那邊一片沉默。

「說話呀,珀恩措。」

傳來隱隱的哽咽。然後是憤怒:「誰讓你報警了?警察來了,早就來了,很多很多,儘管他們沒有一個穿警服的,但我一看就知道是警察。我本來不想承認他們是警察,更不想讓他們發現,想悄悄溜掉,但他們還是發現了。」

香波王子驚訝道:「你還在三十六層高的大廈頂上啊?那就快下來,警察發現了不要緊,他們肯定是去救你的。」

珀恩措抑製住哽咽說:「我已經下不去了,警察昨天就包圍了京晶大廈,我堵死了樓梯門,他們正準備從最高的窗戶裡爬過來。」

「那你就不要讓警察爬了,打開樓梯門,自己下去。」

珀恩措的口氣嚴肅而峻急:「香波王子,你忘了我的話,我說過你報警就是逼我死,只要警察一出現,我立刻就跳,這不是威脅,是誓言,在藏族的世界裏,不可違拗的,只有誓言。」

香波王子呆愣著,一定是王岩報了警,但解釋是沒有必要的,對珀恩措來說,結果都一樣,她必須遵守誓言:只要警察一出現,她立刻就跳。香波王子恨不得即刻逮住王岩,讓他代替珀恩措去死。

「聽我說,珀恩措,我現在正式向你宣佈:我愛你,愛到你要我幹什麼我都答應,包括結婚,包括這一輩子就愛你一個。嫁給我吧珀恩措,帶著你的啞巴妹妹嫁給我,我會對你好,也會關照好你妹妹,一定想辦法讓你妹妹戒毒,戒毒。」香波王子望了一眼身邊的梅薩又說,「你的誓言可以改變,可以用新誓言代替舊誓言,我們虔誠拜佛,佛祖會同意的。」

手機裡傳來珀恩措憂戚傷慘的聲音:「我不信神,不信佛,我隻給自己保留了一點點信任,那就是人的誓言。現在,難道連這最後一點信任也要丟棄嗎?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是個不好的人,但我不想食言,食言是無恥的。」

「別這樣說,你可以來拉薩找我,我帶你去各個寺院走一走,看看什麼叫神聖,什麼叫虔誠和信仰。完了我保證你信佛,保證你永遠都想好好活著。」

「不必了,我的大腦已經指揮不了我,指揮我的是屁股。我坐在樓沿上,兩條腿搭在外面,屁股一抬,我就下去了,屁股不抬,我就還坐著。」

「那你就穩穩坐著,不要抬起屁股,想著我,想著你的啞巴妹妹。」

「不,我已經抬起來了,這是最後一次和你說話。」

「可我覺得才開始,我們慢慢說。」

珀恩措的聲音突然有些發抖,是抖抖索索的淒涼,是橫了心的泣別:「不說了,警察已經爬出了窗戶,已經站到了頂層平台上,正在走來,警察走來了。其實我明白,死亡不是毀滅,只是離開可惡的人間,重新做出選擇:下地獄,還是上天堂?我要走了,再見,香波王子,我愛你。」

「珀恩措,珀恩措……」

珀恩措的手機沒有關,傳來一聲尖叫,接著是「嗡」的一陣響,顯然是空中摩擦氣流的聲音。香波王子想像得出珀恩措攥著手機跳下去的情形,三十六層高的大廈頂層,她就這樣跳下去了。

轟然一聲響,接著就是死寂,什麼動靜都沒有了。

香波王子扔掉手機,沉默著,眼睛直勾勾望著前面。

「她還是死了,我沒有去救她。她其實是在等著我去救她的,可是我沒去,她就只能死了。一個宣佈自殺的姑娘,在她愛的人不救她的時候,她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不,你已經救了她,是她的男朋友……」

「別跟我提王岩,我仇恨這個名字。」香波王子覺得應該立刻去找王岩算帳,又想儘管王岩曾經跟珀恩措同居,珀恩措又是因他而自殺,但他是個警察,警察本來就應該是心如磐石、不徇私情的。錯誤也好,罪過也罷,嚴重的不是王岩,而是他香波王子。他捶打著自己的胸脯說:「我真後悔啊,要是我對王岩不抱幻想,不告訴他珀恩措的事情,珀恩措會死嗎?」

梅薩嘆口氣說:「這一路我看得很清楚,你已經儘力了。」

「不,你沒看清楚,其實我做得很自私,覺得告訴了她過去的男朋友,我就沒什麼責任,就可以解脫了。但她自始至終是依賴我、相信我的,是我把她推到樓下去了。」香波王子摸著脖子上的鸚哥頭金鑰匙,又說,「她曾經要我的護身符,我沒給,給她就好了,她也許就不會死了。」

他責備著,悔恨著,悲傷著,他一悲傷就要唱,或者他一唱就要悲傷:

去年栽下的青苗,

今年已成了小樹,

情人衰老的身軀,

比南弓還要彎曲。

梅薩聽著,難過得抽抽鼻子,一言不發。香波王子淚眼朦朧地望著車窗外的天空,唱得更加哀婉動人:

我和街上的大姐,

結下了三句誓約,

如同盤起來的蛇,

自己在地上散開。

梅薩拿出紙巾要他揩淚,自己的眼淚卻禁不住啪嗒啪嗒落下來。

香波王子扭頭望著她,一愣:「啊,你哭了。」

梅薩渾身一抖:「我哭了?我哭珀恩措,還有智美。」

香波王子搖頭說:「你不要掩飾,你是被倉央嘉措情歌感動了,我看到你眼淚中有情歌的影子。」

梅薩仰望天空,淚流滿面,忽然長嘆一聲說:「是啊,我控制不住,我流淚了。你放心,我沒忘記我的誓言,我會遵守它。從現在起,我的肉體,我的感情,都屬於你。你現在要,我現在就給你。」

香波王子一把抱住梅薩,使勁親吻她臉上的淚水,感慨和激動讓他渾身顫慄。

梅薩淚如湧泉,奔流不息。香波王子吻著吻著,忽然感覺不對了,他的熱烈和忘情並沒有得到梅薩的回應,她是冰涼而僵硬的,帶著不被融化的堅定。他身體後仰,仔細看梅薩的眼睛,驚疑不已,發現她臉上佈滿了悲戚甚至悲憫,她流的不是幸福的眼淚。同時她又讓他感到,她的確氣質不凡,是女人那種高貴而矜遠的氣質,是在異性面前單純到透明、超然到無邪的氣質,像西藏乾乾淨淨的藍天,載著陽光來到了人間。他心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明亮的眼睛,如同我永遠都在遙遙矚望的雪山和冰川。

香波王子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問:「梅薩,你怎麼了?」

梅薩嘆氣說:「你記得我的誓言的原話嗎?一字不差。」

香波王子說:「記得。」

梅薩說:「你背誦給我聽。」

香波王子點頭說:「『我也發誓,只要我身邊這個叫香波王子的人,為我唱的倉央嘉措情歌能夠感動我,讓我流淚,我就屬於他,包括我的肉體、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靈魂!』是不是一字不差?」

梅薩盯著他,沒有回答。香波王子猛然醒悟,剛才梅薩答應給他的只是「我的肉體、我的感情」,並沒有「我的心、我的靈魂」。

「梅薩,為什麼?」香波王子低聲問,心情沉重。

「答案在我的誓言裏。」梅薩說,「你記住了它,卻沒聽懂它。」

這時計程車停了下來。司機說:「到了,大昭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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