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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路相逢》第11節
單飛躺在一間單人病房裏,他看著輸液瓶子裏的藥液一點一滴地順著那個細細的塑料管子進入自己的身體,他在想這是和人體毫不相乾的一些東西,但卻能造成一些細胞的復活和另一些細胞的死亡。一樣東西,可以造成不同的反應後果,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切入一些很令他迷茫的人和事件裡……

這是一個安靜的清晨,天亮那個過程就像一個人從夢裏醒來。

白雨在這個清晨夢見了紅玫瑰。

他很傷心地翻翻身想遠離這樣不切實際的一個夢。可是他分明又嗅到了花朵的芬芳。他慢慢地把眼睜開,白雨看見了那麼一大簇滴著露珠的紅玫瑰。他的情感的天空有一絲暖陽掠過,瞬時又黑了。

南可就是在這時走進單飛的病房的。南可瘦多了,眸子裏滿含了令人憐惜的煩愁和憂慮。兩個人互相望著,那是從煎熬裡掙扎出來的四目相望。

「謝謝你給我父親最後的關照!」單飛首先打破了沉默。父親那天的走,是南可守在老人身邊的,他對南可是心存萬分感激的。如果不是她父親的事,他可能已經向她求愛了。可是她父親的死是橫在他們之間的一大片陰影。那天在她家,他從她的眼睛裏讀到了怨恨。

「你不用老掛在心上,那是我的工作,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南可看看輸液瓶,她覺得點滴速度有些快,就順手調了一下。

「南可!」單飛輕輕喚了一聲。

「嗯?」南可把目光移過去,她看見單飛看她的目光很特別。

「我一直想找你談談,對你父親的事,我感到很內疚,但我同時也感到一種責任,你是知道你父親的死不是那種原因對吧?我去過你的老家……」

「單飛,我父親的事你不要再管了,我就是因為這件事來找你的,我們已經知道你去過河陰縣,我和我媽都不願這件事再生枝節,我們希望過安靜的生活。家族病史這個說法,或許隻傷害了死者,而保全了所有人的面子,有什麼不好嗎?況且死者是不再怕受任何傷害的……

「可是南可呵,你和你媽怎麼能安靜的了呢?誰也埋藏不住真相的,因為真相不死,夜裏它是你夢中的芒刺,白天它是你眼睛裏的眼睛,瞪視你洞悉你內心的所有虛假……南可,你想一輩子活在這種境地裡嗎?」

「單飛,你不要再說了,你幹嘛要抓住這件事不放呢?」南可幾乎就快哭了。

「因為……因為我愛你,是的,要不然我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精力去管這件事?我是怕你被卷進你們自己都無法把握的旋渦裡……」單飛震驚於自己說出了這樣的話,或許在潛意識裏,他一直想對南可表達這份意思,可是不應該這個時候表達呀!

南可也被單飛的話震驚了,她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對單飛,她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情感,是愛?是怨?是恨?她自己無法把握,她不知所措地看著單飛。

這時,單飛看見房門小窗玻璃上張生的面影一晃就消失了。

劉今出院以後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就辦理了調動手續。

同事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往電視台裡鑽都鑽不進來,而她放著風風光光的電視播音員不當,跑到電台做什麼「情感的星空」節目主持人,不可思議,神經一定出了毛病。

劉今是打定了主意的,所以她不看任何人的眼色,不理睬任何人的嚼舌和議論,因為她懷了崇高的心要為一個崇高的人做一件事。這一件事,就彷彿一切都是命定的,在前路等著她,她想要這命定的一切……

那天,她就像是站在一場夢裏,她的思想是迷亂的,她看見了發生的一切,可是就像有一隻魔力的手把她釘住了,她眼看著自己就被魔力吞噬了……女人,在面對突臨的重大災難的時候是多麼的不堪一擊啊!她怎麼就管不住自己而暈倒了呢?她是被嚇住了?然後她聽見了槍響。她是第一次聽見真的槍響,槍聲難以致信地大,震得她的耳朵嗡嗡直響,她在暈倒的那個瞬間竟有些不真切的感覺摻雜在意識裡,以為這是在電影裡的一個畫面,電視劇裡的一個場景。然而,人影衝來撞去是那樣的真切,警車和救護車的笛聲是那樣的真切,它們奔來馳去也是那樣真切,惶恐和擔心一下子攝住了她……

當她聽到那個警察傷的部位時,她就像是一個被投進旋轉著的時空隧道而頃刻間又被旋出的人。她的青春體無完膚,她的靈魂和她的性都是那樣醜陋地被拋在時空的荒原之上,她看見了自己的醜陋,這是比死還要難看的面對,她首先是由暗夜裏的一片歡叫啟蒙的,那是她身體裡原始沉睡的性,這性是迷亂的,她在迷亂的饑渴中等待著一個人來,即使那人不是她繼父,她也會隨便將自己洞開給任何一個人,性是陷落的荒原,它埋葬了情感的星空,所以沒有情感的開掘,性帶給她的快樂是迅速衰敗的快樂,就像吸毒的人吸毒之後片刻的歡娛,這快樂本身是一副死亡的面目。她現在看見了這死亡。她是突然間藉著星空裏那大片大片永恆的璀燦看見的,她的靈魂彷彿在一片寧靜光焰裡找到了重生的機會,她已下定決心拋棄掉以往所有的醜陋,握定這機會……

當她從靜穆的人群中間走到那間病房門前時,她看見了他,也聽見了那兄弟倆的對話。可是當暈倒的單飛被聞訊而來的醫生護士安置到另一病房裏開始輸液,當她再次回到白雨的面前,當她的目光和白雨那清純無暇的黑瞳仁碰到一起,她感到了羞怯感到了不安:我怎麼配說出那句話?我有什麼資格說出那句話?我是不潔的,我如說出來豈不是乘人之危?然後她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白雨難過地哭起來……

「都是因為我,你才受的傷,我,我……」她泣不成聲難再說下去,她最終沒敢說出她想說的那句話。

白雨已認出了劉今,他臉上露出微弱而又蒼白的微笑,好象生怕她難過,反而勸慰劉今道:「你不要那樣想,那天無論是誰站在那兒我都得那麼做,而且即使沒有人站在那兒我也不一定就避免受傷呀,你看,你的眼睛哭腫了,怎麼對得起觀眾。好了,我不是好好地活著嗎!你這樣一哭好像我已經壯烈了……」

她被他這話裡的溫情深深地打動了,她看著白雨,忽然覺得白雨是她早就認識的一個人,這種感覺不只是存留在空泛的夢幻裡。事實上,她和他的確是見過面的。只是她一時想不起來了。她極力回憶著自言自語地說:「我好像以前在哪兒見過你?可是我又想不起是在什麼地方……」

白雨弱弱地會意地微笑著說:「我可是記得的。是不是在臨時火車站,有一個髒兮兮的盲流子扔灑瓶子濺了你一身泥點?!」

白雨這麼一提醒,劉今恍然就記起了那天的情景。

「噢,對啦,我想起來了,你原來就是那個……對不起,你一定是扮成那副模樣在那兒執行公務吧?你要是不提醒,我怎麼能把那個形象和你聯想到一塊呢!」

劉今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幸福感,她覺得她跟白雨冥冥之中是有著某種緣分的……

「那天我用那個酒瓶子濺了你一身泥,其實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因為有個小偷已盯了你好久了,我混在他們之中不能明告訴你所以隻好用不得已而為之的那麼一個損招兒,引起你對周圍的警覺,也攪亂那偷兒的計劃。看來,還得感謝犯罪分子這一槍,要不然我永遠沒有機會向你解釋我那一天的冒失行為。噢,你那天是接人吧?」

白雨想起那天看著劉今挽著那個極有氣質和風度的男人離開時心中湧起的酸澀,忍不住在解釋之餘又追問了一句。

「我,我那天是去接我繼父……」劉今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不自然地浮起一層羞澀的紅暈。手不由自主地扯著自己的衣角,眼睛不敢正視白雨。而就是這個小小的動作和眼神,令白雨的思緒瞬時就飄落到童年的一個角落……

他想起了那個女老師「摔」出來的那個女孩子,他給她頭上戴小花帽的時候,那個小女孩也有一個扯衣角的小動作……

劉今不知白雨愣怔怔地看著她正陷進童年時代的一段回憶裡,而那一段回憶其實是跟她有關的,「我在火車站那天也覺得跟你很久以前就見過似的,你像小時候我見過的一個女孩!」

當白雨把那個故事講出來的時候,劉今簡直驚愕了!

「你說的那個學校是什麼學校?那個女老師她叫什麼?」

「紅衛中學。我隻知她姓李,教體育的。」

「那麼你所在的那個醫院一定是醫學院的附屬醫院了?」

這時,他們倆人都已經知道對方是誰了。

「原來,我就是你說的被我媽『摔』出來的那個女孩兒呀」

「我就是當年給你拔好看的花草編花帽的……」

人和人,心靈的火花就是在一瞬間碰撞了,然後擦出無法撲滅的光焰。

是時間隔斷了人們留在記憶中的美好;是命運使人們長久地分離。當他們雙雙從時空的那個段落裡重回到現實,兩顆年輕的心離得是那麼近……

她多麼想用餘下的全部生命來愛這個人,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她。

她握住了他安慰她才伸給她的那隻手,手微微的有些溫涼,她感到他是把一種聖潔清澈的力量傳輸給了她,她的淚水一顆一顆掉在了他的手背上,響徹生命的一句話瀰漫了她全部的天空:「我要陪伴你走過一生,我要侍候你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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