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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路相逢》第51節
鄭英傑打心眼裏喜歡白雨。他喜歡白雨的單純,勇敢和執著。每一個人都是從單純走出來的,當生活和歲月在我們的生命裡刻下複雜的印痕之後,才更體會到青年時代享有單純人生的一份幸福。

他也單純過,他也勇敢過,他也執著過。可是誰也無法預料生活的兇險和災難。這些兇險和災難就像海底的渦流和暗礁,它們有時不以你的意志為轉移地改變了一個人生命的流向,或者它們讓你深陷於此無以自拔……

他常常在自己的內心孤獨痛苦地苦苦爭鬥苦苦掙扎。現在他想來,人在最初觸碰暗礁時並不以為那是暗礁,暗礁深處的渦流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人在隨波逐流下陷的那個過程是帶著飄然、暈眩的快感的,他不就是在一種不自知的狀態滑向了無力返身的淵底嗎?一個人,是很容易被一種暗黑的力量所吞噬,因為在暗黑處行路的時候,往往辨不清暗黑深處隱藏的底細,而當你在頓悟的亮光裡看清那底細時,你自己已成為暗黑裡的一部分。

他曾無數次回望他最初陷落的那個痕跡處,他曾無數次地假設過,妻若不生病,妻若不做那樣一次手術,手術若不用十萬元費用,他就不會走進別人事先為他鋪設的那個圈套裡,而在當時,他怎麼能夠斷定那是一個誘他陷落的圈套嗎?當他為手術的那一大筆費用發愁時,他不也在心裏祈求能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嗎?當女院長趙蘭找到他,說她已想辦法先墊付了那筆手術費時,他真是心存感激,而並不以為那幫助是隱含著某種功利的……

手術順利而又成功。他也成了咬了誘餌的那條無法脫鈎的魚。

趙蘭並沒有告訴他那筆錢實際上是徐山大支付的。她在兩個月之後替她的表哥求他幫忙批一下轉運站業務。許可權之內批誰不是批。何況人家趙蘭幫了他那麼大一個忙。中國人喜歡在抹不開面子的有來有往裏抹來抹去,這一來一往中,他幫著辦理了包括運管、工商、稅務一應俱全的手續。徐山大從此也成了省城地界上乾轉運業務無人敢與之相抗衡的「老大」。而社會上流傳更甚的卻是鄭英傑是徐山大的「老大」。

徐山大每年送給鄭英傑多少紅利只有他們二人心知肚明。

收受賄賂的人就像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最初都是膽戰心驚的,不知這東西會不會咬了自己。而吃起來卻是鮮鮮的,內心很受用。這種新鮮保持不了幾次,日久天長,即使天天吃,這鮮勁早已不復存在,像喝涼水一樣味道寡然。多了,也僅是數字的一種碼集,只是習慣成自然。這習慣中當然是含著保有權力的那樣一分自然。錢是人與人之間情感的一種粘合劑,他跟徐山大本來是毫不相乾的兩個人,但錢的功效消弭了陌生也消弭了人性裡的是非。他是在不由自主中開始護起徐山大來的,他也並不以為這種護觸犯了什麼,有一種「護犢子」樣的親情在裏面摻合著,慢慢地於不知不覺中背離了自己本性裡的健康和向善……

或許人的命運都是有劫數的。南浩江在公安局跟他算是最有舊交的人。南浩江秉性中多憨厚、樸實之質。平日裏少言寡語的,是他可以信賴和一吐心事的人。人在任何境地裡都是需要可信賴的朋友傾訴煩惱的,他喜歡約上南浩江一起喝幾兩小酒。有時在自己家,有時在南浩江家,他已忘了是在哪一次酒後說到過負有十萬元債務的煩惱和苦衷。這事或許只是像一個受過苦的人憶起過去的苦那樣,當向人展示時,那苦已成為過去。但對聽的那人來說又是不能忘懷的。

在幹部處長升遷的那個苦惱的縫隙裡,南浩江的老婆說:「你為什麼這麼多年在副處長的位置上趴著不動?你是榆木腦袋不開竅,人家都暗示過你了,你為什麼就不能領悟人家的暗示呢?」南浩江懵懂地說:「人家暗示什麼了?」

「十萬元負債呀?人家為什麼要跟你說這十萬元負債呢!」南浩江的妻子說。

「我們之間,還要這樣嗎?他說的那事兒是真的,他並不是你說的那層意思!」南浩江固執地反駁著。

「這年頭,有什麼是真的?誰認真情誰認朋友?沒聽說社會流傳的那些順口溜嗎?我看呀,你這次聽我的準沒錯,我先朝我妹子借點錢,她們這些年跑買賣手裏有些積蓄……」

南浩江是臉皮兒很薄的人,他是在去鄭英傑家喝酒的那次帶上那十萬元現金的,他說你把這錢給人家還了吧,省得以後生出事端來,現在銀行利息低,我放著也是放著,你就拿去用吧,用我的總比用別人的放心……

他本來是可以早還這筆錢的,他本來是可以用徐山大分給他的錢還這筆錢的,他本來不還也沒什麼。可是他感動於南浩江對他的真誠,他一根筋不轉彎地就把這錢原封沒動還了趙蘭。趙蘭的聰明就在於她始終沒有挑明那錢是徐山大的。她把自己橫在他和徐山大之間,墊付的那筆錢就像一個「第三者」,無法甩脫。而趙蘭的最早用心就是怕她的挑明會令他拒絕和推脫。

趙蘭把那筆錢又原封不動還給了徐山大,徐山大這回才把這事情的端委跟他做了挑明。並說,你還給我,我還是給你入到你的摺子裏。他把錢交給會計李志時,李志清點時發現那一摞一摞的嶄新現鈔全部是假幣……

人心的發霉發潮就像牆角的霉斑,都是從一小塊一小塊的霉點開始,一點一點地蔓延然後連成一片一片……他的霉運應是必然的,勢不可擋的……

宿命感便是從這接二連三的大事變中產生出來的。

人在下滑的坡道上奔跑也如脫僵的馬匹,即使意識到了前路的危險也無力剎住步子。所以隻好用危險填補危險。

如今他所做的一系列的彌蓋不都是拿更大的危險填補眼前即時發生的危險嗎?

他喜歡白雨但從心底裡又懼怕白雨。他的懼怕是停在第六感裡的,那不是後生可畏的那種懼怕,而是怕被看穿了的那種。他給白雨打手機電話,是在接了徐山大的電話之後,徐山大在電話裡急赤赤地嚷嚷:「你別讓那小子再查下去了,再查下去,你我都被查個底兒掉!」他說:「我現在哪兒是個局長呀,我簡直成了你的專職消防隊員天天給你撲火!」

他雖不情願當這樣一個消防隊員,但那火不撲滅會引火燒身,他還不得不做撲救。

他在白雨推門進來時尚沒想好該怎樣說服白雨放棄對假幣的追查,而就在他們僅停留在開場的這個時段裡時,手機電話再次響起來,白雨從接電話的鄭英傑的臉上看見了氣急敗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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