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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第三章 劫中之劫
第二場考試就要開始,古茹邱澤喇嘛照例來到布達拉宮壇城殿尊師瓦傑貢嘎大活佛跟前請求指導。瓦傑貢嘎大活佛閉著眼睛不理他,額頭上被他自己用三尺錫杖砸傷的地方已經結疤了,噌噌地跳動著,表示著大活佛內心的怨怒。古茹邱澤在尊師面前勾頭佇立了整整兩個小時,懊悔自己對「七度母之門」的迷戀,又知道自己是無法放棄的,便跪下,責罰似的磕了三個響頭,悄悄離開了。

就在古茹邱澤喇嘛一隻腳跨過壇城殿的門檻時,突然聽到尊師沙啞而不失穿透力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只有一種情況拉薩河才會改變方向,那就是乾涸。」

古茹邱澤愣住了,心想:我沒有乾涸,我不必改變流淌的方向。是嗎,尊師?

瓦傑貢嘎大活佛又說:「九位考官中,還有四位支持你修鍊『七度母之門』,你不可失察,警惕是必須的。」

古茹邱澤渾身一抖,尊師說「四位」,而第一場考試他因五票而獲勝,其中一票居然是尊師投給他的。難道尊師會支持他修鍊「七度母之門」?

古茹邱澤喇嘛退回到壇城殿裏,等待尊師給自己更多的忠告,但是尊師再也無話,巨大的沉默瀰漫在殿堂之上。片刻,尊師消失了,他也消失了,等古茹邱澤再次看到尊師就在眼前時,第二場考試已經開始。

還是在持明佛殿,八座佛塔和蓮師八神變之間坐著包括瓦傑貢嘎大活佛在內的九位考官。兩個競任者依然相對而坐,中間放著那把代表威嚴的三尺錫杖。格西喇嘛們環繞著考官和兩個競任者,用挑剔的眼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第二場考試只有一個步驟,那就是競任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的雙方互相提問詰難,再由考官投票評出優勝者。古茹邱澤喇嘛是上一場考試的優勝者,理所應當首先面對苯波甲活佛的挑戰。

苯波甲活佛憋足了勁,動作敏捷地連擊三下掌,又從脖子上取下念珠,使勁揮舞著,用奚落人的口氣問道:「還是上一場考試你沒有回答的問題,你的弟弟自殺了,你的妃寶叫你『邱澤哥哥』,為什麼,為什麼?」

一提到弟弟,古茹邱澤喇嘛立刻陷入悲痛之中:弟弟自殺了,不是喇嘛卻有著喇嘛情懷的弟弟自殺了。他啞然無聲,伸出右手,手掌向上,用寂滅之態揮灑著晶瑩的眼淚,告訴對方:「大悲成空,大空成有,有情親才會有我佛,有我佛才會有恩慈,眼淚是恩慈的明燈,讓明燈照亮你黑暗陰險的內心吧。」

苯波甲活佛又問:「修法的人無欲無思,無牽無掛,而你卻俗淚漣漣,莫非『七度母之門』是一個不佛、不法、不顯、不密的低俗之門?」

古茹邱澤喇嘛閉目不答,腦子裏全是弟弟、弟弟的自殺。

弟弟是中央民族大學的學生,畢業後主動申請回到了家鄉。家鄉曾經是黃河源頭著名的草原,阿尼瑪卿雪山高聳在北方,巴顏喀拉雪山挺身在南方。可是現在,雪山已經不白,草原已經不綠,河流瘦小著,架在河床上的轉經筒已經不能隨流轉動了。只有一座座鄂博和嘛呢石經堆以固有的姿態高挺著,七彩的經幡由高而下,鋪向四面八方,顏色鮮艷得似乎剛剛繪染過。

弟弟覺得家鄉是需要他的,需要一個牧民的兒子、一個被與生俱來的民族自豪感鼓盪出抱負的藏族青年來施展他的才能。他激動地打電話告訴哥哥古茹邱澤喇嘛:「我現在是鄉長啦,旦木真鄉長,過幾年我就是旦木真縣長,我要好好乾,要實現你們這些喇嘛活佛實現不了的理想。」但是兩年後,就在他依靠銀行貸款在鄉政府所在地蓋起一大片牧民定居點,以為從此牧民就可以過上好日子的時候,他卻自殺了。

修建定居點的那些日子裏,弟弟逢人就說:「保護環境是大趨勢,兩年之內,黃河源頭所有草原上的所有牧民都得撤到定居點,你們把牛羊早點賣掉,準備搬家,只要搬進定居點的,政府答應發放生活補貼和環境保護費。用這些資金,我們可以建立畜產品生產基地和開發旅遊業,還可以償還貸款。」沒有人作出反應,就連爸爸和媽媽也用詫異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兒子:「孩子,寺院裏的喇嘛可不是這樣說的。」弟弟說:「爸爸呀,我家的牛羊太多了,吃得草原都把土皮翻起來啦,土皮不到兩寸厚,下面就是沙子石頭,沙子石頭要是露面了,風一吹,兩三年就是沙漠。政府給我們想出了一個辦法,叫作『牧繁農育』、『西繁東育』,就是把瘦羊和斷了奶的小羊賣給東邊的農民,讓他們圈養,用飼料喂大育肥,然後殺了賣肉。」爸爸激憤地回應:「草原上的羊是山神的孩子,怎麼能圈起來呢?它們會吃飼料嗎?不經過山神的允許,沒有我們念經超度,殺了賣肉是有罪的。」

弟弟有一次打電話給古茹邱澤喇嘛,說起扎西老人一家的事兒,痛心地哭了。他說他動員扎西老人賣掉多餘的牛羊,搬到定居點去住,扎西老人給他跪下說:「搬家就是要了牛羊的命,沒有了牛羊我們還有什麼?牛羊會一茬一茬地生,錢能生出孩子來?」弟弟說:「你還惦記著生孩子,如今草原都變成了黑土灘,就是因為牛羊生了太多的孩子。」扎西老人的兒子賣掉了家中的幾隻羊,氣得老人中風了,癱瘓在帳房裏無法行走。有一天,家裏沒有人,餓極了的羊群和牛群圍著帳房吃起來,它們吃掉了牛毛的帳房,也吃掉了老人,等兒子回來時,扎西老人只剩下一具牛羊啃不動的骨架了。白花花、血淋淋的骨架是弟弟親眼看見的,弟弟說:「我真恨不得吃掉的是我自己呀。」

媽媽開始轉山了,是家鄉的丹巴喇嘛讓她這樣做的。丹巴喇嘛說:「轉山吧,等你的虔誠感動了神佛,你那在拉薩做大喇嘛的兒子古茹邱澤就會回來,他一回來,雪山就會變白,草原就會變綠,到那時你們也就用不著賣掉羊群和牛群,到鄉政府住房子去啦。」轉山就是圍繞著巴顏喀拉山群裡的巴顏神山一圈一圈地轉。媽媽是磕著等身長頭轉山的,轉一圈得七天。她戴著很厚很厚的木頭手套,圍著牛皮圍裙,每一次磕下去,都要念一遍六字真言,說一句:「兒子快回來,雪山白起來,草原綠起來。」草原完全沙化之後,弟弟擋在媽媽磕頭轉山的路上說:「走吧媽媽,我求你了。」媽媽說:「這裏是巴顏喀拉山神保佑的地方,我們祖祖輩輩都在這裏,為什麼要走?你哥哥就要回來了,雪山就要白了,草原就要綠了,我不走,你也不要走。」弟弟說:「媽媽,等雪山變白,草原變綠,我們和哥哥一起回來。」媽媽說:「不轉山不祈禱,你哥哥怎麼能回來,雪山怎麼能變白,草原怎麼能變綠?」弟弟望著岩石嶙峋的亙亙山峰,突然跪下,磕了一個頭說:「再見了神山,我們不得不走了,請保佑我們今後的日子吧,定居點的生活一定會比這裏好。」然後站起來,抱起了媽媽。但等他把媽媽放到馬背上,自己騎上去準備離開時,看到不遠處的轉山道上,又有了許多磕頭轉山的人,那些已經被他動員到定居點的牧人又都回來了。媽媽趁機溜下了馬,走過去加入了轉山人的行列。弟弟哭著說:「媽媽,你能不能不要這樣,磕頭,磕頭,一輩子受窮,還是磕頭,磕頭……」

弟弟給他打電話:「哥哥,你快回來吧,告訴媽媽不能再這樣。」古茹邱澤沒有回去。兩個月以後,媽媽死了。

媽媽死在祈求兒子回來,祈求雪山變白、草原變綠的轉山路上。雪山依然沒有白,草原依然沒有綠。古茹邱澤想像得出以後的事情,有人把媽媽背到天葬場,家鄉的喇嘛們圍著媽媽誦經超度,然後由天葬師解開裹屍的氆氌。喇嘛們退到地勢較高的地方,點著了召喚神鷹的桑煙,一陣劈裡啪啦的聲音,松枝柏葉冒火了。喇嘛們不斷添加著酥油、糌粑和曲拉。煙裊高高升起,又隨風飄散了。天葬師喊起來:「嗚——嗚——」喇嘛們齊聲喊起來:「嗚——嗚——」烏鴉出現了,搶先落在了屍體上。接著,上百隻禿鷲從四面八方飛來,越來越低地盤旋著,然後落下來,趕跑了烏鴉。烏鴉和禿鷲的叫聲格外淒涼。啄食屍體的過程就是太陽升起的過程。天葬場上的屍體轉眼便成了骨架。天葬師走過去,趕跑禿鷲,用一把明晃晃的斧頭砍開骨架,又砸得粉粹,然後用血水把炒麵和碎骨拌起來,捏成一條條的食物,擺成了一個個萬字元。禿鷲們耐心等待著,一俟天葬師離開,便爭先恐後地撲過去,把那些條狀的食物吃得一乾二淨。

弟弟說,爸爸沒有看見天葬的過程,他躲到山岡後面,跪在地上小聲念著超度亡靈的經咒。弟弟沒有念經,他邊哭邊說著一些世俗的話:「媽媽,你就這樣走了,你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就這樣走了。」爸爸嚴肅地糾正道:「你不要這樣說,你媽媽過的是好日子,活在草原上放羊放牛就是好日子,轉山就是好日子。她被神佛收走了,說不定已經脫離輪迴了。」

媽媽死了以後,爸爸接著開始磕頭轉山。弟弟說:「爸爸,你能不能不要這樣,磕頭,磕頭,一輩子受窮,還是磕頭,磕頭……」

弟弟再也沒有奉勸過爸爸和家鄉的人離開草原,當定居點無人居住的房子在荒風中迅速破敗,計劃中的畜產品生產基地和旅遊開發因為牧人們的漠視而不能實現,作為一鄉之長的弟弟無力償還建設定居點的銀行貸款時,他選擇了自殺。自殺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的爸爸媽媽、父老鄉親,你們不能一生都在磕頭,磕頭,磕頭,然後心甘情願地去忍受別人不能忍受的貧窮和落後,這種一千年以前的生活應該結束了。」

弟弟自殺了,妃寶喊起「邱澤哥哥」了。

妃寶是弟弟在縣裏上中學時的同學。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自從妃寶來到拉薩,成為古茹邱澤喇嘛的修法伴侶,她就不止一次地說:「總有一天我要離開你,我要過世俗的生活,我要生孩子,孩子的父親最好是你弟弟,我看上你弟弟啦。」古茹邱澤從來不表態,不表態就是不願意:為什麼,為什麼你看上了我弟弟而沒有看上我呢?僅僅因為我是喇嘛?可我是一個修鍊『七度母之門』、有資格通過女性探索佛性本源的喇嘛。

如今弟弟死了,她就不能再說「我要離開你,我看上你弟弟」這樣的話了。她不叫他「明王」和「喇嘛」,而改叫「邱澤哥哥」了。

苯波甲活佛再次擊了三下掌,使勁揮舞著念珠問道:「難道不是過去造作的因導致了今天的果?自殺勝於殺人,現在的因又會形成未來的果,這萬有因果的道理,『七度母之門』如何解釋呢?」

古茹邱澤喇嘛打了一個激靈,像從夢中醒來,突然仰起頭,做出一副辯經者常有的傲慢姿態,哼哼一笑說:「『七度母之門』的第二門便是:有無果報?誰來果報?是命運,還是神祇?或者命運就是神祇?」

苯波甲活佛逼問道:「有沒有?說清楚。」

古茹邱澤喇嘛擊了一下掌說:「佛說為善必昌,若為善不昌,其自身或祖上必有餘殃,殃盡乃昌;為惡必殃,若為惡不殃,其自身或祖上必有餘昌,昌盡乃殃。」

格西喇嘛中有人叫了一聲好。瓦傑貢嘎大活佛點了點頭。

苯波甲說:「什麼為善不昌、為惡不殃,莫非『七度母之門』是迷惘之門,連僧童能解的前因後果都要重新強調?在我們西藏,富裕受人尊敬,貧窮遭人鄙視,因為富裕是好人得了福報,貧窮是壞人受了懲罰。所以今生今世的富裕和貧窮是前世的業報,貧窮者只能禮拜佛僧,奉行眾善,期待來世的富裕。」

古茹邱澤說:「照你的說法,積德行善的只能是貧窮的信徒,而不是有錢的財東和富裕的高僧?」

苯波甲用手背擊掌,吼一聲:「不。」

古茹邱澤也用手背擊掌:「不,我同意你的看法,『七度母之門』讓我們警惕的就是,僧高不行善,佛尊不作為,為富不仁義,有財不施捨。」

苯波甲說:「古茹邱澤喇嘛,你信佛貶佛,修法違法,難道你的『七度母之門』是用來和佛門對抗的嗎?」

古茹邱澤說:「自古以來西藏就有兩種佛教:貴族的佛教和貧民的佛教。貴族的佛教以獲得政權、領地、屬民、財產為目的,因此領主之間、莊園之間、僧團之間、教派之間的戰爭從來沒有止息過,一旦打起來,佛祖釋迦、觀音菩薩、大智文殊、大願地藏全都拋棄了,黑刀白刃,你死我活。貧民的佛教則以修來世為目的,忍受今世的痛苦是為了獲得來世的幸福,所以有無窮的朝拜,有慾望的節製,有生命的仁愛,有貧賤的喜樂,有苦難中的忍耐。」

苯波甲憤怒地說:「無論貴族還是貧民,所作所為都是前世決定的,戰爭有戰爭的緣起,忍耐有忍耐的緣起。你的弟弟自殺了,你的妃寶叫你『邱澤哥哥』了,為什麼?」

在場的人都把眼光投向了古茹邱澤喇嘛。大家都知道,佛徒無私掖,這個問題是不能迴避的。作為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的競任者,古茹邱澤必須像洗澡一樣赤條條毫無遮掩地面對每一場考試。瓦傑貢嘎大活佛緊張地閉上了眼睛。

古茹邱澤說:「最早的佛教發現,沒有什麼能讓人減少對死亡的恐懼,肉體的毀滅一直是我們最不願意麵對的事情。我們的密法前輩試圖通過苦苦修行達到生命不朽,靈識永恆,即讓靈識從這個肉體走向另一個肉體,如同搬家,從舊家搬向新家,從破房搬向好房。於是有了『遷識奪舍』、活佛轉世,有了即身成佛、即世成佛,有了生命長存、不生不滅。」

苯波甲說:「你還是沒說明白你的弟弟為什麼自殺,你的妃寶為什麼叫你『邱澤哥哥』。」

古茹邱澤說:「聖教中許多人反對修鍊佛法密宗,因為如果一個人不死,那就否定了因果報應的定律,做了惡事不下地獄,做了善事不上天堂。而『七度母之門』告訴我們,『遷識奪舍』、活佛轉世的前提是靈魂的覺醒,即身成佛、即世成佛的前提是靈肉的清凈,生命長存、不生不滅的前提是靈性的綿延。靈魂、靈肉、靈性的完美組合才能保證一個人在善善相報的脈線上長存不滅。一個人是可以不死的,這是佛智之下、佛掌之內因因果果、報應不休的必然。」

苯波甲說:「佛說生命無常,而你說一個人可以不死,這是反佛之謬理。」

古茹邱澤說:「萬千佛法之中,真有生命不死的法門,那就是『七度母之門』。『七度母之門』的唯一成就者就是不死的象徵。」

苯波甲警惕地問:「誰?誰是唯一的成就者?」

古茹邱澤一字一頓地說:「倉央嘉措。」

苯波甲「啊」了一聲,鑒於對倉央嘉措的崇拜,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古茹邱澤昂奮地說:「倉央嘉措的靈識以萬千身變衍化轉世,我弟弟就是倉央嘉措的轉世之一,我弟弟沒有死,他的靈識已穿過大地,從腳掌進入我的腹腔胸腔,我是古茹邱澤喇嘛,同時又是我弟弟旦木真鄉長。」

瓦傑貢嘎大活佛失望地搖頭想:你這樣說,就是給自己挖陷阱了。

苯波甲激問道:「自殺也有傳承,也會遷移靈識,你的俗人弟弟自殺了,難道你也要背佛而自殺?」

古茹邱澤喇嘛詛咒似的回應道:「如果你希望我自殺,下一個自殺的就是你,我弟弟的靈識明天就會進入你的肉體,你的自殺方式是跳進油鍋。」

苯波甲恐懼得渾身一抖,用擊掌平靜了一下自己,問道:「你說你弟弟沒有死,他的靈識已進入你的肉體,這是不是妃寶叫你『邱澤哥哥』的理由?妃寶叫了你也就等於叫了你弟弟,叫了你弟弟也就等於叫了你,是不是?」

古茹邱澤想說實話,但內心一片空白,不知道什麼是實話,隻好雙手撫胸,半張著嘴,再次做出執空無聲的樣子,蔑視著對方。

苯波甲意識到無聲就是空虛,對方已經被自己問到了要害,窮追猛打地說:「難道你不知道你的妃寶跟你弟弟是什麼關係?」看對方無言,又說,「上中學的時候,妃寶和你弟弟就已經粗欲交合,俗男俗女能做的事情他們都做了。妃寶懷著你弟弟的孩子離開縣中學,回家準備生養,遺憾的是孩子早產而死。當妃寶來到拉薩,成為你的修法伴侶時,她已經預知你弟弟將會跟你合而為一。她發誓要嫁給你弟弟,也就是說,她發誓要嫁給你,這就是為什麼她叫你『邱澤哥哥』的原因。哈哈,我沒有說錯吧,古茹邱澤喇嘛?」

古茹邱澤從來沒聽說過妃寶和弟弟的事兒,但他相信苯波甲活佛沒有撒謊,這是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的競任考試,是及其莊嚴肅穆的場合,無論對手怎樣卑劣,也不可能胡編亂造。是苯波甲活佛派人仔細調查了有關他的一切?不不,是修鍊密法的神通讓苯波甲知道了所有。他強迫自己相信後者,強迫自己讓仇恨飄然而過,讓一絲欽佩油然而生。

瓦傑貢嘎大活佛一眼不眨地望著弟子,等待著。

古茹邱澤再也沒說什麼。

瓦傑貢嘎大活佛沉重地說:「投票吧。」他看著以尼瑪考官為首的另外八個考官,心說這幾個人裡,到底是哪四個人在第一場考試中支持了修鍊「七度母之門」的古茹邱澤喇嘛呢?這第二場考試,他們還會支持嗎?他想著,把自己的一票投給了苯波甲活佛。

投票的結果出來了。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苯波甲活佛失控地跪下,仰天大喊:「佛啊,佛啊。」

古茹邱澤喇嘛愣坐著,半天不起來。

2

電話是阿若喇嘛打給王岩的,他的意思是想知道警察會拿香波王子怎麼樣,沒想到王岩說:「你要想香波王子出來,只有一種辦法,就是找一個人給他頂罪,能找到這樣的人嗎?」阿若喇嘛這才意識到,王岩也不希望香波王子被抓。他一邊聽王岩說著香波王子的案情,一邊重複王岩的話想讓身邊的鄔堅林巴也聽明白,突然用眼神問鄔堅林巴:「能找到這樣的人嗎?」又是一次沒想到,鄔堅林巴思索了一下,竟然說:「能。」

阿若喇嘛於是告訴王岩:「能。」

王岩說:「等著,我們去找你們。」

阿若喇嘛關了手機立刻問:「誰?」

鄔堅林巴說:「智美,我可以去試試。」

鄔堅林巴將智美約到藥王山上的時候,那兒正在舉行露天的琉璃法會。法會緣起於三百多年前,當時拉薩發生了一場瘟疫,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登上藥王山的頂峰,向著東方藥師琉璃光如來祈禱朝拜,瘟疫很快消失。從此這裏成了供奉藥王琉璃光如來的勝地和大藏醫傳道授業的所在,信徒們叫它曼巴劄倉,即醫學僧院。因為和人的身體健康有關,前來頌禱祈福的人特別多,常常是逢會必盛。

所有人都在念誦「藥師佛咒」,即使像鄔堅林巴這樣的高僧和智美這樣崇尚新信仰的人,也都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混雜在人群裡,成了眾聲合唱的一部分。帶著旅遊團圍觀照相的導遊告訴大家:「知道這是為了誰的祈禱?為了你啊,你聽見了就是為了你。多好的機會,為了你的健康和長壽,趕快奉獻香火錢吧,證明你已經接受祈禱。」有個遊客問:「多少錢?」導遊說:「一分不嫌少,十萬不嫌多,隨你的便啦,重要的是虔誠。」這些外地遊客紛紛掏錢,投向裡三層外三層的喇嘛。念經的喇嘛對錢視若無睹,像對著飄落的樹葉,遊客們便投得更多。

鄔堅林巴和智美祈禱了大約半個小時,然後離開法會,走向藥王山東麓山崖下的查拉路甫石窟。

鄔堅林巴說:「你當然知道查拉路甫石窟是吐蕃第三十三代贊普松贊乾布的茹雍王妃主持開鑿的,她為什麼開鑿這個石窟?」

智美說:「唐朝的文成公主和尼泊爾的墀尊公主都從自己的故鄉帶來了佛像,茹雍王妃想擁有自己的佛像,就開鑿了這個石窟。」

鄔堅林巴說:「可這不是她開鑿的第一座石窟,第一座石窟被堵死了,是瞬間堵死的,所有的工匠以及浮雕神像都被堵在了裏頭。是什麼能夠瞬間堵死一座巨大的石窟呢?通常認為是山體崩塌,但無論當時還是後來,無論是挖掘還是採用先進的探測儀器,都沒有找到崩塌掩埋的痕跡和石窟的位置,西藏的第一座石窟和第一批石刻佛像,就這樣神秘失蹤了。鍥而不捨的茹雍王妃招募工匠,很快又開鑿了第二座石窟,這就是我們看到的查拉路甫石窟,遺憾的是茹雍王妃沒有來得及在石窟內刻好佛像就去世了,現在的六十七尊造像雖然大部分仍然是吐蕃時代的作品,但都在茹庸王妃之後。」

智美問道:「你為什麼給我說這些?」

鄔堅林巴不回答,又說:「其實藥王山最著名的還不是供奉藥王琉璃光如來的曼巴劄倉和查拉路甫石窟,而是摩崖石刻。石刻的佛像綿延兩公裡,至少有五千尊,差不多就是一座從吐蕃到現代的石刻藝術走廊。據《真如經》記載,其中一尊佛像是六世達賴喇嘛,但卻不是倉央嘉措,而是藏王拉奘汗命令工匠按照自己的真身刻出來的,據說惟妙惟肖。說明當年拉奘汗在廢黜倉央嘉措之後,一直想自己代替達賴在西藏的地位,但又做不到,隻好把自己刻成佛像了卻夙願。」

智美點點頭,沒說話。

他們朝山脈南面走去,走不多遠就看到色彩艷麗、大大小小的石刻佛像和經文排列在山體上。就像裙裾飄飄的神佛列隊而聚,做法事,頌經咒,俯瞰萬家燈火,把滿腔的悲憫揮灑在山石天地之間。如果說在西藏紅山布達拉是名符其實的萬神殿,鐵山加布日(藥王山的別稱)就是無可爭議的萬神廣場。藥王山頂是西藏電視塔,鋼鐵的聳立表明佛的光芒已經神變為無數電波,帶著圖像和聲音,走進了千家萬戶。

鄔堅林巴說:「研究和修鍊清楚地告訴我們,空行護法在『七度母之門』的傳承裡,授記了茹雍王妃第一座石窟的位置、石窟瞬間被堵死的原因、堵在裏面的所有工匠和浮雕神像的名字,你難道不想知道?」

智美說:「不想知道,真的不想知道。」

鄔堅林巴說:「那麼摩崖石刻呢?研究和修鍊還告訴我們,只有『七度母之門』才能告訴我們,五千尊石刻佛像裡,到底哪一尊佛像是按照拉奘汗的真身刻出來的六世達賴喇嘛,你不會連這個也不想知道吧?」

智美掃了他一眼說:「這個嘛,當然想知道。」

鄔堅林巴繼續說:「你的確想知道,你父親對我說過,你們的祖先是蒙古人,家族一直居住在西藏,也就蒙藏不分了。作為格魯派的宣諭法師,你父親從來沒有過固定依附的寺院,一輩子都是一個漂流不定的雲遊僧,因為沒有哪個寺院願意終身容留你父親。聖教內許多人都知道你們家族的傳說:你們是拉奘汗的後代,你的祖父是拉奘汗第六代嫡傳後人,你想知道哪一尊佛像是按照拉奘汗的真身刻出來的六世達賴喇嘛,也就是想真真切切看到祖先拉奘汗的形態相貌。」

「這對我重要嗎?」

「很重要,你想知道你跟你的祖先拉奘汗長得像不像,因為在蒙古人和藏族人的意識裡,祖先總會選擇外形面貌酷似者注入最強盛的精神、最精華的靈識、最堅定的遺志,跟祖先最相像的也必然是最完美最出色的繼承者。不像就是不肖,你當然不想做個不肖子。佛經裡說,像即佛,嗣即佛,人即佛,雄即佛。你想證明你的祖先是佛,你也是佛。你到底是個蒙古人,比藏族人更重視血統和門第。更重要的是,你的祖先拉奘汗是你發掘『七度母之門』的動力,它跟你對新信仰聯盟的同情一起,成了你的兩個翅膀,假如你是一隻想飛的鳥,你就不能少了任何一個翅膀。」

智美說:「你好像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鄔堅林巴又說:「如果沒有拉奘汗對倉央嘉措的迫害,也許就不會有作為倉央嘉措遺言的『七度母之門』。你和你的祖先拉奘汗一樣,是信佛而背佛。從拉奘汗的角度說,他敵視倉央嘉措,更敵視極力扶持倉央嘉措的攝政王桑結,為的是奪取西藏的權力。為了權力他信佛,當時的西藏全民信佛,他不信佛就無法立足西藏。那麼你呢,你作為拉奘汗的後代,同樣敵視倉央嘉措……」

智美打斷對方的話:「我不是敵視,是喜歡。」

「也許吧,但你更多的是利用。你比其他人更希望知道倉央嘉措遺言到底是什麼,因為你和你的祖先拉奘汗一樣,都想利用倉央嘉措羞辱聖教,使其黯然無光。拉奘汗為了權力,而你卻為了所謂的新信仰。你能得到什麼?得到新信仰聯盟給你的金錢和地位,還是榮耀和風光?」

智美盯著鄔堅林巴半晌無話,似乎說:你那刀子正戳到我心窩裏,有點痛了。

鄔堅林巴說:「我把你約到這裏,說這些的意思是,如果你還抱著原來的目的,就不要再發掘『七度母之門』了。」

「我知道你很擔心毀教之門真的毀了聖教。」

「我擔心的是你,如果『七度母之門』不是毀教之門呢?」

智美說:「那我就毀了『七度母之門』,我們不需要對新信仰聯盟不利的倉央嘉措遺言。」

「我沒說錯吧,你敵視倉央嘉措,也敵視你的競爭者香波王子。我勸你放棄,要麼放棄你對新信仰聯盟的同情,要麼放棄你的掘藏。你知道,西藏大部分活佛喇嘛都是倉央嘉措的崇信者,都無法抗拒地受到了世間成就『七度母之門』的第一人倉央嘉措的熏陶。」

「也包括你了?」

鄔堅林巴沉思了一會兒:「是的,倉央嘉措早就是我修鍊的理想,我想成功,想看到表示圓滿教義的倉央嘉措遺言。」

「那我就更不能放棄了,對新信仰聯盟,我不是同情是傳承,傳承的意義就是生命的意義。」

鄔堅林巴吃驚道:「傳承?居然有傳承?」

智美說起祖先拉奘汗的一段往事,讓鄔堅林巴噓唏不已。

公元1716年3月18日,意大利人德西德裡長途跋涉來到了拉薩。其時正是西藏政局劇烈動蕩的日子,拉奘汗因為殺害攝政王桑結、廢黜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另立新達賴,激怒了格魯派僧人,「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再次實施毒殺,拉奘汗飲酒中毒,奄奄一息。德西德裡知道後,來到布達拉宮,獻上了一瓶從羅馬帶來的「塔利亞卡」解毒藥。拉奘汗服用後效果明顯,兩三天就痊癒了。他覺得這是天外神葯,而德西德裡也是天外來人,他說:「讓我像父親照顧兒子那樣照顧你吧,你留在拉薩,學好藏語,以便我們隨時交談。」德西德裡趁機傳道,還說整個東方世界應該有一種新信仰,他為新信仰而來。拉奘汗正在受到佛教徒的攻擊,對自己不得不信仰的佛教大為不滿,覺得新的出路也許就是神賜的新信仰,便說:「如果你能夠用你的教義說服我,我和我的家族以及朝臣和屬民,都將成為新信仰的追隨者。」德西德裡沒想到會這麼順利,他才來不久,幾乎沒做什麼努力,就得到了西藏之王如此慷慨的允諾。公元1717年1月,德西德裡完成了第一本用藏文寫的批駁藏傳佛教和宣言新信仰的書《黎明驅散黑暗預示旭日東升》,拉奘汗特意在布達拉宮為他安排了一個獻書儀式,莊嚴地接受了這本書,並建議德西德裡:「你用你的新信仰教義和喇嘛們公開辯論,這樣我們就可以比較誰優誰劣,然後進行選擇。」德西德裡發奮努力,試圖讓拉奘汗實現諾言,但歷史並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拉奘汗死了,被突然攻入拉薩的同樣信奉佛教的蒙古準噶爾部的兵將殺死。死前拉奘汗用噴血的吼聲留下了不可背叛的遺言:「就像我已經發過的誓,我的子孫後代,要想稱霸一方就去找來新信仰。」

智美說:「這就是我的祖先拉奘汗跟新信仰最初的因緣。他要求後代追尋新信仰,後代們就一直在追尋,堅持不懈。」

鄔堅林巴說:「德西德裡我是知道的,他說的新信仰,就是基督教。對當時的西藏,基督教當然是新信仰。」

「我的祖先拉奘汗和他以後的所有先輩,都不認為新信仰就是基督教,在我們家族的傳承裡,從來不提耶穌,不提任何教主,隻說新信仰。」

他們朝藥王山北麓走去,北麓有加布日神泉,水質優良,有醫治疾病的作用,曾是歷輩達賴喇嘛的專用飲水源。據說倉央嘉措曾經在此裸浴,晚霞來臨的時候,他顯現了蓮花生的真身,蓮花生一如既往地坐在潔白的蓮花上,身邊是蓮母明妃。他們,來自天上的一男一女,明媚得就像彩霞本身。

鄔堅林巴虔誠地跪在泉邊,捧起泉水喝了一口說:「倉央嘉措是蓮花生大師的轉世,藥王山的泉水就是證明。」

智美也跪下,也喝了泉水,完全是下意識的,似乎表明如果不是刻意提醒,他其實並不反感倉央嘉措。

鄔堅林巴說:「我已經搞清楚了,香波王子是強姦殺人,就在宗角祿康。」

智美站起來,望著流雲飛走的天空,冷靜地說:「香波王子不會在掘藏的時候幹這種事情,一定是陷害,更何況他現在和梅薩在一起,沒有必要強姦別人。」

鄔堅林巴說:「我也這麼想,但據說證據都是指向他的,唯一的兇器上有他的指紋,死者措曼吉姆的身體裡也有他的精液。」

智美問:「你聽誰說的?」

鄔堅林巴不回答,又說:「在密道的高級修鍊中,精液被稱作『敵』,屬於方便之樂;指紋被稱作『印』,屬於悲心之空。它們都可以離開人體而存在,當心念化現為空行母,而空行母又成為運載的火箭時,它們就會出現在任何地方。香波王子的指紋和精液一定是被空行母空運到了兇器上和措曼吉姆的身體裡。」

智美說:「空行母是正義的化身,怎麼能陷害香波王子?」

鄔堅林巴說:「如果空行母執意要保護『七度母之門』呢?」

智美說:「不,很可能就是警察,警察在陷害他。」

鄔堅林巴說:「關鍵是現在怎麼辦,我們必須保證香波王子繼續發掘『七度母之門』,否則一切就將前功盡棄。」

智美說:「你想營救香波王子?顯然你對我沒有信心。」

鄔堅林巴坦誠地點點頭。

智美說:「香波王子的掘藏中斷了,你和阿若喇嘛又不能發掘新的『光透文字』,不靠我靠誰?」

「靠你可以,但你能保證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嗎?」

「不能保證。」

「還是啊,不如你去自首,給香波王子頂罪,爭取讓警察把香波王子放出來。」

智美瞪著鄔堅林巴:「原來你今天找我就為了這句話。」

鄔堅林巴苦笑道:「對不起,不得已而為之。」

「你找對人了。我有殺死措曼吉姆的動機,我從她身上發現了『明空赤露』。」

「對,殺她是為了不把『明空赤露』暴露給別人。」

智美忽然笑了:「但是我擁有了『明空赤露』應該趕緊去掘藏,沒有理由自首啊?」

「我們可以舉報你,甚至直接把你押送去公安局,你可以招供。」

「我這樣做又為了什麼?」

「為了『七度母之門』,為了你祖先的傳承。」

智美搖頭:「可萬一倉央嘉措遺言是護佛不是毀佛呢?」

鄔堅林巴說:「你不自信了,不想賭一把了?」

「我不想賭。如果自由的香波王子是唯一的掘藏人,我會如你所願,去公安局換他出來。可惜我相信除了他,還有我,我也是『七度母之門』選中的掘藏人,我有獨立掘藏的能力,我是佔卜之神,這一路走來,我的佔卜沒有一次是失誤的,更何況我還有法侶索朗班宗。香波王子被抓恰好是命運給我的機會。」智美說著就走,「對不起,不能奉陪了,索朗班宗還在酒店等我呢。」

鄔堅林巴回到藥王山醫學僧院前的琉璃法會中,早有阿若喇嘛和王岩、卓瑪從信徒堆裡擠出來迎候在那裏。鄔堅林巴搖搖頭,告訴他們智美沒有答應。

阿若喇嘛遺憾地嘆口氣,面朝王岩和卓瑪:「怎麼辦?」

王岩說:「常規的做法是,找到真正的兇手,推翻證據,或者找到他們偽造證據的證據。但這樣太難了,既然他們要執意陷害香波王子,真正的兇手就會得到保護,更何況重案偵緝隊內部有嚴格的保密制度,每一個環節都可能作偽,也都可能永遠查不出來。除非兇手自首,或者有人反水。」

阿若喇嘛問:「不常規的做法呢?」

王岩說:「據了解,香波王子是重大犯罪嫌疑人,又來自外地,很快就會從拉薩看守所轉移到堆龍德慶重犯看守所。具體時間是保密的,但估計就在四十八小時之內。」

阿若喇嘛說:「你是意思是……打劫?」

王岩說:「我說了打劫?」

3

梅薩掀開小房子後門的門簾,想告訴國字臉喇嘛自己餓了,光喝奶茶是喝不飽的,應該給她一些糌粑。喊了幾聲,沒有迴音,奇怪地想:喇嘛們呢,怎麼沒人看著她?立刻意識到,逃跑的機會來到了。她迅速溜出小房子,快步穿過甬道,走向大昭寺主殿。到了主殿才想到,已經是晚上,遊客早就散盡,想從主殿正門走出去是不可能的。又拐回甬道,看看還能通向哪兒,看來看去都是死路。

梅薩再次走進主殿,心想總是有門道的,不然這裏值夜換班的喇嘛如何進出?她躲進黑暗裏,悄悄移動著,窺伺著所有或朦朧或清晰的門洞和窗洞,看不到一個喇嘛、半個活佛,只有燈影恍恍惚惚地閃爍著,把那些佛像神鵰深深淺淺地照滿了四壁和天地,越照越昏暗,詭秘便從昏暗中油然而出。參差不齊、胖瘦不勻的鬼影穿行在各個殿堂之間,粗鐵的門簾欻拉欻拉響著,似乎一伸手就能觸摸到鬼影的軀體,那是無形無色的肉感,在金身佛像的遙視裡,變幻出一些黑森森的無常來,把梅薩嚇得從頭到腳,遍體寒涼。她蹲了下來,平靜著自己,盡量控制著哆嗦,又開始往前摸索,突然肚子和胸腔一陣冷痛,正要捂住,感覺一潮大水嘩地在體內盪起來。「月亮明點」?她作為法侶的「月亮明點」出現了。她知道,一旦掘藏出現轉折,法侶就會有聖潔的「月亮明點」蕩然來臨的反應。

她抽著冷氣,心說恐怖居然也能催生「月亮明點」?急速翻開坤包,尋找著,竟沒有找到任何撫慰並接收「月亮明點」的東西:乾淨的紙或布。她想完了完了,一個法侶到了這種地步,就只剩下狼狽了。她趕緊往前走,琢磨逃出去後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商店。但是接著就是沮喪,她根本逃不出去。她停靠在一根木柱上,捂著肚子喘了一會兒,才發現已經來到居中的釋迦牟尼殿門口,朝裡望一眼,突然想起金燈中央那個金箔鑲飾的寶瓶來,為了防止灰塵掉進去,瓶口塞著一卷白紙。那就用它來救救急吧,乾淨不幹凈已經顧不得了。

她走進釋迦牟尼殿,走向供桌上數列鑲嵌著紅綠寶石的高腳長明金燈,吃驚地發現,金燈中央的寶瓶已經不見了。她失望地要離開,感覺「月亮明點」又在洶湧,趕緊蹲下。就在這時,她看到了那捲白紙,那捲白花花的紙被人丟棄在供桌下面。她一把抓起來,大喜過望地摩挲著,發現那白紙居然出奇得柔軟,趕緊躲進黑暗的角落,解開衣扣,放了進去。

立刻覺得舒服了許多,肚子和胸腔似乎也不痛了,梅薩又開始尋找逃出去的門道,找了近一個小時也沒找到。夜晚的大昭寺主殿儼然是個沒有縫隙的鐵屋子,大概這就是國字臉喇嘛和他的手下放鬆看護的原因吧。她倦怠地坐到鎏金神羊殿前的地上,正想下來怎麼辦,忽見一叢高大的黑影遮住了自己,舉頭一看,是一群喇嘛——國字臉喇嘛和他的手下正在三步遠的地方靜立著,似乎這些喇嘛即使做了捕快也還充滿了憐憫,不忍心用呵斥嚇著她。

大昭寺主殿的三層,一間懸掛閻魔黑門簾、門楣鑲嵌鏖戰金輪的隱秘佛舍裡,被綁押來的骷髏殺手大聲斥責大昭寺的喇嘛與聖教之敵同流合汙,妨礙了他謀殺香波王子的行動。斥責了半天,也沒有人搭理他。他低頭,用牙齒撕咬捆綁自己的繩索,看撕咬不開,氣惱地抬腳便踢,踢得面前的供桌砰砰響。

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說:「你從哪裏來?誰讓你來?」

骷髏殺手不回答,反問道:「知道『隱身人血咒殿堂』吧?知道無形密道、黑方之主吧?知道『七度母之門』即將開啟,倉央嘉措遺言就要出世,聖教又要面臨危機吧?」

寂靜。似乎這就是回答。

蒼老的聲音突然說:「啊,原來你是用不著我來懲罰的,趕快離開這裏,去你該去的地方。」

話音一落,大昭寺喇嘛就鬆綁放了他。骷髏殺手始終沒看清是誰在和他說話,隻覺得厲眼噴火、闊嘴吐焰的大黑天塑像身邊,昏暗的酥油燈和粗鐵鏈子後面,一個沒有五官的神像噝噝有聲。他怎麼沒有五官?他的五官哪裏去了?

骷髏殺手滿腹疑惑地離開隱秘佛舍,走出了大昭寺。他看看明凈的天空,快速走向八廓北街,在人來人往的街口席地而坐,拿出骷髏刀擺在了面前。對他來說,似乎一切都已經結束,家族的傳承、血咒殿堂的期待、修鍊的圓滿,轉眼成為泡影,他要做的,就是在黑方之主還沒有要求他實現「要麼香波王子死,要麼我死」的「隱身人誓言」之前,賣掉骷髏刀,湊足路費離開拉薩,趕快回到家鄉羅馬恩尼草原去。如果他必死無疑,那就應該死在家鄉,死在親人們身邊,死在格桑德吉看得見的地方。格桑德吉,格桑德吉,還是不是我的老婆了呢?離開已經一年了,她想不是也有理由不是了。不過兒子永遠是自己的兒子,兒子已經四歲了;不過爸爸永遠是自己的爸爸,儘管爸爸會對他失望得從此失去笑聲。兒子,爸爸,老婆,他來回想,又來回說:「我就要回去了,回去就要死了。」

可是他多麼不想死啊,多麼想繼續活在黑方之主的信任之中,多麼想在實現家族的傳承和修鍊的圓滿之後,把格桑德吉請回家,一家人好好活著。那才是修鍊的真正圓滿。

他傷感得幾欲掉淚,一聲比一聲重地嘆著氣。

很快就有一個穿著藍色藏袍的人來問價錢,他說:「五百。」他估計這是一張火車票的錢。

那人蹲在他面前,把骷髏刀翻來覆去看著:「好刀,好刀。」

骷髏殺手說:「看來你是識貨的,我是個賊,急著出手,按它的價值,五萬都不止。」說著拍了拍腰裏的「遍撬一切」。

那人說:「這可是一把沾滿鮮血的刀。」

骷髏殺手警覺地瞪起眼睛:「你能看出來?」

那人說:「幾千年了,它殺死過僧侶貴族,也殺死過平民百姓,殺死過佛教的敵人,也殺死過掌握它的人。」說著,嗖地拔出刀來,用舌尖舔了舔刀鋒,盯著骷髏殺手,眼光頓時變得陰鷙兇險。

骷髏殺手突然覺得此人面熟起來,緊張地問:「你要幹什麼?」

「我們見過面的,不認識了?」那人露出藍色藏袍裡的警服。

骷髏殺手眼睛一轉:警察?神經質地說:「我可沒殺人。」

那人獰笑一聲:「是你沒本事殺人。我得到了最新指令,要用你的血懲罰你的無能,然後再對香波王子執行死刑。」

骷髏殺手滿眼驚恐,顫顫巍巍地說:「啊,你是黑方之主派來的。」

那人說:「我叫碧秀,身份是警察,從北京開始我就尾隨著你,本來是要匍匐在你的腳下,祝賀你絕殺成功的,沒想到你太讓黑方之主失望了。按照『隱身人血咒殿堂』的規矩,骷髏刀將送你走向另一個世界。」

「我沒忘我們的規矩,更沒忘我的毒誓,就是想不通你為什麼會帶這麼多警察來殺我?」骷髏殺手指了指碧秀身後。

碧秀驀然回頭。骷髏殺手跳起來就跑。

追殺開始了。骷髏殺手瘋狂地逃跑著,踢散了好幾個地攤,躲不及的人紛紛被他撞倒。他的光頭在陽光下閃逝而去,袈裟呼啦啦作響,蒙臉的黑氆氌裡,吼如悶雷:「讓開,讓開。」而碧秀的追攆更加瘋狂,追出去不到五十米,就一把拽住了對方的袈裟。骷髏殺手用袈裟袖子甩打著碧秀,竭盡全力朝前拖拉著。碧秀用骷髏刀刺了幾次都沒有刺中要害,隻好丟開袈裟,掏出了槍:「對不起了骷髏刀,我不能用你殺死一個叛誓者。」說著舉槍瞄準了骷髏殺手。

但碧秀沒想到骷髏殺手已經把他帶到了八廓派出所門口,更沒想到對方會一頭扎進派出所大門嚎叫起來:「殺人了,殺人了,警察同志警察殺人了。」

幾個警察從房間裡閃了出來。碧秀轉身消失在環繞大昭寺朝拜的人流裡。

4

王岩再次來到新世紀賓館的網吧,挑了一台僻靜的電腦,打開自己的QQ,看「度母之戀」不在線,留言道:

「畢竟我撞死了一個無辜的人,無法從腦子裏消除糾纏不去的麻煩,就一直想著你的話:『履行警察職責,皈依慈悲佛門』。抓住烏金喇嘛,回擊新信仰聯盟對佛教的進攻,算不算『皈依慈悲佛門』呢?我們認為,烏金喇嘛未必就是一個人,也許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貼在誰身上,誰就應該具備烏金喇嘛的特徵,比如七七四十九處傷疤,只要符合這些特徵,我會毫不留情地拔槍射擊。這樣做對不對呢?你說『念佛就是懺悔,度人就是贖罪』。我已經開始念佛了,每天都說六字真言和阿彌陀佛,但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度人』。還有,一個叫珀恩措的姑娘死了,她的死跟我有關,有人叮囑我千萬不要報警,因為這也是她的願望,她發過誓,只要警察來她就跳樓。但我離她很遠,說服不了她,只能報警。你一定會問我,你是怎樣說服的?沒有,一次也沒有說服過。我為什麼不等到打通電話、說服無效之後再報警呢?難道我是故意的?為什麼要故意?也許我不報警,她就不會自殺。她有一個吸毒成癮的啞巴妹妹,現在誰來照顧?」

他瞪著QQ等了一會兒,沒等來「度母之戀」,便關掉電腦,走出了網吧。

卓瑪在門口等他,問道:「你在電腦上幹什麼?」

王岩略一躊躇說:「尋找靈魂。」

「誰的靈魂?」

王岩不回答,拉著卓瑪走向賓館門前的路虎警車:「快走,我們去找香波王子,從他開始篩選,看到底誰是烏金喇嘛。」

他們知道沒有碧秀的引見,萬難見到香波王子,便開車駛向重案偵緝隊。路過大昭寺的時候,遠遠看到碧秀從八廓街走了出來。

碧秀穿了一件藍色藏袍,步子邁得很快,不時回看,一抬頭,看到停下來的路虎警車,趕緊跑過來,開門上去。

王岩問他:「好像有人追你?」

「一個叫骷髏殺手的,他恨我抓了香波王子,想殺我,簡直瘋了。」碧秀這樣說是想留下埋伏,一旦他殺了骷髏殺手,說起來也是正當防衛。

卓瑪回頭看了他一眼:「你都裝扮成這樣了,誰會殺你?是你去殺人的吧?」

王岩怕他們吵起來,趕緊說:「正要去找你,恰好碰上了。」

碧秀說:「你們找我不就是想見香波王子嗎,不行,誰也不能見。」

王岩說:「我們的目標是烏金喇嘛,想從他這裏了解一些情況。這些情況對你也有用,你可以在場。」

碧秀問:「你們有烏金喇嘛的線索了?」

王岩點點頭:「見到香波王子你就知道了。」

碧秀不再說什麼。卓瑪驅車駛向拉薩看守所。

半個小時後,他們在看守所重大嫌疑人關押室見到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站起來,拖著沉重的腳鐐,嘩啦嘩啦前走兩步,就像在自己家裏招待客人,笑著說:「坐呀,別客氣。」

他們沒有坐,除了一張香波王子睡覺的木板地鋪,其實無處可坐。

王岩說:「你恐怕能想到,我們對烏金喇嘛比對你更有興趣。烏金喇嘛跟你一樣試圖開啟『七度母之門』,但他沒這個本事,只能利用你。我們想你應該知道,在你的掘藏中,誰對你的關懷最多、推動最大?」

香波王子說:「你們三位警察、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骷髏殺手、死去的邊巴老師,都是關懷最多、推動最大的。」他指著碧秀,「尤其是他,他幾次想打死我,又把我關在這裏不給水喝,讓我想到這麼惡劣陰毒的一個人在阻止倉央嘉措遺言出世,那倉央嘉措遺言就一定是光明偉大的,我一定要發掘出來,這是最大的推動。如果你們要確定烏金喇嘛,他是首選。」

王岩說:「看來你早就認為烏金喇嘛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符號,可以貼在任何人身上。」

香波王子說:「是的,這個人必須和烏金喇嘛有共同之處。」

「什麼共同之處?」

「就是壞、壞、壞,壞到頭上長瘡腳底流膿。」

王岩說:「你對『七度母之門的狂熱和你製造的幾起血案都說明你跟烏金喇嘛非常相像……」

香波王子說:「是的,我製造過許多血案,第二次世界大戰是我發動的,奧斯維辛集中營是我建立的,911事件是我策劃的,世界上所有的恐怖襲擊都是我製造的,滿意了吧?」

王岩說:「不管怎麼說,你首先得證明你不是烏金喇嘛。」

香波王子說:「我怎麼證明?」

王岩說:「大家都知道,新信仰聯盟在綁架烏金喇嘛後,烏金喇嘛有過一次自殺的經歷,用刀在自己身上戳出了四十九個窟窿。現在,只要你脫光自己,讓我們看到你渾身上下沒有密密麻麻的刀傷,你就能證明自己不是烏金喇嘛。」

「原來這樣就能證明?但我不能脫。」

王岩說:「為什麼?」

香波王子說:「當年朝廷需要查驗倉央嘉措的聖體,專門派了精於相術、明察秋毫的金字使者,才得出正確結論:『作為聖人的體征法相則圓滿無缺』。我是倉央嘉措的傳人,我的身體怎麼能隨便給你們看,你們算老幾啊?看了也得不出正確結論。」

「現在由不得你。」王岩望了望碧秀,懇求道,「幫幫忙,把他的衣服脫掉。」

「那不行,我們這是文明關押,在給他定罪之前,我們沒有權力脫光他的衣服。」碧秀還想說什麼,手機響了,拿出手機不接,先把王岩和卓瑪推搡出去,然後自己出來,重重地關死了門。

香波王子喊起來:「什麼文明關押,我都渴死了。虐待狂,我要喝水。」看對方不理,便說,「我賣唱,我賣唱,我用倉央嘉措情歌換一杯水還不行?」說著,胸腔裡一陣酸楚,唱出的倉央嘉措情歌也更加悲酸動人了:

邂逅相遇的嬌娘,

渾身散發著芳香,

恰似拾起了松耳石,

再不忍拋到路旁。

碧秀仔細聽了情歌,卻沒有拿水給香波王子。他悶悶地想:瑪瑙兒怎麼還不來上班?

5

香波王子被押出羈押室,來到看守所大院時,還以為要放了他,抖動手銬腳鐐喊道:「趕快給我開鎖,我要去把拉薩河喝乾。」

碧秀說:「耐心一點,槍斃你之前,肯定會給你打開。」

香波王子這才看到,他面前停著幾輛囚車,後門都已經打開,裏面坐滿了警察。

五輛警車排隊駛出了看守所大門。現在是午夜,這裏是拉薩,到處流散著獰厲的黑暗,所有的地物地貌彷彿都變成了怒目蝟張的魔面鬼臉,月亮是一顆黑暗的心,怪異地跳動著,讓城市和生命在誇張的死亡強調中,呈現出佛魔共居的緊張和詭秘。

路虎警車鬼影一樣跟在了後面。再後是喇嘛鳥。

阿若喇嘛說:「不知道哪一輛裡有香波王子。」

鄔堅林巴說:「肯定是中間一輛。」

阿若喇嘛搖搖頭,不合時宜地閉上眼睛說:「在我的觀想裡,香波王子在前面第一輛警車裏。」

喇嘛鳥的後面,是一輛裝滿了僧人的中型豐田麵包車,車裏有阿若喇嘛帶來的北京雍和宮喇嘛,有鄔堅林巴從大昭寺八廓街花錢雇來的流浪僧。豐田麵包後面,不遠不近跟蹤著智美和索朗班宗的切諾基。

索朗班宗問:「你覺得今天晚上會成功嗎?」

智美冷笑著說:「他們不會,我們會。」

「香波王子不是你最強大的競爭對手嗎,你幹嘛還要營救?」

「他不過是我的掘藏對象,我要從他手裏掘到』七度母之門『。」

「那麼你的佔卜呢?」

智美懊惱地拍了拍方向盤說:「很奇怪,只要香波王子停止行動,卜神就不會光顧我了。」

這時手機響了。索朗班宗說:「我來替你接。」

傳來鄔堅林巴的聲音:「我知道你在後面,想幹什麼?不是光明亮堂的人,沒有利佛利法利僧的心,我勸你還是不要忤逆了偉大的』七度母之門『,回去吧,搗亂是會有生命危險的。」

智美說:「自古以來掘藏就是賭命,你都不怕,我怕什麼?」

十分鐘後,警車來到了林廓北路上的五岔路口。路燈突然黑了,五輛警車隨即熄滅車燈,圍繞路心島轉起來,轉了四圈,等到車燈再次打亮時,五輛警車已經散開,一輛走向林廓北路,一輛走向林廓東路,一輛走向納金路,一輛走向江蘇路,一輛掉頭回到奪底路。

阿若喇嘛說:「糟糕,他們一定發現了我們。」

鄔堅林巴停下喇嘛鳥:「到底跟蹤哪一輛?」又說,「上江蘇路吧,這是去堆龍德慶重犯看守所最近的一條路。」

阿若喇嘛睜開眼睛,不容置疑地說:「押解香波王子的警車開上了納金路。」

「怎麼可能呢?路向不對。」

「拉薩沒有不對的路向,所有的路都會通向你要去的地方。」

鄔堅林巴遲疑地回頭望了望阿若喇嘛,他知道阿若喇嘛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已逝的歲月、即將的發生、障蔽後面。但這種現象並不常有,只在寂靜清虛、修鍊觀想的時候出現。鄔堅林巴擰著方向盤,往納金路走了幾米,又拐向了江蘇路。

阿若喇嘛生氣了:「鄔堅林巴,為什麼不聽我的?」

鄔堅林巴又拐回來,猶猶豫豫開上了納金路。

阿若喇嘛催促道:「機會到了,快啊。」

不到十分鐘,喇嘛鳥帶動後面的豐田麵包,追上去一前一後夾住了警車。除了鄔堅林巴,所有僧人,那些來自北京雍和宮的喇嘛、那些花錢雇來的流浪僧,一起撲向了被迫停下的警車。「開門開門開門。」喇嘛們拍打著警車的車窗玻璃,拍打不開,就從路邊抱起石頭準備砸碎玻璃。

兩個警察開門下車:「幹什麼,幹什麼?」

警察被推開了,喇嘛們打開所有的車門,沒看到香波王子,裏面除了警察還是警察。

阿若喇嘛傻眼了,沖著警察吼一聲:「香波王子呢?」

警察們一個個裝得傻眉愣眼:「什麼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是幹什麼,洗頭髮的?」

阿若喇嘛招呼僧人們趕快上車,自己回到喇嘛鳥裡,一臉羞赧地對鄔堅林巴說:「聽你的就好了,快走。」

喇嘛鳥嘯然而去,在江蘇路的盡頭、金珠路的開端,追上了另一輛警車。

又是一次夾擊,這次豐田麵包在前,喇嘛鳥在後。跟上次一樣,除了鄔堅林巴,所有喇嘛都下車衝過去,迫使警察打開了車門。阿若喇嘛直接撲向後門,大喊一聲:「香波王子。」結果是又一次失望:警車裏除了警察還是警察。

阿若喇嘛迅速回到喇嘛鳥裡:「還有三輛警車在三條路上,三條路都可以通往堆龍德慶,但必須繞道,我們直插過去,說不定還能截住一輛。」

如同流星追月,喇嘛鳥和豐田麵包來到北路,守在了通往堆龍德慶的路口。警車如期而至,香波王子卻仍然不在警車裏。

阿若喇嘛無奈地靠在車頭上,拿出手機打給了王岩:「我們攔截了三路,三路都撲空了。」

王岩說:「現在只有南路和中路了,南路是趕不上的,只能來中路和我們會合,要快。」

阿若喇嘛說:「不要等我們,你們可以先動手。」

王岩說:「不行,我們是警察,警察打劫警察,很容易火併傷人,我們只能悄悄跟蹤。」

喇嘛鳥和豐田麵包又一陣疾風快馳,二十分鐘後追上了路虎警車,又前驅半公裡追上了警車。警車被迫停下了,面對洶湧而來的幾十個喇嘛,四五個警察都下車掏出了槍。

碧秀朝天一連開了兩槍,沒有嚇退喇嘛們。喇嘛們似乎明白,碧秀和他的部下畢竟是藏民,而且都信教,不可能朝穿袈裟的人開槍,大呼小叫地衝撞過來,把警察一個個推開了。車門大開,唯一沒有下車的香波王子出現在阿若喇嘛面前。

阿若喇嘛一把揪住香波王子:「快走。」這才發現對方是戴著手銬腳鐐的。他喊道:「抬起來,抬起來。」幾個雍和宮喇嘛把香波王子從警車裏抬出來,又抬進了喇嘛鳥。阿若喇嘛指揮道:「上車,上車,快走。」

碧秀十萬火急地通知重案偵緝隊的各路警察速來支援。

喇嘛鳥狂奔而去,豐田麵包在後面掩護著。

一公裡之外,路虎警車橫在路心等待著他們。王岩招手讓他們停下,衝到喇嘛鳥的窗口說:「現在許多警車都在朝這裏平治,所有的路口都已經封堵,你們是危險的,香波王子還會被奪回去。」

阿若喇嘛說:「那怎麼辦?」

王岩說:「把香波王子轉移到我們車上,沒有人敢於搜查北京來的警察。」

阿若喇嘛說:「我們是要放了他,保證他繼續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

王岩說:「為了抓住烏金喇嘛,我們比你們更希望』七度母之門『的發掘不要中斷。」

阿若喇嘛猶豫著看看鄔堅林巴。鄔堅林巴說:「如果能打開手銬和腳鐐,讓香波王子自己跑,比跟著我們保險。」

王岩說:「我們會想辦法給他打開,快做決定吧阿若喇嘛,時間不多了。」

香波王子被迅速抬進了路虎警車。

停在路邊樹林裡監視著路虎警車的切諾基很快超到前面去了。開車的智美告訴身邊的索朗班宗:「我要讓他們乖乖地把香波王子交給我。」

路虎警車朝著堆龍德慶駛去,那兒是青藏公路的必經之地。王岩和卓瑪想沿著青藏公路開到溫泉勝地羊八井,在「一洗潔、二洗清、三洗明、四洗慧、五洗聖、六洗得度」的溫泉裡讓香波王子洗個澡。藉此機會,他們就可以看到香波王子的裸體,以親眼所見來證明他有沒有七七四十九處刀傷,是不是烏金喇嘛。如果不是,下一步就是一面篩選別的人,一面牢牢跟著香波王子,在掘藏中等待烏金喇嘛的出現。

香波王子癱坐在後面,有氣無力地說:「我渴。」

王岩說:「車上沒水,我們不可能停下來給你找水,營救你不容易,萬一碧秀他們追上來呢。忍著點,到了羊八井,有你喝的。」

香波王子舔舔乾裂的嘴唇,昏沉沉地歪著頭,閉上眼睛,費力地說:「我不能再往前走,你們也不能往前走了。」

卓瑪警覺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不能往前走?」

香波王子說:「我也說不清,像是倉央嘉措的意志。」

王岩說:「可惜我們並不相信你可以傳達倉央嘉措的意志。」

但很快就證明香波王子的話幾乎是讖語,一起車禍讓路虎警車停了下來。車禍發生在一條岔路口,一邊是水泥橋,一邊是土石路,就在橋和路中間,一輛切諾基壓倒了一個白色仙女裝的女人,渾身是血的白衣女人趴在車輪下面,朝著路虎警車痛苦地招手。王岩和卓瑪猶豫了一下,下車走了過去。

白衣女人一把抱住了王岩的腿,喊著:「幫幫我,幫幫我。」看王岩彎腰想把她扶起來,又指著水泥橋說:「快去抓住他,他跑了,想壓死我的人跳到河裏去了。」

出於警察的本能,王岩走到橋邊朝下看著。卓瑪跟在後面。

瞬間,一個人影從水泥橋的另一側閃出來,一個滾兒打向路虎警車,拉開車門,溜了進去。白衣女人翻身起來,幾步跑向路虎警車,一踏進車門,車就呼啦一下朝前開去。

等王岩和卓瑪反應過來,想開著劫持者丟棄的切諾基,準備追攆時,才發現自己真傻,人家怎麼可能留下車鑰匙呢?

6

智美把路虎警車的速度開到了極限。他們走向岔道,朝東掉頭,開向了拉薩的方向。索朗班宗不時地發出一陣陣尖叫。昏頭脹腦的香波王子睜開了眼睛,做夢似的看到,開車的居然是智美。他叫了一聲智美。智美不理他。他一連叫了幾聲智美,智美都不理他。他於是就拍自己的腦袋,腦袋好像不疼,那就是做夢了。他閉上眼睛,伸出舌頭舔了舔脖子上的鸚哥頭金鑰匙,又舔了舔手銬。手銬有點冰涼,如同水的冰涼,他就像饑渴的嬰兒遇到奶頭那樣,拚命咂了一下,裂出血口的嘴唇一陣疼痛。他呻吟了一下,就聽一個女人說:

「沿著翁堆新卡路往前繞,不要從正面接近大昭寺。」

智美說:「你好像對這裏挺熟。」

女人說:「我是在拉薩長大的。」

香波王子再次睜開了眼睛,瞪著智美的背影,晃了一下手銬,又移動了一下腳鐐,乾乾地咳嗽了一聲,似乎一下子就把糊塗咳沒了,腦子漸漸清醒起來。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真的是智美,智美沒有死,智美死而復生,智美這麼快就轉世了,一轉世就是個大男人。還知道他很快就會有水喝了。

「智美,智美。」他叫著,「你救了我。」

智美這次回了一句:「好我的掘藏大師哩,你連命都不保,還掘什麼藏。」

索朗班宗回頭盯著他,帶著喜慶的神色叫道:「香波王子。」

即使乾渴虛弱以極,香波王子好色的眼睛還是水亮了一下:哪來的姑娘?

「你是長頭髮?」她打量著他說。香波王子晃晃頭,讓瀟灑的披肩長發動起來。她又問:「你是牧馬人的車主?」香波王子眨了眨眼,彷彿說:牧馬人早被警察沒收了。她一笑:「認識我不?」香波王子下意識地點點頭。

索朗班宗說:「真的認識?前世註定的愛侶,那是要用倉央嘉措情歌做信物的。」

是啊,我就是這個意思。香波王子想著,就唱起來,聲音很輕,有點費勁,乾渴的嗓子讓情歌澀澀巴巴的,就像皺了的綢緞、礁遏的流水、遇堵的風。

眷戀的心上人兒,

若要去學法修行,

就隨著小夥子我,

走向深山的岩洞。

索朗班宗驚呆了,她不過是試探著說說,沒想到對方心領神會。儘管那焦乾的嘴唇裡進出的音調不甚流暢,但味道是醇的,情韻是足的,蘊涵是深廣淵厚的,像是先前就聽過,積澱在記憶裡很久很久,也很牢很牢。相比之下,智美的倉央嘉措情歌簡直就不堪入耳了。

她問:「當年倉央嘉措就是這樣唱的吧?」

他笑笑:「對啊,你怎麼知道?」

「我聽著,心裏一陣舒服,就知道了。」

香波王子問:「你叫什麼?」

她正要說,智美一腳踩住剎車,聲音被晃斷了。路虎警車繼續往前走。

智美說:「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有心唱情歌。」心想我真是太大意了,怎麼能讓他們見面?雖然《卜神法音》告訴他:「控制了女人的身體,就能控制女人的靈魂。」但並沒說誰先控制了她,誰就是唯一的控制。智美恨得咬牙:梅薩已經是他的了,他又來勾引索朗班宗。

路上行人越來越多,走不過去了,路虎警車在大昭寺南側停下來。立刻有一些乞丐和流浪僧圍過來。

智美說:「不要開門,他們會把手伸到你的腰包裡。這些寄生蟲,就知道要要要,把藏族人的臉面都要沒了。」

索朗班宗說:「你怎麼這麼說,流浪和乞討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最早的佛包括釋迦牟尼都是托缽行乞的,他們不過是返樸歸真罷了。不像那些有寺院歸屬的佛僧,除了有眾多信徒貢獻錢財外,國家還能發放一些生活補貼。」

智美說:「行乞的原因是不一樣的,有些是為了修鍊,有些是為了餬口,有些是出於習慣,有些純粹就是懶惰。」

香波王子突然說一聲:「有些是為了』明空赤露『。」

智美倏地轉過頭來,譏諷地說:「』明空赤露『?你都半死不活了,還能想到』明空赤露『?」

香波王子說:「智美,真的是你嗎?我還是有點不相信。」

智美說:「當然不是假的,當隱則隱,該出就出,這才是掘藏者的素質。山神用震怒的坍塌收我去修鍊,還對我說,大昭之後,止波晉美,什麼意思呢,就是經歷大昭寺之後,香波王子就停止啦,智美就晉陞為主要掘藏師啦。快說你在大昭寺找到了什麼?」

香波王子搖搖頭。

智美說:「不想告訴我?你現在又是手銬又是腳鐐,是個地道的罪犯,沒有自由可言,不可能繼續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完成使命的只有我,我和她,她是我的法侶。」

「法侶?看她的面相當然應該是法侶,但是不是你的法侶呢?」香波王子望了一眼索朗班宗,喘口氣又問道,「智美你實話說,你為什麼會在去昌都的路上突然失蹤,又為什麼會在拉薩突然出現?」

智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沿著自己的思路說:「大昭寺要是不出現』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就一定還會出現能夠顯示』授記指南『的』光透文字『。但顯然你沒有得到,如果得到,你不會重返大昭寺讓警察抓住。反過來說,大昭寺要是不讓你得到』授記指南『,就很有可能會直接顯露』最後的伏藏『。」

香波王子說:「有水嗎,我要喝水。」

智美說:「告訴我你現在到底掌握了什麼,我立馬給你買水。」

香波王子說:「智美你變了,不是原來的智美了。」

索朗班宗說:「我現在就去買水。」

智美厲聲道:「你是誰的人,怎麼不聽我的?」又對香波王子說,「我們把你營救到這裏,就是為了用最快的速度接近』七度母之門『,快告訴我。」

一個流浪僧敲打著車窗,朝裡窺伺著,小聲乞討:「嘛呢,嘛呢。」「嘛呢」在藏語是六字真言,在英語是錢。他在要錢的同時,也給對方送去了祝福。

突然流浪僧的眼睛閃爍出了狂喜的光輝:香波王子終於出現了。他知道香波王子並沒有在大昭寺達到目的,一定還會來,於是就等著。他沿著大昭寺外的八廓街一圈一圈地轉經,機敏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沒有什麼能逃過他的眼睛。他的嘴臉依然矇著黑氆氌,光頭依然鋥亮,袈裟卻臟膩得有點噁心,袖筒裡也沒有了骷髏刀,但他知道自己仍然名叫骷髏殺手。

離骷髏殺手大概五十米,尼泊爾首飾店的門口台階上,坐著一個戴著假髮和墨鏡、穿著絳色僧衣的人,時不時朝這邊張望著。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就連萬分警惕的骷髏殺手也沒有認出他就是要奪己之命的警察碧秀。

碧秀先是發現了路虎警車,然後才發現了骷髏殺手。他以為車內還是王岩和卓瑪,就沒有立刻撲過去,耐心等待著一個不會有同行認出他的絕殺時機。

骷髏殺手一隻手敲打智美身邊的車窗,一隻手摁在腰間的「遍撬一切」上,突然朝後一滑,又用更大的力量敲打起後面的車窗。香波王子抬頭看了一眼,不禁一陣顫抖:又來了,死亡就像他的影子,到哪裏都跟著他,不同的是,警察給他的死亡是緩期的,骷髏殺手給他的死亡屬於立即執行。

香波王子說:「快離開這裏,殺手來了,他幾次差點要了我的命。」

智美問道:「誰?他?這個流浪僧?」伸手就要打開車門。

香波王子驚叫一聲:「別。」又晃晃手銬,「我現在這個樣子,他一刀就能捅死我。」

智美眼珠一轉說:「我會保護你,但你必須告訴我你在大昭寺找到了什麼。」

索朗班宗說:「佛啊,我們救人還要講條件。」

香波王子沉默著,他想到的是,他要是死了,「七度母之門」的發掘就會結束,他要是不死,面對警察和殺手的追蹤、手銬和腳鐐的束縛,其實也已經結束。不如就告訴智美吧,或許智美是順利的,智美能很快發掘到「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就算他貪天之功為己有,那也比前功盡棄得好。再說掘藏是要有因緣的,因緣在人家那兒,不在我這兒,我又何必捏著羊毛不撚線呢。

香波王子嘆口氣說:「智美你真笨啊,我已經告訴你們了,那些流浪僧,他們行乞的原因,有些是為了』明空赤露『。」

智美說:「』明空赤露『是寧瑪派密宗大圓滿法契證虛空佛性與實相人性的妙高境界,它跟』七度母之門『有什麼關係?」

香波王子說:「在大昭寺,誰是』明空赤露『的擁有者,誰就掌握著』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或者能夠提供新的』授記指南『。」

智美摸了一下臉頰上的傷疤說:「還有呢?」

香波王子說:「沒有了,就這麼簡單。」

智美盯著香波王子,看到對方誠實的臉上沒有欺詐的痕跡,忽地打開車門,一步跨了出去。銅牆鐵壁般的路虎警車頓時門戶大開。智美覺得自己不是故意的,自己並沒有讓骷髏殺手殺掉香波王子的願望,但瞬間的舉動是來不及糾正或解釋的,一個卑鄙而殘忍的形象立刻定格在了索朗班宗眼裏。而索朗班宗剛剛認識了香波王子,對他的感覺那麼好,好得就想立刻跟他在身邊。

索朗班宗沖著智美吼起來:「你怎麼能這樣?」

根本就沒看清骷髏殺手是怎樣撲進車內的,就聽索朗班宗驚叫著被骷髏殺手推到了車外,香波王子驚叫著蜷縮了起來。

但接著又是骷髏殺手的驚叫,他也是被嚇的。骷髏殺手來到車內,正要靠近香波王子,卻從天而降了對自己的謀殺。碧秀出現了。骷髏殺手看到碧秀高舉骷髏刀奔撲而來的樣子,就知道自己的計劃破產了。

碧秀撲到車前,探身一把撕住了骷髏殺手:「你死期到了,我先殺了你,再殺香波王子。」說著舉刀便刺,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失去了重心,撲通一聲歪倒在地上。

碧秀髮現自己被一隻手拽了一把,那不是人的手,是一隻毛烘烘的動物手。那隻手尖銳而迅捷,拽倒他的同時,又拍了他一巴掌。他爬起來,望著一個猙獰可怖的動物,哆嗦著連連後退:「大猴子,大猴子。」

那不是大猴子,那是山魈。

山魈一開始關在鐵籠子裏,後來又牽狗一樣用繩子牽著,現在連繩子也不用了,只有看不見的依賴把它連繫在鬍子喇嘛身邊。

鬍子喇嘛看著山魈襲擊人,不僅不阻攔,還有些慫恿:「噢啊,噢啊。」

山魈凶暴地撲咬著碧秀。碧秀先是用骷髏刀威脅,後來掏出了槍。鬍子喇嘛趕緊喊:「回來,回來。」山魈聽話得轉身就跑。

香波王子從敞開的車門裏看到了山魈,高興地喊起來:「邊巴老師,邊巴老師。」

山魈似乎立刻認出了他,眼睛由仇恨的血色變成了溫存的琥珀色,「喂喂喂」地叫著,來到車門前,友好地抓了一把他的衣服。

香波王子說:「邊巴老師,救救我呀,學生為開啟』七度母之門『都成這樣了,你還不快救救我。」

山魈回頭望著鬍子喇嘛,似乎在討教營救的辦法。鬍子喇嘛過來,揪住它的鬣毛,帶它離開了那裏。

骷髏殺手突然反應過來,下車關好車門,坐到駕駛座上,一腳踩向了油門。

路虎警車開動了,碧秀來不及阻攔。智美按理是可以製止的,但他看到索朗班宗追車而去,便搶過去一把抱住了她。

「放開我,你有什麼權力阻攔我?」

「你變心了。」

「變心了,變心了,就是變心了。」索朗班宗推搡著他。

智美憤憤地說:「你想去送死嗎?那人要在沒人的地方殺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必死無疑。而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去大昭寺,調查誰是』明空赤露『的擁有者,搞清楚伏藏在哪裏,或者新的』授記指南『在哪裏。」

索朗班宗吼道:「我不相信像你這樣自私冷酷的人還能發掘』七度母之門『,』七度母之門『是倉央嘉措遺言,倉央嘉措是最不自私、最不冷酷的。」

智美說:「恰恰相反,倉央嘉措才是地地道道的自私鬼,他不自私就不會只顧自己的愛情不顧聖教的需要,不自私就不會給那麼多女人帶去災難。至於我的自私和冷酷,那是為了祖先追尋新信仰的傳承,我不這樣就辱沒了祖先。」

「你的祖先不是我的祖先,你的傳承也不是我的傳承,我隻延續倉央嘉措的傳承,等待的是情人、情歌、情感,不是自私、冷酷、殘殺。」

「可你畢竟在我的控制之下,你是我的法侶。」

「不,我要脫離你。」

「你脫離不了。」說著,用自己的嘴猛地堵住索朗班宗的嘴,不顧一切地親著,親了嘴又去親脖子,親了脖子她就軟了。

已經走出去二十多米的山魈突然追向路虎警車,張大嘴,噴出一團團水淋淋的霧氣,「喂喂喂」地叫著,像是深情無比的呼喚:「香波王子,香波王子。」

不遠處,一個正在坐地行乞的裸臂喇嘛突然拿起雕刻精美的木質錢缽,裝進胸前的褡褳,起身走向一輛摩托車,迅速騎上去,發動起來就走。他跟蹤著路虎警車,把一串轟鳴增添給了喧鬧的大昭寺街市。

路虎警車裏,香波王子忍不住問:「為什麼救我?」

骷髏殺手說:「你要是死在別人手上,我的修鍊怎麼圓滿?」

骷髏殺手見路就竄,很快到了布達拉宮廣場,回頭問香波王子:「你說去哪裏?」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說:「去有水的地方。」

骷髏殺手說:「那就是拉薩河了。」

但是走不到拉薩河邊去,最近的康昂東路因開鏈更換下水管道而堵死,只能繞道,一繞道就繞到了藥王山水庫前。

骷髏殺手說:「這裏也有水,你要幹什麼?」

香波王子說:「我渴。」

骷髏殺手下車,拉開後排的門,一把攥住了香波王子的手銬。香波王子一陣緊張,卻見朝自己刺過來的不是刀,而是一把鑰匙。砰的一聲,手銬開了,嘩的一聲,沉重的腳鐐也開了。骷髏殺手把鑰匙裝回腰間的「遍撬一切」,定定地立著。

香波王子奇怪地看著離開自己的手銬和腳鐐,等了一會兒,看對方不動手,問道:「什麼時候殺我?」

骷髏殺手望著他身後碧波蕩漾的水庫,陰沉沉地說:「想什麼時候殺就什麼時候殺。」

香波王子瞪圓了眼睛:「為什麼不是現在?」

骷髏殺手說:「我殺你是為了修鍊的圓滿,現在殺你,我不知道還算不算修鍊。」說罷,掉頭走了幾步,又回身說,「你的死期過去由黑方之主決定,現在由我決定。如果還算修鍊,只要在』七度母之門『現世之前殺了你,都能圓滿。我不著急。」

香波王子看著骷髏殺手離開的背影,猛地撲到水邊,匍匐在地,把嘴埋進水裏,不顧一切地喝起來。他一口氣喝飽了自己,頓時覺得身體由內到外透著爽快,不由得喉嚨癢癢,翻身仰面朝天,放野地唱道:

一雙明眸下面,

淚珠像春雨連綿,

……

唱得痛快了,他坐起來,卻見水面上人影漂蕩,定睛一看,是骷髏殺手。原來他沒走,他在偷聽倉央嘉措情歌。香波王子驚喜的程度超過了剛才的死裏逃生,仰起脖子,唱得更加意味深長了: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來看我一眼。

香波王子沒注意到,偷聽情歌的,還有一個裸臂喇嘛。

裸臂喇嘛把摩托車停在水庫邊的一片樹林裡,拿出手機打給了國字臉喇嘛。國字臉喇嘛說:「我們的機會到了,放掉那個殺手,牢牢盯住香波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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