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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戰爭》第十二章 曲眉仙郭(一)
駐藏大臣文碩回到拉薩後大病一場。按過去的成例,隨來的漢醫要是開藥無效,便會請布達拉宮的藏醫來診治。駐藏大臣官邸派人去布達拉宮請了,但是藏醫沒有來,隻讓去請的人帶回來了一丸藏葯,上面竟標著「孔雀丹」幾個漢字。孔雀和烏鴉喜食有毒的食物,孔雀丹便是毒藥的雅稱。不知是藏醫的自作主張,還是奉了誰的命令。文碩拿著葯看了看,毫不猶豫地一口吞了下去。他沒有被毒死,拉了幾天肚子就把毒拉沒了,顯然是微毒。文碩知道,西藏人通過這樣的方式表達了他們的情緒:去死吧,你活著就是動物。

沒有人理睬他。攝政王迪牧知道他回來了,也知道他病了,自己不去也不派人去探望他。不僅如此,還把原本打算送給他的七品俗官漢餐大廚師和五品僧官藏餐大廚師調回了丹吉林,也讓人通知漂亮能幹的雪村姑娘趕快回到雪村去。雪村姑娘似乎不忍離去,拖延了幾天,最後還是被她阿媽帶走了。她阿媽來到官邸,拉起正在給文碩喂葯的女兒,沒好氣地說:「是麻風病人就應該扔到火中,是竊賊暴徒就應該趕進山裡,你不能捨不得離開,捨不得離開你自己也會成為麻風病人。」雪村姑娘走了。再也沒有一個西藏人到這裡來。駐藏大臣官邸一片冷清寂寥。

但冷寂很快被打破。來了一群西藏人,他們沿著駐藏大臣官邸轉了一圈,就在四圍的牆上貼滿了一坨一坨的牛糞。牆上貼牛糞,是為了曬乾後燒火,在西藏的山鄉牧野隨處可見,然而在拉薩,在官府衙門的牆上,這樣的舉動就明顯是羞辱輕賤了。況且貼上去的牛糞是組成藏文字的,是一句挖苦駐藏大臣的西藏格言:老狗舔食顎上的鮮血,還以為在飽嘗牛骨頭的美味。從內地跟隨文碩來西藏的清兵侍衛呵斥那些貼牛糞的人,驚動了文碩。文碩問起來,知道後說:「不用管了,他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是有罪的,把牛糞糊到臉上身上都不為過。」

拉薩上下僧俗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藏印條約》的內容,也知道是駐藏大臣文碩的簽字畫押,便把所有對洋魔的恨之無奈和對朝廷的怨之無奈都強加給了文碩,好像文碩即是洋魔,洋魔即是文碩;文碩即是朝廷,朝廷即是文碩。

就在西藏人的怨恨之中,病漸漸好了,寂寞的駐藏大臣先在官邸院子裡走動著,幾天后便走到街上去了。十五個清兵侍衛跟著他,四個轎夫抬著空轎也跟著他,但是他執意不上轎。他先往布達拉宮方向走,到了跟前又拐回來,走向大昭寺。這時他發現許多西藏人跟上了他,不停地朝他擤鼻涕、吐唾沫。清兵侍衛生怕發生意外,請他趕緊上轎。他拒絕了,厲聲對貼身保護他的侍衛說:「請你們讓開,不要擋住西藏人的唾沫。」然後大步走去,邁進了大昭寺。他似乎想進去拜佛,或者想去文殊大殿會見攝政王迪牧,但立刻被幾個喇嘛攔住了:「大人不能來這裡。」

文碩愣了一下,緩步退出,就見一群乞丐從八廓街兩則衝過來,你擁我擠地把他和清兵侍衛隔開了。有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詭笑著問:「大人,你吃過西藏的糌粑、喝過西藏的酥油茶嗎?」文碩點點頭。老乞丐突然斂盡笑容說:「吃過喝過,為什麼還要出賣西藏?貓頭鷹信用烏鴉做大臣,結果敗壞了自己的名聲。」另一個更骯髒的乞丐一把揪住文碩說:「不報答別人的恩情,最終吃虧的是自己,想加害於人的險惡者,往往自己先遭報應。」乞丐們又推又搡。又有人說:「多少年了,都是我們西藏的佛保佑著朝廷,不講良心的朝廷怎麼能這樣對待我們?」他們七手八腳地撕扯著文碩,文碩的官服被撕掉了,轉眼披在一個乞丐身上。老乞丐一把摘下他的官帽,扣到另一個乞丐頭上。那乞丐玷汙了自己似的趕緊拿下,扔到地上,一陣亂踩。

十五個清兵侍衛和四個轎夫拚命往這邊擠,乞丐潮水一般堵擋著他們。已經打起來了。文碩知道這時候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凌辱、受傷都是次要的,群毆中打死他和所有隨從都有可能。他想分開眾人躲進大昭寺,卻被一股更大的力量推到了乞丐的中間。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就見一個女人銳叫著從乞丐後面沖了過來。沒有人能夠擋住她,她似乎力大無窮,似乎有神奇的法力,在密不透風的乞丐堆裡遊刃有餘地劐開了一條通道,這通道直達駐藏大臣文碩。她跑過來,抓住一個正在拳打文碩的乞丐,把他推倒在地,又朝著正在慫恿大家打死文碩的老乞丐一個耳光。老乞丐的臉頓時花了。然後她踢向了一個正準備朝文碩扔石頭的乞丐,那乞丐嚇得驚叫一聲,失手把石頭砸在了自己腳上,疼得他蹲在地上「哎喲哎喲」直叫喚。

文碩愣了:雪村姑娘?你怎麼敢這樣?西藏人饒不了你。

但雪村姑娘之所以敢這樣做,好像並不是靠著她的膽量,而是靠了她對自己同胞的認識。她聲嘶力竭地喊起來:「你們要幹什麼?他是我的男人,做了我的男人他就是西藏人。」然後她使勁拍著自己的肚子,「孩子,我的孩子,他的孩子,已經跳跳的有啦。」她撕住文碩號啕大哭,「你們為什麼要打死我的男人?」

雪村姑娘這麼一說一哭,似乎就夠了,一切都可以原諒了。

老乞丐趕緊說:「沒有打死,姑娘,我們沒有打死他。」

又有乞丐從地上撿起駐藏大臣的官帽,塞到了雪村姑娘懷裡。另一個乞丐手忙腳亂地脫下官服,穿回到文碩身上。

「走嘍,走嘍。」老乞丐吆喝著。乞丐們做錯了事情似的紛紛逃離此地,不時地回身投來歉疚的目光。

駐藏大臣文碩望著他們,突然喊一聲:「你們不要走,都回來啊,不要走。」

乞丐們站住了。雪村姑娘趕緊護到文碩身前,揮著手喊道:「走,走,走。」

文碩輕輕推開了她,走向不遠處的唐蕃會盟碑,伸出右手撫摸著粗糲的碑座,好像要摸出什麼東西來。他心說多少年了,這塊碑?然後右手握拳,左手伸向自己的腰,摸出一把刀來。誰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只有他和他的指頭知道。那根在握緊的拳頭中伸出來的右手食指,抖顫著碰響了碑座。雪村姑娘呆愣著,突然明白了,喊叫一聲撲向了他。

就在雪村姑娘抱住文碩的同時,文碩咬緊牙關,奮力剁了下去。

大概是因為雪村姑娘的干擾,文碩一刀沒有剁下來,肉還連著。他扔掉刀子,左手握住那一截骨斷肉連的右手食指,嘶聲一叫,便揪了下來。

他說:「我今天就是來謝罪的,你們沒有打死我,雪村姑娘救了我,算我福大。但是我,我是朝廷命官,我不能就這樣罷了。國家傷了,我豈能完好,西藏掉肉,我豈能不疼。」然後用血淋淋的右手舉起血淋淋的右手食指,大聲說,「就是我的這個指頭,看見了吧,蘸著黑紅的印色,戳在了英國人強加的條約上。」然後他把右手食指扔了出去,「喂狗去吧,指頭,你不配長在我身上。」

乞丐們一陣驚叫。老乞丐像撿到寶貝一樣捧起了文碩的右手食指。接著便是安靜,大昭寺門前從來沒有過這種令人慾哭無淚的安靜。

駐藏大臣文碩坐著轎子朝官邸走去。十五個清兵侍衛和四個轎夫完好無損地伴隨著他。伴隨他的還有雪村姑娘,她手裡捏著文碩的那截右手食指。

這天下午,駐藏大臣官邸恢復了以往的人來人往,令人森然的冷清寂寥溘然逸去。先是來了布達拉宮的藏醫,在文碩的傷手上敷藥包紮。雪村姑娘拿來那截右手食指,要藏醫接上。藏醫說可以,卻被文碩堅定地拒絕了。雪村姑娘最終把那截右手食指用黃綾包起,供在了官邸客堂裡的佛像前。她覺得這是聖物,駐藏大臣跟攝政王平起平坐,他身上的所有東西都是聖物。藏醫又給了文碩幾丸孔雀丹,說這雖然是毒藥,卻是以毒攻毒的甘露,可以止痛長肉,防止腐爛。

接著,攝政王迪牧活佛派了白熱管家來探望,給文碩燒了平安符,說是攝政王親自加持過的,可以讓剁掉的指頭再長出來。隨同白熱管家一起來的還有七品俗官漢餐大廚師和五品僧官藏餐大廚師,兩個廚師就算正式送給文碩官邸了。

隨後,又有人陸續來探望,他們是哲蚌寺的達洛、色拉寺的萬傑。******離得遠一點,色均活佛到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了。但是他沒有見到駐藏大臣文碩。文碩吊著傷手,到丹吉林拜訪攝政王去了。

這是一次迫不得已的緊急拜訪。因為內心緊張而嚴肅,文碩拒絕了白熱管家讓他去大自在佛殿二層佛舍的邀請,只在護法殿的旦巴澤林銅刀護法神前坐等迪牧活佛的到來。迪牧活佛匆匆進來,坐下喘了一口氣,來不及客套,文碩就把手中那張紙遞了過去。又是朝廷來電:

英國駐華公使華爾森上告總理衙門,駐藏大臣文碩既已代表中國及西藏在條約上畫押,西藏軍隊何以猶在邊界駐紮抵抗?

總理衙門秉皇上旨意嚴令文碩:該大臣應喝止藏番,從速撤離,不得進入英人眼界,再生是非。藏番如若別具肺肝,不自量力,存心至愚而至險,雖則聖心不忍,其駐藏大臣將難以受恩繼任,迪牧攝政也無屍位素餐之理。萬望爾等躬行不昧,毋招無妄之災。

無論對駐藏大臣,還是對攝政王,這時候的朝廷來電都會讓他們感覺不祥而頓生厭惡。尤其是今天的來電,朝廷已經開始威脅了:如果西藏人還要存心抵抗洋人,文碩和迪牧都別想繼續呆在現在的位置上。攝政王迪牧的厭惡不僅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他看了譯文後,不禁「噢噢」地吐起來。

文碩道:「攝政佛的反應怎麼跟我一樣,我是吐完了肚子裡的水,才來這裡的。」

迪牧說:「你吐的是水,我吐出來的是血,你看你看,是紅的吧。」他用朝廷來電接了自己的痰,給文碩看,果然是紅色的。

文碩道:「即使條約有效,我們也應嚴守春丕、曲眉仙郭一線。是英人得寸進尺,進入我們眼界,不是我們進入了他們眼界。我們已把則利拉山和亞東以南全部讓給了英人,還要怎麼讓?」

迪牧說:「朝廷應當顧及西藏僧俗民眾的看法,不然就不好辦了。現在西藏人眼裡還有朝廷,如果要求我們一味退讓,恐怕會讓西藏人寒心。」

文碩道:「我也這麼想。」說著,拿出他寫的回復朝廷來電的奏章譯文,遞給了攝政王。

這是第一次,文碩要在朝廷和皇上面前袒露胸襟了。攝政王看了奏章,驚異地望著文碩,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奏章是這樣的:

藏地土產無多,珍奇更渺,洋人在藏通商,其實難圖厚利,所以蓄志既久者,察起隱衷,實為洋教之侵。我有佛祖,彼有上帝,耶穌狂妄進取,滅佛之意不難揣測。奴才屢鑒他處前車,深恐自蹈覆轍。蓋洋人性情陰鷙,行事深險,每以甘言飴餌,其貪得無厭之心昭昭可見。左吞海疆,右侵西藏,兩勢相夾,其志在於滅亡大清,形跡可疑至此,官民無有不知。無怪藏番堅持力拒,蓋為保護佛門教法,保全山川靈氣,防止分疆裂土。

並非毫無情理,臣恐不可盡斥而非之。

今者藏番雖然愚蠢,但護國之心堅定不移,如若強其所難,便會更增疑忌,導之愈力,拒之愈堅,正恐敵情未走,邊計先弛,徒使數百年之藩服,有離心離德之變,此既喪失疆土又喪失民心,不更為失計之甚乎?

藏番不以疆域門戶讓人,一乃為洋人道教不同,二乃為保全神聖之藏域,三乃為大清社稷不損於當今天子在朝之時。無苟全偷生之意,有拳拳護國之忱。我無理可說,尤難威迫也。

駐藏大臣文碩微笑著說:「這是我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捏著筆管寫出來的,才知道沒有了食指的幫扶也能寫字。」

攝政王迪牧聽明白了,文碩的話是不做駐藏大臣也要做人的意思。他突然起身,脫下袈裟之外的黃色大披風,披在文碩身上,又去旦巴澤林銅刀護法神像前的燈盞裡親自添了酥油,然後只顧低頭祈禱,看都不看文碩一眼。他怕文碩看到自己眼裡的惶懼和愧悔,讓這位為保全西藏而不顧自身安危的駐藏大臣感到失望。

文碩走了出來。他披著攝政佛象徵高貴的黃色大披風,帶著攝政佛對他的祈禱祝福,丟開坐轎,緩步行走在丹吉林通往駐藏大臣官邸的街道上,這兒看看,那兒看看,心說這條路我還能走幾次呢?風是溫暖的,也是淒厲的。有個孩子唱著民歌:

小鳥雖多,只是一鷂之食,

小魚雖多,只是一獺之食;

松樹雖大,一把斧子砍倒,

河面雖寬,一葉扁舟渡過。

文碩定睛看著,要離開時才意識到,孩子唱的是他能聽懂的漢語。說明這民歌是專門唱給他的,儘管那孩子看都不看他一眼。文碩笑笑,自己也唱起來:

青稞長滿平原,一盤石磨即可磨完,

星鬥掛滿夜天,一輪朝陽使它黯然。

幾天后朝廷再次來電。對文碩來說,這是最後一次接受旨命了。

藏英戰事,前經疊諭文碩,令其開導番眾,以和為貴,以忍為先,此乃保全該番之計。朝廷於此事權衡厲害,度勢審機,籌之至熟。然文碩識見乖謬,不顧大局,於開導番眾事宜,並不懍遵諭旨,切實妥辦。茲降旨撤令來京,陽奉陰違之奏稿密電等件,行移都察院。殊屬膽大妄為,此風斷不可長,文碩著即行革職查辦。

即派否太為駐藏辦事大臣,速往西藏接任。

文碩淡然一笑,自問自答:「否太?就是那個大清朝總理各國事物衙門派去應付英國人的談判代表嗎?此人可是口碑不好、官聲不佳啊。」

朝廷並沒有責罰由他們一手扶持起來的攝政王迪牧活佛。因為他們相信,只要駐藏大臣得力,攝政王最終是能夠順從朝廷聖上旨意的。

傍晚,在萬道霞光的照射下,十字精兵到達了曲眉仙郭南邊。

尕薩喇嘛告訴戈藍上校,曲眉仙郭位於多情湖的西部方向,在曲眉仙郭北邊和多情湖之間有一條古老的朝聖路,它是通往康馬宗的最便捷的路。十字精兵最好連夜通過,如果這條路被西藏軍隊堵住,那就只能從東繞過多情湖,或者穿越曲眉仙郭西緣的吉汝魔鬼丘陵,那樣不僅浪費時間,而且路途艱險,輜重不好通過。

戈藍上校盯著尕薩喇嘛問:「你是說我們不便在曲眉仙郭停留?可你怎麼知道你說的最便捷的路現在還沒有西藏人把守呢?」

尕薩說:「把守的白天有,晚上不會有。古老的朝聖路上能夠把守的隘口叫作旦巴澤林夜哭泉。在西藏,沒有人敢於晚上待在那裡。」

他說起旦巴澤林,說起旦巴澤林和官家的藏兵打仗時,曾和一個貴族姑娘在倉房裡幽會,結果發現姑娘的愛情是假意的,真意是為了把他出賣給官家。他萬分傷心,從此落下一個毛病,每天夜裡都會哭泣。他的眼淚多得地上盛不下,就滲入地下變成了洶湧的泉水。因為旦巴澤林心裡充滿仇恨和怨悶,淚中就飽含了咒語般的劇毒。又因為他是在夜裡哭泣,那些泉水就變得白天無毒,夜裡有毒,誰要是沾上夜裡冒出來的毒水,誰就會迅速腐爛然後死掉。

戈藍上校說:「西藏人不會這麼笨,他們會在夜裡躲開那些泉水。」

尕薩說:「躲不開的,人站在哪裡,泉水就會從哪裡冒出來。」

戈藍上校吸了一口冷氣說:「既然這樣,我們的人也會沾上泉水的。」

尕薩說:「上校,你忘了你們的上帝,上帝不是有法力嗎?」

戈藍上校說:「當然,上帝的法力足夠對付所有的邪魔,包括這個只會哭泣的旦巴澤林。但是我們必須經過驗證才能知道,咒語般的劇毒對我們是不是有效,我們是不是也會在沾上泉水之後迅速腐爛死掉。而且,啊,而且西藏的夜晚那麼黑,比英國比歐洲的夜晚黑多了,上帝也許會看不見,看不見泉水也看不見水裡的劇毒。」

尕薩說:「沾染了水,然後驚叫,痛苦,腐爛死掉,你們的上帝就能看見了。十字精兵那麼多人,用來做驗證的有的是。上校,讓司恩巴人或者南麓藏人先過吧。」

戈藍上校突然覺得比起旦巴澤林夜哭泉來,此刻他更感興趣的是尕薩喇嘛。這個人代表西藏的邪惡,要是他能終生為英國人服務,我將派他去佔領北京,他會像撒旦一樣行使權力。上校用指頭戳著尕薩的胸口說:「你有一顆魔鬼的心。上帝應該收復你。你不是一個心懷慈悲的東方喇嘛,你可以把袈裟脫掉。」

尕薩喇嘛以為這是表彰自己,高興得「嘿嘿」笑起來:「這麼說上校同意了,連夜穿越曲眉仙郭,明天天亮以前通過夜哭泉?」

戈藍上校轉向一直聽他們說話的達思牧師:「你說呢?」

達思牧師瞪著尕薩喇嘛說:「這個充滿妒恨的人,他希望十字精兵上路,好讓我沒有時間修鍊時輪堪輿金剛大法。上校我說了,曲眉仙郭是神通之路的樞紐,我不會錯過。如果你們離開,我將一個人留下。」

戈藍上校冷峻地說:「我不會丟下你走開,我的牧師。你說說,是你的修法重要,還是十字精兵的進攻重要?」

達思說:「當然是我的修法。修法是接近真理的階梯,真理高於一切。」

戈藍上校說:「這麼說,在你心裡,上帝是真理的敵人?」

達思說:「不,上帝是真理的一半,另一半是佛。我要把上帝和佛合起來。上校,你等著,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們的頭頂只有一個太陽。」

戈藍上校說:「我已經明白了,我們給西藏帶來了世界唯一的太陽,那就是上帝。大英帝國的太陽,難道不應該是地球每一個角落的太陽?」

達思苦苦一笑,頭也隨之沉沉一搖,嚴肅地說:「上校,人不能比上帝更狂妄。上帝懲罰人類時,最先懲罰的便是狂妄的人。」

戈藍上校並不在乎牧師的警告,扭過頭去,觀賞著山脈和原野組成的恢弘美景,不禁讚歎道:「好大的山野,曲眉仙廓,世界上不會再有這麼好聽的地域名稱了。」

達思說:「你看到的景色不會出現在英國,它單獨為西藏所有。」

戈藍上校說:「如果西藏變成英國的領地呢?」

達思牧師沒說什麼,只是拿出「吉凶善惡圖」看了看,表情有些僵硬。

突然戈藍上校大聲對身邊的衛兵說:「容鶴中尉,把容鶴中尉叫來,還有果果中尉,都給我叫來。如果西藏所有的地方都如此美麗,那我們還待在曲眉仙郭幹什麼?佔領,佔領,全部佔領。連夜出發,離開曲眉仙郭,天亮前通過夜哭泉。」他狠狠地瞪了達思牧師一眼,彷彿發出這命令是為了報復他。

然而容鶴中尉遲遲不來。果果中尉倒是來了,卻告訴他一個不好的消息:「後面,你們的人,就是那些英國人,都躺下了。」

戈藍上校吼起來:「什麼你們的人。你以為你還是西藏人?你應該說我們的人、我們光榮而所向無敵的英國官兵。他們躺下幹什麼?累了嗎?沒有我的命令不準休息。」

「是佛祖讓他們躺下的,他們起不來了。」果果中尉說。

「不,是上帝,是上帝讓他們躺下的。」戈藍上校敏感地糾正道。

不管是佛祖還是上帝的意志,對戈藍上校說,都意味著他必須讓十字精兵停留在曲眉仙郭,至少今夜是不能開拔了。那些來自海中島嶼英格蘭或蘇格蘭的光榮而所向無敵的英國士兵無法適應海拔00米的高原氣候,加上連日緊張殘酷的行軍作戰,一個個都是頭疼、眩暈、胸悶、乏力,還有嘔吐的、發燒的、昏迷的。戈藍上校命令野戰醫院趕快救治,然後把不懼怕高海拔的司恩巴人、廓爾喀人和南麓藏人全部調上來,部署在左、右、前三面,一來保護經受缺氧折磨的英國士兵,二來準備隨時出發。

戈藍上校對達思牧師說:「你的目的達到了,看來上帝在成全你。」

達思說:「上帝成全的不是我,是所有躺倒的英國士兵和所有不願流血死亡的十字精兵。」說罷就走,找地方修鍊去了。

天黑風緊,戈藍上校很快鑽進了帳篷。就要睡覺時,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衛兵喊道:「上校,總督府來人了。」

以往有什麼事情,都是電報來往。這次英印總督府派人來到十字精兵,說明事情極其重要。戈藍上校衣服都沒穿好,就爬出了帳篷,月光下一看,來人竟是麥高麗將軍。麥高麗將軍帶領一支五十人的輕騎,風馳而來,馬和人都在喘息。

戈藍上校問道:「將軍,你一路跑來,沒遇到西藏人的攔截吧?」

麥高麗將軍搖頭說:「十字精兵已經把西藏完全打敗了。上校,了不起啊,你是大英帝國的驕傲。」

戈藍上校不無得意地說:「再有最多一個月,我們就能打到拉薩。」

麥高麗將軍笑道:「我來這裡是想告訴你,我們不是打到拉薩,而是和平進入拉薩。我們已經勝利了。」他從一個斜背身上的皮匣子裡拿出一份文件來,「上帝用他的愛關照著這場戰爭,流血和死亡應該結束。我們跟中國已經簽訂了條約。」

戈藍上校一把奪過條約,看了幾眼,大聲說:「燈光,燈光。」

衛兵舉著一盞玻璃罩的馬燈來到跟前。

麥高麗將軍指著下方說:「這是駐藏大臣文碩的手印。文碩代表中國,是西藏的最高長官。我們終於說服了他,用什麼知道嗎?」他把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戈藍上校情不自禁地說:「好啊,好啊。」一邊看條約一邊尋思:仁慈的上帝,就在我們的英國士兵被00米的海拔完全擊倒,而他不得不把雇傭軍當作主力而格外擔心進攻是否奏效時,戰爭卻奇跡般地結束了。他把條約字斟句酌看了好幾遍,最感興趣的當然還是最後一條:「入藏境的英印商民之身家、貨物,皆須安全無害。為此英方有義務派出一支軍隊保護英印商民到達商民所到之處。」這就是說,十字精兵還有存在的理由,他也將借口保護商民而繼續前進,直到走進拉薩。他突然抬起頭,審視著麥高麗將軍,警覺地說:「你為什麼親自來送條約?」他想到的是,麥高麗將軍突然出現,是不是想代替他在西藏的作用?

麥高麗將軍沒有正面回答,笑道:「作為軍人,如果他想讓自己出類拔萃,不僅要勇敢,更要兼備智慧。中國人就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說法,就是不戰而勝,這是軍人的最高本領。」

「如果沒有十字精兵的浴血奮戰,這個條約是無法簽訂的。」

「也許,不,當然,這是常識。」

「那就請你回去告訴總督大人,我將保證所有英印商民生命財產的安全,如果西藏人不遵守條約,我會妥善處理。」

「我要留下來,要和你一起往前走。不過請你放心,在你的十字精兵裡,我不再是將軍,至多是個帶兵衝鋒的上尉。請叫我麥高麗上尉,我比任何時候都願意服從上校的命令。」

戈藍上校鬆了口氣:不是替換,而是共赴。那就好辦了,十字精兵是他一手組建的。所有人已經習慣聽命於他,而不是聽命於代表倫敦軍方的麥高麗將軍。何況,軍也許對西藏犍陀羅雕塑的純金品質更感興趣,而不是兵權和拉薩,更不會是西藏的「巴比倫之囚」。他試探著問道:「將軍對建立西藏的基督世界有什麼建議呢?」

「對不起上校,我不是牧師。」

「上帝最需要的就是穿軍裝的牧師。我希望我到拉薩後能實現耶穌的決心,找到西藏的猶太莎格迅。」

「猶太莎格迅?好像是一個古老的神學話題。」

「並不古老,將軍。就在昨天,整個世界還都是上帝的故鄉。後來分裂成兩個地方:耶穌佔領的地方和異教叢生的地方。異教叢生是因為那裡的『巴比倫之囚』還沒有獲得解放。你看看西藏的喇嘛,如果讓他們信仰上帝,就等於讓他們從遙遠而苦難的巴比倫,返回美麗富饒的故土寶地耶路撒冷。」說罷上校唱起來:

耶和華之心莎格迅,

藏人之地的彌賽亞,

請逃離失去家園的苦難,

請指出萬山叢中的聖殿。

麥高麗將軍打斷他:「你不會唱著你的莎格迅走到拉薩吧?」

戈藍上校把條約裝到自己的皮匣子裡說:「我要拿著條約,出示給所有西藏人,讓他們讓開,讓開。」然後對身邊的衛兵說,「通知所有參加十字精兵的商人,英國人佔領整個西藏的日子,就是西藏人騰空自己的茶壺,等著英國人恩賜茶葉的時刻。我要讓商人們看到,在這個上帝賜福的時刻,誰是基督和他們之間的使者。我要求他們勇敢地往前走,把商埠開到江孜,開到拉薩,開到整個西藏。」有個衛兵匆匆去了。戈藍上校又說,「還有容鶴中尉,今天晚上他必須和我在一起。我要讓他護送第一批商人走在十字精兵的最前面。聽見了沒有,快去找啊。」

容鶴中尉還是沒有來。去找他的衛兵說:「誰也不知道中尉去了哪裡。」

戈藍上校說:「他是不是也躺倒起不來了?不會吧,他和別的英國人不一樣。噢,我想起來了,他一定躲在帳篷裡,這頂帳篷離所有的帳篷都很遠。去,快去找這頂帳篷。」衛兵走了,他又喊道,「算了算了,不用找了,就算我給他放假。」

朗熱高地上的寺廟終於建起來了。儘管修廟的人知道十字精兵早已超越這裡,但他們並沒有停止神聖的工作。這是一切智·虛空王浪喀加布的主意。虛空王說:「從現在開始,我跟你們在一起啦。你們必須按我說的做,修什麼樣的廟、造什麼樣的像,都在我腦子裡。」然後給他們畫圖,讓他們在退敵金剛之外,又塑造了一尊他們從來沒見過的神像。虛空王是多高的天空,現世肉身裡沒有再比他大的佛了。金匠大頭領巴傑布唯恐恭敬不及,哪裡會有什麼異議。

之後,他們離開了朗熱高地。

虛空王說:「戰爭給你們這些工匠帶來了功德。你們要服從我,一直修到拉薩去。不能在洋魔的前面修,要在他們後面修。」

巴傑布問:「我們塑造的是馬頭、牛頭、豬首、鴉首四大退敵金剛,要是在洋魔後面修,神像就看不見洋魔了。」

虛空王說:「你們就認定洋魔只會往前走,不會轉身往後退?等他們轉身往回走的時候,廟就在前面了。再說廟裡主要的不是四大退敵金剛,是我叫你們塑造的那一尊神像。這尊神像不到時候是不顯示法力的,等他顯示法力的時候,洋魔就再也不想侵略西藏了。」

巴傑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大師,現在去哪裡修?」

虛空王說:「去春丕,洋魔已經離開春丕,完了再去曲眉仙郭。」

從春丕撤退的前線總管俄爾噶倫到了曲眉仙郭北邊就不走了。前面就是古老的朝聖路上那個著名的隘口——旦巴澤林夜哭泉。天就要黑下去,一方面不敢走了,一方面也覺得不能再往後退,一旦退到隘口那邊,不好防禦不說,還把整個曲眉仙郭原野和多情湖西岸拱手讓給了十字精兵。人困馬乏,大家原地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俄爾總管把朗瑟代本和奴馬代本叫來,再把僧兵總管沱美活佛以及他手下的楚臣代本和江村代本叫來,就在露天地上,盤坐在一起,商量接下來怎麼辦。

大家都不說話,拿不定主意守在這裡怎麼守。沱美活佛閉著眼睛,抑揚頓挫地念經,只要俄爾總管把眼光投向他,他的經聲就會高起來。俄爾總管隻好勸止道:「佛爺,你念的是《歡迎經》吧?再念下去,洋魔就會打到你眼皮底下了。」沱美活佛呸地啐口唾沫,經聲更加高亢起來。

俄爾總管隻好不理沱美,對大家說:「我們一共四個代本團,這裡正好有四座山頭,你們自己選吧。選山頭就是給自己選一個家,上去就不要下來,死也要死在陣地上。我們不能再後退了,再退就是康馬,就是江孜。」他說這話時底氣明顯不足,因為他搞不清這樣死守山頭的辦法到底對不對。

奴馬代本說:「就怕我們只是為了死不是為了守。洋魔的大炮最好打的就是山頭。光禿禿的山頭,人往哪裡藏?森巴軍已經從十五的圓月亮變成了初一的扁月亮,傷殘的刨掉,男女老少加起來,能打仗的沒多少了。」

俄爾生氣地說:「你的意思是不守了?」

奴馬回嘴道:「誰說不守了?我是說人少守不住。」

朗瑟代本附和道:「要是死幾個人就能守住,我們也不至於退到這裡。」

俄爾想想也對,沮喪地說:「那你們說怎麼辦?我現在能指揮的就你們兩個代本團,你們不守誰守?我從春丕寺出來,就已經派人去報告攝政王啦,我說的也是這樣的話,人少守不住,不調兵是不行了。頓珠噶倫負責組織的民兵到現在影子都不見,他籌集的武器彈藥哪裡去了?還有糧食、草料和帳篷,絳巨噶倫一去不復返,好像送一次就夠了,好像我們不吃不喝就能打仗。僧兵倒是來了,但他們的總管隻念經不說話,跟泥佛爺沒有兩樣。」

沱美活佛突然說:「西甲喇嘛,西甲喇嘛。」他似乎對弟子的不在極其不適應,或者是想用提醒和牽掛顯示西甲喇嘛的重要。

俄爾說:「佛爺,西甲喇嘛被英國人抓走啦,死活不知,你就不要再提他啦。想你的兩個僧兵代本團吧,選擇哪兩個山頭。」

沱美又說:「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俄爾多心地說:「我知道你是想說我不如西甲喇嘛。這個我不反感,我比你還遺憾,要是西甲喇嘛在場,也許就有辦法啦。但現在提他又有什麼用?」

沱美突然指著前面,興奮地叫起來:「來了,來了。」

大家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什麼也沒看到,只看到曲眉仙郭在以往的寂靜裡添加了一些人和牲畜的氣息。美麗的荒涼在青雲的籠罩下更是淒清到原始。風是彩色的,西藏的風吹到這裡就提前有了淡淡的血色。

沱美嘬著鼻子,迎風聞了聞,站起來說:「西甲喇嘛是戰場指揮官,我作為他的上師都站起來準備迎接了,你們還坐著?」

沒有人相信沱美活佛的,都不起身,直到傳來一聲喊叫:「噢呀,你們好。」西甲喇嘛大步走來,以風的速度來到跟前。大家紛紛站起來,包括俄爾總管。

俄爾說:「你還活著,洋魔沒殺你?」

西甲也不解釋,粗聲大氣地問道:「我知道你們在幹什麼?是在說戰略戰術吧?」看俄爾總管點頭,便不客氣地說,「說戰略戰術怎麼能在這裡呢?這裡是低窪地,什麼也看不見。你們別忘了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要想看得見,就得上高山。走啊,上最高的那座山。」

西甲喇嘛朝山上走去。別的人都跟在後面,不明白為什麼非要上山去。但是一到山上他們就明白了,這裡可以看清十字精兵的來路,可以看清古老的朝聖路從四座山頭後面蜿蜒而去的姿影,那水汽瀰漫的地方就是隘口——旦巴澤林夜哭泉了,還可以看清多情湖的藍綠鑲嵌在天邊地角。西甲喇嘛在山頭上四處跑動著,這兒探探,那兒望望,然後指著湖邊的一片黑影說:「看啊,我們的人。快朝天打一槍,讓他們過來。」

其實用不著打槍,沱美活佛和西甲喇嘛紅艷艷的袈裟已經引起了羅布次仁的注意。半個時辰後,羅布次仁帶著幾個人登上了山頭。

大家都很高興。民兵終於來到了前線,差不多兩個代本團。

帶隊的羅布次仁給人一種精明強幹、無所畏懼的印象,一上來就問:「這些吃狗屎的洋魔,他們在哪裡?。」

西甲趕緊回答:「他們在明天,明天就到了。」

羅布次仁不屑地瞅他一眼:「我沒問你。」又面向俄爾總管,「洋魔在哪裡?」

俄爾總管以為羅布次仁不認識西甲喇嘛,正要介紹,就聽西甲說:「大人,是攝政王派你來的吧?攝政王他好嗎?」

羅布次仁傲慢地說:「攝政王好不好與你有什麼關係?」

大家知道羅布次仁是攝政王的堂弟,對這樣的傲慢都能理解。俄爾總管覺得有必要讓羅布次仁知道西甲喇嘛現在的地位和作用,就說:「你們來得正好,西甲喇嘛正要說戰略戰術呢。西甲喇嘛,快說。」

西甲本能地謙卑起來,就像在攝政王面前那樣,朝羅布次仁彎下了腰。

羅布次仁更加傲慢了,乜斜起眼睛,帶著譏誚的笑容說:「戰略戰術?哈哈,你的戰略戰術。俄爾總管這麼看得起你,那你就快張嘴吧。」

西甲一臉羞慚,嘿嘿笑著:「大人,我的戰略戰術,大人,就像天上的雲、水裡的浪,雲離不開天,浪離不開水,我的戰略戰術,離不開攝政王。大人,你看,這裡有四座山頭,四座山頭就是四座墳墓,像不像呢?我們的藏王墓就是這個樣子的。但這可不是藏王墓。那是誰的墳墓呢?大人,你說,人高了好,還是低了好?」

羅布次仁說:「當然高了好,這是豬都懂的。」

西甲說:「大人,豬只知道高了好,不知道低了更好。大人,我指的是豬不是你,真的指的是豬。大人,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是:高了人就顯,顯了就危險。大人,這裡是曲眉仙郭,誰登上山頭,山頭就是誰的墳墓。當然除了我們,我們一會兒就下去,說完戰略戰術就下去。」他突然挺起了腰,前走兩步,指著山下說,「那邊是洋魔的來路,看啊。」彷彿他已經看到了洋魔,再也不「大人大人」地謙卑了。「洋魔出現的時候,先是一隊,再是兩隊,後面是三隊。這是先頭部隊,先頭部隊佔領的是最高的山頭,就是我們腳下這座山頭。他們到了山上一看,就會說,西藏人太愚蠢了,這麼好的防禦陣地不佔領。可是如果我們佔領了,我們就只會讓炮彈高興,山頭上沒地方躲,就只能死。如果我們不佔領山頭,我們就是活的,等到洋魔一佔領,我們就把山頭圍起來。洋魔生怕我們也佔領山頭,會派主力把四座山頭都佔領了。我們現在正好是六個代本團,兩個僧兵代本團、朗瑟代本團和森巴軍圍住四座山頭,只要洋魔不往下沖,就不要打,衝下來就堵住他們,山路陡峭,好堵得很。洋魔在上面當然不會變成野鷂子飛走。喇嘛們一念經,就飛不走啦,飛不走又下不來,他們就得餓死。我們還有兩個民兵代本團,就埋伏在洋魔來路的兩邊,看見了吧,就埋伏在那兒,那兒。一等我們包圍了山頭,就衝出來切斷洋魔的援兵。洋魔要是打炮就退出陣地,炮一停就進入陣地。這樣圍的圍,堵的堵,半個月以後四座山頭上就會密密麻麻落下神鷹和烏鴉來。我們就問,山頭上還有沒有沒死的洋魔?神鷹和烏鴉會說,都死啦,死得一個不剩啦。我們再問,洋魔的肉香不香?神鷹和烏鴉會說,洋魔都餓成了皮包骨,沒肉啦。這時候,圍住四座山頭的兩個僧兵代本團、朗瑟代本團和森巴軍就和兩個民兵代本團夥在一起,包圍洋魔的援兵。援兵是沒有多少的,我們先把大炮收拾掉,再把步兵收拾掉。」

俄爾總管率先笑起來。別的人也都笑了,除了羅布次仁。

俄爾說:「看來山頭是不能佔領的,幸虧西甲喇嘛回來啦。」

羅布次仁說:「誰說山頭不能佔領,我的人就要佔領山頭。」

沱美立刻說:「連我這個上師都得聽西甲喇嘛的。」

俄爾也說:「攝政大人的堂弟啊,從隆吐山開始,就是西甲喇嘛指揮打仗。」

羅布次仁說:「所以我們西藏的前線從腳趾跑到大腿上來啦。一個逃命的下等喇嘛怎麼會指揮打仗?西藏沒人了嗎?我們這些吃著高級糌粑喝著高級奶茶的人,就沒有高級主意嗎?馬有腿不跑,沒有腿的蛐蟮倒奔跑起來了。有山頭不佔,圍起來不打,等著洋魔自己餓死,哈哈,洋魔能自己餓死?這不叫抵抗洋魔,叫供奉神仙。怪不得我們一敗再敗。」

西甲喇嘛沒聽他說什麼,又到處走動著前後左右望了望,確定自己的部署沒有錯,便說:「我是不該回來的,想到我還有戰略戰術,就回來啦。現在我把戰略戰術告訴你們啦,我要走啦。」說罷就朝山下走去。此刻,裝在他心裡最沉的已不是抵抗洋魔的戰爭,而是達思牧師的話了:桑竹姑娘還活著,在容鶴中尉的隊伍裡。達思牧師還說: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她,但是你千萬不要帶很多人。你可以來找我,我每夜都會離開營地修鍊,我修鍊的地方在營地的東邊,如果東邊沒有樹林,我會支起一頂綠色的帳篷。

俄爾總管說:「回來,回來,西甲回來,你去哪裡?」

奴馬代本和朗瑟代本同時跳過去拉住了他:「你是指揮官,你怎麼走了?」

西甲說:「我現在不是指揮官啦,我是西甲喇嘛,我已經無心打仗,我要去救一個人。」

俄爾說:「救誰?」看他不回答,又說,「救一個人重要,還是救西藏重要?」

西甲毫不猶豫地說:「救一個人重要。」

俄爾吃驚得半張了嘴:「什麼?西藏是佛的西藏,你不知道嗎?佛祖啊,這個喇嘛不要你了。」

西甲說:「這個人我不救就死啦。西藏我不救還有這麼多人救。」

俄爾說:「這個人是什麼人我派人去救。你必須給我留下,洋魔就要來了。」

西甲喇嘛搖搖頭。他想說桑竹姑娘比整個西藏更重要,想說他的愛就跟他的佛一樣是他的主宰,想說他的姑娘沒有了,還要西藏幹什麼?想說為了愛這個姑娘他什麼都可以放棄,包括戰爭,包括西藏。但他把想說的都沒說,關起耳朵不聽勸阻,執拗地下山去了。

山下,陀陀喇嘛們都等著西甲喇嘛。西甲回來了,他們又要跟著他了,活也好,死也好,對他們都是幸運。但是西甲告訴陀陀們:「你們不能跟著我,你們就在那裡,看清了吧,朝聖路往左有水汽的地方,那就是隘口。你們在隘口前修起一道石牆,然後就待著別動。不到洋魔衝到鼻子底下,你們不要出擊。」

有個陀陀喇嘛擔憂地問:「那要是洋魔不衝到鼻子底下呢?」

西甲說:「不衝到鼻子底下就好啦,說明我的戰略戰術成功啦。一旦到了你們出擊的時候,你們就沒有活的可能了。但是西藏會活著,別的人會活著。」說著,他朝山頭看了看。

山上,羅布次仁正在嗚裡哇啦說著什麼。沱美活佛在空中甩起袈裟袖子,鄙夷地驅趕著他的話,不想讓它進入自己的耳朵。奴馬代本和朗瑟代本快步朝山下走來。西甲喇嘛知道又是來阻攔他的,便奔向一匹散放的馬,騎上就跑。

就像戈藍上校預料的,容鶴中尉並沒有倒下,00米的海拔對他沒有任何威脅。作為軍人,他十年前就來到印度,駐紮過布魯克巴、廓爾喀和哲孟雄,駐紮的地方都是靠近西藏的高原,高海拔的缺氧和寒冷,他早已適應了。他看到英國人躺倒了那麼多,就意識到十字精兵不可能繼續前進了。一個難得的休整之夜突然降臨,讓他想到為什麼不能是今夜呢?或許今夜是最後一夜,上帝恩賜的機會只能有一次。於是如同戈藍上校想象的那樣,他在遠離帳篷群的地方紮起了自己的帳篷,然後以審問為借口,讓兩個廓爾喀人把捆綁著雙臂的桑竹姑娘押了進來。看押桑竹姑娘的廓爾喀人當然知道中尉想幹什麼,知趣地退出來,躲進黑暗,偷聽著也守衛著。

強姦,對一個以征服他國異族為目的帝國軍人來說,並不算什麼新鮮事,即便在信仰上帝且作風肅正的容鶴中尉身上,該發生的時候照樣發生。記得那年在布魯克巴,他強姦一個皮毛商的妻子,那女人最後居然說:你那個東西真大,我以為牛來了。接下來的半年裡,幾乎不是他強姦她,而是她強姦他了。還有一次,在廓爾喀,他拿槍逼著一個喜馬拉雅山南麓藏女脫掉了皮袍,就在他欣賞著藏女的身體,這兒捏捏那兒摸摸的時候,女人撲過來抱住他,做出纏綿接吻的樣子,卻一口咬爛了他光尖的鼻頭。他疼得跳起來又坐下,坐下又跳起來,眼淚都出來了。這一次目的沒有達到,似乎鼻子關聯著那東西,鼻子欠安,那東西也就軟了。從此他一直對藏民女子懷恨著,也好奇和巴望著,似乎那是一頓他應該吃到卻從來沒有吃到過的美餐,誘惑得他饑渴難耐。讓他遺憾的是,後來的幾次強姦,都發生在他跟布魯克巴女人、廓爾喀女人和哲孟雄本土女人之間,他居然再也沒有得到一個單獨面對藏民女子的機會。

但是現在,機會有了,不僅有藏女,而且有時間。

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藏女。記得在則利拉山下,在看到她從母熊身邊站起來的一瞬間,他的心完全不跳了。然後突然又狂跳不止,就像胸內有一頭騰挪跌宕的困獸,嘭嘭嘭地發出重鎚打鼓的聲音。容鶴中尉對這個女人的感覺,跟西藏人是一樣的:她不是人,是仙女下凡。她具有東西方兼容的美麗,無論她哀傷還是平靜,撩動的誘惑裡,總是強調著深淵一樣的性的神秘。容鶴中尉當時心裡一陣亂癢,覺得面對這樣的女人,你要是放過她,就對不住上帝的安排了。

容鶴中尉志在必得,就在今天晚上,他要讓自己澎湃的激情得到撫慰,要在一個渴盼已久的西藏姑娘身上成就一個英國男人的雄野和瘋狂。

本來他可以不這麼著急。他在十字精兵裡雪藏了她,又派幾個親信一直在隊伍後面看押著她,想等待戰爭出現一個較長的間隙後,再來悠閑地享受。但現在戈藍上校已經知道了,很難說上校會做出什麼決定:殺了她,放了她,或者被上校竊為己有,都是有可能的。而且,達思牧師已經告訴西甲喇嘛他的愛人還活著,這個不怕死的喇嘛會不會帶著他的部下前來劫持呢?來了也好,倒是給他提供了一個伏擊勁敵的機會。僅僅是為了這姑娘,他也將毫不留情地一槍嘣了西甲喇嘛。但是他不能為了這個想象中的伏擊而浪費一晚上的時間。他要一舉兩得:自己不閑著,也讓自己的士兵埋伏好。幹了這姑娘,也幹了膽敢來劫營的西甲喇嘛。

這會兒,容鶴中尉單獨面對著這個他已經心愛了好些日子的藏民姑娘。他說:「你好。你想不想吃東西?或者想喝點什麼?」好像他們到了酒吧,這裡有琳琅滿目的選擇。又說,「你最好放鬆一點,其實沒什麼,你是一個漂亮的女俘虜,我是一個英俊男軍官,在所有的戰爭中,這種事情經常發生。」

桑竹姑娘聽不懂對方說什麼,但也知道今夜將發生什麼。自從她被容鶴中尉抓起來,她就一直擔憂發生這種女人最不堪忍受的羞辱。野蠻的軍人,強姦一個女人算什麼?連信仰佛教的西藏軍人都會這樣,何況是上帝教唆下的洋魔呢。她想為什麼母熊沒有一巴掌扇死自己呢?她害了它的孩子,它為什麼還對她那麼好?對桑竹姑娘,母熊的最後一撲也仍然是溫情脈脈的一次擁抱。它沒有傷害她,或者它本打算報復這個誘殺了它和它孩子的美麗姑娘,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隻把最後一口氣息噴吐在了她慘白的臉上。甚至母熊都想到了不用自己沉重的身子壓傷她,它歪斜著滑過她,朝一邊轟然倒去。死了,這次真的死了,任憑桑竹姑娘怎麼呼喊也喊不回來了。

公熊,也許這個高大的英國人是一頭公熊的幻變,來替它的妻子和孩子報仇。要是這樣,她倒情願接受懲罰,但不是羞辱,而是死亡。桑竹姑娘想到了死亡,她知道唯一避免羞辱的辦法就是死亡。她搖晃著身子掙扎著:「鬆開我,鬆開我。」想死是很容易的,要是沒有繩子綁縛,她早就死了。

容鶴中尉知道她想幹什麼,挪過來,坐到她跟前,摸摸她的臉,又摸摸勒緊的繩子,毅然抽出了一把明光爍亮的英國軍刀,在她眼前晃了晃,似乎想讓那寒冷的光芒把她眼睛裡的寒光逼回去。但是恰恰相反,她的眼光更加寒烈了,比尖刀更加銳利地投射在他臉上。他的手不禁一抖,不是怕了,而是發現一種凜凜不馴的美氤氳在她臉上,就像一層霧覆蓋了西藏山水的美麗。

容鶴中尉說:「我乾你用不著給你鬆綁,很多士兵都是這樣乾的,我以前也這樣乾過。但是這次不同,這次我面對一個美麗得超出想象的姑娘。我是一個喜歡藝術品的人,當你在我眼裡變成最完美的藝術品時,我不希望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們應該像最自然的男女那樣,做完我們必須做的事。你能做到,想一想等你做完以後,我會立刻放你走,你就能面帶笑容看著我了。」

桑竹姑娘完全聽不懂他說什麼,本能的反應就是仇恨:「鬆開我,鬆開我。」她覺得只要給她鬆綁,一切就都會改變。

容鶴中尉再次在她眼前晃晃刀,顯然是威脅:當然我要鬆綁,我有刀在手,不怕你不聽我的。他把刀尖指向她胸前五花大綁的繩子,輕輕挑著,突然一用力,挑斷了一節繩子。桑竹姑娘的眼睛砉然一亮,眼珠滾動了一下,就像最美的寶石在白色的托盤上翻了個身。容鶴中尉心裡細細一揪,默然讚歎地搖搖頭:真美。

現在,他要挑開她的衣袍了。她渾身顫動,身子盡量往後靠著,嗷嗷嗷的叫聲,是驚恐的野獸面對宰殺時的那種聲音。容鶴中尉愣了一下,看看她的嘴:異常完美的曲線,怎麼可以發出這種聲音呢?他說:「你應該唱起來,這樣美的嘴只能唱歌,而且是你們西藏最動聽的情歌。」

桑竹姑娘還是聽不懂,雙臂朝外用力,覺得繩子依然很緊,就低頭張嘴去咬那繩子。她露出了牙齒,潔白的顆粒就像濕潤的珍珠。容鶴中尉一瞬間有些恍惚,似乎他面對的不是一張人的嘴,而是向他張開的吐露珍珠的蚌體。他伸過手去,想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顆珍珠。而桑竹姑娘的理解依然是羞辱,居然羞辱到嘴裡來了,她一口咬下去,如同一隻叼咬食物的母狼,準確而狠惡地咬住了他的手指。

容鶴中尉慘叫一聲,看她還不鬆口,絕望地說:「上帝啊,怎麼會是這樣?」

他絕望的當然不是自己流血的手指,而是桑竹姑娘的舉動,彷彿她無論遇到什麼都應該優雅地含羞帶露,保持藝術品的尊貴與美好;彷彿她的咬噬不是因為他的挑釁,而是她的主動進攻。桑竹姑娘終於鬆口了。容鶴中尉來不及看一眼自己的手指,忍著痛,迅速撕開了纏著她的繩子,焦急地說:「不用咬了,收回你的牙齒,它怎麼能咬繩子呢?這麼骯髒的繩子。」

桑竹姑娘站了起來,手裡攥著半截的繩子,眼睛裡的光亮忽一波是怨怒,忽一波是淒慘。她現在可以死了,再也不擔心羞辱加身了。怎麼死還沒想好,但在死前她一定要按照仇恨的規則,發泄出積鬱了多少天的憤懣。她沖向戈藍上校,用半截繩子抽著他。他左右躲閃,頭碰到篷頂的馬燈上,不大的帳篷搖晃起來。

突然,容鶴中尉一把揪住了抽過來的繩子:「你是不是從來不照鏡子?你發怒的時候就不是你了,姑娘。如果你想讓自己變得醜陋不堪,就應該拿起刀劍,而不是繩子。」他奪下繩子,跨前一步,用刀逼著她,一把撕她過來,「不要亂動,在我的懷裡你絕對不要亂動。」

這次桑竹姑娘似乎聽懂了,一動不動地盯著他手中的刀。

容鶴中尉用刀尖頂著她的肚子。他覺得這時候她應該緊張、害怕、臉色慘白,然後渾身癱軟,倒地就範,覺得她不應該這樣硬幫幫地站著不動。不,她也不是站著不動,她在緩緩靠前。不是他的刀子頂著她的肚子,而是她的肚子頂著他的刀子。噌的一聲,皮袍破裂了,她更加堅定地靠過來,心中眼裡是歡笑的:死了,我就要死了。西甲喇嘛,被你拋棄後依然愛你就像牛羊愛青草的女人,就要死了。容鶴中尉一陣膽怯,好像刀尖對準的是他自己。他隻想得到她,不想讓她死,不想讓完美在自己面前消失。而她寧肯死掉,也不想讓他得到。又是一聲皮袍破裂的聲音,差不多就要挨到皮肉了。他一把推開她,猛地收回了軍刀。

「姑娘,你真的不想活了?為什麼?」容鶴中尉居然不知道桑竹姑娘為何想死。「在我們英國,最美麗的姑娘都是明星,就是天上的星星。她們永遠閃亮,不會隕落。她們就像女王,走到哪裡,哪裡就會歡聲雷動。可是在野蠻的西藏,你這樣美麗的姑娘,卻只能跟著一個下賤的喇嘛,在到處都是屍體和鮮血的戰場上跑來跑去得弄髒自己的臉、撕爛自己的衣服。你看看你的手吧,多麼細嫩的手卻只能搬石頭、拉馬牛,而不是捏著纖塵不染的銀叉銀杓子,或者戴著潔白如絮的手套。姑娘,想一想,也許你不該離去。在你跟我做完這件事情以後,你可以繼續留下,永遠留下。等結束了十字精兵的神聖進軍,跟我去印度,去英國,去倫敦的聖保羅大教堂瞻仰撒克遜王,他是我們的先王,或許也會成為你的先王。」

桑竹姑娘根本就沒聽他說什麼,隻想著自己如何死。死在刀子面前已經不可能了,那就死在彈雨中,你洋魔的子彈不是厲害嗎?來啊,打死我。她已經想好怎樣才能引誘子彈的射擊了。她突然齜牙咧嘴,獸叫著,面孔出奇得猙獰醜陋。

就像一件白璧無瑕的藝術品已經破碎,容鶴中尉絕望地捂住了自己的臉:「誰讓你變成這樣的?我嗎?英國人嗎?戰爭嗎?上帝啊,怎麼可以忍心讓她這樣?美麗起來,趕快美麗起來,就像我最初見你時那樣。」

趁著容鶴中尉捂臉的機會,桑竹姑娘一頭扎向了帳篷外。

她拚命地跑,惹人注意地喊叫著,跑向了英國人麇集的地方。她知道當洋魔追不上你時,他們就會開槍打死你。

然而,她跑了很長時間,叫得嗓子都啞了,也沒有等來槍聲。

周圍都是容鶴中尉的部下,誰敢開槍。容鶴中尉就在她後面,瘋狂地追攆著,好幾次都摔倒在草叢窪地裡。桑竹姑娘西藏人的身份這時候幫了她的忙,腳下認得她,她也認得腳下,夜色的堵擋、一路的坎坷對她不起作用。她跑出了容鶴中尉的部隊駐紮的地方,跑進了廓爾喀人駐紮的地方,然後又跑進了另一支英國人駐紮的地方,跑進了司恩巴人駐紮的地方。彷彿她已經跑遍西藏,西藏到處都是洋魔和洋魔雇傭的人。但她還得叫喚著跑下去,跑下去才能引來子彈,要緊的是不能讓他們抓住。她看到容鶴中尉已經被甩掉,看到許多隻眼睛躲在黑暗裡窺伺著她:奇怪了,他們為什麼不開槍,難道不知道我是西藏人,不知道我正在逃跑?突然明白了,這裡到處都是大炮,洋魔也許會向她開炮。她迎著翹起的炮筒跑過去,喊著:「開炮,開炮,轟,轟。」她的身子撞到了炮筒,炮身紋絲未動,她卻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她爬起來,瞪著沉重堅硬的大炮,想到也許又有新的死法了:不是被炮彈打死,而是自己撞死。她一頭撞過去,感覺到的卻不是堅硬,而是柔軟,猛然抬起頭,發現她已經在一個男人的懷抱裡了。

那男人一摟就摟得很緊,緊得她都喘不過氣來。更可怕的是,她雙腳突然離地而起,隨著那男人快速移動著。等男人停下來時,她看到了另外兩個男人,都是黑黢黢的高大的身影。更可怕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她被蒙住了嘴,被摁倒在地上,被扒掉了皮袍。地獄驀然來到了桑竹姑娘面前,冰炭煎熬,撕心裂肺,讓她經歷著世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磨難。三個男人的****就像萬發炮彈的轟擊,讓這個西藏女人皮開肉綻、五內俱裂卻沒有死亡。最不幸的就是沒有死亡,就是在戰爭之下備受創傷、死去活來卻感覺猶在、意識如常。

而死去的卻是那三個快活了一瞬間的男人。他們正要離開,容鶴中尉剛好趕到。中尉吼起來:「野獸,野獸。上帝啊,他們把她怎麼了?」一陣揪心的痛,他撕住了自己的胸襟。他天性裡儲滿了對美的嚮往和佔有的慾望,他以為桑竹姑娘就是美的象徵和美的全部,是西藏美和東方美的人格化。但是現在,美、整個西藏的美和東方的美,就這樣殘酷地破碎了。他的感覺就是****了他自己、他的心靈,不,****了他骨血裡真正的上帝。他想都沒想,就拔出搶來,對準了三個男人。

三個男人對容鶴中尉笑著,決不相信他會開槍。有什麼理由呢?他們並不知道這女人在中尉心裡的地位,也不知道此前發生的一切。一個漂亮的西藏女人自己闖進了他們的營地,闖進了男人的黑色慾望,接著就發生應該發生的一切。他們想:今夜正好,不用出去到處追逐尋找,就可以借口戰爭而肆行無忌地男人一把了。所以當他們在容鶴中尉的槍聲中仆倒在地時,仍然懵懂著,至死不知道為什麼會死。

桑竹姑娘站了起來,看都沒看一眼身邊死去的三個男人。她蹣跚而去,不想跑,也跑不動了。速死的念頭也正在消失,她隻想見到西甲喇嘛,告訴他:報仇,報仇。然後再死。但是她沒走出去多遠,就走不動了,呻吟著歪倒在地,掙扎了幾下,就昏死過去。有個不遠不近跟著她的黑影突然竄過去,抱起她,快速朝營地東邊走去。東邊的溝壑裡,一頂綠色帳篷在風中顫抖。

容鶴中尉打死了三個男人後,才意識到打死的是自己人。他提著槍轉身就走,想趕快逃離殺人現場,也想攔住桑竹姑娘,儘管破碎的不能修復,但也不能讓她就這樣離去。但是他走不了了,許多司恩巴人圍住了他。人人都問:為什麼要殺死我們的三個兄弟?就因為他們****了一個西藏女人?你們英國人強姦****的還少嗎?司恩巴人要跟容鶴中尉論理,論****無錯的理,容鶴中尉當然無理可論,推搡著他們要離開,結果他把一個人推倒了。他殺了三個他們的兄弟,卻還這樣蠻橫無理。所有的司恩巴人都望著卡奇。卡奇是印度司恩巴人中僅有的富商,本來就是司恩巴人的頭,加上作戰勇敢,幾天前被戈藍上校任命為大佐。

卡奇大佐怒吼起來,一招手,所有的司恩巴人都撲向了容鶴中尉。

戈藍上校親自帶人從司恩巴人的群毆中救出了容鶴中尉。當容鶴中尉被幾個英國士兵簇擁著落荒而去時,戈藍上校指著司恩巴人,怒臉訓斥了一頓,意思是說,我們花了錢雇你們來,是讓你們打西藏人的。而你們卻像喂不熟的狗,把撕咬的矛頭對準了英國人。他沒提被容鶴中尉打死的三個司恩巴人,高等種族的意識讓他覺得司恩巴人完全不能和英國人相提並論,這三個人的死亡也不能構成毆打容鶴中尉的理由。卡奇大佐不吭聲,所有的司恩巴人都不吭聲。他們用比黑夜更黑的眼睛望著離去的戈藍上校和一群英國士兵,在靜默中埋葬了三個被容鶴中尉槍殺的兄弟,然後唱起了司恩巴人的懷鄉歌:

哦,司恩巴,司恩巴,美麗寧靜的故鄉,

清晨的薄霧裡,走來了背水的媽媽;

哦,媽媽拉,媽媽拉,石鍋裡開滿桃花,

遠去的孩子,還有背著獵槍的爸爸。

戈藍上校遠遠聽著歌,心說上帝啊,我的耳朵怎麼了,聽不出這歌聲是悲傷的,還是喜慶的。

他看了看懷錶上的時間,疲倦得打了個哈欠。但睡覺是不可能了,必須儘快出發,讓西藏人看到條約,然後在戰爭後的平靜中,進入西藏腹地。

戈藍上校派人傳令:所有不懼怕高海拔的司恩巴人、廓爾喀人、哲孟雄人和南麓藏人,立即拔營啟程。

然後他把容鶴中尉叫到了跟前,指責道:「我要懲罰你在戰爭結束前的這個神聖夜晚,給我增添了新麻煩。中尉,小心司恩巴人殺了你。你必須留下,讓那些被高原氣候擊倒的英國人趕快恢復健康,前面是更加光榮的路,有康馬,有江孜,還有聖地拉薩。在通向光榮的道路上,我們大英帝國的士兵必須走在最前面。還有,我隻帶走二十門山炮,別的山炮都留給你,你要保證它們一門不少,它們是上帝犀利的眼光,對西藏人最有震懾力。少了它們,我就要你的命。」

容鶴中尉說:「上校,對一個真正的軍人,這樣的懲罰未免太重了。我不能留下,你應該讓我走在最前面,用死亡的危險懲罰我。」

戈藍上校拍拍皮匣子裡的條約說:「也許不會再有死亡的危險了。我把達思牧師留給你,如果他的地圖上有更便捷的路線,你們或許還會在前面迎接我們。」

十字精兵開拔的時候,曲眉仙郭的夜色裡出現了隨人鷹的叫聲。人們看不見它的影子,只能聽到它的聲音從一個隱秘的地方閃電一樣劃過來,驅散著迷迷糊糊的睡意。沒有人想知道隨人鷹落在了什麼地方,除了尕薩喇嘛。他悄沒聲地往前走去,突然愣住了:和隨人鷹在一起的,還有一個人。怎麼這個人在這裡?

西甲喇嘛從曲眉仙郭原野的北邊走向南邊的途中,遇到了戈藍上校率領的十字精兵。他趕緊下馬躲進路邊的丘陵,藏好馬,爬在高處窺伺著行軍的隊伍。直到隊伍走完,他也沒看到想象中被綁起來拖在馬後的桑竹姑娘,甚至都沒有看到容鶴中尉和達思牧師,尋思洋魔在後面還留著人,便繼續往南走。

午夜時分,他聞到了洋魔的氣息。下馬步行,不一會兒就發現有哨兵晃來晃去,營地到了。他趕緊拉馬後退,看到身右一片黑黝黝的山丘,心說怎麼山丘跟山丘都是同樣的形狀、都斜長著一棵樹?再一看,雖然沒看清,卻明白了:都是一排排的大炮。他繼續後退,然後東拐,離開營地很遠,才看到一頂門內亮著酥油燈的帳篷。

酥油燈是獻給一尊半尺高的時輪金剛像的。達思正在修鍊。西甲喇嘛一進去,達思就掐滅了燈撚,讓他坐下。西甲喇嘛不坐,立等著要對方告訴自己桑竹姑娘在哪裡,好去營救。達思嘆口氣,不說話。西甲隻好坐下。

達思說:「你來晚了,那姑娘,很慘很慘。」

西甲喇嘛瞪著達思牧師,雖然看不清對方的面孔,但知道對方的眼睛是閉著的:「很慘?那一定是我不願意看到的慘。快告訴我她在哪裡?」

達思說:「我已經說了,你來晚啦,來不及啦。」

西甲說:「你是說,她死啦?怎麼死的?屍體在哪裡?」

達思說:「你不要再問了,我沒見到屍體。」

西甲跪在地上,哭著說:「好人,你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達思冷酷地說:「我不能告訴你。」說著把一團衣服塞到西甲懷裡,「把你的袈裟脫掉,穿上這套英國人的軍服,不然你跑不出營地。」然後又把一布袋半融化的熱酥油和一個小盒子放到他腳前,「這是我給你準備的,小盒子裡是火柴。不會用吧?我教給你,這樣,這樣,比火鐮和火石方便多了。」

西甲喇嘛呆愣了一會兒,開始摸黑脫袈裟,換軍服,然後提著酥油出去,把袈裟纏在馬脖子上,拉著馬朝前走去。

著火了,這是復仇的火。為了死去的桑竹姑娘,西甲喇嘛點著了大炮。不是所有的大炮,但至少有十門,十門大炮身上,都被他抹上了酥油。火柴果然好使,噌一下就著了。炮腿旁邊是一箱箱的炮彈,炮彈也著了,接著就是爆炸。營地上的英國人喊叫著,但沒有人敢過來救火。再說怎麼救啊,這是個離河流至少一公裡的地方。容鶴中尉放棄救火,指揮那些強掙著爬起來的英國士兵包圍火場,抓住那個放火的人。一個穿著英國軍服的人騎馬跑向包圍的人。包圍的人趕緊給他讓開路。黑暗中誰都看不清他的面孔。等跑沒了影兒,英國人才意識到,剛才那個跑走的就是放火的人。容鶴中尉哪裡肯放棄,帶領十幾個人騎馬追了過去。

西甲喇嘛跑了幾個箭程就慢了下來,一是馬乏,二是心傷,隻想著死去的桑竹姑娘,都把洋魔很可能會追上來的危險忘了。

天色漸漸豁然,隨著他的身影被晨曦照亮,追兵的馬蹄和槍聲驟然而至。西甲驅馬就跑,馬卻一頭栽倒,把西甲掀翻在地。西甲爬起來,看看馬已經中彈而死,就打消了逃跑的念頭,坦然看著追過來的容鶴中尉和十幾個英國人,輕聲念叨著:「佛祖,看著我,看著我為西藏而死。」

但是這個時候佛祖還不想看到他的死亡,西藏還在打仗,他必須活著。又有了一陣槍聲,從一側的土崗上打過來,打倒了幾個英國人。接著就是一陣吶喊。容鶴中尉一看有埋伏,朝西甲喇嘛放了幾槍,調轉馬頭,奔命而去。

西甲喇嘛呆立著:誰埋伏在這裡救了他?片刻,一群人從土崗上走來,邊走邊喊:「西甲,西甲。」

原來是魏冰豪率領的遊擊部隊:原森巴軍的二十九個藏兵和他在寨子裡招收的十一個的獵手,一共四十個人打到現在一個不少。西甲喇嘛聽了魏冰豪打遊擊的情況,讚歎了一番說:「你零敲碎打好是好,但要徹底打敗洋魔還得靠多多的人、大大的仗,你跟我回去吧,就回到森巴軍去,森巴軍的人越來越少了,正需要補充呢。」

魏冰豪送給西甲喇嘛一匹剛剛從英國人手裡繳獲的馬。一行人朝北走去。

西甲喇嘛走得很慢,心情不好,連馬都受到了感染,好幾次,馬都自動停下來,看著他說:你為什麼不打我一下呢?是不是不走了?西甲望著馬回頭看他的眼睛,用拳頭捶捶馬的腰:「桑竹姑娘,桑竹姑娘,我心裡只有桑竹姑娘。」馬小跑起來,似乎比它的新主人更懂得此刻真正危機的不是愛情,而是戰爭。

等西甲喇嘛再次穿過曲眉仙郭原野,走向北邊自己人的陣地時,面前的景象讓他幾乎從馬背上一頭栽下來。

果然就像他預言的那樣,誰登上山頭,山頭就是誰的墳墓。要命的是,登上四座山頭的不是十字精兵,而是西藏人,是羅布次仁的兩個民兵代本團。他們在山頭上一望見十字精兵就打,打死了好幾個也不見還擊,就覺得對方是不堪一擊的,高興得又喊又跳。等到十字精兵開始還擊,才知道高興得太早啦,戰爭就是戰爭。當炮彈呼嘯而來時,他們在光禿禿的山頭上躲無可躲,只能眼看著血肉橫飛。更糟糕的是,四座山頭都是後面陡峭,無法上下,要想躲開炮彈只能從正面往下沖。但一衝下去就又暴露在了十字精兵的機槍和來複槍的掃射面前。那些第一次上戰場的西藏民兵,在羅布次仁的錯誤指揮下,死滿了山坡。

《聖史》上說,西甲喇嘛說對了,十字精兵到來時,先是一隊,再是兩隊,後面是三隊。這是廓爾喀人組成的先頭部隊。炮擊之後,他們搶先登上了最高的山頭。然後戈藍上校指揮主力部隊佔領了另外三座山頭。躲藏在山頭後面的俄爾總管,牢記著西甲喇嘛的部署,看到十字精兵已經佔領山頭,便指揮兩個僧兵代本團和朗瑟代本團以及森巴軍圍住了四座山頭。但是原本應該埋伏在洋魔來路兩邊的兩個民兵代本團,已經死傷大半,無力戰鬥,不能切斷敵人的援兵,只能看著黑壓壓的援兵衝過來,打散圍住山頭的西藏人。

接著,地面上和四座山頭上的十字精兵一起向西藏人開火。西藏人全線潰退。

西藏人沿著古老的朝聖路,來到隘口,奔向一道石牆。瘋狂的潰退後面是瘋狂的追攆,十字精兵的速度幾乎趕上了槍彈。俄爾總管和他的衛隊、沱美活佛、羅布次仁、奴馬代本、朗瑟代本、楚臣代本、江村代本以及他們率領的藏兵、僧兵和民兵還沒來得及翻過石牆,敵人就追到了跟前。一桿桿來複槍的槍管頂到了西藏人的腦袋上。十字精兵近距離開槍,就像槍斃人那樣,朝著人的後腦杓,打得腦漿飛濺。這是戈藍上校強調過的殺敵方法,意思是這不僅僅是戰爭,這是上帝在懲罰罪犯。

但是,似乎上帝也不願意借著他的名義肆行屠戮,石牆後面突然出現了一群陀陀喇嘛,他們魚躍而起,一個個就像飛起來那樣,落下的同時,一腳踢瞎了洋魔的眼睛。幾乎所有衝到石牆跟前的十字精兵都看不見了,他們有槍打不準,回身想跑,又是人碰人跑不動。陀陀喇嘛們拿著刀劍棍棒,把這些衝到鼻子底下的洋魔一個不留地打翻在地。停止逃跑的俄爾總管大聲叫喚,命人把翻倒在地的洋魔全部處死。

陀陀喇嘛們接著往前沖,發喊著,咒語滿嘴,真的是刀槍不入、所向無敵了。他們幾乎衝到了戈藍上校跟前。一隊司恩巴人在卡奇大佐的指揮下,撲過來保護戈藍上校。他們是可以看得見的,連他們的來複槍也都長了眼睛似的,槍響人倒,一大片,又是一大片。衝過來的陀陀喇嘛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裡,全部倒地,死盡了。西藏的陀陀按照西甲喇嘛的吩咐,用自己的死亡堵住了洋魔的追擊攆打。

《聖史》上說,發生在曲眉仙郭北邊的這場戰鬥,讓西藏人又一次意識到了指揮的重要。因為完全是羅布次仁自以為是的錯誤,他是攝政王的堂弟,他向前線總管俄爾噶倫一再保證,自己一定能打贏這場戰鬥。俄爾總管無奈,隻好同意了,只是強調說:「你必須為攝政王負責,你不能失敗,你失敗就等於攝政王失敗。」

儘管可以避開十字精兵,但西甲喇嘛沒有迴避。他騎著馬,帶著魏冰豪的人,視察戰場一樣走過了戈藍上校的身邊。

卡奇大佐用身體護住戈藍上校,命令司恩巴人打死西甲喇嘛。

戈藍上校製止了他,大聲說:「西甲喇嘛,原來不是你在指揮這場戰鬥。你去哪裡了?去回你的姑娘了嗎?她在哪裡,你怎麼沒有把她帶回來?遺憾哪,你不會再有指揮戰鬥的機會了。」

西甲喇嘛不理他,看著一個個仆倒在地的陀陀喇嘛,看著四座山頭的坡面上死去的西藏民兵和他們的女人孩子,看著那些洋魔和西藏人交叉一片的屍體,默默地走著。

他來到石牆跟前,下馬,然後從邊上繞過石牆,緩緩走向了俄爾總管。不說話,誰也不說話。突然,西甲喇嘛像一尊怒目金剛那樣悲憤地問道:「我的戰略戰術呢?」然後便號啕大哭。他哭桑竹姑娘,哭轉眼死去的這麼多西藏的男人和女人以及孩子,哭被佛拋棄了的西藏悲慘的命運,哭他忠心耿耿的攝政王迪牧活佛。

俄爾總管慚愧難當地說:「都怪我呀,我不該聽羅布次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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