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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世言》第二十八回 癡郎被困名韁 惡髡竟投利網
壯夫志匡濟,蠹簡為津梁。

朝耕研田雲,暮擷藝圃芳。

志不落安飽,息豈在榆枋。

材借折彌老,骨以磷逾強。

寧逐輕薄兒,肯踵銅臭郎。

七幅豁肓者,三策驚明王。

杏園舒壯遊,蘭省含清香。

居令愆繆格,出俾凋瘵康。

斯不愧讀書,良無慚垂黃。

窮達應有數,富貴真所忘。

毋為貪心熾,竟入奸人韁。右五言排律

男兒生墮地,自必有所建立,何必一頂紗帽?但隻三考道是奴才官,例監道是銅臭。這些人供了一塊九折五分錢重債出門,又堂尊處三日送禮,五日送禮,一念要捉本錢,思量銀子,便沒作為。貢舉又道日暮途窮,歲貢捱出學門原也老邁。恩選孝廉豈無異才?卻薦剡十之一,彈章十處八,削盡英雄之氣。獨是發甲,可以直行其志,盡展其才,便是招人忌嫉,也還經得幾遭跌磕,進士斷要做的。雖是這樣說,也要盡其在己,把自己學問到識老才雄,悟深學富,氣又足,筆又銳,是個百發百中人物。卻又隨流平進,聽天之命,自有機緣。如張文忠,五十四中進士,遭際世廟,六年拜相,做許多事業,何妨晚達?就是嘉興有個張巽解元,文字紕繆,房官正袋在袖中,要與眾人發一番笑話,不期代巡見了討去,看做個奇卷,竟作榜首,是得力在誤中。後來有一起大盜,拿銀三千,央他說分上,在賓館中遇一吏部,是本府親家。吏部譚文,將解元文字極其指摘唾罵,罵了請教姓名,他正是解元,自覺慚惶,竟一肩為他說了這分上。是又得力在誤中,人都道可以幸勝。又見這些膏粱子弟,銅臭大老得中,道可以財勢求,只看崔鐸等到手成空。還有幾個買了關節,自己沒科舉,有科舉又病,進不得場,轉賣與人,買得關節,被人盜去,乾賠錢;買關節被中間作事人換去,自己中不著,還有事露。至於破家喪身,被哄銀子被搶,都是一點躁心,落了陷阱。又有一個也不是買關節,隻為一念名心未凈,被人賺掇,不唯錢財被誆,抑且身家幾覆。

話說湖州有個秀才姓張,弱冠進了學,家裏田連阡陌,廣有金銀,呼奴使婢,極其富足。娶妻沈氏,也極有姿色,最妙是個不妒,房裏也安得兩個有四五分姿色丫頭,一個叫做蘭馨,一個叫做竹翠;還有兩個小廝,一個叫做綠綺,一個叫做龍紋,服侍他。有時讀書,卻是:

柔綠侵穿散曉陰,牙籤滿案獨披尋,

飛花落研參硃色,竹響蕭蕭和短吟。

倦時花徑閑步:

苔色半侵屐,花稍欲□人,

阿誰破幽寂,嬌鳥正鳴春。

客來時一室笑譚:

對酒恰花開,詩聯巧韻來,

玄詮隨塵落,濟濟集英才。

也是個平地神仙,豈是寒酸措大?

一日,只見其妻對著他道:「清庵王師父說,南鄉有個道睿和尚,曉得人功名遲早,官職大小,附近鄉官,舉監都去拜在門下,你也去問一問。」張秀才道:「怎麼這師姑與這和尚熟?我停日去看他。」恰好一個朋友也來相拉,他便去見他。不知這和尚是個大光棍,原是南京人,假稱李卓吾第三個徒弟,人極生得齊整,心極玲瓏,口極快利,常把些玄言、悟語打動鄉紳;書、畫、詩、詞打動文士,把些大言、利嘴,誑惑男婦。還有個秘法,是奉承結識尼姑。尼姑是尋老鼠的貓兒,沒一處不鑽到,無論貧家、富戶、宦門,借抄化為名,引了個頭,便時常去闖。口似蜜,骨如綿,先奉承得人喜歡,卻又說些因果,打動人家,替和尚遊揚贊誦。這些婦女最聽哄,那個不背地裏拿出錢,還又攛掇丈夫護法施捨。但他得了這訣,極其興了;還又因這些妖嬈來拜師的,念佛的,引動了色火,便得兩個行童徒孫,終不濟事,隻得重賄尼姑,叫他做腳勾搭有那一乾。或是寡婦,獨守空房,難熬清冷,或是妾媵,丈夫寵多,或是商賈之婦,或是孝夫之妻,平日不曾饜足他的欲心,形之怨嘆,便為奸尼乘機得入。還有喜瀅的藉此解瀅,苦貧的望他濟貧,都道不常近婦人面,畢竟有本領,畢竟肯奉承,畢竟不敢向人說,有這幾件好,都肯偷他。隻這賊禿見援引來得多,不免揀精揀肥。欲心熾,不免不存形跡,那同寺的徒弟、徒孫,不免思量踹渾水,捉頭兒,每每敗露,每每移窠,全無定名。這翻來湖州,叫做道睿,號穎如,投了個鄉紳作護法,在那村裏談經說法。

這王師姑拜在他門下,因常在張家打月米,順口替他薦揚,又有這朋友叫做鍾暗然,來尋他同去。好一個精舍:

徑滿松杉日影微,數聲清梵越林飛。

花烹梭水禪情雋,菜煮□蘺道味肥。

天女散花來艷質,山童面壁發新機。

一堂寂寂閑鐘磬,境地清幽似者稀。

先見了知客,留了茶,後見穎如,看他外貌極是老成鎮重:

滿月素涵色相,懸河小試機鋒,

凜凜泰山喬嶽,允為一世禪宗。

敘了些閑文。張秀才道:「聞得老師知人休咎、功名早晚,特來請教。」穎如道:「二位高明,這休咎功名只在自身,小們不過略為點撥耳。這也是貴鄉袁了凡老先生己事。這老先生曾遇一孔星士。道他命中無子,且止一歲貢,歷官知縣。後邊遇哲禪師指點。叫他力行善事,他為懺悔,後此老連舉子,發甲,官至主政。故此小僧道在二位,小僧不過勸行懺悔而已。就是這善行,貧者行心,富者行事,都可行得。就如袁了凡先生寶坻減糧一事,作了萬善,可以準得,故此和尚也嘗嘗勸行,嘗嘗有驗。初不要養供小僧,作善行也。」鍾暗然道:「張兄,你尚無子,不若央穎老師起一願,力行千善,祈得一子,這只在一年之間就見曉報的,況且你們富家,容易行善。」張秀才道:「待回家計議。」鍾暗然道:「這原是你兩個做的事,該兩個計議。」兩個別了,一路說:「這和尚是有光景的,我自積我的陰德,他不騙我一毫,使得使得。」鍾暗然道:「也要你們應手。」果然張秀才回去計議。那尊正先聽了王師姑言語,只有攛掇,如何有攔阻?著人送了二兩銀子,兩石米,自過去求他起願,穎如道:「這只須先生與尊正在家齋戒七日,寫一疏頭,上邊道願力行善事多少,求一聰明智慧、壽命延長之子,就是了,何必老僧。」張秀才道:「學生不曉這科儀,一定要老師親臨。」穎如見他已著魔了,就應承他,到他家中,只見三間樓上,中懸一幅賜子白衣觀音像,極其清雅。他尊正也過來相見。穎如就為他焚符起緣,燒了兩個疏頭,立了一個疏頭,只是這和尚在樓上,看了張秀才尊正,與這兩個丫頭,甚是動火:

嚦嚦一群鶯囀,裊裊數枝花顫。

司空見慣猶閑,攪得山僧魂斷。

這邊夫妻兩個,也應好日起願,那邊和尚自尋徒孫泄火。似此張秀才夫妻遂立了一個行善簿,上邊逐日寫去,今日饒某人租幾鬥,今日讓某人利幾錢,修某處橋,助銀幾錢,砌某處路,助銀幾錢,塑佛、造經、助修寺、助造塔、放魚蝦、贖龜鱉。不上半年,用去百金,一千善立完,腹中已發芽了,便請他完願。張秀才明有酬謝,其妻的暗有酬謝。自此之後,常常和尚得他些兒,只是和尚志不在此。

不期立願將半年,已是生下一個兒子,生得滿月,夫妻兩個帶了到精舍裡,要穎如取名,寄在觀音菩薩名下。穎如與他取名觀光,送了幾件出鄉的小僧衣,小僧帽,與他齋佛看經,左右都出豁在張秀才身上。夫妻兩個都在庵中吃齋,王師姑來陪,回家說勸,勸行善有應,不若再尋他起一個願求功名。張秀才道:「若說養兒子,我原有些手段,湊得來;若說中舉,中進士,怕本領便生疏,筆底坌滯,應不得手。」其妻道:「做看。」巧是王師姑來,見他了夫婦兩個,道:「睿老爺怠慢相公、大娘。」沈氏道:「出家人甚是攪他。」王尼道:「前日不辛苦麽?」沈氏道:「有甚辛苦?正在這裏說,要睿師父一發為我們相公立願,保佑他中舉,我們重謝他。」王尼道:「保佑率性,保個狀元,中了狀元,添了個護法了,還要謝,只是要奶奶看取見尼姑,這事實搭搭做得來。上科縣裏周舉人,還有張狀元,李狀元,都是他保的。我們出家人怎肯打誑語?我就去替相公說,只是北寺一尊千手千眼觀音要裝,溪南靜舍一部《法華經》缺兩卷,我庵裡伽藍不曾貼金,少一副供佛銅香爐,這要相公親娘發心發心,先開這行善簿子起。」沈氏道:「當得,當得。」吃了些齋,就起身來見穎如。一個問訊道:「佛爺,好造化,前日立願求子的張相公,又要求個狀元,要你立願,他求個兒子,起發他布施酬謝,也得二三十兩,這個願心,怕不得他五七十金。」穎如道:「我這裏少的那裏是銀子?」王尼道:「是,是,是少個和尚娘。」穎如道:「就是個狀元,可以求得的?」王尼道:「要你的,求不來要你賠,把幾件大施捨難他,一時完不來的,便好把善行不完推,這科不停當,再求那科,越好牽長去,只是架子要搭大些。」穎如道:「不是搭架子,實是要他打掃一所凈室,隻許童男女往來,恨我沒工夫,我也得在他家同拜禱三七日,才好。」王尼道:「你沒工夫我來替。」穎如道:「怕你身子潔不潔凈。」王尼道:「你倒身子凈麽?有些符咒文疏,這斷要你去的,只是多謝你些罷了。」他兩個原有勾搭,也不必定要在這日,也不必說他。去回復道:「去說滿口應隨,道要禮拜三七日,怕他沒工夫,我道張相公怎麼待你?便費這二十日工夫,張相公料不負你。」

張秀才夫婦欣然打掃三間小廳,側首三間雪洞,左道鋪設一張涼床、羅帳、凈幾、古爐、蒲團等項,右首也是床帳。張秀才自坐,擇了日,著人送了些米、銀子,下一請書,去請他來。廳內中間擺設三世佛,玉皇各位神祗,買了些黃紙,寫了些意旨,道:「原行萬善,祈求得中狀元。」只見穎如道:「我見道家上表,畢竟有個官銜,什麼上清三洞仙卿,上相九天採訪使,如今你表章上,也須署一個銜好。」張秀才道:「什麼官銜」填個某府某縣儒學生員吧。」穎如道:「玉帝面前表章,是用本色了,但這表要直符使者傳遞,要進天門,送至丘、吳、張、葛名天師,轉進玉帝,秀才的勢怎行得動?須要假一個大官銜簽署封條牒文,方行得去。」張秀才道:「無官而以為官,其負天子!」穎如道:「如今俗例有借官勘合,還有私書用官封打擊,圖得上官前,想也不妨。」張秀才道:「這等假什麼官?」穎如道:「聖天子百靈扶助,率性假個皇帝。」張秀才道:「這怎使得?」穎如道:「這不過一時權宜上得,你知我知,哄神道而已。」兩個計議在表亟上寫一個道:「代天理物撫世長民中原天子大明皇帝張某謹封。」下用一個圖書,牒上寫道:「大明皇帝張,」下邊一個花押,都是張秀才親筆,放在穎如房中。先發符三日,然後齋天進表,每日穎如作個佛頭,張秀才夫婦隨在後邊念佛,做晚功課,王尼也常走來,哄得他是活佛般。苦是走時,張秀才隨著,丟些眼色,那沈氏一心只在念佛上,也不看他,夜間沈氏自在房中宿,有個相見不相親光景。到了焚表,焚之時,穎如都將來換過了。

堪笑癡儒浪乞恩,暗中網罟落奸髡,

茫茫天遠無從問,尺素何緣達帝閽。

鬼混了幾日,他已拿住了把柄,也不怕事,況且日日這些孌童艷婢,引得眼中火發,常時去撩撥這兩個小廝。每日龍紋、綠綺去伏侍他。一日,他故意把被丟在床下,綠綺鑽進去拾時,被他按住,急率走不起,叫時,適值張秀才在裏邊料理家事,沒人在,被他弄一個像意。一個龍紋小些,他哄他作福開襠,急得他哭時,他道:「你一哭,家主知道,畢竟功德做不完,家主做不得狀元,你也做不成大管家。」破了陣,便日日戲了臉,替這兩個小廝纏,倒每日張秀才夫婦兩個齋戒,他卻日日風流。」就是蘭馨、竹秀,沈氏也嘗使他送茶送點心與他,他便對著笑吟吟:「親娘,替小僧作一個福兒。」兩個還不解說。後來蘭馨去送茶,他做接茶,把蘭馨捏上一把,蘭馨放下碗,飛跑,對沈氏道:「穎如不老實。」沈氏道:「他是有德行和尚,怎乾這事?你不要枉口撥舌。」蘭馨也便不肯到他房裏,常推竹秀去。一會竹秀去,他見無人,正在那邊念經,見了竹秀,笑嘻嘻趕來,一把抱定。那竹秀倒也正經,道:「這甚模樣,我家裏把你佛般樣待,仔麽思量做這樣事?」穎如笑道:「佛也是做這樣事生出來的,姐姐便做這好事。」竹秀道:「你這賊禿無禮。劈頭兩個栗暴。穎如道:「打,憑你打,要是要的。」涎著臉兒,把身子送,手兒去摸。不料那竹秀髮起性來,乘他個不備,一掀,把穎如掀在半邊,跑出房門:「千賊禿,萬賊禿,對家主說,叫你性命活不成。」穎如道:「我活不成,你一定性命真在荷包裡。」竹秀竟趕去告訴沈氏。疑如道:「不妙。倘或張秀才知機將我打一頓,搜了這張紙,我卻沒把柄。」他就隻一溜走了。竹秀去說,沈氏道:「他是致誠人,別無此意,這你差會意,不要怪他。」只聽得管門的道:「睿師太去了。」張秀才夫婦道:「難道有這樣事?一定這丫頭衝撞,且央王師姑接他來,終這局。」不知他先已見王師姑了。王尼道:「佛爺,張家事還不完,怎回來了?」穎如道:「可惡張家,日久漸漸怠慢我,如今狀元是做不成了,他如今要保全身家,借我一千銀子造殿。」王尼道:「一千銀子好一樁錢財,他怎麼拿得出?」穎如道:「你隻去他說,他寫的表與牒都在我身邊,不曾燒,叫他想一想利害。」王尼道:「這是甚話?叫我怎麼開口?」只見張家已有人來請王尼了。王尼便邀穎如同去。穎如道:「去是我斷不去的,叫他早來求我,還是好事。」穎如自一逕回了。

這王尼隻得隨著人來,先見沈氏。沈氏道:「睿師太在這裏怎經事不完去了?」王尼道:「正是,我說他為什麼就回,他倒說些閑話,說要借一千兩銀子,保全你們全家性命。」沈氏道:「這又好笑,前日經事不完,還要保禳甚的。」此時,張秀才平日也見他些風色,去盤問這兩個小廝,都說他平日有些不老成。張秀才便惱了,見了王尼道:「天下有這等賊禿,我一樁正經事,他卻戲顛顛的,全沒些致誠,括我小廝,要拐我丫頭,是何道理?」王尼道:「極好的呢,坐在寺裡,任你如花似玉的小姐、奶奶,拜他問他,眼梢也不抬。」沈氏道:「還好笑說要我一千銀子,保全我一家性命。」張秀才聽到這句,有些吃驚,還道是文牒都已燒去,沒蹤跡,道:「這禿驢這等可惡,停會著人捉來打上一頓,送官。」王師姑:「我也道這借銀事開不得口。」他道:「你說不妨,道相公親筆的表章文牒都不曾燒,都在他那裏,叫相公想一想利害。」張秀才道:「胡說,文牒我親眼看燒的,你對他說,莫說一千,一錢也沒得與他,還叫他快快離這所在。」沈氏道:「這樣貪財好色的和尚,隻不理他罷了,不必動氣。」王師姑自回了,到庵裡去回復。怨暢穎知道:「好一家主顧,怎去打斷了?張相公說你不老實,戲弄他小廝、丫鬟。」穎如道:「這是真的。」王尼道:「阿彌陀佛,這隻好在寺裡做的,怎走到人家也是這樣?就要也等我替你道達一道達才好,怎麼生做?」穎如笑道:「這兩個丫頭究竟也還要屬我,我特特起這釁兒,你說的怎麼?」王尼道:「我去時張相公大惱,要與你合嘴,虧得張大娘說罷了。」穎如笑道:「他罷我不罷,一千是決要的。」王尼道:「佛爺,你要這銀子做甚?」穎如道:「我不要銀子,在這裏作甚和尚?如今便讓他些,八百斷要的,再把那兩個丫鬟送我,我就在這裏還俗。」王尼道:「炭塹八百、九百,借銀子這樣狠。」穎如道:「我那裏問他借,是他要送我的買命錢。他若再做一做腔,我去一首,全家都死。」王尼道:「什麼大罪?到這田地,我隻不說。」穎如道:「你去說,我把你加一頭除,若不說,把你都扯在裏邊。」王尼道:「說道和尚狠,真箇狠。」隻得又到張家來,把穎如話細細告訴。沈氏對張秀才道:「有甚把柄在他手裏麽?」張秀才又把前事一說,沈氏道:「皇帝可假得的?就燒時也該親手燒,想是被他換去,故此他大膽,你欠主意,欠老成。」張秀才道:「這都是他主謀。」沈氏道:「須是你的親筆,這怎麼處?」張秀才道:「豈有我秀才反怕和尚之理?他是妖僧,哄我何妨。」嘴裏假強,心中也突突的跳。那王尼聽了「頭除」這句話,便扯著沈氏打合。道:「大娘,這和尚極是了得的,他有這些鄉官幫護,料不輸與相公。一動不如一靜,大娘勸一勸,多少撒化些,隻當布施吧。常言道:『做鬼要羹飯吃。』」沈氏道:「他要上這許多,叫我怎做主?況這時春二三月,只要放出去,如何有銀子收來與他?」王尼道:「我不曉得不是這天殺的,絕好一個好人,怎起這片橫心;他說造殿,舍五十兩與他造殿吧。」張秀才道:「沒這等事,舍來沒功德。」沈氏道:「罷。譬如舊年少收百十石米,賞與這禿吧。」王尼隻得又去,道:「好了,吃我隻替他雌兒纏,許出五十兩。」疑如道:「有心破臉,隻這些兒。」王尼道:「你不知道,這些鄉村大戶,也隻財主在泥塊頭上,就有兩個銀子,一兩九折五分錢,那個敢少他的,肯藏在箱裏,得收手吧,人極計生。」穎如道:「銀子沒有,便田產也好,五百兩斷斷要的。」王尼道:「要錢的要錢,要命的要命,倒要我跑。」趕來朝著沈氏道:「說不來,憑你們,再三替你們說,他道便田產也定要足到五百。張相公,打意得過沒甚事。不要理他,作腔作勢,連我也厭。」張秀才道:「沒是沒甚事。」沈氏道:「許出便與他,只是要還我們這幾張紙。」王尼道:「若是要他還什麼幾張紙,他須要拿班兒,依我五十兩銀子,十畝田,來我庵裡交手換手吧。」張秀才假強,搖頭。」沈氏口軟道:「便依你,只是要做得老到。」跑了兩日,穎如只是不倒牙。王尼見張家夫婦著急,也狠命就敲緊,敲到五十兩銀子,四十畝田,賣契又寫在一個衙院名下,約定十月取贖,臨時在清庵裡交。他又不來,怕張秀才得了這把柄去,變臉要難為他。又叫徒弟法明,臨下一張,留著做把柄,以杜後患。張秀才沒極奈何,隻得到他靜室,他畢竟不出來相見,隻叫徒弟拿出這幾張紙來。王尼道:「相公自認仔細,不要似那日不看清白。」張秀才果然細看,內一張有些疑心,法明道:「自己筆跡認不出,拿田契來比麽?」張秀才翻覆又看一看,似寶一般收下袖中,還恐又變,流水去了。王尼卻在那邊逼了十兩銀子,又到張家誇上許多功,張秀才與了他五兩銀子,五石米,沈氏背地又與他五七兩銀子,幾匹布。張秀才自認晦氣,在家嘆氣叫屈,不消說了。

穎如也怕張秀才陰害他,走到杭州。他派頭大,又騙著一個瞎眼人家,供養在家,已是得所了。只是穎如還放不這兩個丫頭下,又去到王尼庵中,道:「我當日還留他一張牒文做防身的。我如今不在這邊,料他害我不著,不若一發還了他,與他一個了斷。如今他家收上許多絲,現在賣絲,我情願退田與他,與我銀子,這隻完得舊事,新事隻與我兩個丫頭罷了。」王尼道:「這做過的事怎又好起浪,明明白白交與他這四張紙,怎又好說還有一張。」穎如道:「當日你原叫他看他細,他也看出一張不像,他卻又含糊收了;他自留的酒碗兒,須不關你我事。」王尼道:「是倒是,只是難叫我啟口,就是你出家人,怎帶這兩個丫頭?」穎如道:「我有了二三百兩銀子,又有兩個女人,就還了俗,那個管我?」王尼道:「一日長不出許多頭髮。」穎如道:「你莫管我,你隻替我說。」王尼道:「不要,你還寫幾個字腳兒與我,省得他疑我撮空。」疑如道:「不難,我寫我寫。」寫道:

張秀才謀做皇帝文字,其真跡尚在我處,可叫他將丫頭蘭馨、竹秀贈我,並將前田俱還價,我當盡還之,不則出首莫怪。

寫了道:「歇半月,我來討回復。」去了。王尼道:「也是不了事件,還與他說一說。」又到張家來,恰是沈氏抱著兒子吃侞,張秀才搭著肩頭,在那廂逗他耍,只見王尼走到相喚了。王尼對著張秀才道:「好不老成相公,當日怎麼替你說,又留這空洞兒等和尚鑽。」張秀才道:「甚空洞兒?」王尼道:「你當日見有一張疑心,該留住銀子,問穎如要真的,怎胡亂收了,等他又起浪。」便遞出這張字兒,其時蘭馨在面前,王尼故意作耍景他,道:「難道這等花枝樣一個姐兒,叫他去伴和尚。」沈氏道:「便與他,看他怎麼放在身邊?」王尼道:「放在身邊包你這兩個姐姐快活。」張秀才看字,待扯。沈氏笑道:「且慢。我們計議,果若斷絕得來,我就把蘭馨與他。」只見蘭馨便躲在屏風後哭去:

雨余紅淚滴花枝,慘結愁深不自持,

羞是書生無將略,和戎卻自倩蛾眉。

正說時,卻遇舅子沈爾謨來,是個義烈漢子,也是個秀才,見他夫妻不快,又聽得蘭馨哭。道:「妹子將就些,莫動氣。」沈氏道:「我做人極將就,他哭是怕做和尚婆。」張秀才忙瞅一眼。沈氏道:「何妨得我哥哥極直,極出熱,隻為你掩耳偷鈴,不尋個幫手,所以欺你,便把這事認做自家錯,道是我誤聽王尼姑,他又不合聽和尚哄,寫其宮銜,遭他捏住,詐去銀子五十兩,並田四十畝,如今又來索詐勒要蘭馨、竹秀,故此我夫婦不快。」蘭馨這裏哭。沈爾謨道:「癡丫頭,人人尋和尚,你倒怕他。」又大聲道:「妹子,這妹夫做拙了,要依他,他不要田,便與他銀子,沒有我那邊拿來與他。丫頭他也不便,好歹再與他二十兩吧,不要刀口上不用,用刀背上錢。」張秀才忙搖手叫他不要說時,那裏攔得住,都被王尼聽了。須臾整酒在書房,三個在那邊吃。沈爾謨道:「妹子,這是老未完,詐不了的,畢竟要斷送這和尚才好。如今我特把尼姑聽見,說我們肯與他銀子,哄他來,縣尊我與妹夫都拜門生,不知收了我們多少禮,也該為我們出這番力,且待此禿來動手。」兩個計議已定,只等穎如來。不期這和尚偏不失信,到得月盡來了。王尼把事說與他,道:「他舅肯借銀子,丫頭、與你二十兩,自討。」穎如道:「怕計不出這等好的。」王尼道:「看他勢頭,還肯得出,多勒他幾兩就是,定要這絆腳索。」穎如道:「也是省得有了他,丟了你,叫他明日我庵中交銀。」王尼來說,沈氏故意把銀子與他看了,約在次日。這邊郎舅兩個去見縣尊,哭訴這節情事。縣尊道:「有這等光棍和尚。」便吩咐四差人,叫即刻拿來,並取他行李。張秀才便拿出二十兩送了差人,自己還到庵裡,只見王尼迎著道:「在這裏等了半日。」穎如倚著在自己庵裡,就出來相見。只見駝拜匣的兩個後生,放下拜匣,將穎如縛住。穎如叫徒弟時,張秀才逕往外跑,又領進六個人來,道:「是縣裏訪的。」搜了他出入行囊。這些徒弟都各拿了他些衣缽走了,那個來顧他?帶至縣裏,適值晚堂,縣尊道:「你這禿斯敢設局詐人。」穎如道:「張生員自謀反,怕僧人發覺,買求僧人。」縣尊道:「什甚麼證據?」道:「拜匣中有他文牒。」忙取出來看了,道:「這又不幹錢穀、刑名,是個不解事書生胡寫的,你就把來做詐端。」便拔簽叫:「打四十。」一聲打,早拿下去。張秀才用了銀子,尿浸的新貓竹板子,著著實打上四十下。文牒燒毀,田契與銀子給還,穎如下監,徒弟逃去,沒人來管,不二日血脹死了。嘗戲作一頌子雲:

睿和尚,祝髮早披緇。夜棗三更分行者,菩提清露灑妖尼,猶自起貪癡。

睿和尚,巧計局癡迷。貪想已看盈白鏹,瀅心猶欲摟嬌姿,一死赴泥犁。

在監中擱了兩日,直待禁子先遞病呈,後遞絕呈,才發得出來,也沒個人收葬。這便是設局害人果報。張秀才也因事體昭彰,學道以行撿退了前程。若使他當日原是個書獃子,也隻朝玩夜讀,不能發科甲,也還作秀才。隻為貪而愚,落人機阱。又得縣令憐才,知他不過一時愚呆,別無他想,這身家才保得,詐端才了得;還又至狀元不做得,秀才且沒了,不然事正未可知,不可為冒進的鑒戒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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