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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第二章 七人使團
誰也沒想到,是沉默文雅的鄔堅林巴首先撲向了香波王子。他扭住香波王子的胳膊,使勁推出門外,命令那個胖大喇嘛:「快去打開隱修房。」

胖大喇嘛轉身走開。

香波王子知道「隱修房」是苦修僧人冥想的地方,那兒陰冷黑暗、狹小逼仄,簡陋得連睡覺都不可能,只能閉目打坐。對他這個不事修鍊的人,那就是牢房。

香波王子掙扎著喊道:「這裡是佛天福地,你們竟敢隨便抓人!」

阿若喇嘛說:「我們抓的是殺害邊巴的罪犯,是敢在佛眼之下作案的賊。」

又有八九個年輕喇嘛分別從萬福閣兩側的永康閣和延綏閣那邊走來,香波王子看到了他們手中捉拿人犯的繩索和禪杖。

扭住香波王子的鄔堅林巴這時突然推了他一把,小聲說:「快跑,普陀洛迦。」說著,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香波王子打了個愣怔,意識到鄔堅林巴是故意摔倒的,也意識到自他見到鄔堅林巴後,鄔堅林巴是第一次跟他說話,說出的竟是「普陀洛迦」。他拔腿就跑,跑了幾步就反應過來:普陀洛迦,梵語觀世音勝地,以海島之舟慈航普渡的意思。重要的是,此刻「普陀洛迦」成了給他的暗示,暗示那是他的逃生之路。

他迅速穿過法輪殿,跑進永佑殿,看到那個青年喇嘛還在角落裡打坐,但已不再念經,拿著普陀洛迦小經旗望著他。他很想停下來問問:小經旗是幹什麼的,為什麼拿著它?但他不能,追攆的腳步聲和喊聲越來越近了。

香波王子來到雍和宮大殿,在三世佛的注目下,狂奔而過。慌亂中沒忘了看一眼釋迦牟尼佛的右邊,吃驚地發現,來時不見了的那尊無名一尺金佛,居然又出現了。都是禪機,不見是「歸空」的意思,「七度母之門」已經歸空不見了;出現是「依止」的意思,普陀洛迦也叫布達拉,依止它就有希望。他想自己真是枉讀了《地下預言》,那上面說:

凡是無名佛菩薩,都是觀世音的化身,來自聖地普陀洛迦,走向聖地普陀洛迦。

他飛身經過天王殿,來到八角碑亭前,那個短衣喇嘛一見他,就把普陀洛迦小經旗一擺說:「快跑啊,鄔堅林巴讓我在這裡等著你。」

他跑出雍和宮的大門昭泰門,跑向長長的輦道。看到輦道東側紅牆外的佛倉經桿上,那面飄揚的普陀洛迦條子旗還在,通往佛倉的紅牆門洞邊,那面普陀洛迦小方旗也在。小方旗後面的木門吱呀吱呀響著,像是對他的召喚。

香波王子狂跑而去,跑向通往佛倉的紅牆門洞,嘩啦推開了門。

追逐的僧人已經來到昭泰門外。不比別人跑得慢、更比別人反應快的老喇嘛阿若·炯乃大喊一聲:「他進了佛倉。」

佛倉是皇帝賜給雍和宮住持以及其他活佛的住所或行館,也是西藏高級喇嘛來京朝聖的住錫之所,曾住過阿嘉呼圖克圖、洞闊爾呼圖克圖、土觀呼圖克圖等。香波王子是第一次來這裡,只見青磚灰瓦,紅窗彩簷,院落挨著院落,房間連著房間,幽靜的巷道曲伸出許多個走向。他說:「哎呀我的呼圖克圖,我往哪裡走?」「呼圖克圖」是藏語「朱必古」的蒙古語音譯,意為「化身」、「長壽」,清廷以此封號稱呼蒙藏地區「喇嘛之最高者」——大活佛。

正在香波王子茫然無措時,突然有人閃出來,拉起他就跑。他看了一眼那人臉頰上的傷疤和背在身上的牛皮挎包,驚訝地說:「智美?」

他們跑進了一座院落,抬頭一看,是格昂佛倉,經桿和普陀洛迦條子旗就是從格昂佛倉裡升起來的。早有一個小喇嘛等在那裡,撲過來關上院門,對他們擺著手說:「快走快走。」

智美拉著香波王子穿過院子,經一道短巷,進入最大的佛倉阿嘉宅院,直奔北房後牆上的一道小門,鑽出小門,是一個即使夜晚也能看出奼紫嫣紅的花園。

他們沿著花園的石子路往前跑,跑到一道鐵柵門前。門鎖是打開了的,他們出去,繞過了一個佛倉,又一個佛倉,然後開始在衚衕裡穿行,穿過十幾條地道般狹窄昏暗的衚衕,突然停下了,眼前一片燦爛:燈火,大街,車水馬龍。

智美說:「快上車。」

他們跑向停在五步之外的一輛黑色雅閣。

早有司機打開車門等在車裡。香波王子上去,緊張地朝後看著,發現阿若喇嘛帶著另外一些喇嘛已經追出衚衕口,左右張望著。

雅閣朝前猛然一竄,很快淹沒在流動的車潮裡。

阿若喇嘛帶著他的人追了幾步,突然停下,鑽進了一輛從後面開來的喇嘛鳥。他摸出警察王岩留給他的名片,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那邊,王岩聽了就生氣:「什麼?『七度母之門』打開了,裡面什麼也沒有?你懷疑是香波王子偷走的?為什麼不在犯罪嫌疑人出現的第一時間報警?你這是在幫助兇手逃竄知道嗎?死死咬住那輛黑色雅閣,我們就來。」

喇嘛鳥追逐而去。

2

黑色雅閣裡,智美突然喊一聲:「小心。」

原來司機為了超車差一點撞到一輛拉運土石的大貨車上。香波王子把監視喇嘛鳥的眼光收回來,這才發現,開車的是梅薩。

「是你啊?你們居然和雍和宮的鄔堅林巴裡應外合。」

梅薩說:「有點奇怪是吧?鄔堅林巴是智美的朋友。」

戴著藏式牛絨禮帽的梅薩冷靜得像個將軍,瞪著前面,超過一輛汽車說:「十地菩薩在身邊,這裡不能有謊言。說吧香波王子,你怎麼知道打開『七度母之門』的鑰匙?」

香波王子看到車內掛滿了色彩濃麗的小尺幅唐卡,連頭頂也是紅色菩薩的造型,大致一數,有十幅唐卡、十位菩薩、十種境界。

香波王子點著一根煙說:「邊巴老師指示阿姬給我的。」

梅薩說:「阿姬給你的?她一個演員知道什麼?」

香波王子憤怒地說:「阿姬已經死了,她是倉央嘉措情人的後代,她叫姬姬布赤,她就死在我眼前,她的死亡能證明她知道一切。」

智美問:「她死了怎麼沒傳出消息來?」

香波王子說:「她一個人住在甘露漩花園小區的一棟別墅裡,沒有人進去,就不會有人知道。」

梅薩問:「是你把她殺了?」

香波王子說:「佛爺,你怎麼會這樣認為?」

梅薩說:「其實你已經想到了,所有人包括警察都會這麼認為,因此你沒有報警。」

香波王子瞥了一眼梅薩冰冷的面孔說:「那你們為什麼不抓我還要救我?我是個罪犯,我殺害了邊巴老師和姬姬布赤,偷走了『七度母之門』裡面『最後的伏藏』,接著又第二次打開『七度母之門』,告訴大家,看啊,裡面什麼東西也沒有。」

夜晚的安定門東大街依然繁忙,雅閣穿插在車輛之間,一輛一輛超越著。智美看著後面緊追不捨的喇嘛鳥,催促梅薩再快點。

梅薩說:「既然你是無辜的,你為什麼要逃跑?」

香波王子說:「是啊,我為什麼要逃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讓他們抓住。停車,我要下去,我不跑了,我自己去找警察,不是投案自首,是說清楚。」

梅薩說:「你已經說不清了,普天之下就你一個人知道『七度母之門』的鑰匙,你說你沒偷,誰會相信?更何況還有殺害邊巴老師和姬姬布赤的嫌疑。都是驚天大案,警察壓力很大,說不定你就是替罪羊。就算人家相信你的話,那也得等到真相大白了以後。什麼時候真相大白?一個月,一年,還是一輩子?這期間你沒有自由,即使不待在公安局,也會受到監視。更何況還會有人出來作證,說你真的殺了邊巴老師和姬姬布赤。」

香波王子長嘆一口氣,阿若喇嘛的話就在耳邊迴繞:「警察已經查到了你的車,車上有衝撞的凹痕,上面的頭髮和血跡是死者邊巴的。」他苦惱地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頭說:「真的說不清了,為什麼?為什麼要誣陷我?」

梅薩說:「這麼簡單的問題你還用問?」

智美解釋道:「你在中央民族大學又是本科又是研究生,六年當中,感興趣的就是《地下預言》,就是『七度母之門』。到現在堅持到底不放棄的,也還是它,是世間成就七度母之門的第一人倉央嘉措。這是邊巴老師指示姬姬布赤把鑰匙交給你而沒有交給我們的原因,也是有人殺害邊巴老師和姬姬布赤再誣陷你的理由。」

香波王子想起了在姬姬布赤別墅看到的一高一矮兩個蒙面人,想起了他們的兇器:血淋淋的竹葉刀和鑽器,想起了經絡剜穴的殺人手段——「隱身人血咒殿堂」的殺人標記,突然打了個寒顫說:「這跟你們有什麼關係?你們又不研究『七度母之門』和倉央嘉措,胡亂摻和什麼?」

梅薩不回答,頻繁變換著車道,開向一個十字路口,不顧紅燈的阻攔,駛向了東直門方向。

智美回頭看了一眼說:「快啊,喇嘛鳥還在追。」

香波王子把煙蒂扔向窗外說:「我來開。」

很快,整個車流都在紅燈面前變成一河死水,雅閣卡在中間,不得不停下。香波王子和梅薩換了位置。本來右拐的雅閣,朝左開上了東土城路。

梅薩說:「應該去東直門,給喇嘛們造成去機場的錯覺。」

香波王子說:「喇嘛鳥緊追不放,說明前面有堵截。只要有堵截,就最有可能在去機場的路口。」

東土城路上車輛少多了,雅閣疾馳著,開上了北三環東路。臨近午夜的三環路暢通無阻,雅閣鉚足勁朝西跑去。喇嘛鳥開始還在後面,到了北三環中路時,就看不見了。雅閣往西,拐進學院路,直插前面的停車場,拐來拐去,把自己藏在了一輛卡車和一輛中型麵包之間。

梅薩問:「怎麼不走了?」

香波王子說:「我得想想往哪裡走,還得捋一捋思路,回答你們的問題,否則我很可能會開到公安局去。」

梅薩說:「你不會的,因為你掌握的是開啟『七度母之門』的方向盤。」

香波王子說:「我一直想,那些試圖徹底摧毀『七度母之門』的人是誰?我本來是知道的,但不敢相信。三百多年過去了,『隱身人血咒殿堂』難道還在傳承殺戮和流血?」

「隱身人血咒殿堂?」梅薩和智美疑惑地對視了一下。

「你們肯定不知道這個名字,它出現在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時代來臨的時候,銷聲匿跡於倉央嘉措時代結束之後。多少年來,無論傳說還是文獻,都沒有再提到過它。但是今天它突然出現了,好像它一直潛伏在黑暗裡窺伺著『七度母之門』,只要『七度母之門』一有動靜,以血咒和誓言為生命的隱身人就會舉刀而來。」

梅薩問:「那你怎麼知道?」

香波王子說:「我是研究倉央嘉措的,『隱身人血咒殿堂』一直是覆蓋在倉央嘉措頭頂的巨大陰影。」

智美乞求地說:「能給我們詳細說說嗎?」

梅薩也說:「既然『七度母之門』因倉央嘉措而存在,那你就是我們的老師了。」

香波王子雙手放在腦後,仰起頭,思索著說起來:

「那得從五世達賴喇嘛圓寂說起。公元1682年,也就是藏曆第十一饒迥水狗年二月二十五日中午,五世達賴喇嘛圓寂於布達拉宮的寢殿內。圓寂前他讓其他人退下用飯,獨留攝政王桑結囑咐道:『我走之後,必須匿喪,否則將有大亂,不僅你性命不保,三大寺以及整個格魯派也將有傾覆之難。隨之而來的是藏土分裂,眾生塗炭。我身前身後行走的核心大臣、僧俗近侍之中,有八個包括你在內的隱秘親信,此八人有六人可靠,兩人不可靠。你要千萬當心,適當處置。一旦處置不當,他們就會變成政教的敵人、格魯巴(格魯賢人)的剋星,毀佛滅教的叛誓者。』桑結問道:『這兩人是誰?』五世達賴說:『我受班達拉姆之命保持沉默,更何況佛陀告誡我們,觀色是無常的,受想行識也是無常的,對人和心念以及世間一切森羅萬象的事物,都要做無常之想。我不能預言忠臣什麼時候變成奸臣、奸臣什麼時候變成忠臣。我已經給你傳授了消除一切違礙的六臂依怙隨許法,只要你極力祈禱,護法大神自會開示你。』桑結又問:『當善知識離開我們時,我們應該去哪裡尋找?』五世達賴示意桑結扶他起來,他以菩薩跏趺的姿勢面朝南方,用手一指,便有一道白光從頂輪上星穴處冒出來,閃閃地一亮,靈識便朝光凈天劃然而去。

「桑結明白了,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將會出現在西藏南方。

「當天晚上,桑結召集格魯派政權噶丹頗章的核心大臣、達賴近侍,在護法女神班達拉姆像前佔卜問卦,請神降旨:如果匿喪,需要保密多長時間?班達拉姆頭頂的七色華蓋上有無數金箔的卦辭,但只有一片會飄下來。午夜,在眾人合力籲請下,神意終於到達,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金箔之上,一片空白。

「從來沒有這樣,佔卜問卦的卦辭居然是空白。

「驚恐之餘,攝政王桑結趴在桌子上號啕大哭:『尊師達賴,三界怙主,你撒手而去,我等眾生依靠誰啊?』此時桑結只有二十九歲,做攝政王也才三年,是五世達賴喇嘛一手扶他上去的,他內心的空落可想而知。哭了一陣,腦海裡一陣鳴響,就像有人吹動了法號,他不禁一個激靈,突然起身,盯上了在場的所有人。這些人中有七個隱秘親信,此七人有五人可靠,兩人不可靠,他們很可能變成政教的敵人、格魯巴的剋星,毀佛滅教的叛誓者,他們到底是誰?

「攝政王桑結的眼光從所有人臉上走過,發現他們一個比一個淒哀、忠誠、善良,便斷然決定,祈請護法大神開示,讓政教的敵人立刻顯形。他說:『匿喪不發與政教大事利害攸關,為什麼大護法會用空白啟迪我們?一定是虔誠出了問題,我們當中定有忤逆之人、叛誓之徒讓大家的虔誠失去了效應。發重誓的時候到了,讓班達拉姆裁決我們誰是叛誓者,比我們互相猜忌好一些。』

「面前的班達拉姆蝟發直立,骷髏戴頂,獠牙瞋目,一身青藍。她是藏傳佛教萬神殿中首席女性護法神,翻譯為忿怒吉祥天女。她騎的騾子腚上有一隻眼睛,所以又叫騾子天王。作為達賴喇嘛必須尊崇的大吉祥聖母,她是拉薩城的守護神,是降魔索命的大戰神。她能吞吃陽光,再用自己的肚臍照亮人間,能在湖中顯現達賴喇嘛一生的凶吉夭榮,並通過聲音和文字傳授天機。她腰裡掛著帳本,記錄著眾生惡事,隨時準備秋後算帳;背上披著親生兒子的連肢人皮,說明面對教敵,她會大義滅親;坐騎上掛著裝滿細菌的疫病口袋,那是她以罪製罪的武器。她一手端著盛滿童血的頭蓋骨,一手舉著金剛棍棒,無論叛誓者躲到哪裡,都將一命嗚呼。

「不會有人反對,誰反對誰就有可能是叛誓者。

「重誓是這樣的:班達拉姆在上,殊勝達賴喇嘛正在閉關修行,凡說圓寂者將會身首分家,族親滅亡,墮入地獄、惡鬼、畜生三惡途,永遠不斷輪迴。

「讓攝政王桑結沒想到的是,在場所有人的發誓一個比一個誠實懇切、斬釘截鐵。他審視著他們的眼睛,心裡充滿了狐疑:難道有人發狂發瘋到了不懼惡途的地步,心甘情願做一個被殺被族的叛誓者?不會吧?在西藏,他還沒有碰到過這樣一個人。他說:『我們一起守靈吧,誰也不要離開。』

「就在守靈的時候,攝政王桑結想到了一個萬無一失的辦法,那就是寧錯勿漏。他在第二天布達拉宮一如往日的平靜中,以達賴遺囑的名義宣布了一個決定:秘密進京,向文殊大皇帝即康熙進獻五世達賴喇嘛祈頌國泰民安的『親筆信』、平時穿用從不離身的三件法衣和五世達賴的泥塑像,委婉表明五世已經圓寂。最重要的是,在他的決定裡,秘密進京的人選,就是除自己以外的七個隱秘親信。他說:『你們是七人使團,要不辱使命。』

「『七人使團』裡的七個人是誰,藏文史料和漢文史料都沒有記載。什麼時日出發,哪年哪月抵京,更無從查起。但藏族的歷史從來都是文字記載和口耳相傳並行不悖,且後者比前者更豐富、更隱秘,也更真實。真實而隱秘的歷史中,這個使團的確存在過,存在的目的是為了毀滅。毀滅『七人使團』的秘密比活佛轉世還要頑強地進入了時間,時間不滅,它也不滅,秘密不再是秘密。」

香波王子冷峻地盯著梅薩好智美,就好像冷峻地盯著歷史:「『七人使團』毀滅的日子是公元1682年6月1日。那時『七人使團』已經到達瀾滄江上遊的囊謙,突然冒出一夥身份不明的強盜,殺死了護送『使團』的所有藏兵,然後把『七人使團』趕到了江邊的懸崖上。

「強盜說:『你們是布達拉宮的使者,你們在大護法班達拉姆面前發過重誓,但你們中間有兩個是政教的敵人、格魯巴的剋星、陰謀毀佛滅教的叛誓者。如果今天這兩個叛誓者不站出來接受班達拉姆的懲罰,萬無一失的辦法就是把你們七個人全部殺掉。』一天一夜過去了,三天三夜過去了,餓倒在地的『七人使團』中始終沒有人站出來。『七人使團』的所有人都說了同樣的話:『既然叛誓者至死不悔,為了政教的安全,我請求你們趕快殺掉我們全部。』殺戮是從早晨開始的,一個小時殺一個,殺害的辦法是用一種藏醫做手術用的雙刃竹葉刀和一種特殊鑽器鑽剜經絡穴位。人體經絡穴位是度母的創造,用來寄居戰神、保護神、陽神、陰神以及人的靈識魂魄,鑽剜穴位就是不僅殺死你的肉體,而且直取你的寄居神和靈識魂魄,讓你無法轉世,也就無法記住仇恨進行報復。

「漫長的七個小時後,『七人使團』才從地球上消失。屍體被強盜滾下懸崖,順著江水流走了,似乎也流走了格魯派的傾覆之難,流走了藏土的眾生塗炭。

「但是『七人使團』剛剛呆過的懸崖邊上,不知誰留下了四個字:小心伏藏。據說就是這個傳說中的伏藏,在被人發掘之後,揭示了殺害『七人使團』的過程。這個過程告訴人們,噶丹頗章啟用了『隱身人血咒殿堂』,因為只有這個西藏最古老的原始血教集團,才會使用鑽剜經絡穴位的暴行。更需要追問的是,以什麼條件才能啟用『隱身人血咒殿堂』?信仰血咒?共同盟誓?允許這個原始的民間血教進入佛教,甚至進入布達拉宮,然後發展秘密傳承?

「攝政王桑結聽到『七人使團』中有人留下了『小心伏藏』的警告後,驚怕得滿臉肉顫,撲通一聲跪在班達拉姆前的卡墊上,半晌沒有起來。五世的遺言是,讓他『千萬當心,適當處置,一旦處置不當……』現在看來,他的『處置』太不確當了,他從七個人的從容就死中領悟到了恐怖。『七人使團』的消失並不等於政教之敵、格魯巴的剋星的消失。敵人、剋星、叛誓者,堅定到以命相抵,這就跟信仰本身一樣,岩石般永恆,河水般流長。叛誓的傳承依然存在,推翻政教、毀滅格魯派的行動將延續下去。他們都是修持到家的伏藏者,已經把仇恨和仇恨的理由、毀滅和毀滅的方法,埋入了山間的岩洞、湖中的礁穴、林中的樹巢、寺裡的佛身;埋入了宇宙之中那些不可思議的神秘地方:空氣、陽光、東南西北風;埋入了人的靈魂、動物的本能、時間和記憶、口耳和語言;埋入了麥子青稞、乳酪蘋果,吃一口就等於吃進了罪惡的種子。更可怕的是,本來只有兩個叛誓者,現在一下子殺了七個,就等於逼出了七個叛誓者。七個叛誓者一旦傳承下去,將是一股更加危險的力量。

「伏藏,既可以是偉大的經典,也可以是仇恨的源泉。

「桑結很後悔,如果能預見『七人使團』會集體就死,能想到伏藏也會傳承叛誓和陰謀,他斷然不會如此對待七個發了重誓的隱秘親信。

「攝政王桑結的心驚肉跳,使布達拉宮的匿喪不發變得愈發機密。噶丹頗章對外宣布:『五世聖僧大寶在布達拉宮閉關修行,已進入無上瑜伽續的妙高境界,以帝釋為友,梵天為伴,不見任何人間僧俗,藏地所有事務皆由攝政王桑結代為稟報傳達。』如皇帝派來使臣或重要的蒙古施主前來,按規矩必須由五世達賴親自接見時,就讓長相與五世酷似的朗傑劄倉的喇嘛江央扎巴出面,居高座遠遠矚望,只聽話,不說話。上奏下諭,則由攝政王桑結摹仿五世手跡撰寫。秘密保守得相當成功,五世達賴依然活著,在整個西藏乃至朝廷的感覺裡都是這樣。

「與此同時,攝政王桑結秘密派遣尋訪人員,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西藏山南,開始尋訪轉世靈童。山南是五世達賴示寂時指明的轉世聖地,布達拉宮的大喇嘛曲介等人輾轉兩年,見過了許多孩子,終於在門隅烏雞嶺的山野裡遇到了倉央嘉措。他們剛拿出畫有宗喀巴大師和五世達賴喇嘛肖像的唐卡,三歲的倉央嘉措就指著五世肖像說:『這是我。』又搶過五世達賴喇嘛的金剛橛說:『這是我的。』然後在許多真假物品中,準確無誤地辨認出了經常伴隨五世達賴喇嘛的佛像、經書、念珠、刀子、銀碗、真言牛角噶烏即護身符和僕人。

「消息飛快地傳向五百公裡之外的布達拉宮:日思夜想的轉世靈童終於找到了。攝政王桑結當即指示:立刻把靈童從烏雞嶺遷往措那宗的巴桑寺。知情者,佛法制裁,泄密者,株連九族。『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不會遺漏任何一個走漏的消息,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危害聖教的人。

「這就是說,你不能知情,假如你自以為知道一個秘密,那就一定是受了魔鬼的蠱惑,怖畏金剛殺魔誅邪的威力隨即降臨,你將死無葬身之地。無限悲憫的佛法,為了利益眾生,對魔鬼邪祟向來是殺無赦的。這就是廟堂教界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憤怒護法神的原因,他們目眥盡裂、血口獠牙地橫立了一萬年,就等著你違法犯罪呢。

「既然你不知情,秘密就與你無關,又談何泄密?即所謂人問:怎樣才能不起浪?答曰:無水。人問:怎樣才能無煩惱?答曰:無心。人問:怎麼才能無病苦?答曰:無身。人問:怎樣才能無死亡?答曰:無生。

「攝政王桑結用佛理和權威雙管齊下,把五世圓寂和六世降臨的秘密保守了十多年。十多年過去了,政教的敵人、格魯巴的剋星、陰謀毀佛滅教的叛誓者,始終沒有出現,彷彿『七人使團』之死,就是遺恨與記仇的完結,瀾滄江懸崖邊上『小心伏藏』的提醒或警告,不過是某個人的妄想。但桑結絲毫不敢懈怠,他知道越是寂靜就越會有響動,風和日麗之後必然是怒雲翻滾。

「秋天,保佑噶丹頗章的乃瓊大護法的降神儀式如期舉行,神靈的旨意是:翌年,也就是公元1697年即藏曆第十二饒迥火牛年十月,達賴喇嘛必須向廣眾露面說法。這讓攝政王桑結緊張不安:如果遵照神意,就等於公開了匿喪不發和暗藏靈童,難以逆料的結果會是什麼?他夜夜不眠。

「恰在這時,一封告密信從西藏送達朝廷。朝廷震怒,康熙皇帝派人飛馬西藏,送去一道緊急詔書,措辭極為嚴厲,譴責攝政王桑結欲專藏事,詭詐達賴喇嘛,秘喪矯奏,欺君瞞上雲雲。

「桑結意識到政教的敵人已經開始行動,叛誓者的伏藏正在暗中顯露。他一面派人向皇上據實陳奏,一面責令『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調查並懲罰告密者。而更加緊迫的,卻是從喜馬拉雅山懷裡迎請轉世靈童倉央嘉措。依然是秘密行動,依然伴隨著血雨腥風,少數人擔當著西藏的命運,驚險,驚險,驚險,只要是參與其中的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驚險。倉央嘉措的命運就這樣開始了。」

3

香波王子不說話了。

梅薩和智美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雅閣已經啟動。

梅薩說:「你這是要去哪裡?」

香波王子說:「我已經想清楚了,現在最應該去的地方就是邊巴老師的住宅,他是猝死的,來不及轉移東西,有的話,應該能找到。」

梅薩問:「有什麼?」

香波王子說:「在我之前,邊巴老師是唯一掌握鑰匙的人,要是我沒拿走『七度母之門』裡的伏藏,那就一定是他,至少邏輯上是這樣。」

智美說:「不可能吧,他拿走了就不會再把鑰匙給你。」

香波王子說:「要是他陷害我呢?」

智美冷冷地說:「你把邊巴老師看成一個陰險小人了。」

香波王子說:「我的老師肯定不是小人是君子,現在重要的是,我們必須給自己找一個進入邊巴老師住宅的理由。」

梅薩說:「我支持香波王子,這樣至少可以還邊巴老師一個清白。另外,大伏藏都是由一個掘藏者一掘到底,不可能先由一人掘出一半再傳給別人。如果邊巴老師意識到他將死去,也就等於意識到了他不是發掘『七度母之門』的具緣者,空行護法沒有加持他絕處逢生的機會,他就很可能會讓他認定的具緣者從頭開始。更有可能的是,邊巴老師本身就是掘藏的一環,香波王子從雍和宮開始,再到邊巴老師住宅,本身就是掘藏路線的必然延伸。」

智美和香波王子都不吭聲了,作為邊巴老師的研究生,梅薩的研究方向是『伏藏學』,她在《中國藏學》雜誌上發表的論文《時間扭不斷的精神之鏈——偉大的伏藏之謎》被看成是中國藏學研究的新成果。她的話當然是權威。

香波王子說:「你們兩個是邊巴老師僅有的研究生,差不多就是私人秘書,不會沒有邊巴老師住宅的鑰匙吧?」

梅薩說:「智美有,我沒有,我每次都是敲門進去的。」

智美掏出兩把串在一起的鑰匙,遞給了香波王子。

黑色雅閣朝北疾馳著,走向了中關村,突然一個緊急剎車,輪胎和柏油路的摩擦就像一聲淒厲的慘叫。

香波王子望著前面,眼光就像兩盞探照燈掃視著堵擋在路口的喇嘛鳥,沮喪地說:「我們就像孫猴子面對著如來佛,怎麼跑都在人家的股掌之間。」說罷,急打方向盤,調轉了車身。

喇嘛鳥追了過來。香波王子開足馬力,在夜色中狂奔著,很快發現他們已經被包圍了,一輛警車迎面而來,橫著身子停在了路中央。

香波王子一邊減速一邊想:前面是警察,後面是喇嘛,到底哪邊好突圍?他沒想清楚,本能地掉轉車頭,選擇了喇嘛。

喇嘛鳥停下了。阿若喇嘛帶著幾個喇嘛衝出來,手挽手排成一溜兒,橫擋在了馬路上。香波王子朝著喇嘛衝過去,絲毫沒有減速。

梅薩緊張地抓住自己的胸脯:「千萬別撞到人。」

智美冷靜地看著香波王子。香波王子瞪著前面,把車頭對準了阿若喇嘛。三十米、二十米、十米,六米,「吱」的一聲,當雅閣緊急剎住的時候,車頭距離阿若喇嘛只有十公分。阿若喇嘛紋絲不動。

香波王子說:「好定力,喇嘛們為了『七度母之門』不要命了。」

但喇嘛畢竟是喇嘛,沒有攔路打截的經驗,所有人都讓開前面的路,撲到兩邊的車窗前試圖打開車門撕出裡面的人。香波王子一腳踩住了油門,雅閣朝前猛地一躥,再次疾馳而去。阿若喇嘛被拖倒在地上,喇嘛們趕快扶起他。他摸著蹭破的膝蓋喊道:「快追,快追。」

路虎警車趕到了,搶在喇嘛鳥前面正要追過去,發現一輛黃色計程車插過來夾在了中間,怎麼超也超不過去。車裡的碧秀焦急地喊叫著:「讓開,讓開。」

計程車沒有讓開。喇嘛鳥裡,阿若喇嘛看到前面的路虎警車慢了下來,果斷地說:「停停停,往回走。」

開車的鄔堅林巴問:「不追啦?」

阿若喇嘛說:「打捷路,打捷路,我知道香波王子要去哪裡。」

再次看到喇嘛鳥堵擋在前面路口時,香波王子不敢衝過去了。他放慢速度,從後視鏡裡看到一輛黃色計程車正在疾馳而來。

他把車停在S形路面的臂彎裡,撲向馬路中央,朝著計程車揚起了手。梅薩趕緊下車,用手壓了壓漂亮的牛絨禮帽,跟了過去。

計程車已經載客,但還是停了下來。一個身體強壯、戴著墨鏡的客人搖下車窗,朝香波王子和梅薩招招手:「上來吧。」

香波王子拉著梅薩坐進後排座:「謝謝,謝謝,快走,師傅。」

這時智美開著黑色雅閣朝前駛去,駛出臂彎可以看見喇嘛鳥,喇嘛鳥也可以看到雅閣的時候,突然剎車,掉頭回走。

喇嘛鳥追了過來,和那輛黃色計程車擦肩而過。

香波王子和梅薩從計程車的窗口看著喇嘛鳥。喇嘛鳥裡,開車的鄔堅林巴也看了一眼計程車裡的人。

不到半個小時,黃色計程車就帶著香波王子和梅薩來到了他們想來的地方:北京市海澱區中關村南大街27號。對中國所有少數民族的學子來說,這是一個光彩照人的地方,對它的嚮往,就是西方人對哈佛、牛津的嚮往。它有一個響亮的名字:中央民族大學。

他們來到學校東門口。戴墨鏡的人要送他們進去。香波王子和梅薩異口同聲地謝絕了。

戴墨鏡的人望著他們走進校園的背影,突然下車,打發走了計程車,從腰裡取出一樣東西,搖晃著高聲說:「朋友,我是一個外國人,把這個東西送給你們,留個紀念吧。」

香波王子和梅薩互相看了看,快步走過來。他們看不清那人手中搖晃著什麼,隻覺得明晃晃的,把夜色都給晃薄了。

「鐲子,見過這樣的鐲子嗎?」戴墨鏡的人滿臉堆笑。

香波王子和梅薩搖搖頭。戴墨鏡的人伸手送過來,只聽哢嚓一聲,鐲子套在了香波王子的手腕上。香波王子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直到冰涼的感覺讓他心慌,直到梅薩喊了一聲「快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銬住了。手銬的另一頭,連在對方的手腕上。

梅薩撲向戴墨鏡的人,想把香波王子搶回來。

戴墨鏡的人一把推開梅薩,掏出手槍指著她說:「告訴你,警察眼裡沒有男人和女人,子彈會打碎你這張美麗性感的臉。」

香波王子說:「你為什麼不早說你是警察,我可以說清楚的。」

戴墨鏡的人用多肉的嘴唇撇出一個八字來,瞪著他說:「準確地說,我是一個國際刑警。在『七度母之門』的發掘已經啟動、新信仰聯盟準備利用它進攻佛教的時候,來到了中國。你們是最早被我關注的犯罪嫌疑人。但我現在還沒有見到我的中國同事,我沒有權力抓人,我銬住你的目的,就是想給你們一個警告,一個來自警方也來自信仰者的警告。從現在開始,你們將步步涉險,處處危機。」說著,瞪了一眼他身後的梅薩,又說,「你的情況我的中國同事已經通報了我,你叫香波王子,製造了不久前的血案,偷走了『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對嗎?」

「不對,我沒有。」香波王子還想解釋,就聽戴墨鏡的人說:「好吧,我相信你。記住,你只有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後,我的中國同事將來這裡和我會面,怎樣抓捕你們,我聽他們的。」

又是哢嚓一聲,手銬打開了。香波王子呆望著墨鏡背後那雙黑暗難測的眼睛,一時不知怎麼辦好。梅薩使勁拉了他一把,他才想到應該立刻逃跑。

他跑起來,突然又停下,大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戴墨鏡的國際刑警說:「卓瑪。」

「卓瑪?你居然叫卓瑪?」

「不行嗎?」

「卓瑪就是度母,度母是我們藏民的女神,應該是婀娜多姿的那種。你壯得像狗熊,怎麼能叫這麼水靈的名字?」

腰圓腿粗的卓瑪說:「她也是我的女神,我喜歡這個名字。」

香波王子再問:「你漢話怎麼說得這麼好?」

卓瑪說:「我會五種語言,就是漢話,也至少會三種方言。」

香波王子又問:「會藏語嗎?」

卓瑪說:「得冒。」(藏語「好」,有再見之意。)

香波王子說:「得冒。」

4

香波王子和梅薩走進中央民族大學東門,從左邊繞過中慧樓,沿南睿路走向理工樓,來到圖書館門口。儘管夜深人靜,校園了無人跡,但青春的氣息還在,往事的記憶還在,香波王子禁不住放慢腳步,左右觀望著,感嘆地說:

「一切如故,就好像昨天,我在這裡跟你散步。」

「跟我散步,你記錯了吧?」

「難道沒有嗎?而且不僅僅是散步。」

梅薩冷笑一聲說:「那時候你是研究生,我和智美都是本科生,我們幾乎每天都能在校園裡看到你。你經常和一些漂亮的女生在一起,幾乎隔一段時間就換一個。大家都說你是全校著名的洗髮香波,哪個女生都能用。」

「所以你拒絕了我,你是唯一一個拒絕我的女生。」

「不,我不是嫉妒,我壓根就不喜歡你。」

「你有不喜歡的資格,因為你最漂亮、最有氣質。」

梅薩再次冷笑一聲:「可那個時候你並不這樣認為,你高大、英俊、瀟灑、儀錶堂堂,氣度不凡。你是研究倉央嘉措情歌的專家,也是演唱倉央嘉措情歌的歌手。你思路敏捷,才華橫溢,精力旺盛。沒有一次周末舞會不是你在表演,沒有一次節日晚會不是你在主唱。你用完美的表現詮釋了一個西藏人的藝術氣質,但你卻謙虛地告訴別人:我算不了什麼,在西藏只要會走路就會跳舞,只要會說話就會唱歌。不僅如此,你學習突出,成績優異,不斷有文章在報紙刊物上發表。甚至連踢足球、打籃球這種你根本不在行的運動也不會把你落下,因為只要你上場,就會引來更多的觀眾。你卻藉機亮出了你的線條、肌肉、凸起和凹下,光滑健美得吸引了許多攝影愛好者。你肆無忌憚地張揚著你的天賦,揮灑著你的才情,你是一顆星,不,是一輪完美的月亮。中央民族大學聚集了中國所有少數民族最優秀的青年,但你的出現讓大家有了這樣一種感覺:只有壯闊美麗的西藏山水,才能把人孕育得如此卓爾不群。你是藏族學生的驕傲,你就是西藏。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這麼認為,其中包括了我。我清楚地記得,當我拒絕你的時候,你吃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臉上茫然得就像沒有水的河床、沒有藍的天空。」

香波王子說:「我不是吃驚,是遺憾,為你,也為我。我遺憾你失去了我,我也失去了你。我沒有這樣的準備:一個已經被我擁抱過的西藏女人,可以在肉體和精神上不屬於我。藏族,也就是說,只要給,就是徹底的給,只要愛,就是毫無保留、深刻到底的愛,只要追求,就是執著到瘋狂的追求。決不會一點點,一點點,試探著,應付著,三心二意著,半推半就想給又不給著。」

梅薩說:「還有一點你忘了,只要要,那就是全部要,你不要我的一點點,我也不要你的一點點。你今天這個女生,明天那個女生,你好意思要我的全部?」

香波王子吃驚地「啊」了一聲:「這些話你當時為什麼不說?」

「說了管用嗎?」

「西藏人的愛情是遼闊坦蕩的,你剛才說了,我就是西藏。」

梅薩停下腳步說:「不錯,不僅遼闊坦蕩,而且無拘無束、自由浪漫,就像倉央嘉措。但是西藏人的愛情同樣也是自私的。我媽媽從小就對我說,你可以拋棄你的父母,但你不能拋棄你的等待。你一輩子都會等待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一旦出現,你的心就會咚咚咚地跳。你只能給這個男人生孩子,別的,不行,除非你不怕死,更不怕死了以後下地獄,做畜生。」

「也許是因為你從小生活在北京,已經不適應老家的習慣了。」

「不,這與北京沒關係,我的家教是祖傳的,一直都這樣。」

香波王搖搖頭說:「有點可怕,你媽媽幾乎在詛咒你。」

他們繼續往前走。香波王子指著路邊一片黑魆魆的樹林說:「看見了吧,就是在這裡,也是一個夜晚,幾十步遠的地方好像還有情侶,但互相看不見。我緊緊地抱住了你。你說不能在這個時候,也不能在這個地方。我不聽你的,非要那樣,於是你就拒絕了我。你拒絕的方式倒是很藏族,拔出你的藏刀遞給我說:『請你現在殺了我,不然就請你放開我。』現在我明白了,你為什麼會那樣,因為能讓你的心咚咚咚跳的那個男人沒有出現。」

梅薩苦澀地翹了翹嘴角:「虧你還記得當時的情形。」

「我雖然風流浪蕩,但對接觸過的所有女人都記得,記得她們的相貌神態,記得當時交往的情形,每一句話,點點滴滴。我本來想以最深情的方式為她們每個人創作一首情歌,後來考慮到倉央嘉措已經唱過了,我只需要在倉央嘉措情歌後面署上我的名字就足以表達我的感情,所以我就開始以原生態的倉央嘉措音調到處演唱倉央嘉措情歌。」

梅薩「呸」的一聲:「大言不慚的傢夥,你怎麼能和倉央嘉措比。」

香波王子「呵呵」一笑:「我有時候真那麼想,如果西藏沒有倉央嘉措,那流傳下去的就一定是我。」

梅薩說:「後來,不知為什麼,你突然銷聲匿跡了,不是說你離開了中央民族大學,而是離開了人群和歡樂,離開了可以讓你盡情表演的所有舞台。你把自己藏了起來,拒絕交往,默默無聲,直到畢業離校。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香波王子說:「這是我的隱私,我從來不對別人說。」

梅薩期待地望著他。「沒有例外嗎?」

香波王子斬釘截鐵地說:「沒有。」

梅薩瞪他一眼,加快了腳步。他們走向博物館路,經過具有佛殿風格的18號樓,來到公寓區,停在了可以望見教授公寓的花壇前。

香波王子坐到花壇上,點著了一根煙,觀察了一會兒,掏出智美交給他的兩把鑰匙,塞到梅薩手裡,輕輕推了推她:「別忘了給我信號。」按理說,邊巴老師死了三天,而且已經火化,警察即使想來住宅取證也早就結束,不可能留守。但香波王子覺得既然自己已經被警察認定為邊巴老師之死和伏藏被盜的重要嫌疑人,那就要格外謹慎。在沒找到伏藏、洗清自己之前,絕對不能讓他們抓住。

梅薩快步過去,掏出鑰匙,悄悄打開了教授公寓的樓門,從門邊的矮樹上掰下一根樹枝,從下面頂住沉重的鐵門扇讓它不至於再關上。

花壇旁的樹蔭裡,蜷縮著一個鼻子塌陷、顴骨高隆的人,這時突然站起來舒展了自己。他從黑色西服的內兜裡摸出一把雕飾精美的骷髏刀,用舌頭舔舔刀面上的經咒,握在手裡,悄悄摸過去,快速接近著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全神貫注地望著教授公寓。

突然一股風吹響了香波王子身後的花草,他警覺地朝後看了看,站起來,扔掉香煙,朝前走到了一棵樹下,背靠著樹榦,等待梅薩的信號。

骷髏殺手迅速蹲下,埋身於花壇,想了想,收起骷髏刀,把背在身上的皮製公文包一樣的「遍撬一切」從前面移到後面,搬起了一個沉甸甸的花盆。他想先用花盆砸倒或砸暈對方,再使骷髏刀殺死,你就容易多了。

他貓起腰,在一溜兒冬青樹的掩護下,竄到樓門前,溜了進去。

幾乎在同時,香波王子看到梅薩用摁亮的手機在邊巴老師住宅黑暗的窗戶後門畫了一個圈。香波王子快速過去,走進樓門,似乎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仔細聽聽,又沒了。他大綳著眼睛慢慢地走,一步一個台階,不時地停下來,朝上瞅一瞅。突然瞅到了一個被燈光映照在牆上的黑影,嚇得他頭髮都立了起來。他拿出手機,胡亂摁幾下,大聲說:「梅薩你從上面下來接我,快一點。」

他話音未落,一個花盆從上面飛了下來。花盆好像是有眼睛的,就在砸中香波王子腦袋的一瞬間,突然在空中滾了一下,用有植物的那一面對準了他,植物唰地掃過了他的頭。接著,咚的一聲響,花盆砸到了牆上。一陣嗖嗖嗖的腳步聲朝上響去。香波王子定了定神,踢了一腳花盆,循著腳步聲追了上來。他來到五層邊巴住宅的門口,抬頭朝六層看了看,推門進去,迅速從裡面鎖死了門。

房間裡一片漆黑。香波王子喘著氣,用袖子擦著額頭上的冷汗,走了幾步就撞翻了一把椅子,不禁一陣哆嗦。梅薩過來拽著他,輕車熟路地走到了書房的窗邊。

借著窗邊的光亮,香波王子看到一個人影立在牆角,喊了一聲:「誰?」一步跨過去,抓了一把,才知道是一尊菩薩像。

香波王子小聲說:「有人知道我會來這裡,一直等著。」

「是警察?」

「警察只會抓我,不會殺我。」

「你不會是神經過敏吧?」

香波王子拍了拍被植物掃疼的頭說:「我的神經從來不過敏,我的感覺也從來不欺騙我,就在我跟你說話的這一刻,我還能聽到殺人者的咬牙切齒,能聽到兇器的噝噝叫囂,能聽到《地下預言》的神秘忠告:

於暗室打開七度母之門的人,將用生命祭奉罪過與天堂。

梅薩打了一個寒顫說:「這人是誰?為什麼要殺你?」

「因為我打開了『七度母之門』。這就等於告訴我們,只要打開『七度母之門』,就會面臨死亡的危險。邊巴老師肯定打開過,否則他不會死。」

梅薩不高興地說:「你沒有理由揪住邊巴老師不放。」

「我只能揪住他不放,是他把伏藏藏起來了。」

梅薩摁亮了手機。光亮帶著他們來到了書房中央的大桌子前。大桌子上有一台筆記本電腦,摞滿了書籍和木刻的經葉、經函、經卷,都是藏文或梵文的。有一摞裝訂起來的手寫漢文遺稿,被一塊巴掌大的嘛呢石壓著。

香波王子取掉嘛呢石,看著遺稿的標題念道:「《十萬幻變德瑪:情深似海》。」翻了幾頁,知道是一部研究西藏神秘宗教詩歌的著作,覺得沒多大用處,就去翻看別的。他翻遍了滿桌子的經文書籍,又去查看靠牆的書櫃。

突然從樓下傳來一聲喊叫:「不用怕,多上去幾個人。」

兩個人趕快來到窗邊,一看嚇了一跳,夜色中幾十個人站在樓下的甬道和草坪上,仰頭張望著邊巴住宅,還有人指指點點的。

香波王子說:「我們被發現了,趕緊走。」

樓梯上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

梅薩說:「走不了啦,怎麼辦?」

香波王子再次看了看窗外:「怎麼喊喊叫叫的?警察抓人不會這樣。」

梅薩仔細看了看說:「都是學校的老師,他們要幹什麼?」

香波王子說:「開門,開燈,問他們有什麼事兒。」說罷一頭鑽到大桌子底下。

剛出現敲門,梅薩就把滿屋的光明呈現給了一大群人。

那些人集體「哦」了一聲:原來是你?他們認識梅薩。

為首的是藏語系的矮子德耶布老師,他哈哈一笑說:「我說不是鬼嘛,你們非說是邊巴老師的鬼,世界上哪有什麼鬼。」

梅薩說:「就是有鬼,也是邊巴老師化現的,我不怕。」

德耶布又說:「你剛才沒開燈,有人從下面看到邊巴老師家裡一團火閃來閃去,就說是鬼。」

梅薩笑了,拿出手機說:「我在打電話呢。」

人們離去了。到了樓梯上有人說:「深更半夜,一個人待在剛剛死了主人的房子裡,膽子真大。」

德耶布說:「你又沒進去,怎麼知道一個人?」

梅薩砰地關上了門。香波王子從大桌子底下鑽出來,望了望電燈說:「抓緊時間,趕快找。」

香波王子在燈光下迅速走動著,到處看了看,看到客廳有一瓶打開的葡萄酒,扭掉瓶蓋,咕嘟咕嘟喝了幾口。邊巴老師的住宅三室一廳,他把三室全部打通,做了書房兼臥室,隻留下一廳用來接待客人。他孤身生活,這樣的布局倒顯得簡單而適用。

書房一面是塞滿了經函和圖書的書櫃,一面是沒有書的書櫃,沒有書的書櫃裡陣列著各種佛像、法器、供器、經版、碗盞、壺瓶。另外兩面牆一面參差錯落地掛著一些唐卡、堆綉、面具、念珠,一面是一排雕刻精美的衣櫃,有兩張從古董市場買來的紅木椅。地上鋪著斑斕的地毯和更加斑斕的卡墊,這是邊巴休息睡覺的地方。

香波王子俯身摸了摸地毯和卡墊,站到電腦前問:「邊巴老師用電腦寫作?」

梅薩說:「他隻用電腦上網。」

香波王子打開電腦,看到沒有設置密碼,就把所有磁碟掃了一遍,沒發現一份文件,是空的。他又走向書櫃,快速瀏覽著,不時地打開經函看一看。

一個小時很快過去了,香波王子把書房所有的地方都查看了一遍,一無所獲,再次看了看書房中央大桌子上的經葉、經函、經卷、書籍和一摞遺稿,發現遺稿裡夾著一封信,想抽出來看看,掐住信的手突然停住了。他想也許這封信有書籤的作用呢。他從夾信的地方翻開遺稿,看到的是一張沒有文字的白紙,他想大概是邊巴老師的粗心,或者內容缺了一章,留出空白打算以後補上。他又看那封信,發現不是信,是一張北京動物園的首日封。他把首日封重新夾好,問道:

「這部稿子什麼時候完成的?」

「不知道。」

「不知道?這有七八萬字吧?不是一天兩天完成的,你作為他的研究生居然不知道?」香波王子又念一遍標題,「《十萬幻變德瑪:情深似海》。」無奈地點著一根煙,使勁吸了一口。突然一股異樣的味道飄進了鼻子,他皺著眉頭想了想,趕緊看手,發現手上有一小片鮮紅的顏色。血?哪裡來的血?他在自己手上沒找到傷口,便冷颼颼地說:「到處找一找,這個房子裡有血。」

血很快找到了,就在邊巴睡覺的地方,很多,都滲到地板上去了。地毯和卡墊的斑斕混淆了視線,也掩蓋了罪惡,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梅薩一臉慘白:「誰、誰的血?」

香波王子說:「還能是誰的血,別人的血怎麼會跑到邊巴老師住宅裡來?」說著走向客廳,揚起脖子喝幹了那瓶葡萄酒。「我們不知道誰是兇手,但警察知道誰是兇手,那就是我。《地下預言》的忠告是『於暗室打開七度母之門的人,將用生命祭奉罪過與天堂』。這些用『生命祭奉』的人不包括你,梅薩,請你離開我。」

梅薩說:「我和智美都不可能離開你,是我們把你從雍和宮救出來的。」

樓外傳來一陣停車的聲音,很輕,但香波王子和梅薩都聽到了。他們同時撲向窗口。

窗外的晨曦裡,路虎警車停在兩百米外的路邊,三個警察下車,朝教授公寓悄悄走來。

「快下樓。」香波王子一把拽起梅薩,走到書房和客廳銜接的地方,回頭看了一眼,眼光突然停留在邊巴老師的筆記本電腦上。

電腦出現了屏幕保護:輝煌一片的寺廟襯景上,是一個姣好美艷的唐卡美女。

香波王子撲過去,拔下電源,拿起電腦就走,走了兩步,又返回,抱起了那一摞起名《十萬幻變德瑪:情深似海》的邊巴遺稿。

他們飛快地來到一層。

香波王子說:「快敲門,我渴了,要喝水。」

梅薩「咚咚咚」敲起來:「德耶布老師,我這位夥伴肚子疼,有熱水嗎?」

德耶布老師揉著眼睛打開了門:「有啊有啊。」說著朝廚房走去。

香波王子和梅薩跟進去,關上門,直接去了客廳。

德耶布老師端了一杯水,來到客廳,就見通往後院的門已經打開,梅薩和香波王子早已翻到鏤空的花磚牆外面去了。他聽到走廊裡有腳步聲,趕緊湊向貓眼,看到三個警察輕手輕腳朝上走去,嘲笑道:「又是來抓鬼的?真可笑,男女幽會犯什麼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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