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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危情》第四十九章 要沙發高級監獄 送髮夾普通病房
車窗前出現一條波光閃爍的河,它彎彎曲曲地繞過一座城堡似的灰色建築流向遠方。焦鵬遠痛苦地意識到,這裏就是他事業、生活、命運的盡頭。

他對安嶺監獄太熟悉了,在河畔還是一望無際的金燦燦豐收的麥田時,他就知道這裏將蓋起一座高級監獄。那時,他還很年輕,擔任這裏的縣委書記。安嶺監獄蓋在他的轄地,他作為行政區劃的主管,對建造監獄給予了積極地配合。除了撥出建築面積外,還徵用了監獄周圍的農田和村舍,作為閑人免進的空曠區域,以確保監獄的安全。建造監獄時需要大批的勞動力,他特別指示從附近兩個人民公社抽出政治可靠的貧下中農兩千多人,在監獄工地日以繼夜地奮戰。他還親自用大抓筆書寫了激勵軍民鬥志的大標語: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監獄如期完工後,他應監獄主管部門邀請前往參觀。他代表縣委縣政府接受了監獄上級單位贈送的錦旗,旗上綉著金色的毛主席語錄: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

當時,他絕不會想到,幾十年後他成了這裏關押的最重要的案犯。

他沒想到的事情,歷史想到了。今天凌晨,他在似醒未醒時被宣佈依法逮捕,立刻從別墅轉移到安嶺監獄。沒有人告訴他要去的地方,但透過車窗玻璃看到的河讓他明白,安嶺監獄到了。

兩輛警車在完成了護送的任務後留在了停車場,他乘坐的奧迪與另外一輛奧迪在接駛入了監獄一道又一道的大門。

兩輛車停在一幢U字型的樓前。與他同車的押解人員先下車,打開車門,攙扶焦鵬遠下了車。另一名押解人員用鑰匙打開他腕子上的手銬。

他被帶進了一層人口處的一間屋裏,在這裏對他進行全面的搜身。

兩位五十歲左右穿製服的警察面色嚴峻,聲音低沉。

「把手錶、打火機、鋼筆和所有的金屬物品掏出來。還有香煙。」

以往,他乘飛機時,從特殊通道進入候機廳,有對汽車直接開進停機坪,從來不接受例行的登機檢查。而在這裏,儘管他內心覺得受到了侮辱,但不得不照辦。

另一名警察對焦鵬遠掏出來的物品進行登記。

警察用金屬探測器從焦鵬遠的花白頭髮掃到他的腳下。探測器在他的腹部發出了尖銳的叫聲。

「這裏面有什麼東西?」

焦鵬遠苦笑說:

「可能是炮彈片吧。一九四八年國民黨的炸彈留下的紀念。不疼不癢,一直也沒把它取出來,算是國民黨的殘餘吧。」

警察把牙科醫生用的小木條塞進焦鵬遠口腔。檢查是否有異物。

「把上衣兜和襪子史所有的東西掏出來。」

焦鵬遠把一小包紙巾從上衣兜掏出,放在塑料盤上,此外再無別物。

「你的錢呢?沒有隨身攜帶的錢嗎?」

「沒有。我沒有隨身帶錢的習慣。需要的東西,由生活秘書去買。」

「把衣服扣子解開。襯衣的扣子也解開。」

一個扣子,兩個扣子,焦鵬遠極不情願地解開了外衣和襯衣的扣子。這時,他才明白,在收監的程序上他與小偷、流氓沒什麼兩樣。

一名警察用手指沿縫合處捏他的外衣領、襯衣領、中縫。下擺縫,所有可能藏有紙條和異物的縫合處都捏了一遍。

所有的兜都翻出,連兜的縫合處也捏了一遍。接著,讓焦鵬遠鬆開腰帶,警察的手沿褲腰、中縫、褲角的縫合處又捏了一遍。

最讓焦鵬遠不能忍受的是,警察用剪刀把他的褲權剪了個小口,然後抽出了鬆緊帶。他覺得自己最後的尊嚴連同褲衩鬆緊帶一同被抽走了。

「脫鞋。」

警察拿過一雙塑料拖鞋,放到焦鵬遠腳下。

焦鵬遠穿的是雙軟膠底的運動鞋。他鬆開鞋帶,抽出左腳,又抽出右腳,穿上了拖鞋。

警察抽出鞋墊,仔細地捏了一遍,接著把手伸進鞋裏捏了一遍,把鞋幫也捏了一遍,最後抽出了鞋帶。

「脫襪子。」

焦鵬遠坐在椅子上,把兩隻襪子脫下。警察接過,把襪子翻個裏朝外,又還給他。

「穿上吧。」

他穿好襪子。氣得他手微微顫抖。把腳伸進被抽去了鞋帶的鞋。

警察把焦鵬遠的褲子上的扣帶解開,向前挪了個扣眼扣好,然後抽出了他的皮帶。

另一名警察把兩件新襯衣、兩件新背心、兩條帶扣的褲權、兩條毛巾、兩雙襪子,整齊地擺放在一起。上面全印著紅色的字:安嶺監獄。

警察又把塑料皮的牙膏、兩個塑料小飯盒、一把兒童用的塑料杓、一卷手紙、一塊香皂,放在衣服上面。

焦鵬遠木然地看著分配給的日用品,怔怔地說:「牙刷呢?怎麼沒有牙刷?」

「暫時不給你牙刷。刷牙的時候,把牙膏抹在手指上,用手指頭刷牙,一樣。」

「你們是怕我用牙刷把自殺?放心吧,我不會自殺。儘管這是一起政治冤案,我也不會自殺。我需要牙刷。」

以前,焦陽遠多次聽市監獄向他彙報,稅犯人用牙刷把捅進了自己的喉嚨自殺,有的犯人把不鏽鋼杓子吞進了肚子;在勞改工廠的犯人有的吞釘子;把工業酸喝進胃裏。他記得他在獄方的報告上批示過:採用有效手段,防止犯人自殺和自殘。

警察把衣物放在焦鵬遠的懷裏。

「捧著這些東西,跟我走。」

這一番例行的搜身純屬於獄方的安全措施,並無精神壓迫的任何含義。但焦鵬遠深切地感到他的一生都被壓扁了,壓成了一張薄紙。

押解人員拿出一份文件,請看守簽字,大概是個收條,證明獄方已經驗明正身接收了焦鵬遠。兩名押解人員沒有對焦鵬遠說話,徑自離開房間,回去復命。

晉察用鑰匙打開一道鐵柵欄門的領,先進到裏面。焦鵬遠雙手捧著衣物跟進,他身後的警察最後進來,把鐵柵欄門重新鎖好。

在鐵柵欄咪當一聲撞上後,焦鵬遠的心也跟著吭嗤一聲。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已經從黨的系統被剝離出來,他與他曾經擔任過高級職務的中國共產黨已經沒有任何聯繫;等待他的是另一套系統——刑法!

樓道很窄。這裏的樓道不叫樓道,叫筒道。依街道的不同位置,劃分成一簡、二筒、三簡…奪不同的區域。他被帶到一筒的盡頭一間四室——一筒8號。

警察用鑰匙打開8號的外層門,這時兩名武警戰士走過來,分立門的左右。

外層門是厚重的實木門。與眼睛平行的位置有個小孔,把眼睛貼上去能看清囚室內的一切,視線沒有死角。門的下方有一扇能伸進一隻手的門,那是送飯口。打開外層ltl後,裏層是一扇鐵柵欄門。鐵柵欄ti的下方也有一個送飯口。這道鐵柵欄門除非提審,永遠也不打開。看守對犯人進行訓斥時,也只能打開外層木門,隔著鐵柵欄門說話,而無權打開它。

警察打開鐵柵欄門,脖子一斜,意思是進去。

焦鵬遠捧著衣物剛進去,鐵柵欄門就關上了,跟著外層木門也緊緊地關閉。

這就是我的辦公室了,焦鵬遠快快地想。他像老虎一樣,目光巡視這個水泥籠子。它長三米多,寬不到兩米;但空間不小,從地面到頂棚有三米多高,是個豎立的火柴盒狀;在齊眉高的地方有一扇窗,陽光斜射進來,要想往外看,兩手要扒住窗枱把身子抽起。所謂的床是水泥地面上高起三公分的一塊床板,幾乎佔了全部地面,床板擦得非常乾淨,疊成豆腐塊狀的軍被整齊地擺在靠牆的地方。這個他懂,以前他到市監獄視察時,對犯人把棉被疊成豆腐塊狀,好像軍營一樣,表示很滿意。現在輪到他了,他知道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氣疊被子,也達不到獄方的要求。陶瓷抽水馬桶緊挨著床腳。馬桶沒有蓋,是有意拆除的,防止犯人利用馬桶蓋自殘,也防止犯人在馬桶裡藏東西。緊挨著被水馬桶是洗手瓷盆,水籠頭擦得很亮。沒有桌子,沒有椅子,沒有枱燈。他知道,一街8號不是監獄最高級的房間,但也並不是最差的。

非常寂靜,寂靜得連他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他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剛好是七步。他讀過伏契克(絞刑架下的報告),伏契克用腳步測量的牢房也是七步。曹植在死亡威脅下的七步詩也是七步。七,難道是走向死亡的數字嗎?可能,太可能了,七字和匕首的匕字只差那麼一點點。他覺得自己發現了七字的奧秘。

驀地,他發現門上的圓孔有一隻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看。

他憤怒地走到鐵柵欄門前,拍著鐵門叫道:

「去,告訴你們的頭,我要一隻沙發!」

衝動中他忘了,即使給他搬一隻沙發來,這裏也沒有地方擺,總不能把沙發擺在地鋪上。

門外負責監視他的武警戰士很奇怪,他們不知道八號裡關押的老頭是什麼人。這裏關押的犯人提過各種各樣的要求,但從來沒有人提出過要沙發。這個老頭真是怪怪的,他以為是住進了招待所嗎?

已經夜裏十二點了,陳虎還以在桌子上,製造一個長六公分的微型提琴。桌子上擺著木片、膠水、沙紙、刀片、木鈴等雜物。

昨天,去安嶺監獄的路上,他找打火機時從雜物箱中發現了焦小玉不知什麼時候遺忘的銀製小提琴髮夾,回來後就萌發了做一把微型木製提琴髮夾的想法。

他的手很巧。雖然是微型提琴,但龍骨、琴板、琴弓,應有盡有。由於是空心的,居然能發出聲音。

流暢的曲線,光滑凸起的琴板,簡直是精美的工藝品。他輕輕地塗上漆片,愈發顯得精緻。漆片很快就幹了,他架好五根根細的鋼絲。連他自己也難以置信,他竟有這麼神奇的手藝。琴弓是用竹筷子加工的,只有兩毫米粗,但很有彈性。弓弦用的也是細鋼絲,閃閃發亮。他小心翼翼地拉動琴弓,響起了清脆的聲音。

煩惱、憤怒的情緒,在加工這把微型提琴髮夾時全消失了。聖潔的情感遮蔽了他眼前醜惡的現實,他人生最大的願望似乎就濃縮在這個提琴髮夾上。他第一次知道愛能創造出一個全新的心靈,這是任何其它力量所做不到的。

他輕輕吻著提琴髮夾,彷彿吻著焦小玉的秀髮。

他撥動琴弦,把提琴髮夾放到耳畔,彷彿聽到了心愛姑娘的心跳。

等他感到這把微型提琴加工得已經盡善盡美時,橘黃色晨海已經抹亮了玻璃窗。

陳虎驅車到了公安醫院。他兩次住進這家醫院。第一次是偵辦財政局易新騙匯案時,被人用摩托車撞昏後,臉部被嚴重割傷。第二次是吉野山坡返迴路上月對吉普的剎車被破壞,他滾落到坡下,腦部受到撞擊,陶素玲在事故中當場犧牲。現在,住院治療的是焦小玉。每一回合的較量,辦案人員都付出了精神和肉體的重創,但這種奉獻和犧牲換來的是什麼呢?陳虎的心中產生了疑問,因為他看到的是腐敗更加猖狂的蔓延,腐敗分子像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長出一茬;一個何啟章倒下去,千百個何啟章站起來。他懷疑僅僅靠加大反腐力度是否真的能阻止腐敗像瘟疫一樣蔓延?沒裂縫的雞蛋不生蛆。體制就是個大雞蛋,裂了縫的大雞蛋,而後才生出蛆來。雞蛋為何出現裂縫?一想到這個問題他就泄氣,這個帶根本性的大問題絕不是一個小處長所能過問的。他知道,充其量自己是一把割韭菜的鐮刀,不是握著鐮刀的手;什麼韭菜能割,什麼韭菜不能割,他這把鐮刀說了不算,握著他這把鐮刀的手說了才算;但握鐮刀的手說了也往往不算,真正說了算數的是大腦。大腦要軟化,手和鐮刀都沒有辦法。他想起了周森林對體制的比喻,周局是磨房的驢聽喝的,而我陳虎是磨房的磨聽驢的。陳虎苦笑著登上台階,不管我是磨房的磨也好,是割韭菜的鐮刀也好,今天我先當一回人吧,當一回我自己;再這樣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了。

這是怎麼回事?陳虎捧著幾束鮮花還沒有走到焦小玉的病房前,就看見病房門外站著一個青年男子。職業經驗使他立刻作出判斷,此人雖身穿休閑服,但一定是個警察。焦小玉發生了什麼事,病房門外竟然沒了便衣警衛?

陳虎故作不知,走到病房門口,要伸手敲門。

年輕男人伸出手臂,撥開了陳虎的手。他更加確信對方是訓練有素的警察,動作幅度很小,但力量很大。

「你找誰?」語調冷漠。

『看病人。」

「病人姓名?」

「焦小工。

「對不起,清等一會兒。現在不能進。」

「咦,你有什麼理由阻止我?」

「你是幹什麼的?」對方語調生硬。

「你又是幹什麼的?」陳虎反唇相譏。

門房開了,焦小玉伸出頭。

「怎麼回事?陳處長?你怎麼來了?」

「你好,小玉。這位先生不讓我進去。」

焦小玉點點頭說:

「我介紹一下。他是紀副部長的警衛小張,這位是我的頂頭上司陳處長。我看讓他進來吧。」

警衛讓開,陳虎說了聲「謝謝」。

陳虎看見椅子上坐著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穿著醫院的條紋服。

「小玉,把花插在哪兒?」

「給我吧。陳處,你也學一把浪漫了。」

焦小玉把鮮花插進一個玻璃杯。轉過身來說:

「你們不認識吧?這位是紀副部長。這位是陳虎,反貪局的。」

陳虎伸出手。

「你好,紀副部長。」

「你好,陳虎同志。我不打攪你們了,一會兒大夫該查房了,我上去。」

「對不起,」陳虎歉意笑笑,「是我打攪你們了。要不,我過一會兒再來?」

「不客氣。我也是在這裏住院,其實沒什麼病。例行的體檢,怪煩人的。小玉,你們談吧。再見,陳虎同志。」

又一次熱情地握手後,紀副部長出去了。

「小玉,你真是神通廣大。你一住院,連副部長都來看你。」

「他不是專程看我。在醫院小花園裏偶然碰見的。當然,原來也認識。」

「你身體好點沒有?」

「好像好多了。你那麼忙,還來看我?」

「再忙,也沒有你重要。你是重中之重,別的都靠邊站。小玉,你氣色好多了。」

「是嗎?我倒沒覺得。陳虎,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對女人獻殷勤了?」

「我說的全是心裏話。不過,也可能是有點變化,我現在瞧見你,不像以前那麼發怵了。從柬埔寨回來後,我想得很多。越見不到你面,你在我面前越清晰。咱倆的生活,不能讓工作給毀了。整天彎著腰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把家裏的自留地都給荒廢了。小玉,你給我一次機會,咱倆重新開始。」

焦小玉譏笑說:

「你說我是你的自留地?」

「就是這麼個意思。附庸風雅一把,你是我的精神家園。」

「嗯,比剛才有點進步。自留地上長出點草呀花呀,又圍了一道柵欄,成菜園子了。」

「小玉,我送你一樣東西。」

陳虎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個紅綢子包,打開,是他用了兩個晚上製造出來的提琴髮夾。

「給你,喜歡不?」

焦小玉把微型提琴放在手心裏端詳。驚訝地說:「還有琴弓呢!」

「你拉一下,還能出點聲。我給徐拉。」

陳虎兩個手指捏著微型琴弓,在鋼絲上來回蹭了幾下。

「真出聲了。快給我,別給我玩壞了。」

焦小玉把提琴髮夾翻過來掉過去地欣賞。

「原來是個髮夾,你在哪兒買的?」

「買?全世界也買不著。我自己做的,用了兩個晚上。」

「吹牛,我才不信呢。你手有那麼巧?」

「連我自己也不信。我一邊做一邊想著你。晦,真做出來了。」

「真的?」

「百分之百真實。」

陳虎從兜裡掏出銀製髮夾。

「這個髮夾,也不知你什麼時候忘在我車裏了。我就是照著它做的。這個,也還你。」

焦小玉的心深深地受了觸動。她轉過身,怕陳虎看見她的淚水。

陳虎的出現,她不奇怪,她知道他一定會來醫院看她。但他親手製作了如此精美的髮夾,是她絕對沒有想到的。像他這麼一個粗獷的男人,能做出這麼精巧的玩意兒,需要多麼巨大的耐心和愛心啊。

「小玉,還不戴上試試。不好用,我再改改。」

焦小玉擦乾淚水,轉過身來。

「我捨不得,掉下來摔壞了,多可惜。我要永遠珍藏它。」她把銀製髮夾塞到陳虎手裏,「這個,送給你吧。也許還能激發你什麼靈感呢。」

陳虎抱住焦小玉,想吻她。這是天空對大地的渴望;這是海潮對沙灘的擁抱;這是雄風掃過樹梢的呼喚;這是細雨滴入花蕊的浸潤。

在嘴唇按捺不住饑渴,就要相觸的那一刻,焦小玉把嘴閃開了。

「別,別這樣。陳虎,你剛才有句話說對了,工作,是毀了咱倆的生活。我現在是個蝸牛,躲在硬殼裏,還好受些。再也不敢把身子伸出來。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吧。」

陳虎雙手按住焦小玉的肩頭。他覺得只要自己的雙手鬆開,如同放飛了愛情鳥,她再也不回來了。

「我說過了,你才是重中之重。讓工作靠邊,不能讓工作再毀了我們。」

焦小玉搖搖頭。

「你能嗎?我叔叔已被捕,東方的案子還在偵查。發條已經上緊,停不下來。你是發條的一部分,由不得你。更由不得我。我們倆還得繼續讓工作給毀下去。陳虎,你沒有自留地。我呢,更是一無所有。你讓我去愛一個繼續辦我們家案子的人,對不起,我做不到。」

陳虎鬆開了手。焦小玉像貓一樣蜷縮在床上,樣子很可憐。

沉默了半天后,陳虎冒出一句:「我等著你,等到陰影散開的時候。十年,二十年,我都等著你。」

「要是我結婚了呢?我是說我和別人結了婚?」

「別人?誰?」

「誰知道,聽天由命吧。我越來越信命了。九一年,有個人給我叔叔算過命,還是個作家呢。他說我叔叔不出四年有牢獄之災,惹得我們一陣大笑。這回真應驗了。」

「你和別人給了婚,我照樣等著你。」

「那你還等什麼?」

「等你和他離婚,等你嫁給我。」

眼淚涮地流出來。焦小玉撲在枕頭上哽咽。

陳虎鼻子一陣酸,也掉下了眼淚。他控制住自己,拉開門,準備離開。

「你等等。」焦小玉翻身起來。她看見陳虎掛在睫毛上的淚水。這時,在她內心深處,也已對陳虎以身相許。

「你坐下,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陳虎回到椅子上坐好。

「這件事,你先不要和任何人說。」

「嗯」

「我想調工作。離開反貪局,離開檢察院。繼續參與這個案子調查,對我是個折磨。其實,我也是剛下決心的。是你說了我跟別人結了婚,你還等我,等我離婚,等我嫁給你,我才下決心調離。我離開反貪局,對我好,對你也好,咱們的關係也許能有個比較寬鬆的環境。你說呢?」

「你想調到什麼單位?」

「你來之前,我跟紀副部長流露了調工作的想法。他說,我要真下了決心,他一定幫忙。我想調到公安系統。紀副部長分管打擊走私,是打擊走私犯罪領導小組的副組長。我想調到他那兒。只要他點頭接收,調動不會遇到什麼阻力。」

「你這個想法太突然了,讓我好好想想。」

焦小玉突然笑出了聲。

「你笑我?是太突然了嘛,簡直是突然襲擊。」

「我不是笑你,是覺得這事好笑。我不調走,和你結婚,反貪局偵查處不成了夫妻店?親屬迴避制度也不許可呀。我是笑這個。」

陳虎挽著刀疤,也樂了。

「恐怕也不能說調就調,局裏要批準,方浩同志讓不讓你走,也不一定。」

「那你同意了?你是第一關。」

「出於公心,我不同意。出於私心,我同意。倆口子不能在同一部門工作。我也來一把以權謀私。等傷治好病再說。反走私比反貪還累,東跑西顛的,你現在調過去,還不把你累死。你先安心治療,周局那兒我去說。你剛才說得對,工作還真是停不下來。你還記得何啟章保險櫃失竊的美元,有一筆是連著號碼的吧?」

「記得,是何可待告訴我,他記下了美元的號碼。」

「經中國銀行鑒定,這是一筆假鈔。周局讓我查這個案子。你好好回憶一下,何可待講過記下美元號碼的細節沒有?是何可待記下的還是何啟章記下的?」

「當時,沒有問這麼細。你從中發現了什麼?」

「這件事不正常。當初,線索太多,沒重視這件事。現在想想,問題很多。正常情況下,沒有人去特意記下美元的號碼。而何家父子記下來了,一定有特殊的動機。為什麼別的美元號碼,他們不記,隻記下了這一筆錢的號碼?我懷疑,當時何啟章就知道這筆美元是假鈔,才特意記下了號碼。」

「如果你的推理成立,那何啟章把假鈔鎖在保險櫃裡,也應當有特別的動機才對。」

「你說到了問題的關鍵。這涉及到假鈔的來源和去向。我懷疑何啟章可能在他的黑皮本裡記下了與假鈔有關的事。這個黑皮本你也翻過,你能記起什麼線索嗎?」

「隻草草翻了翻,像是一些暗號,什麼也沒記住。郝相壽已經緝拿歸案,黑皮本應該有下落了。拿過來,好好破譯一下。」

「唉!難就難在我們根本看不到黑皮本。周局說黑皮本不是我們偵查的範圍。我感到以後我們也就是做些邊邊角角的收尾工作。其它的,輪不到我們插手。割韭菜改成鋤雜草了。」

焦小玉托著腮想想說:

「我去找何可待談談?」

「不用。你現在除了養病,什麼也不要想。我找何可待談過一次,他不太配合。這小子,把他爸的墓碑修得快趕上人民英雄紀念碑了,還建了個碑亭。壓得我喘不出氣來,他這是向我們示威。沖他這麼狂,我得給他下點手段。」

「陳虎,你別濫用權利呀,」焦小玉搖搖頭,「你以為何啟章那麼高大的一個碑擺在那兒,市委市政府不知道?肯定知道。他們都放任不管,你的許可權更管不了。別看報紙上說何啟章死有餘辜,背地裏給他燒香的人多著呢。你要真有能耐,把千鍾拉下馬。市委、市政府哪件壞事少得了他?他搖身一變,反倒成了好幹部。天天還在電視裡露面呢。連咱們檢察院說千鐘好話的人也不少,說要不是千鍾大筆一揮,檢察院宿舍樓就泡湯了。為這個,我跟周局吵了一架。」

陳虎辦不到的事,千鍾辦到了,而且辦得乾脆利落,合理合法。

何可待接到了公墓管理處郵來的通知,讓他立刻去協商何啟章墓地遷葬事宜。他到了公墓管理處,被告知市裏徵用公墓高處的一部分土地,建造農村電視插轉枱鐵塔,何啟章的墓地在徵用範圍之內,一周內必須自行拆除。逾期將強行拆除。何可待據理力爭,說已繳納了十年的土地使用費,不同意拆除。公墓負責人告訴他,國家有權徵用任何止地,包括已經繳納了土地使用費的土地和地面上有建築物的土地,並讓何可待看了建造電視插轉枱鐵塔的文件和土地紅線圖。如果墓主自行拆除,可以退還部分已繳納的土地使用費;逾期不拆,後果自負。

何可待氣炸了肺,他指著公墓管理處負責人的鼻子大罵:「這是哪個烏龜王八蛋的主意?我操他媽!我就是不拆!誰敢拆,我和誰拚命戶

第八天午夜零點剛過,早已預備好的起重機和推土機在一聲哨音過後,用了不到二十分鐘就推倒了碑亭和石碑。石碑碎裂成七八塊。

上午十點,何可待趕到的時候,墓碑的原址已經成了鐵塔工地。

何可待抱著塊碎裂的石碑,邊哭邊罵,阿四掏出隨身攜帶的匕首,捅進一名工人的肚子。他立刻被三名工人按倒一陣暴打。何可待見他的馬仔被欺,便抄起一根三角鐵橫掃過去。民工們蜂擁而至,把阿四與何可待綁起來,扭送到公安局。主僕二人被依法拘留。

何啟章墓碑被強行拆除的消息,是周森林告訴陳虎的。周森林用牙籤剔著牙縫說:

「這回你知道千鐘的厲害了吧?官場詭異,讓人齒冷啊!何啟章的石碑沒保住,千鐘的職務保住了。連方書記也反覆說,千鍾同志揭發有功,在大是大非面前千鍾同志的頭腦是清楚的。我命令你,停止對千鍾所有的偵查,凡涉及到他的,卷宗要抽出來,不能列入。」

「這是上級的決定?」

「這是我的決定。你無條件執行就是了。我再有幾個月就退休了。好在平生無大過,我對得起良心。陳虎,我擔心你呀。你照此莽撞下去,遲早要落入別人的陷阱。那時,我退休了,想救也救不了你。」

陳虎給周森林倒滿酒。是周森林下班非要上陳虎家喝小酒。

「周局,你說實話,你當反貪局長以來,有沒有該抓的你沒抓?該立案的你沒立案?」

周森林有些醉意,他又喝了一口。

「你讓我說實話?」

「沒外人,當然說實話。」

「那我告訴你,該抓沒抓的人,比我抓的人多。該立案沒立案的,比我立了案的多。要不然我能平安退休?等你將來接了我的班,你也照樣。」

陳虎也喝了一口,放下酒杯說:

「我已經步你後塵了,對千鐘停止偵查。」

「這你就對了。對著乾,跟上級頂牛,把你往那個山溝溝裡一調,說是正常的幹部交流,弄得你一點脾氣都沒有,乖乖地去。給你安個罪名,關起門來打狗,你就更慘,永遠也無出頭之日。老包死了,混了個烈士,算是善始善終。當初,因為王彩鳳那件案子,陶素玲也參與了那件案子的調查,老包和焦書記的指示對著乾,要不是我死活保著他,早給安個酗酒鬧事,攪亂社會治安,下大獄了。陳虎,你和我不一樣。你不說假話,我這輩子說了不少假話,但我一輩子沒害過人。」

「周局,你是好人,大家心裏都明白。」

「何啟章是有罪,何可待給他老於立那麼大的碑,是不對。但像千鍾那樣巧立名目,挖墳掘墓的事,我絕做不出來。何啟章活著時,千鍾和他稱兄道弟,合穿一條褲子還嫌肥。哎,不說他了。貓有貓道,狗有狗道。我讓你停止對千鐘的調查,是死命令,想得通要執行,想不通也要執行。要是千鍾走在大街上,出了車禍,那是老天爺有眼。你不許和他鬥,你鬥不過他。我怕他把你賣了,你還幫著他數錢呢!」

「周局,那焦小工調動的事?」

「我同意。我還一直發愁怎麼給小玉換個環境,調整一下情緒,就是找不到好辦法呢。不過,既然調動,又何必去反什麼走私呢?反走私一點不比反貪輕鬆,甚至更難。現在都是法人走私、權力機關走私、軍隊走私。案子牽涉面更廣,阻力更大。再想想吧,能不能找個輕鬆點的工作,檢察院的預防犯罪處、宣傳處就比較適合小玉。內部調動,我說了就算數。跨系統調動,要上面下調令。這個事不急,我有目的安排小玉住三個月醫院,就是為了幫她渡過這一段最困難的時期。」

「周局,黑皮本有沒有下文,有關部門從香港什麼銀行把它取回來沒有?」

周森林眯著眼睛打量了陳虎好一會兒,用筷子指點著說:

「陳虎,別以為我喝了你幾口小酒,我就犯糊塗了。告訴你,你要再提什麼黑皮本,不管你跟誰提,我立刻讓你調到信訪室,天天看人民來信,不許你辦一件案子。」

「有那麼嚴重?」

「你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不該作知道的,你就不要打聽。你真以為我嘴饞,上你這裏喝小酒來了。是方書記讓我對你進行考察,看你適合不適合接我的班。」

陳虎爽朗地笑起來。

「那你這回有結論了。顯然,我不適合接班,適合到信訪室。」

周森林放下筷子,神色黯然地說:

「你要真調到信訪室,天天讀人民來信,那真是你的福分。我擔心的是方書記瞄上你了,非讓你接班。對你這種不會說假話,只會說實話的人,怕是禍不是福呀。」

「這好辦,你在方書記那兒多多美言幾句,說我不成熟,還需要鍛煉,不就幫我躲過了這一場禍。」

周森林操了揉發困的眼睛。

「陳虎。你要記住我一句話,即使以後我死了,這句話你也不能忘。」

「那一定是至理名言。」

「別要貧嘴。聽著,五個字——實話分批說。記住沒?」

「記是好記,就是不太懂。說話還有分批的?」

「因為你說的是實話,就得分批說。一古腦地把實話說出來,別人接受不了,你想辦的事情也辦不成,搞不好烏紗帽還得讓人摘走。實話分批說,根據當時當地的情況,根據別人的承受能力,把實話分成批量;這一批說完了,看看效果;效果好,再說一批實話;效果不好,就不說第二批,等條件成熟了再說第二批。這就叫實話分批說,是好官的當官之道。」

「我的媽呀,周局,那這實話得分多少次才能批發出去呀?」

「嗯,五年,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能把實話批發完。」

「那也太累了。」

「想省事。不信你試試,你一次把實話全說完,就會有人出來剝奪你說話的權利。那你剩下的就只能講假話,一句實話也說不出來了。記住沒,陳虎?」

「記住了。」

「你給我背三遍。不,三遍不行,記得不牢固,背八遍。」

「實話分批說。實話分批說。實話分批說。實話分批說。實話分批說。實話分批說。實話分批說。實話分批說。實話分批說。」

陳虎背了八遍,發現周森林腦袋仰靠在椅背上,他已經睡著了。

何可待被拘押的第三天早晨,陳虎找到了陶鐵良。

「鐵良,你把何可待放了。他對我還有用呢?」

陶鐵良微笑說:

「你也有善心了。」

「這跟善惡沒關係。何可待與一筆假美元有牽連,我要他的口供。」

「你提審他不就行了。這小子打了人,上面給我悄話,要判他兩年勞教。不好放呀。」

「誰給你帶活。」

「蔣局長的指示。聽說是千鍾堅持要送何可待勞教。」

「來頭這麼大?打架鬥毆,一件小案子嘛,教育教育就得了吧。」

「哼,小事?我看一點都不小。小事有大文章。何啟章的墓碑成了千鐘的勢腳石、上馬石了。陳虎,這回你知道市委。市政府的水有多深了吧。」

陳虎綳著臉說:

「我不管水有多深。你把何可待給我放了,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你要不放,非要成全千鐘的美夢,咱哥倆的交情就掰了。」

陶鐵良掏出煙,給了陳虎一支,用打火機點燃,自己也抽上一支。

「你別著急。這事是夠缺德的,要斬盡殺絕呀。何可待放了,他並沒有打傷人。但阿四不能放,得留個墊背的交差。」

「你什麼時候放人?」

「過兩天行不行?」

「不行。今天你就給我放人。我急著要他口供。何啟章保險櫃裡的美元假鈔,只有他才能說清楚。我還擔心有人殺人滅口呢。」

「好,好,你說了算。我立刻給看守所打電話。」

何可待失神落魄地走出看守所沉重的大鐵門。三天沒刮鬍子,他看上去老了二十歲。

陳虎的切諾基停在看守所門外的停車場上,他靠著車門抽煙。見何可待出來,他招招手。

何可待走到陳虎身旁,尷尬一笑說:

「是你撈我出來的?」

「少廢話,上車。我請你攝一頓。」

上了車,何可待從陳虎的煙盒抽出支煙,狠命吸了兩口。

「他媽的,不讓抽煙,太受罪了。」

「小心別哈死。」

「哎,我何可待是虎落平原被狗欺。」

「我看你是自找。你給你爸立那麼高的碑,你向誰示威?你是對我們不滿嘛!」

「我真不是對你們不滿。我是給那些還在台上的貪官汙吏看看,我老爸瞪著眼睛盯著他們呢。媽的,他們一塊兒貪汙,一塊兒腐敗,為什麼我老爸死了,他們還狗戴帽子裝得像個人似的。我是咽不下那口氣。對你們反貪局,我一點意見也沒有。得,陳處長,陳大哥,我欠你一個人情,日後必有重謝。」

「你害我?以後你夾著尾巴做人吧。」

「我又不是猴子,沒有尾巴,夾什麼。我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國內混不下去,我一跺腳,出國。十年後再殺個回馬槍,看看我老爸那幫狐群狗黨的下場。」

陳虎開車把何可待送到了他原來的寫字樓,何可待卻沒有下車。他苦笑著說:

「你還記得我老窩呀。沒了,公司快倒閉了,住不起這麼高級的寫字樓,早搬家了。」

「搬哪兒去了?」

「那地方太寒磣,帶你去有損我的形象。我要不是瓢了,上次你換美元,還換什麼呀,還找什麼人,我當時就點給你了。」

「你小子也有瓢的時候,這叫老天有眼。」

「老天有眼也是獨眼,要不它怎麼隻讓我們家倒霉,其他的貪官汙吏它就看不見呢。」

「那我給你送哪兒去呀?你小子不會居無定所了吧,以後我抓你都找不著你了。」

「找個公園,曬曬太陽,我怕身上都長蚤子了。陳處長,我知道,你也沒那麼好心撈我,你還惦記著那筆假美元是不是?人心換人心,陪我洗澡去,我把底兒都交給你。」

何可待坐到了司機的位置上。

「我帶你去個地方,桑拿、搓背、修腳、腳底按摩。我知道,女性按摩你還沒那膽子,我也不忍心拖你下水。你放心,一點毛病沒有。」

「你不是嫖了嗎?我也沒帶那麼多錢。兩個人,得五六百塊吧!」

「嫖了沒關係,架不住朋友多。我現在是一無所有,就剩下德高望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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