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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第一章 毒咒將臨
古茹邱澤喇嘛來到布達拉宮壇城殿,從密集金剛壇城走向勝樂金剛壇城,再走向大威德金剛壇城,然後停下,看著尊師瓦傑貢嘎大活佛正在壇城前閉目打坐,就站到一邊靜靜等候著。

瓦傑貢嘎大活佛睜開眼睛,慈祥地說:「準備好了吧?你一定能戰勝對手,雖然你的對手很強大。」

古茹邱澤說:「我知道尊師最後還想告訴我戰勝對手的法寶。」

瓦傑貢嘎大活佛說:「不要判斷,不要思考,內心的清晰、內心的湧盪就是你最應該表達的,你要隨心所欲。我相信你,你和你的本尊已經形神不二地融合在一起,你的表達,就是本尊神的表達。」

「明白了,隨心所欲。」古茹邱澤喇嘛說。

瓦傑貢嘎大活佛沒再說什麼,點了點頭,讓他去。

古茹邱澤沒有馬上離開,留戀地看了看主宰三座壇城的本尊神和四周的壁畫,去銅香爐裡上了香,輕聲念著經咒拜了拜。

十一年前,他就是在壇城殿、在尊師瓦傑貢嘎大活佛的指導下,考取了「拉然巴」,這是西藏格西學位的最高一等,說明他已經取得了顯宗方面的最高成就,有了進入拉薩上密院或下密院修習無上密法的資格。此後他在上密院苦修九年,三年一個台階,先後晉陞到「格闊」、「翁則」、「堪布」的職位。堪布是最重要的一個台階,不用苦修精進,任期三年後就是「堪蘇」。上密院的「堪蘇」按資格和修法成就,可以升任「東嶽法尊」,下密院的「堪蘇」可升任「北嶽法尊」。兩名法尊都是甘丹赤巴的繼承人。甘丹赤巴是甘丹寺的住持,而甘丹寺又是格魯派的第一根本道場,它的住持就是格魯派教法的最高成就者,是黃教的「教法第一」,在過去也是有資格代替達賴喇嘛執政西藏的第一人選,達賴喇嘛和班禪活佛見了都要起身迎接,賜座賜茶。但讓所有僧侶詫異和遺憾的是,古茹邱澤喇嘛在獲得上密院「堪布」職位,距離黃教教法之首的地位僅有幾年時間、一步之遙的時候,突然辭別上密院,回到了布達拉宮,回到了他最初的上師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瓦傑貢嘎大活佛跟前。

瓦傑貢嘎大活佛生氣地問他為什麼要回來。

古茹邱澤說:「聖教視師如佛,我想回到佛的身邊,有什麼不對嗎?」

「既然我是你的佛,那你就得聽我的。」

「尊師有什麼吩咐,我服從就是了。」

「明年我的任期就到了,你必須參加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的競任考試,我希望你接我的班。」

古茹邱澤用微笑做了回答。他心儀的就是布達拉宮,就是尊師瓦傑貢嘎的衣缽。他覺得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雖然不像甘丹赤巴那樣處於尊崇之巔,卻也有甘丹赤巴不及的地方,那就是他佔據著布達拉宮這座信仰的高峰。從教外和世界的眼光看,只有布達拉宮才是藏傳佛教的中心,它代表西藏,代表西藏宗教和文化的最高知名度,而他古茹邱澤喇嘛關注的,是聖教在教外的光大和對世界的影響,是大迷惘、大危機、大混亂時代,讓地球眾生堅定信仰、皈依愛善的可能,而不是格魯派自己對自己的完善,更不是格魯派僧人自己對自己的尊崇。

但是按照歷史慣例和布達拉宮管理委員會的規定,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的位置並不是按資質的晉陞和師徒之間的自然傳承,而是四年一次的考試競任,參加競任考試的都應該是上、下密院取得「堪布」職位的高僧和各大寺院擁有轉世資格的住持,必須在顯宗和密宗的證悟方面具有眾所周知的殊勝成就,有八年以上閉關苦修的經歷,以考官的身份參加過三屆以上全西藏的格西考試,並有兩種以上的著述流傳。每次競任由拉薩三大寺和布達拉宮權力機構選定兩名,勝者為王,敗者回家,相當殘酷。「回家」的意思是,你一旦失敗,不僅要罷免你的「堪布」或者「住持」職位,取消你的轉世資格,還要發落你到童年或青年時學經的寺院,終生不得有任何升遷。這樣的制度一方面是為了增加危險程度,減少競任者,一方面是為了給勝出者掃除最強勁、最容易產生仇恨的對手,所以只要參加競任,就都是野心勃勃,都要破釜沉舟。

現在,對古茹邱澤喇嘛來說,實現抱負的時機終於來到了,明天,明天就是第一場考試,他相信自己的實力,相信尊師瓦傑貢嘎大活佛的指導無往而不勝。

古茹邱澤離開尊師,快步回到布達拉宮西側自己的僧舍,一進門就看到昏暗的光影下,一個熟悉的人影坐在榻鋪上白晃晃的筆記本電腦旁。

人影背襯著牆壁,牆壁上沒有唐卡的佛像,沒有壁畫的神靈,也沒有法器念珠之類的掛飾,只有一張從畫報上撕下來的圖片寶貝似的裝在鏡框裏。圖片的景色是高聳連綿的雪山和一馬平川的草原。雪山白得耀眼,草原綠得發光,更有河流清澈見底,用一個S形的彎曲點綴其間。這邊是羊群,那邊是牛群。一個木頭的轉經筒橋樑一樣架在河床上。一股清香撲鼻而來,似乎不是人影的體香,而是草原的花香,溫暖如同躲在雲後的太陽悄悄散射著。

就像第一次她來他住所那樣,古茹邱澤有些說不清的激動:「妃寶來了?怎麼提前沒說一聲,是不是在擔心明天的考試?」

妃寶站起來:「不,對考試我一點也不擔心,我是來告訴你……」她欲言又止。

他拉開窗簾望著她,發現她的眼睛是紅腫的:「怎麼了?」

她說:「你弟弟死了。」

他「啊」了一聲,僵立著,突然感到天旋地轉。僧舍搖晃著,整個布達拉宮搖晃著,他朝前倒去。妃寶撲過去抱住他,把他扶到榻鋪上。他用雙手撐著榻鋪,滿眼含淚,長嘆一聲:弟弟果然死了。

「怎麼死的?」

妃寶搖搖頭不想說。

他又說:「那就是自殺。」

妃寶抽咽了一下說:「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但又想,萬一你明天正在考試,有人突然說起呢?不如你早一點知道。」

古茹邱澤沉默著,突然說:「你來得正好,來得正好。」

妃寶擦了一把眼淚:「你覺得好就好。」

古茹邱澤用傷感的口氣告別似的說:「我們開始吧,這是最後一次了。」他起身拉上窗簾,從白羊毛氈的榻鋪上拿開了白晃晃的筆記本電腦。

妃寶有些奇怪,這是突如其來的開始,沒有任何預先的提示。但是她知道她現在什麼也不能說,唯一要做的,就是迅速出離世俗界,在修鍊的狀態裡進入佛母的幻空之境,成為明王的助力和佛體的法贊。她是明妃,是他的修習女伴,她的存在就是為了讓他獲得並鞏固大樂與性空的證悟。她來到他面前,以「輪王坐」的姿態面對著他。

古茹邱澤喇嘛跏趺而坐,榻鋪就是蓮台,妃寶就是方便。他什麼也不想,就想著光明和幻空,世俗遠了,弟弟遠了,女人遠了,肉體遠了,大空大樂、離形去識的法爾境界就要出現了,馬上,馬上,就要出現了。

但眼看就要出現的「樂空雙運」卻始終沒有出現。古茹邱澤以為自己什麼也沒想,其實想了,他不可抑製地想到了弟弟,想到了從此和弟弟不會再有任何關聯的妃寶,想到了妃寶的過去和未來以及迷人的風情。他慘叫一聲,口吐鮮血,仰身而倒。

妃寶撲過去,搖晃著昏迷過去的他,喊著:「明王,明王。」看他不應,又換了叫法,「古茹邱澤喇嘛,古茹邱澤喇嘛。」還是沒有反應,她又喊,「邱澤哥哥,邱澤哥哥。」

他醒了,他一聽到妃寶叫他「邱澤哥哥」他就醒了。

妃寶說:「有個叫香波王子的來到了拉薩,我是說發掘『七度母之門』的具緣者來到了拉薩。」

古茹邱澤完全醒了:「你見到了?」

「沒有,只是聽說。」

「現在在哪裏?」

「已經去了大昭寺。」

古茹邱澤喇嘛坐了起來,深深地吸口氣,下地走向門外,又回來,在僧舍裡踱著步子:「來了,來了,終於來了。」然後堅定地說,「來,接著修鍊,我們必須用契證法性佛智的空樂成就來迎接這個神奇的具緣者,否則,我們就將和『七度母之門』分道揚鑣。」

2

好像法事剛剛結束,香波王子和梅薩一進入大昭寺廣場,就見喇嘛們從大昭寺門內蜂擁而出,袈裟的紅色泄洪似的覆蓋了廣場的灰白。他們兩個淹沒在喇嘛海裡,不停地說著「勞駕,勞駕」,分開人眾朝前擠去。好不容易擠到著名的「唐蕃會盟碑」前,喘了口氣,又朝著更靠近寺門的「勸人種痘碑」擠去。

「勸人種痘碑」是清乾隆五十九年為紀念接種牛痘治療和預防天花而立。大概是為了讓人知道天花會帶來滿臉麻子的後果,藏民用石頭敲出了遍體的坑窩。那些坑窩便代替文字成了石碑刻字的內容。香波王子正想把自己的發現告訴梅薩,就聽一聲法號從大昭寺最高層的金頂傳來。

喇嘛們猛地動蕩起來,朝著寺門流瀉而去。香波王子和梅薩被他們裹挾著,不由得奔跑起來。他們路過了被稱作「一百零八塊無字經石」的大昭寺門前磕頭石板,路過了售票窗口,極力想停下,但一停下就會有喇嘛過來推搡。等到沒有喇嘛推搡時,發現已經來到了大昭寺門內的辯經大院裏。

寺門很快關上了。喇嘛們星散而去,消失得一個不剩,隻留下香波王子和梅薩佇立在空落落的大院子裏。一河金光瀲灧的酥油燈,在大院東側的廊簷下無聲地流淌著。

香波王子望著天井說:「我們就這樣進來了,連門票都沒買。其實不是我們自己進來的,是他們抓我們進來的。」

梅薩問:「他們怎麼知道我們會來這裏?」

香波王子搖頭,正在恍惚,就見一個五大三粗的國字臉喇嘛突然從一河酥油燈後面閃了出來。他和梅薩一眼就認出,此人就是在西藏社會科學院的院子裏一把抱起孩子的那個喇嘛。

國字臉喇嘛信步走來,甩著袈裟袖子說:「大師說得不錯,你們去不了色拉寺,就會來大昭寺。」又指著大門說,「為了迎接你們,不到關門時間,我們就打發走了所有遊客。」

香波王子說:「不是我們去不了色拉寺,是不想去了。」

國字臉喇嘛說:「就是不知道你們對大昭寺知道多少,居然敢來這裏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

香波王子說:「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們已經失去自由。」

國字臉喇嘛說:「世界原本是個大羅網,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地糾纏在一起,根本就沒有自由,談不上失去。」

香波王子說:「你們準備幹什麼,把我們交給警察?」

國字臉喇嘛說:「秋吉桑波的信徒從來不做那種事情。」

梅薩問:「秋吉桑波?他是誰?」

香波王子說:「名揚教界的一代密法大師,西藏僧人都知道他。」

國字臉喇嘛點點頭:「也許你們很快就會見到他,也許你們一生都沒有機會認識他。他是所有掘藏人的師傅。」說著朝著三十步之外廊簷下的酥油燈吹了一口氣,一河酥油燈的燈苗頓時波濤洶湧。「在接待你們之前,我首先要搞清楚,你們憑什麼認定,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門』的所在地?」

香波王子冷笑著不說話。

國字臉喇嘛賄賂似的朝梅薩笑了笑,又說:「有時候誠實就是佛法,就是力量,你們是懂佛法有力量的人。」

梅薩對香波王子說:「伏藏只有證悟,沒有秘密,如果他不是具緣之人,就是知道了『授記指南』,『七度母之門』也會離他越來越遠。你就告訴他吧。」

香波王子說:「事實上我們是在尋找措曼吉姆的蹤跡,她是倉央嘉措的情人,曾經陪伴倉央嘉措度過了一段失蹤的日子。他們最初藏匿在色拉寺,色拉寺火災後,便來到擁有『一百零八塊陽光般鋥亮的經石』的大昭寺。這是『授記指南』告訴我們的,倉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在哪裏,『七度母之門』就應該在哪裏。或者說,措曼吉姆就在大昭寺等著我們,如果你知道她在哪裏,請你告訴我們。」

國字臉喇嘛說:「啊,你是說她還活著?」

香波王子說:「倉央嘉措的情人,總會以一種讓我們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相信會這樣。」國字臉喇嘛說,「古老的大昭寺不拒絕了解它的歷史的人,秋吉桑波大師也很想知道你們有沒有資格進入大昭寺,所以我要和你們談談。如果你們能令人滿意地回答我提出的五個問題中的三個,今天晚上,大昭寺對你們就是不設防的,你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香波王子說:「如果我們不能回答三個以上的問題呢?」

國字臉喇嘛說:「那就不僅僅是掘藏的結束,也是生命的結束。別忘了,不能繼續掘藏就意味著暴露了伏藏而又讓它夭折在你們的無能之中,『七度母之門』不會再有打開的可能了。這就等於你們毀滅了伏藏,刺穿了聖教的心臟,同時也刺穿了永生不死的倉央嘉措的心臟。你們將成為佛法的敵人、罪惡的叛誓者。而你們所在的這個地方,這個石板鋪成的院子,一千多年以來,從來沒有停止過懲罰教敵的行動。知道『隱身人血咒殿堂』吧?」

香波王子點點頭。

國字臉喇嘛說:「儘管在對待『七度母之門』上我們屬於讚美派,他們屬於仇視派,立場截然相反,但我們最終還是會把你們交給他們,因為他們畢竟是教內的人。他們是怎麼懲罰教敵的,恐怕你也知道。」

香波王子一臉僵硬的膽怯:「鑽剜經絡穴位。」

「不,還有比這更慘的。」國字臉喇嘛誇張地猙獰著。

「更慘的?」梅薩不寒而慄。

國字臉喇嘛瞪著香波王子:「如果你知道,就請你告訴她。」

香波王子似乎已經看到那慘不忍睹的場面,閉上眼睛說:「毒藥會進入教敵的身體,爛掉他的心,燒焦他的肺,撕裂他的肝,洞開他的腸子,把疼痛推向極端,讓所有的神經發出地獄煎熬的銳叫。要命的是,你身上沒有傷痕,誰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死的,也就誰也不會為你的死承擔法律責任。」

國字臉喇嘛糾正道:「進入體內的不是毒藥,是毒咒。」

香波王子問:「你們是不是把我們當成了新信仰聯盟的人,當成了烏金喇嘛?」

「不是我們,是『隱身人血咒殿堂』把你們當成了烏金喇嘛。烏金喇嘛和『隱身人血咒殿堂』都相信『七度母之門』是倉央嘉措遺言,是摧毀聖教的定時炸彈,前者想發掘『七度母之門』,後者想封藏或者毀滅『七度母之門』。你們是夾在中間的。你們是不是烏金喇嘛,說了不算,要看行動,看你們能不能發掘出真正的倉央嘉措遺言,看倉央嘉措遺言到底是不是對聖教的爆炸性羞辱。」

梅薩驚懼地望望天。黃昏了,陰影籠罩而來。大昭寺的森嚴壁壘從天而降,恐怖的鳥羽飛下雲端,匍匐在大天井的上面。毒咒似乎已經出現,正變成一根根無形的針芒,嗖嗖嗖地隨風遊弋。惡辣辣的利劍已經懸在頭頂,隨時都會砍下來。

3

大昭寺門內的辯經大院裏,國字臉喇嘛從袈裟袖筒裡拿出一紅一綠兩種金剛怒目的貼牌,帶他們來到了一左一右兩根黑黝黝的帶有羊圖騰殘痕的老柱子前。

他面朝他們,站定了說:「現在提問開始,第一個問題是,誰修建了大昭寺?」

香波王子生怕自己有誤,拽了一把梅薩說:「我們兩個都可以回答。」

國字臉喇嘛說:「當然,她是你的法侶。」

梅薩眉毛一抬,像是說:法侶?你任命的?

香波王子說:「先是唐妃文成公主給藏王提議,在海底羅剎女的心臟臥塘湖上建立寺廟,保佑藏土平安。這個提議讓尼妃墀尊公主激動,因為她從尼婆羅帶來的釋迦牟尼八歲等身像還沒有地方安置。尼妃得到藏王同意,親自監督填湖造廟,無奈那地方又是沙子又是水,地基不穩,築牆不牢,每建必倒。尼妃求助於唐妃,唐妃實地勘察了一番,拿出陰陽卜算,確定了挖沙填泥的方案。臥塘湖是一座沼澤地乾枯後遺留下來的堰塞湖,本身沒有泉眼與河水注入,沙子一挖,水就流走了。然後在沙坑裏填上從遠處背來的粘土作為基址,再用石料和粘土砌牆。運走沙礫和背來土石是一項繁重的勞役,奴隸不夠用,唐妃就使人從山神那裏借來一群群山羊充當運輸工具。於是效率大增,僅用了十二個月,有八座殿堂的寺廟就拔地而起。大昭寺最早的名字是『惹薩垂朗祖拉康』,意思就是『羊背土建造的神變佛堂』。後來蒙古人來到西藏,改稱『大昭』,大昭就是大廟。」

國字臉喇嘛說:「你還是沒說明白到底誰修建了大昭寺,是文成公主,還是墀尊公主?是藏王松贊乾布,還是山神派來的山羊?你不能說大家合力而為,因為秋吉桑波大師的要求是,你必須推斷出一千三百多年前建造大昭寺的工程中誰出力最多。」

香波王子賣弄地說:「這得從小昭寺說起,文成公主遠嫁吐蕃,最重要的嫁妝便是一尊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到了拉薩,一路都在行走的佛車突然陷進了泥沼淤沙裡,怎麼抬也抬不出來。公主說,罷了,就放在這個地方吧,反正藏地也沒有安置佛的寺廟。於是便在佛像四周立起四根柱子,懸掛著白錦帳,為之供養。隨後這個地方便建起了『甲達惹木切拉康』,也就是後來的小昭寺。既然文成公主帶來的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已經有了安置,尼婆羅墀尊公主帶來的釋迦牟尼八歲等身像,就無可爭議地安置在了『惹薩垂朗祖拉康』,即後來的大昭寺。大昭寺是為安置作為公主嫁妝的釋迦牟尼八歲等身像而建,嫁妝的主人尼婆羅的墀尊公主自然應該是大昭寺的修建者。重要的是,無論文成公主的『甲達惹木切拉康』,還是墀尊公主的『惹薩垂朗祖拉康』,在當時修建時並沒有大小輕重之分。數百年以後,經元、明、清歷次擴建,墀尊公主的『惹薩垂朗祖拉康』規模越來越大,這才有了『大昭』和『小昭』即大廟和小廟的區別。」

國字臉喇嘛連連搖頭:「你的回答我們非常不滿意。」他回身把一張紅金剛貼牌貼到右邊的老柱子上,又說,「滿意的回答應該是山羊修建了大昭寺,因為山羊是山神的兒子。山羊還起源了『拉薩』這個名字,這就是我要問的第二個問題:人們都說『先有大昭寺,後有拉薩城』,對嗎?」

梅薩趕緊說:「對對,是這樣,滿意了吧?」

香波王子斬釘截鐵地說:「不對,應該是先有布達拉,後有拉薩。當年松贊乾布之所以從山南雅礱河谷遷都臥馬塘,首先是紅山布達拉吸引了他。在修建大昭寺之前,布達拉紅山上已經有了砦洞宮室『曲結竹普』,贊普和妻子以及尼妃都住在這裏。這裏離天最近,險要而安全。至於『拉薩』這個名字,它就是『天地』或『神地』的意思,而不是『惹薩』即『山羊背土』的演變。」

國字臉喇嘛點點頭,把一張綠金剛貼牌貼到左邊的老柱子上:「這個回答我們很滿意。第三個問題:你說大昭寺是為安置釋迦牟尼八歲等身像而建,那為什麼現在大昭寺主供的卻是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呢?」

梅薩說:「換了一下唄。」

香波王子說:「是啊,換了一下。吐蕃三十六代贊普名叫赤德祖贊,他和王后生了一個兒子,聰明英俊,被視為天神之子,起名絳赤拉溫。天神之子大了要娶親,大臣們以為不妨按照先王松贊乾布的成例,娶個唐朝公主,才好般配,便派出和親使者前往長安。唐皇欣然允諾,金城公主千裡迢迢入藏和親,沒想到不幸已經發生,天神之子絳赤拉溫在金城公主到達一個月前摔死馬下。金城公主悲戚難忍,哭得死去活來。大臣們卻勸說她與其按照漢俗終生守寡,不如依了蕃俗嫁給老贊普赤德祖贊。於是金城公主便成了赤德祖贊的妃子,隆重的婚禮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朝拜文成公主帶來的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但這時佛像已經不在小昭寺了。原來先前松贊乾布的孫子十三歲的芒松芒贊即位,聽說唐朝欲派兵進藏接走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便把佛像移出小昭寺,藏於大昭寺明鑒南門內,砌牆堵死門戶,畫上妙音仙女作掩飾,一藏就是六十年。金城公主大為感慨,督促丈夫赤德祖贊立即把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迎請到大昭寺主殿供養,而原先在這裏的釋迦牟尼八歲等身像,又被迎請到小昭寺供養。」

國字臉喇嘛搖頭道:「這樣的回答我們不滿意。滿意的回答應該是文成公主和墀尊公主都把意願伏藏在了金城公主身上,金城公主不過是意願的執行者。她是空行護法的現身,一夜之間就將十幾個人搬不動的佛像換了位置,使它們合乎順序地各就各位。我指的是年齡的順序,八歲是小的,應該在小昭寺,十二歲是大的,應該在大昭寺。」他說著,把一張紅金剛貼牌貼到右邊的老柱子上,又說,「現在是第四個問題:我們的佛教徒從四面八方來到拉薩,首要的目的就是朝拜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嗎?」

梅薩說:「當然啦,它是西藏的驕傲。」

香波王子說:「釋迦牟尼認為,我的相不是相,凡是人相、眾生相都不是相,為什麼呢?離開所有的相,才是佛。又說,我在當年沒有相:既沒有人相,也沒有眾生相。那個叫釋迦牟尼的根本就不存在,他也不曾說一法。法身、報身、化身都是空空如也,更何況雕塑的偶像呢。所以他從不主張建廟立像,圓寂前眾弟子百般請求,才答應以自己三個不同年齡段的模樣塑三尊像,並親自為三尊塑像繪圖、開光。這便是八歲等身像、十二歲等身像、十六歲等身像,其中以精細華美的十二歲皇子時代的釋迦牟尼等身鎏金銅像為造像極品。羈留印度的十六歲等身像已在宗教動亂中沉入印度洋,墀尊公主從尼婆羅帶來的八歲等身像也在『文革』中損壞,唯有十二歲等身像完好如初。它在南北朝的佛教東遷中從印度漂洋過海到達中國長安,後來又陪伴文成公主跋涉數萬裡,歷時三年七個月,到達吐蕃拉薩。作為佛教文物,它已經走向了珍貴的峰巔。但信民朝拜的並不是文物,而是佛祖。在我們的意識裡,佛像和釋迦牟尼本人並沒有區別。就在這種人像無別、時空無別的感覺中,幸福與和平從我們心裏堅定而曼妙地升起。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它是西藏的聖極之寶,是太陽,由於它的存在,西藏所有的珍寶和聖物都只能是星星和月亮。但是如果天空只有太陽而沒有星星和月亮,那就不是佛天。實際上,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裏,又有他們的太陽、他們的聖極之寶——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

國字臉喇嘛說:「你並沒有回答我們的問題,但我們還是滿意你的模稜兩可。佛持『中道見』。」說罷,他將一張綠金剛貼牌貼到了左邊的老柱子上。

高高的雲彩消失了白色,天井暗下來,被神祇塗抹成青黑的夜晚模糊了視野,卻比白晝更加清晰地顯現著危境:一左一右兩根老柱子上,出現了兩張紅金剛貼牌、兩張綠金剛貼牌。這就是說,第五個問題——第五張貼牌決定著他們的命運,要麼在大昭寺暢行無阻,繼續尋找『七度母之門』,要麼被當作教敵來臨,在吃咒的過程中,爛心爛肺,流血五步。香波王子和梅薩閉上眼睛祈禱著,極力想讓自己在接近地獄之門時平靜在最後的自信裡。

國字臉喇嘛說:「第五個問題,你們聽清楚了。」他抬起頭,看了看大院東側廊簷下那一河金光瀲灧的酥油燈。酥油燈的後面,一些戴著鬼怪面具、手裏搖晃矛頭法器的喇嘛正在閃來閃去,似乎「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人已經做好準備,懲罰教敵的行動即刻就要開始,洪水猛獸般的毒咒就要噴出來了。他又說,「這個問題很簡單,大昭寺門前的唐蕃會盟碑,是誰立起來的,誰刻的字?」

梅薩對自己討巧的回答已沒有信心,用拳頭搗搗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小聲說:「這純粹是刁難,誰知道誰立起來的。」但他立刻昂起頭,聲音朗朗地說,「唐蕃會盟碑是我爺爺老扎西立起來的。當時兩位盟主唐穆宗皇帝和吐蕃贊普赤德祖贊想抬起來,力氣不夠,就請來了大力士我爺爺老扎西。我爺爺用一隻手托住這座起重機才能吊起來的石碑,輕輕一推,就把它立起來了。刻字的一個是我爸爸,一個是我哥哥。我爸爸刻了漢文,我哥哥刻了藏文。刻字的時候兩個人忘了拿底稿,所以石碑上的漢藏兩種文字內容其實是不一樣的。我哥哥是唱格薩爾的,他刻的藏文比我爸爸刻的漢文有文采。你聽我給你背誦各自的開頭就知道了。『大唐文武孝德皇帝與大蕃神聖贊普,舅甥二主,商議社稷如一,結立大和盟約,永無渝替。神人具以證知,世世代代,使其稱讚。』這是漢文,是嚴謹的公文形式。而藏文的開頭卻是浪漫的散文形式:『神聖贊普鶻提悉勃野化身下界,來主人間,為大蕃國王,於雪山高聳之中央,大河奔流之源頭,高國潔地,自天神而為人主,德澤流衍,建萬世不拔之基業,永崇甥舅之好焉。』當年松贊乾布娶了唐朝皇帝的外甥女文成公主,自然就應該隨著文成公主管唐朝皇帝叫舅舅,所以有『永崇甥舅之好』之說。」

梅薩小聲說:「什麼你爺爺、你爸爸、你哥哥,生命攸關的時候,你怎麼胡說八道?」

香波王子說:「不是胡說是傳說,在西藏傳說和神話就是一切,我也可以傳說,信不信由你。」

國字臉喇嘛舉了舉紅金剛貼牌,又舉了舉綠金剛貼牌,回頭看看一左一右兩根帶有羊圖騰殘痕的老柱子,卻沒有貼上去任何一種貼牌。他望了望廊簷下酥油燈後面那些準備懲罰教敵的喇嘛,轉身就走。走到大昭寺主殿的門口,突然回頭,大聲說:「對你們的回答,我拿不準秋吉桑波大師是否滿意,所以不能把貼牌貼上去。最後的結果還沒有出來,雖然今夜大昭寺對你們是不設防的,但是在明天早晨天亮前,一旦你們不能證明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門』的所在地,不能把倉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的蹤跡發掘在我們面前,我就會把你們不願意接受的紅金剛貼牌貼上去,聖教之敵爛心爛肺、裂肝裂腹的下場將是你們別無選擇的出路。記住,明天早晨天亮前。」

國字臉喇嘛消失了,空蕩蕩的辯經大院裏,黑暗就像填充而來的沙土,磨礪著他們的感覺。悄悄的,神秘在滋長,恐怖在增加。毒咒的針芒依然在飛翔,愈發得陰險叵測。惡辣辣懸在頭頂的利劍突然改變了處死他們的時間,又去前面等著他們了。梅薩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香波王子的衣袖。香波王子望了望身後緊閉的大門,轉著圈看了看四周,渾身一陣哆嗦。

突然,香波王子攥住了梅薩的手:「怎麼辦?」

「我不知道。」梅薩畏怯地朝後看看。

「我們還有退路嗎?走。」香波王子拉著梅薩,朝著一河酥油燈流逝的地方、大昭寺主殿的正門疾步走去。

4

智美坐在切諾基裡,一直都在默誦《卜神法音》。這是祈請卜神到來的最佳方法。從早晨斷斷續續默誦到夜色降臨,終於成功了。卜神來到心中的一瞬間,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眼睛隨之睜開了,喃喃地說:「光亮,光亮,我看到我心中的光亮了。」他立刻拿過勝魔卦囊,用骰子佔卜的方式,分六次拋擲,得到了231541的數字。然後對應數字排列出從簽罐裡搖出的六支神簽,再把神簽上的數字與拋擲骰子得到的數字用減法碰算,得出了代表佔卜結果的數字。他喊一聲:「大昭寺。」

索朗班宗說:「我們白來色拉寺了,趕緊走吧。也不知香波王子知道不知道是大昭寺。」

「你怎麼關心起他來了?」

「我也不知道,一張口就把他的名字說出來了。」

「自從你在網吧見了他,你就變得心神不定了。我要提醒你,掘藏不是合股做生意,只能成就一個人,有他沒我,有我沒他。歷史上的掘藏師,不管大小,都是獨立的。」

索朗班宗淡漠地說:「我知道了。」

智美笑了笑:「其實你不用擔心香波王子,他的判斷跟卜神的示現一樣準確,肯定早就去了大昭寺,而且他還得到了秋吉桑波的幫助。秋吉桑波把全部干擾調到了色拉寺,還蠱惑人心地說:『色拉寺,色拉寺,代表堅守的色拉寺,代表西藏的色拉寺』。我現在要把干擾調往大昭寺,讓秋吉桑波明白,他的幫助是無效的。」

索朗班宗說:「可是你能得到什麼?」

智美說:「亂中取勝,這是卜神告訴我的策略。」

那些等待香波王子和梅薩的逆緣者一直等到色拉寺清寺關門。每天黃昏都會清寺關門,但今天格外仔細,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都被色拉寺的喇嘛清查了一遍。

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以及另外幾個雍和宮喇嘛被清理到了色拉寺大門外,在停車場呆了一會兒,便打著哈欠鑽進了喇嘛鳥。他們有念經的毅力,卻沒有蹲守的耐心,一閑就犯困。

阿若喇嘛的手機響了,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你是一個見識過人的喇嘛,你應該知道,在西藏,所有教派共同崇信的勝地是不多的,大昭寺是難得的一個。它比色拉寺罕見而重要,全體藏人都這麼認為,香波王子也不例外。告訴你吧,已經有骷髏殺手去了大昭寺。」

阿若喇嘛問:「你是誰?你不說清楚我肯定不會聽你的。」

「我是神,是佔卜之神。」電話掛了。

阿若喇嘛無動於衷,心說不要以為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指揮我,我是阿若喇嘛,是一個佛法密宗的高級修行者,我有我的倚恃。

鄔堅林巴知道這是智美打來的,立刻開動了喇嘛鳥。

阿若喇嘛說:「你要去哪裏?停車。」

但是很快阿若喇嘛就明白那個奇怪的電話說對了,因為手機來了短訊,正是他望眼欲穿的「不動佛明示」。他大聲說:「快走,去大昭寺。」

奇怪的電話也打給了王岩,但內容略有不同:「也許你會想,這個不認識的人告訴我香波王子此刻在大昭寺,一定是調虎離山計,我偏要在色拉寺守下去。那你就守下去吧,我知道你有很多時間是可以用來浪費的。告訴你吧,已經有骷髏殺手去了大昭寺。」

王岩說:「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的手機?」

「你是警察,應該知道打聽一個人的手機,太容易了。」

「我憑什麼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對方掛了。

王岩猶豫不定,讓卓瑪把車開到離色拉寺遠一點的扎基路口,隱藏到了路邊的樹林裡。

手機又響了,是北京的同事打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對不起王岩,我們沒有把事情辦好。」接著王岩就知道,珀恩措從三十六層高的大廈頂層跳下去了。同事說:「我們和派出所的人都穿了便衣,但是她很警覺,還是認出來了。」又問,「她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自殺?」

當著碧秀和卓瑪的面,王岩不好說別的,隻說:「謝謝,謝謝,你們已經儘力了。」他關了手機,呆愣著:珀恩措到底是藏民,誓言就是天條,約定就是法律,可惜生命不能重來,只能希望她儘快轉世了。他想起香波王子的叮囑:「千萬不要報警」,不禁懊悔得揪了揪頭髮,一種五內俱焚的痛楚讓他半晌無語。

卓瑪問:「什麼事兒,王頭?」

王岩說:「私事兒,小小的私事兒。」

碧秀說:「我們走吧,待在這裏幹什麼。」

卓瑪說:「往哪裏走?等等,我去方便一下。」他下車,邊解褲帶邊朝樹林深處走去。

王岩望著車窗外面一個喇嘛匆匆而逝的背影,認出他就是那個剃了光頭、穿著袈裟、用黑氆氌蒙住嘴臉、一直坐在色拉寺售票處窗下的喇嘛。心想只有遊客才會選擇這個時候離開,他不是遊客是朝聖者,為什麼不待在色拉寺東邊的朝聖者營地呢?

碧秀這時也望著窗外那個光頭喇嘛,突然感覺手機一陣震動,拿出來看了一眼,大聲說:「這種垃圾短訊也會發給警察:出售槍支、發票、假鈔、黑車。媽的,等我收拾了香波王子回頭再收拾他們。」

王岩說:「你永遠收拾不幹凈,越收拾越難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人家也有不斷提高的免疫力。就像現在,我們越是緊追不捨,香波王子的逃跑技巧就越高明。」

碧秀說:「那是因為有人表面上追捕,實際上保護。」他瞪了一眼回到車上的卓瑪,「我懷疑等我下次再舉槍瞄準香波王子時,就會有人一槍斃了我。」

王岩說:「只是思路不同,目的是一樣的,不要把同事想像成敵人。」

碧秀說:「我實在不想跟一個罪犯的幫凶做同事了,時間是浪費不起的,我已經想好了,下來我要單獨行動。」

王岩說:「這個案子歸我負責,單獨行動你將失去追捕的資格。」

碧秀說:「我是拉薩重案偵緝隊的副隊長,我帶著我的人,在我負責的地盤,抓我認定的罪犯,還需要到你這裏來獲取資格?」

王岩說:「你想過後果沒有,案情複雜,萬一搞砸了呢?」

碧秀說:「後果大不了就是開除我,我想就是不當警察,也比現在強。現在跟你們合作,真是憋死我了。」

王岩說:「最嚴重的後果是,你還是警察,但你是一個低能的失敗的永遠沒腦子的警察。」

「不會的,我不會比你們差。」碧秀說著,來到車外,就要離開。

「你給我站住。」王岩吼一聲,下車攔住了他。

碧秀想繞開,被王岩一把撕住了。

「放開我,放開我。」碧秀看王岩不鬆手,一拳打了過去。

王岩捂著鼻子,踉蹌後退著,咚一聲靠到車上。

「滾你媽的蛋,像你這樣無能的警察也配來管我?」碧秀揚長而去。

王岩瞪著碧秀,眉毛擰成了疙瘩,似乎就要撲過去。但最終還是嘆口氣,掏出紙巾,擦乾淨鼻血,回到了車上。

卓瑪吃驚地問:「王頭,你真的讓他單獨行動了?」

王岩說:「就讓他去吧,他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

卓瑪又問:「我們怎麼辦?」

天色眼看著黑了下來,近的地方是淺黑,遠的地方是濃黑,樹林襯出來的又是鬱黑,而來到心裏的卻是無限蒼涼的黑。

王岩沉思著,半晌說:「實話說,我也希望碧秀離開。沒有他,我們就可以回到最初的想法上:抓捕香波王子不算萬事大吉,誰是烏金喇嘛,搞清楚然後清除他,才是最重要的。」

他沒提到珀恩措,更不想說正是珀恩措的自殺導致他改變了想法:暫時不抓香波王子,對找到烏金喇嘛有好處,對他王岩也有好處。他要想一想,對珀恩措的死,自己應該採取怎樣的態度,總不能認可她就是因為他而死的吧?香波王子冒著生命危險告訴他珀恩措的事情,說明珀恩措死前不止一次地跟香波王子通過話,這就可以假設香波王子是珀恩措的死因。只要香波王子在逃,就有被碧秀一槍打死的可能,假設的死因就會永遠假設下去。也許這就是他最終認可碧秀離開的最隱蔽也最真實的原因?王岩幾乎本能地想到了這些,就像動物本能的防身。作為警察他無數次地揣測過罪犯如何保護自己,現在這揣測輕輕一滑,就滑到自己身上了。

卓瑪說:「烏金喇嘛利用香波王子掘藏,我們利用香波王子抓住烏金喇嘛,我早就覺得應該這樣。」

王岩說:「還有呢?我感覺你還有想法沒說出來。」

卓瑪說:「我認為烏金喇嘛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一個符號。如果是人就比較好辦,誰是就抓誰,如果是符號,就難辦了,因為它可以貼在任何人身上。」

王岩讚揚道:「很好的思路。」

卓瑪又說:「但不管這個符號貼在誰身上,他都應該有和烏金喇嘛基本一致的經歷和特徵,比如曾受到新信仰聯盟的訓練和改造,曾有過自戕行為和身上留著自戕痕跡——用雙刃刀戳出來的七七四十九個窟窿,都對『七度母之門』抱有生命不能比擬的狂熱興趣。否則,很容易被人冒充,冒充了不好,新信仰聯盟總不至於希望把那些八竿子夠不著的罪孽都記錄在自己頭上吧。」

王岩說:「對,很對。誰是烏金喇嘛,我們不能放過對每一個人的懷疑:阿若喇嘛是不是?鄔堅林巴是不是?香波王子以及本來跟他在一起的智美是不是?對我們這一路遇到的所有人,都應該用是不是的眼光來看待。」

卓瑪說:「你還應該這樣問:卓瑪是不是?碧秀是不是?」

王岩說:「不,我不這樣問,如果沒有足夠的理由,我不會懷疑我的同事。」

卓瑪說:「還有一個要點,我們不能忘記。既然『七度母之門』是倉央嘉措遺言,而烏金喇嘛是想利用倉央嘉措遺言羞辱和否定佛教,宣揚所謂的新信仰,那麼烏金喇嘛的出現很可能就在伏藏現世的最後一刻。」

王岩說:「所以你一直都在保護香波王子?」

卓瑪說:「其實我很矛盾,有時候真希望碧秀一槍崩了他,有時候又覺得應該放長線釣大魚。可是血案在不斷發生,香波王子到哪裏,哪裏就會死人,北京、甘肅、青海、西藏,都不例外。我真是不忍啊,我想你也是。」

王岩說:「看來我們兩個是投緣的,從現在開始,我們要監視所有關注『七度母之門』的人,重點調查誰是烏金喇嘛,盡量在伏藏現世之前破案。」

公路上傳來汽車疾馳的聲音,朦朧的夜色裡,喇嘛鳥朝南駛去。

王岩說:「阿若喇嘛離開了,為什麼放棄色拉寺?我們的眼睛長在他們身上,他們一定知道香波王子這時候在哪裏,跟上。」

話音未落,卓瑪就反應敏捷地發動了汽車。

骷髏殺手是最早放棄色拉寺的一個,色拉寺剛剛結束清寺關門,他就離開了。他的啟示來自黑方之主,黑方之主的手機短訊就五個字:

大昭寺金頂

他來到大昭寺廣場,站在夜色裡,直面漆黑的寺門,知道從門裏進去是絕對不可能的,就順時針沿著八廓街、圍繞大昭寺轉起來。一邊轉一邊看,不時蹦出幾聲「大黑經咒」。沒有人注意他,他袈裟披身、黑氆氌蒙面,骷髏刀掛腰,地地道道一個遠途而來的朝聖者。而在聖地大昭寺,最容易被人忽視的就是朝聖者。

他轉了一圈又一圈,就想一件事兒:怎樣才能潛入大昭寺?突然看到八廓北街一家靠著大昭寺的商店正在維修。工匠們已經下班,守工地的人蜷縮在敞開的商店裏睡覺。工地上除了磚瓦、拌料的鐵池、水泥沙子,還有一架方便鋪瓦的木梯。他盯上了木梯,踏著木梯就可以登上青瓦房頂,再從青瓦房頂搭梯往上,又是一片紅瓦房頂。把木梯抽上紅瓦房頂,更上一層,就是大昭寺二層的殿堂窗戶了。他不可能爬進窗戶,那一定是封閉的,是安裝了防盜設施的,但他可以扒住窗戶的防盜網,爬上房簷,翻過房簷。一米之下就是主殿二層的平台,從二層到四層金頂,就容易多了。

他這麼想著,前後左右一瞅,快速朝木梯走去。

5

一進入大昭寺主殿,香波王子就變得十分恭敬。他站在主殿門口反射著酥油燈的石鏡上,看了看不遠處的釋迦牟尼殿,雙手合十,默誦了一聲「唵嘛呢唄咪吽」,頓時踏實了許多,心說保佑我的佛多著呢,我怕什麼。

梅薩低頭看著,緊張地說:「怎麼鋪了一地的照妖鏡?」

香波王子說:「大昭寺主殿已經有一千四百多年歷史了。它是西藏接受朝拜最多的寺院,也是經受苦難最多的寺院,吐蕃時期的兩次禁佛事件,首先針對的就是大昭寺。一次是大臣瑪尚把大昭寺變成了屠宰場,磨刀霍霍;一次是贊普朗達瑪把大昭寺變成了焚經坑佛的場地,斤斧亂飛。大昭寺最早的一批鋪地石料,都被磨礪成了鏡子,比銀鏡、銅鏡、鐵鏡還要鋥亮。要說它們是照妖鏡,那也是名副其實的。誰是罪人,誰心裏有鬼,誰就不敢在它面前照,一照就是個白骨精、黑水怪。你看你,都照成什麼樣兒啦?照成大美女啦,說明你是個好人善人。」

這麼一說,梅薩似乎也輕鬆了許多。

他們互相依傍著,謹慎地往前挪了挪,看到蓮花生大師聳立在左側,那巨大的身軀略為前躬,用臂膀把酥油燈的光影攬照在自己臉上,慈光灼灼地望著他們。

香波王子說:「蓮師是藏密祖師,他杏眼裏含藏著威懾三界的密碼,右手握著金剛,左手托著甘露寶瓶,腋下夾著三叉天杖,頭戴金剛蓮花帽。所有這些都是獻給密徒的語言。那語言溫情脈脈,意味深長,以至於那些能夠心領神會的高級密教徒,一見那眼神那手勢那行頭,就會情動於心,淚如泉湧。」他眨巴著眼睛,感覺裏面是乾澀的,就想可見我天生不是個有密宗根器的人。又想,說一點都沒有怕也不確當,為什麼發掘「七度母之門」的機緣會落在我頭上?

他們拜過了蓮花生大師,又去拜見右側的彌勒佛。彌勒佛是慈目善眉的,讓他們在森然壓抑的大昭寺主殿極其敏感地搜掠到了一絲光明和安慰。

梅薩說:「你可要保佑我們,保佑我們順利找到『七度母之門』,安全走出大昭寺。」

兩個人的身影在昏如暗夜的燈光下搖晃著,晃來晃去晃到了通道右側的壁畫前,一種神秘的黯淡立刻吸引了他們。

梅薩小聲說:「不會在這裏吧,『七度母之門』?」

「除非措曼吉姆走進壁畫。」香波王子湊到壁畫跟前,仔細檢查著說,「這是《大昭寺建寺圖》。」

梅薩說:「看上去很古老。」

香波王子說:「大約是七世紀的作品。大昭寺有將近一千米的歷史故事和宗教故事壁畫,卻無法把它們看成是準確反映生活風貌的歷史畫卷。《清明上河圖》類型的作品在西藏鳳毛麟角,你幾乎不能用形象生動、真實可信等等現實主義美術的呈現方式來評價它們。但西藏美術包括大昭寺壁畫卻有著不可比擬的浪漫和幻想、無法超越的色彩和意象。所有的作品都顯得奇幻而美麗、靈動而飛揚,有限中蘊涵無盡,曼妙裡透著莊嚴。人性和神采天然合一,沒有神話和現實的界線,不存在精神和美術的區別,瞬間出現和永恆存在不分彼此。藝術掛在殿堂,更掛在人的內心,而人心是不分階層、不分貧富、不分知識的。欣賞就是膜拜,功利就是終極,從而使藝術獲得了最嚴肅最隆重的對待。」

梅薩說:「這就是西藏藝術的魅力?」

香波王子說:「其實就兩個字,虔誠。生命與藝術、生活與藝術、信仰與藝術,完全是融合而等同的,你活著,你就必須虔誠。很多人來西藏尋找藝術靈感,什麼色彩啊、線條啊、佈局啊、想像啊、超現實啊、原始主義啊、天人合一啊,學了一大堆,就是沒學會虔誠。喜歡、癡迷、虔誠,這是三個層面的態度,結果大不一樣,虔誠的人能用自己的靈魂去擁抱藝術的靈魂。西藏的藝術都是用靈魂擁抱出來的,而不是手繪筆畫的。入定於藝術,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就常常有神來之筆。藝術不是人創造的,是神對世界的表達,你的手不過是神手的一隻。」

梅薩說:「就像我們,用靈魂去擁抱『七度母之門』,或者『七度母之門』用它的靈魂來擁抱我們。」

一聲老門的吱扭聲中斷了他們的談話。循聲望去,一個黑影倏然一閃不見了。香波王子呆愣著,想到也許到不了明天早晨天亮前國字臉喇嘛把紅金剛貼牌貼到柱子上,死亡就會發生,不禁再次緊張起來,小聲說:「我們抓緊時間,越快越好。」

梅薩四下看看說:「是啊,這個地方太恐怖了,就是不被毒咒毒器殺死,也會嚇死。」

他們戰戰兢兢走向了居中的釋迦牟尼殿。

香波王子說:「釋迦牟尼殿藏語叫『覺臥康』,裏面的佛像也叫『覺臥佛』。」

一進門,立刻就是梅薩的驚訝:「這麼高的十二歲等身像,不會吧?」

香波王子說:「佛祖是巨人,十二歲做皇子時就已經十分高大,所以比凡人的十二歲等身像要壯碩許多。」

佛像頭戴象徵五智如來的最高佛冠,五色哈達掛在冠頂,七彩寶石嵌在冠纓,黃金和各色珠寶的掛飾以各種吉祥圖案連綴成一片輝煌的外罩,看得梅薩頭暈目眩:「太華貴了。」

香波王子說:「別愣著呀。」

梅薩說:「幹什麼?」

「你見到了兩千五百年前的佛祖,還不磕頭。」

梅薩趕緊跪下。香波王子也跪了下來,撫摸著地面,禁不住說:「這裏的每一塊石板都烙印著歷史的精華,每一次閃光都是人類精神的最高表現,每一種聲音都是天籟的和弦。」兩個人把頭磕得咚咚響,爬起來的時候掀起一股風,一陣金剛鈴聲錚錚而來。

主供的十二歲等身像後面又是一尊佛祖像,周圍是釋迦牟尼的十二大弟子。兩個人都拜了拜,然後眼光投在了供桌上。供桌上是數列鑲嵌著紅綠寶石的高腳長明燈。

香波王子說:「這是西藏最著名的酥油燈,全是純金的,也全是捐贈。正中那一盞,是十世班禪大師的捐贈,上面有他的簽名和祈願:『世界和平、萬物安順』。雖然大昭寺不屬於任何教派,是西藏所有教派共同的信仰,但格魯派興起之後,大昭寺基本上就成了格魯派的重要法場。除了一年一度的默朗木祈願大法,有時達賴和班禪的受戒儀式、活佛轉世制度中的『金瓶掣籤』儀式,也在我們站立的這個地方舉行。我親眼看到的一次,就是公元1995年確定的十世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堅贊的轉世靈童額爾德尼·卻吉傑布的金瓶掣籤儀式。」

梅薩指著金燈中央一個金箔鑲飾的寶瓶說:「就是這個嗎,金瓶掣籤的金瓶?」

香波王子探頭看了看,取出塞住瓶口的一卷白紙又放回去:「肯定不是,掣籤的金瓶叫金本巴瓶,上面有祥紋金蓋,世間的塵埃一絲不進,不像這個,用紙塞緊了才能防止灰塵掉進去。」

梅薩掃了一眼被香波王子塞回寶瓶的那捲白紙,心說這麼高級的寶瓶怎麼用白紙塞著?用一塊經綢蓋住多好。又看了看佛殿四周斑斕而精緻的金飾和銀雕說:「太安靜了,這麼重要的地方,怎麼一個值夜的喇嘛都沒有?」

香波王子說:「不是沒有,是你看不到,他們隱藏在所有的盲點裏。」

梅薩說:「我想也是,我們不是來朝拜和參觀的,我們來尋找倉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留給今天的信息。她和倉央嘉措藏匿過的地方,應該就是留下信息甚或直接顯現『七度母之門』的地方,大昭寺不會放過我們的一舉一動。」

香波王子說:「但這裏是沒有的,我已經感覺到了。倉央嘉措是個修習無上金剛大法的密宗師,可這裏沒有他必須面對的本尊神,沒有大威金剛、勝樂金剛、時輪金剛、密集金剛、歡喜金剛。五部金剛大法一部也沒有,他不可能和作為佛母的措曼吉姆呆在這裏。因為離開了憤怒金剛對場面的主宰和對觀想的控制,就不可能進入『樂空雙運』的修法過程,達到『以欲製欲』的目的。知道什麼是『樂空雙運』嗎?就是既要得到真實的快樂感受,又要進入空幻的無欲境界,無欲而有欲剛,無性而有性樂,那是來自情色而又超越情色的快樂,是法樂,是空空之樂,是修行的妙果。」

梅薩點點頭:「修習密法是伏藏的前提,不見密法本尊的場合,必然也是不能伏藏的地方,儘管它是無上聖地。」

兩個人互相牽扯著,小心翼翼地走出了釋迦牟尼殿。

骷髏殺手來到大昭寺二層平台,像一個隱沒在黑暗中的幽靈,飄向通往一層的樓梯。他蹲在樓梯拐角處,諦聽下面的動靜,聽到了嗡嗡嗡略帶迴音的說話聲,聽到了嚓嚓嚓有些詭異的腳步聲,趕緊返回二層,沿著關門閉戶的殿堂,走向東北角的樓梯。他從這裏踏上了大昭寺主殿三層,停留了片刻,便來到通往四層金頂的獅子門前。他躡手躡腳跨過門檻,回頭看了一眼,心想這一男一女如果都上來,我就不好對付了。他摸了摸獅子門敞開的門扇和纏在上面的一把鎖死的鏈條鎖,俯身看了看鎖眼,便把手伸向了掛在腰裏的「遍撬一切」。

幾分鐘後,他打開鏈條鎖,鎖死了獅子門。獅子門很高,門頂是露天的。他相信決不會放棄登上金頂的香波王子只能一個人翻過來。

骷髏殺手站在金頂之上,摸著光頭,把蒙住嘴臉的黑氆氌取下來,仰視著天際長喘一口氣,冷笑著說:「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這時胸口一陣震顫,他拿出手機一看是黑方之主的來電,畢恭畢敬地放在了耳朵上。

黑方之主陰沉沉地說:「你大概已經到了金頂,金頂是你最後的機會,別忘了你的誓言。」

骷髏殺手馬上說:「要麼香波王子死,要麼我死。」

黑方之主說:「現在的情況是你作為骷髏殺手離死越來越近,而香波王子卻離死越來越遠了。」

骷髏殺手說:「不會的,我不會放過最後的機會。」說著,亮出骷髏刀,閃電一般刺向一隻爬出煙道的老鼠。老鼠立刻斃命。

黑方之主說:「我相信家族傳承的堅固,相信你對修行圓滿的虔誠,請記住,你的命運是『寂殺而歸』。」

等待是漫長的,漫長的時間正好用來思念,骷髏殺手又撥通了格桑德吉。這一次,他沒再像以前那樣傻乎乎地沉默。一撥通他就低聲唱起來,從頭到尾,一字不落:

一雙明眸下面,

淚珠像春雨連綿,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來看我一眼。

可惜只會這一首,而且如此精短,好像風乾肉,一大堆變成了一點點,味道卻是年經日久的醇厚和濃烈。他換口氣,再來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掛斷。

但在掛斷之前,他聽到了抽泣聲。

她哭了,他把她唱哭了,用倉央嘉措情歌。他心裏一陣激熱:比金子貴重的情歌,難道真像香波王子說的,只要會唱,就沒有抱不回來的女人?

6

大昭寺是一座封閉式寺院,環繞著釋迦牟尼殿,四圍都是殿堂。他們先來到宗喀巴殿,瞻仰了宗喀巴和包括一世達賴、一世班禪在內的八大弟子,到處看了看,沒看到密宗修鍊道場的明顯標記,趕快出來,鑽進了阿彌陀佛殿,鑽進了藥師琉璃光佛殿,然後又一頭扎進了米拉日巴殿。

米拉日巴是噶舉派的第二代祖師,以堅忍不拔的苦修成為西藏最著名的瑜伽大修士。他的造型脫肉奓骨,蒼茫嶙峋,左手托缽,右手置於耳側,一副清高自許、不同凡品的模樣。香波王子和梅薩在這位以《道歌》和實修影響了整個西藏的密宗大師面前佇立良久,以最大的希望尋找措曼吉姆和倉央嘉措可能埋伏在這裏的痕跡和啟示,沒放過米拉日巴身邊用來助修密法的任何一尊佛像和任何一件法器、飾物、供品,但是一無所獲。

他們嘆息著離開了米拉日巴殿。

突然「噹啷」一聲響,嚇得他們倒吸一口冷氣互相攥住了對方。香波王子摸摸疼痛難忍的額頭,側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撞到了粗鐵鏈子上。大昭寺許多殿堂門口都掛著粗鐵鏈子的門簾,平添一種冰冷、恐怖、肅殺、黑暗、幽深、法威森然的氣氛,尤其是夜晚,有靈魂的生命都得發抖。

梅薩問:「為什麼是鐵索鏈的門簾,就像到了刑場,前後左右的神,你的偶像,正在拷問你的靈魂。」

香波王子說:「你害怕了,心驚肉跳了,是不是?這就是人家的目的。佛堂對你說,這裏是天堂;鐵索鏈的門簾對你說,這裏是地獄。大昭寺既是天堂也是地獄,對壞人,它是地獄;對好人,它是天堂。大昭寺在告訴我們,天堂和地獄是我們內心世界佛性和魔性的再現,是生命對自身處境的心理描述和直接感受,是精神的狀態——慾望滿足、充滿歡樂的狀態就是天堂,痛苦最深、命運最慘的狀態就是地獄。它啟迪我們明白一個佛理,心本無好壞,是感應讓它有了好壞,修鍊佛法就是讓時間倒流,摒棄地獄,也摒棄天堂,回到本無好壞的初始階段而不再往前走,這就是佛,當然是小乘佛。而大乘佛不僅要自己回到本無好壞的狀態裡,更要讓眾生都回去,這就是慈航普渡,就是菩提方舟。而作為倉央嘉措遺言的『七度母之門』,應該是慈航普渡的裡程碑。所以……」

「所以你要尋找,你也在慈航普渡?」

「沒這麼偉大,我只是在力所能及地做我該做的事情。」

兩個人說著,來到觀世音殿。

梅薩指著供桌旁邊的暗角裡一尊半人高的佛像問:「這是什麼佛?從來沒見過。」

香波王子湊過去想看清楚,不料那佛像噌地跳起來,一把揪住了他。原來是個中年喇嘛,看他手中的紅色月刀法器,就知道他正在夜晚的寂靜裡坐修既顯又密的無漏靜,這是斷除貪、瞋、癡、慢、疑、惡見六種根本煩惱的基本功。

喇嘛推著他說:「我知道你們來幹什麼,快滾出去。『七度母之門』就是大昭寺之門,大昭寺本身就是一個大伏藏,它會埋葬所有未獲成就的人。」

香波王子生怕他手中的紅色月刀眨眼變成兇器,抓住他的手說:「瞋慢不改的喇嘛,你的修鍊不到家?」

喇嘛說:「瞋慢不改是來了格魯巴的剋星,法器對教友是提攜,對教敵是懲罰,看我今天紅刀子進白刀子出。」說著,甩開香波王子,一刀刺向梅薩。梅薩尖叫一聲,那月刀卻刺進了她身邊石盆裡高高隆起的酥油,果然就是紅刀子進白刀子出。喇嘛高舉著白色月刀,咬牙切齒地說:「祭了你們,祭了你們,不逃命我就祭了你們。」然後轉身,「嘿嘿嘿」地走了,身影是偉岸的,腳步卻輕盈得如同微風掃地。

兩個人半晌才回過神來。

梅薩問:「什麼叫祭了你們?」

香波王子說:「就是用我們的血肉祭祀神祇。」

「佛教文明不是早就廢除了人血祭和牲畜祭嗎?」

「其實在西藏,崇尚人血祭和牲畜祭的原始宗教與雍仲苯教從來沒有真正消失過。大昭寺在最初修建和以後的發展中,都包容了原始宗教與雍仲苯教的成分,有些佛像是佛的手足、苯教神的面孔,包括大昭寺的結構佈局,也都帶有苯教陰森恐怖的痕跡。」

他們迅速尋找著,很快出來,拐向東邊,在立柱和經過的門框上看到了一些著名的檀香木雕,古老的圖案上依然沒有關於措曼吉姆的任何信息。接下來,他們走進了獅子吼佛殿、喜金剛佛殿、為紀念山羊馱土填湖造廟而設立的鎏金神羊殿,最後來到了強巴佛殿。

香波王子說:「就在這座佛殿裏,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為西藏的風調雨順、物阜年豐祈禱過整整一個月,但那是在他失蹤以前,也就是還沒有出現措曼吉姆以前。祈禱的那一年,果真草原沒有雪災,牛羊肥壯,田野沒有旱澇,莊稼豐收。從此這裏的強巴佛就變得十分出名,每年藏曆新年,都要把它請出去,沿著八廓街,圍繞大昭寺轉一圈,讓它沐浴拉薩的陽光,也讓它聽到信民們的祈禱。但是這裏不可能留下倉央嘉措和措曼吉姆的痕跡,因為你都看見了,這裏是顯宗的戒律清靜堂,用五朵蒼翠的優波羅即青蓮和五朵縞素的勞陀利即白蓮,象徵了受持五戒:不殺,不盜,不淫邪、不妄語、不飲諸酒。」

梅薩問:「你是說,我們結束了,沒找到措曼吉姆,大昭寺沒有『七度母之門』?」

香波王子說:「不,還要轉朗廓。」

他們走出大昭寺主殿,朝右順時針轉過去。

香波王子說:「這就是轉朗廓的路線,也就是圍繞主殿轉一圈,這一圈三面有三百八十個轉經筒,來朝拜的人,沒有不轉一圈的。轉了朗廓,還要轉八廓,轉林廓。轉八廓就是走出大昭寺,沿著八廓街轉圈;轉林廓就是沿著拉薩市林廓路,圍繞大昭寺、藥王山、布達拉宮、小昭寺、下密院、印經院轉圈。朗廓是裡圈,八廓是中圈,林廓是外圈。這種從核心到外環的三個轉經路線我八年前就轉過,這次要是找到了『七度母之門』,我還想轉。轉經是堅定信仰、參悟佛理的一種方式,你對世俗不是充滿了期待、追求和迷戀嗎?那你就轉經,轉著轉著你就發現你的追求早就實現了,因為你已經沒有追求,你對世俗的期待和迷戀完全被純凈的思想、光明的天地所代替,那裏除了寧靜與幸福,什麼也沒有。這時候你會意識到,你追求的原來是幸福,而不是別的,比如金錢、房屋、奢華等等。既然已經得到了幸福,那還要金錢幹什麼?一個享受過幸福的人,是不會再回到煩惱中來的。」

轉經筒嘩啦啦地流水一般響起來。他們慢慢地走,快快地轉,看著,想著:措曼吉姆,倉央嘉措的情人,她在哪裏?她的指引在哪裏?是不是等他們轉夠了一圈才會出現呢?

沒有出現,所有的轉經筒都讓他們失望。

梅薩說:「這一圈白轉了。」

香波王子說:「也沒有白轉。第一你排除了它,第二你祈請了它。轉經就是轉運氣,運氣一轉就會來。說不定過一會兒你就會發現,其實措曼吉姆早就在你的視野裡,她的信息你早就注意到了。走,上樓去。」

梅薩說:「你在安慰我,其實你的擔憂一點不比我少。」

他們來到樓梯口,這兒不靠近殿堂,沒有酥油燈,漆黑一片,黑得他們互相看不見。不光黑,還有靜,靜得他們都覺得耳朵失聰了。

突然傳來一陣隱忍的笑聲,嚇得梅薩毛骨悚然:「誰?」

香波王子拽住她:「好像不是人,是貓頭鷹。不要害怕,往上走,上去就好了,也許二層和三層才是倉央嘉措和措曼吉姆呆過的地方。」

梅薩說:「我怎麼覺得我們不該上去。」

香波王子說:「我們必須上去。大昭寺主殿一共四層,只有上去,我們才能看到二三層房簷下作為承簷裝飾的一百零八個雄獅伏獸和人面獅身的木雕,看到樑柱和鬥拱上天鵝、寶象、神駒、祥鹿的印度浮雕,看到明代刺繡的密宗神祇勝樂金剛和大威德怖畏金剛的唐卡,這些都是極其珍貴、非常著名的。三百年前的措曼吉姆想把開啟『七度母之門』的『授記指南』留到今天,很可能會把它們當作載體,因為只有它們才會一直存在下去,並受到世世代代的保護和關注。」

終於走過陡峭的樓梯,來到了二層。二層也是黑暗的,像是禪堂禪機:佛意如晦,就裏不明。好在這裏有一個直視天空的平台,遙遠的星空稀釋著黑暗,可以看到浮雕般的夜色在周身蔓延,那是隱沒的錯落的殿堂,吸納了新一輪恐怖,在沉默中獰厲。怎麼沒有酥油燈?二層的佛殿居然可以吹燈滅蠟。他們走過去,才發現不是沒有燈,而是關了門。他使勁推了推,沉重的木門紋絲不動。

梅薩說:「什麼意思,不設防的大昭寺卻對我們關起了二層殿堂的門?」

香波王子說:「肯定是有人願意,有人不願意。」

又是一陣隱忍的笑聲,從上面傳來,隱隱約約還有一種呼喚:「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梅薩說:「見鬼了。」

香波王子說:「這時候見鬼不一定是壞事,也許是空行母的幻化,或者是措曼吉姆囑託給某人的召喚。走,去三層。」

他帶她走向二層平台東北角的樓梯,這裏是通往大昭寺主殿三層和四層金頂的地方。三層是活佛喇嘛讀經修行的清靜寂寥之地,平時就不對外開放,今夜更是鎖門如壁。他們佇立著,感覺寂靜更加濃稠,彷彿整個大昭寺都入定了。

鬼怪的笑聲再一次響起,笑完了還是那種呼喚:「我在這裏,我在這裏。」雖然隱隱約約,若斷似連,但寂靜給了它清晰的可能。香波王子和梅薩明顯感覺到那聲音突然有了變化,變得他們聽不懂了。

梅薩說:「是藏語?」

香波王子說:「不,藏語我都能聽得懂,無論是安多語、衛藏語,還是康藏語。我感覺它像古梵語,對,節奏和發音都像古梵語,誰在說古梵語?顯然是沖著我們的。」他望了望傳來聲音的大昭寺金頂,拉著梅薩往上走去。

但是通往金頂的門是鎖死了的,他們只能無奈地聽著那聲音由梵語變成藏語,又由藏語變成漢語:「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香波王子朝上看看露天的獅子門的門頂說:「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能翻過去了,你踩住我的肩膀。」

「這麼高,我翻上門頂怎麼下去?再說你怎麼辦?」

「那就只有一種辦法,我翻過去,你在這邊等我。」

梅薩不禁打了個寒顫,左右看看:「我等你,一個人?」

香波王子也以為不合適,想了想,又覺得這是唯一的辦法,不合適也得做。他說:「梅薩,梅薩……」嘆口氣,「其實我也不忍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說著,突然抱住了她。

梅薩一直繃緊的肌肉就像被人撓了癢癢,一下鬆弛了。她縮到他懷裏,靜靜的,靜靜的。她仰起了臉。他低下頭,發現她的眼睛就像兩顆夜明珠滾動在熱艷的懷抱裡,禁不住激動起來。他吻她,用手抒情地探摸她的身體。她沒有拒絕,也沒有響應,身體卻有些僵硬,進而有些顫抖。他想用更深情熱烈的動作融化她,又突然想起她的誓言,還有她那句讓他自卑的話:「你記住了它,卻沒聽懂它。」

這些天,他一直在破譯她這句話,破譯她的誓言,像破譯倉央嘉措情歌一樣執著。可惜一無所獲。他至今不明白,那麼簡單明了的誓言,自己怎麼會不懂?

他輕輕推開她,抓住獅子門說:「我上去了。」

梅薩的小手,無聲地拉住了他的手,這讓他有了很深的感動。

「我們的期限是天亮之前,天就要亮了。」香波王子說著摁住了梅薩。

梅薩隻好蹲下。香波王子一腳踩上了她的肩膀。

7

香波王子從獅子門的門頂翻到大昭寺金頂後,就再也沒有聽到那鬼怪的笑聲和「我在這裏,我在這裏」的呼喚。他在四座巨大的金頂之間走來走去,有的金頂可以觸及,有的被間隔在四層平台之外,只能觀望。但不管是可以觸及的,還是只能觀望的,光滑的金頂上都不可能存在措曼吉姆的痕跡和發出召喚的那個人。夜色漸漸稀薄了,他焦急地觀察那些法幢、金瓶、經輪和吉祥獸,觀察四層平台上的每一個暗角、每一根經桿、每一堵矮牆、每一溜磚飾和瓦當,甚至那些纏繞在鬥拱、脊檁、邊椽上的哈達,都被他翻了一遍。

但是他沒有注意到,平台正前方,也就是對著大昭寺廣場的一面,半人高的邊牆之外,還有一米的延伸。骷髏殺手就藏在這裏,已經很長時間了。

骷髏殺手等待著香波王子的探頭,只要對方一探頭,他就會一刀刺向對方的喉嚨。對方肯定會探頭,數十米以下就是大昭寺門口,一聲女人的尖叫將會把他吸引過來。骷髏殺手等待著,天還沒有亮透,下面就出現了第一個磕頭的人。很遺憾,是個男人。他知道女人對香波王子更有吸引力。他又等了一會兒,女人來了,一來就很稠,沒過幾分鐘,就佔盡了門前光亮的石板。

骷髏殺手朝下看著,瞅中一個姑娘,把一隻死老鼠扔了下去。尖叫隨之而起,就像一隻無形的爪子,將平台那邊的香波王子抓了過來。

香波王子果然把頭探出了邊牆之外,骷髏殺手舉刀就刺,發現那頭又縮了回去。香波王子聽到平台那邊的獅子門吱吱嘎嘎一陣響,突然想到了梅薩的安危,轉身跑了過去。「梅薩,梅薩。」他喊著。

然而出現在他面前的不是梅薩,是國字臉喇嘛。

國字臉喇嘛身後還有七八個喇嘛,一個個虎視眈眈地望著他。他心裏一驚:天亮了,被當作聖教之敵接受懲罰的時間來到了。

他哀嘆一聲說:「我是儘力了,可惜佛祖不保佑我。梅薩呢,我的夥伴,她和我不一樣,她只是一個女的,陪伴著我說說話。」

國字臉喇嘛指指天井說:「她是你的法侶,是你的一半,你要不要最後看看她?」

香波王子走向天井,隔著邊牆,朝下看去,下面是大昭寺門內的辯經大院,一左一右兩根黑黝黝的帶有羊圖騰殘痕的老柱子歷歷在目,左邊柱子上依然貼著兩張綠金剛貼牌,右邊柱子上的紅金剛貼牌卻不再是兩個,而是三個。這就是說,國字臉喇嘛口口聲聲的秋吉桑波大師已經明確表示了不滿意,他們就要履行諾言,施放毒咒了。

國字臉喇嘛說:「神聖的大昭寺以不設防的空前優惠接納了你們,你們卻不能證明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門』的所在地,不能證明你們是前輩大師選定的具緣掘藏者,就隻好有一個爛心爛肺、裂肝裂腹的卑賤下場了。」

香波王子說:「可是梅薩呢,我怎麼看不到梅薩?」

國字臉喇嘛惡狠狠地說:「她就在紅金剛貼牌的柱子後面等著你,請你跟我們走,走啊。」

香波王子沒看到梅薩,後退了幾步,突然指著已經被他翻亂的纏繞在鬥拱、脊檁、邊椽上的哈達說:「慈悲的喇嘛,請你給我最後一點時間,我得把它們仔細檢查一遍,完了再跟你們走,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國字臉喇嘛思考著,半晌才點點頭。

香波王子說:「請你們離開一點,我需要安靜,需要用心靈去發現。」說著背對他們,一屁股坐在了哈達旁邊。

國字臉喇嘛帶著七八個喇嘛退到了平台的一邊,耐心等待著。香波王子悄悄把手插進了哈達和經幡,迅速從纏繞的地方取了下來。他一條一條地檢查,其實是一條一條地連接。他幾乎把所有哈達都連接成了一條線,不結實的地方是兩條線,然後把一頭拴在了鬥拱上。

他閉目打坐念起了經,念了差不多十分鐘,悄悄睜開眼睛,看到明亮的晨曦裡,大昭寺的金頂突然擴大了,煌然一片金瓦的海,激蕩的金浪托帆而起,把一座龐大而立體的曼陀羅壇城不朽在西藏大地上。他知道密教徒的宇宙就是這個樣子的,它是太陽的變體,在千萬年千萬人無條件的崇拜中光芒四射。

香波王子就在曼陀羅壇城光芒四射的時候跳了起來,朝著數十米以下就是大昭寺門口的那道邊牆跑去,跑到跟前就把懷抱裡的哈達扔了下去,一條哈達通道出現了。他翻過邊牆,拽緊哈達跳了下去,這時候才看到,骷髏殺手藏在邊牆外面,握著骷髏刀,吃驚地望著他。香波王子更加吃驚,心說完了,只要骷髏殺手一刀割斷哈達,大昭寺門前的石板上就會出現一個七竅出血的死人。

香波王子順著哈達迅速朝下溜去。國字臉喇嘛帶人追了過來。骷髏殺手跨前一步靠近哈達,舉刀就砍。而在國字臉喇嘛看來,對方舉刀就是要行刺自己,靠近哈達就是想溜下去,五大三粗的他一把將骷髏殺手拽翻在邊牆上,用整個身子壓住了對方舉刀的胳膊。另外幾個喇嘛撲過來,死死摁住了骷髏殺手。

國字臉喇嘛說:「沒想到他們還有一個同夥,你是怎麼上來的?」

骷髏殺手吼叫著:「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了香波王子。」他號啕大哭,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希望,殺死香波王子的最後機會就這樣失去了。他想起了自己在黑方之主面前的「隱身人誓言」:「要麼香波王子死,要麼我死。」啊,我死,為什麼是我死?

國字臉喇嘛吩咐手下把骷髏殺手綁了起來,然後朝下看看:「快走,一定要抓住香波王子。」他帶著人朝獅子門跑去。

香波王子還在順著晃來晃去的哈達往下溜,看到一大片磕頭的信民正藉著早晨旺盛的精力波浪起伏,看到烏青閃亮的「一百零八塊無字經石」在又一個被人全身心熱吻的日子裏一如既往地親切溫暖著,突然一陣激靈,彷彿醒了,就像一個一直迷糊的人,觸電一樣清醒了。他大叫一聲:「哎喲媽媽呀,我這個大笨蛋。」

然後,他雙腳落地,丟開哈達,狠狠地在自己額頭上擊了一巴掌。

他想,披露在《西藏日報》上的哲蚌寺「光透文字」裡的情歌是這樣的:

鬍鬚滿腮的老狗,

心眼比人還好,

不說我黃昏出去,

歸來已是早晨。

註釋:老狗不是狗,鬍鬚不是鬍鬚。

而《西藏日報》文章的最後一段卻是這樣透露「授記指南」的:

讀到這樣的情歌,我們好似得到了發掘伏藏的「授記指南」,

定要去尋找那不是狗的「老狗」、不是鬍鬚的「鬍鬚」,定要去會

會那「情人」,看「腳印」是否已延伸到龍女措曼吉姆窗前,看措

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塊陽光般鋥亮的經石上?

這就是說,這首情歌應該這樣解讀:「老狗」不是狗是人,這個人沒有「鬍鬚」,沒有鬍鬚的人不是男人,是女人。如果這個女人把大昭寺當作她的家,自然就是「黃昏出去,歸來已是早晨」。其實,《西藏日報》上的「授記指南」已經明確告訴他措曼吉姆在哪裏了,可是他太笨,直到現在才領悟:「看措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塊陽光般鋥亮的經石上?」

措曼吉姆就在這裏,大昭寺門口磕長頭的人群裡。

他喊起來:「措曼吉姆,措曼吉姆,誰是措曼吉姆?」

沒有人回答,卻有人從地上驀然爬起,跑了過來。

是一個容貌出色的姑娘,甩掉保護手掌的木頭手套,一把拽住香波王子說:「我看見你從上面下來了,是不是去大昭寺裏頭找我了?傻不傻呀,我就在門口等你。」那口氣好像她和香波王子是昨天的情人,今天又來約會。

香波王子驚訝地問:「我們早就認識?」

她不回答,又說:「你沒在售票窗口看到我的留言?」

「什麼留言?」

「你自己去看嘛。」

香波王子躲閃著磕頭的人,幾步跳向售票窗口,看到窗邊的留言板上的確有一行藏文字:

措曼吉姆離你兩步。

他迅速回到措曼吉姆跟前說:「太遺憾了,我們沒有買票,我們是被喇嘛們推搡進去的。」想到「授記指南」裡的一句:「定要去會會那『情人』,看『腳印』是否已延伸到龍女措曼吉姆窗前。」這裏的「窗前」,指的不就是大昭寺的售票窗口嗎?

措曼吉姆又埋怨道:「你怎麼才來,我天天都等著你。」

香波王子問:「天天等著我?誰讓你在這裏等我的?」

措曼吉姆說:「我從兩歲起,就在這裏磕頭,阿媽說是為了等你。後來上學,也是半天去學校,半天來這裏。」

香波王子不相信地審視著她:「你怎麼就認定你阿媽讓你等的就是我呢?」

措曼吉姆嫣然一笑:「因為你喊了『誰是措曼吉姆』,阿媽和我等的就是一個尋找措曼吉姆的人,他叫香波王子。」

「你阿媽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你阿媽呢?」

「死了,她死了我就一個人等你。」

「你等我幹什麼?」

「阿媽要我告訴你一句話。」

香波王子立刻感覺到了一種無與倫比的堅韌和牢固。漫長的時間裏,伏藏者把未來掘藏的「指南」變成一句話,讓一戶人家世世代代留傳,並圍繞這句話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生命。就為了這一句話,她把柔弱變成了剛強,她獻出了所有的時光,甚至會微笑著走向死亡。她們不會中斷,一天也不會,信仰支撐著她們,虔誠支配著她們,大昭寺門前的等身長頭,以超越靈與肉的強大穿越了所有的風雨雷電、嚴寒酷暑。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什麼話?快說。」

大昭寺的門開了,國字臉喇嘛帶著一群喇嘛搶出來,直奔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拉起措曼吉姆就跑。國字臉喇嘛吆喝著:「喇嘛們聽我的,把他給我攔住,攔住。」一些早早來到大昭寺廣場和八廓街口佔地化緣的喇嘛聞聲而起,從前面圍了過來。

香波王子邊跑邊問:「快說呀,你阿媽到底要你告訴我什麼?」

措曼吉姆說:「阿媽說你要的珍寶在大昭寺。」

「我知道在大昭寺,在大昭寺的什麼地方?」

喇嘛們包抄過來,擁塞了去路,已是舉步維艱了。措曼吉姆一步跨過去,擋在香波王子前面,嘻嘻哈哈地推搡著那些年輕年老的喇嘛,推不開的,她就揪住袈裟往下扯,不停地跟他們開著玩笑:「阿姐來了,阿姐來了,愛喇嘛的阿姐來了,喇嘛愛的阿姐來了。」喇嘛們也笑了,他們是來自拉薩其他寺院或者拉薩以外的化緣喇嘛,並不知道捉拿香波王子有多麼重要,紛紛讓開。香波王子驚奇地看著措曼吉姆,心說不愧是倉央嘉措的情人,竟是如此得活潑、開朗、恣肆、放逸。

他說:「你在這裏虔誠地朝拜,卻又這樣不尊重喇嘛。」

措曼吉姆說:「誰說我不尊重了,他們喜歡我這樣。」

「為什麼喜歡?」

「因為我漂亮。」

他扭頭看看她:「對,你漂亮,除此以外,你還是倉央嘉措的情人,我說的是前世的前世。」

「倉央嘉措的情人?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相信我,我不會騙你。」

他們跑上了正對著大昭寺廣場的宇拓路。路上穿梭著上班的人和最早的遊客。計程車慢騰騰窺伺著路邊的行人,對每一個站著或舉手的人都給予關注。公共汽車卻急如星火地平治著,似乎它們才是最快的速度。香波王子拉著措曼吉姆跑過去鑽進一輛計程車:「快走,師傅。」再一看,國字臉喇嘛已經帶人攔在了前面,又拽著措曼吉姆從計程車裡衝出來,回身跑向了丹傑林路。一輛公共車正要關門離站,香波王子一把扳住前門,擁著措曼吉姆擠了上去。

國字臉喇嘛帶人追趕著,漸漸遠了,看不見了。

香波王子突然喊起來:「師傅,停車,停車。」

司機說:「沒到站怎麼停?」

香波王子急得直跺腳:「可要是到了站,我的錢包就找不回來了,裏頭有一萬,不,十萬。」

司機一腳剎住:「快下去吧。」

香波王子拉著措曼吉姆跳下車,跑向馬路對面,坐上了一輛觀光休閑的篷布三輪車,心說誰能想到這樣的蝸牛車會成為逃命者的選擇?

一輛計程車駛過,裏面坐著國字臉喇嘛一行,他們要去下一站堵截公共車。

再次路過大昭寺廣場時,措曼吉姆望著一片匍匐在地的藏民,如釋重負地喘口氣說:「終於等到了你,我再也不用天天來這裏磕長頭了。」

香波王子說:「磕長頭不好?難道不是充滿了幸福和喜悅?」

措曼吉姆「嗨」了一聲說:「那是老年人的幸福。」

香波王子說:「你的幸福呢,在哪裏?」

「我等啊等啊,終於等到了你,這就是幸福啊。」

「好啊,趁你幸福的時候,快告訴我,珍寶在大昭寺的什麼地方?」

措曼吉姆望了望前面踏三輪車的師傅,搖搖頭:「它比我的命還重要,我只能讓你一個人聽到。」

這時香波王子看到,大昭寺廣場連接宇拓路的隱蔽角落裏,停靠著路虎警車,車邊沒人,可以想像車裏的人已經在大昭寺內外監視守候了。在追蹤他們的人中,警察王岩他們的行動總是很慢,他們來了,說明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早就來了。

香波王子大聲說:「師傅快點,去……」

措曼吉姆說:「去宗角祿康吧。」

突然從人群裡閃出國際刑警卓瑪,追向了篷布三輪車,追了幾步又停下,愣愣地望著,自語道:「如果不是佛的眷顧,一個人不會這麼聰明,就讓聰明多留一些時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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