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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路相逢》第16節
城市在晨曦微露的朦朧中顯得虛虛渺渺的。灑水車在城市的街道上留下濕漉漉的印記,抬頭望過去,樹木已在不知不覺中浮起一層令人心動的新綠。

鄭英傑總是先於黎明的鐘聲醒過來,他看看身邊的老伴,老伴已睜開眼空洞洞地等著鐘聲響起來……她的全部時光就是在等待中度過的。

鄭英傑起床穿好衣服,又給老伴穿衣,洗梳,然後背著她到衛生間……這一切都是他每天不可缺少的程序。然後他打開窗子讓外面的新鮮空氣流進來,再然後他會踏著鐘聲準時從家裏出來跑一大圈,一路上不斷碰見跟他打招呼晨練的熟人。生命在於運動,他從年輕時就這樣運動下來,人老了,城市卻越來越年青,一些老街老巷都已被拆遷,他是一個喜歡懷舊的人,他喜歡生命之曾經的那些老地方,他總是奔著那些他熟悉的老街老巷輕輕緩緩地跑著,一些往事像生活的舊底片也總會在某一個嶄新的清晨就清晰地顯現出來……

他遠遠地就看見了坐在青石板上的那個抱繈褓的老婦人,她在這裏坐了許多年了,那個繈褓已褪了色,繈褓裡是被她誤以為是她兒子的一個軟棉棉的小枕頭……她總是神秘地告訴路過的人:我還有一個兒子……

他把從街角買的油條放在她的跟前,她沖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不帶一絲感激,他不知這麼些年了,在她的心裏,是恨他呢,還是怨他?

人這一生,許許多多的人和事都像煙雲散去了,而有些人有些事,像歷史一樣沉默,像歷史一樣無法避開地亙在你的生命裡……

那是約20年前的事了……

星期天,鄭英傑躺在刑偵隊值班室的床鋪上,翻看著已經看了無數遍的《福爾摩斯探案集》,每每看到驚險的地方他復又翻回去再嚼一遍。市局大院靜悄悄的,半天很快過去了,沒有人來打擾他。他伸了伸腰索性將書一攤兩半扣在臉上,平心靜氣地做起與福爾摩斯有關的夢來……

「同志,我……報案!」一個悶重的聲音像把小鐵鎚厚厚實實砸在鄭英傑那剛搭起的夢巢裡。

尚士街15號。

鄭英傑看了看門牌號碼確認這就是那個報案人李金財的家。院牆緊挨著臨街的馬路,牆不高,牆頭高高低低的,一些磚塊已脫落在牆腳下,行人用不著踮腳就可以看清裏面的一切。裏面的房子並不大,房門前有一棵齊房高的石榴樹,開著榴紅榴紅的花朵。房門和院門都是敞著的,鄭英傑正欲進去,一扭臉才發現院門前左邊青石板上坐著一個面容憔悴的女人。他不由地走過去,憑感覺他斷定那女人一定是失蹤的傻孩子的母親。女人並沒有注意到旁邊有人,她的眼睛獃滯地彷彿沙漠中的最後一滴水被風幹了一般。她似乎很有目的地盯著遠處的什麼,而事實上那只是一個盲點。鄭英傑蹲下身子沉默良久才輕聲地問:「還記得孩子失蹤前的情景嗎?」聲音雖輕,女人卻彷彿飄落若逝的風箏猛然被誰拽住了似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她喃喃地彷彿是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對鄭英傑說著:「孩子他不會找到家的……他沒離開過家門怎麼能找回家來呢……」女人繼續叨叨著,「我讓你在家裏玩,你怎麼就丟了呢?你怎麼就……」鄭英傑看著這個過度傷悲的女人不忍心再問什麼。他站起身來想先去別處打聽打聽,但他還是放心不下,便試著問了一句:「孩子他平時最喜歡什麼地方?」這一句話突然起了作用,女人眼睛瞬時有了一絲亮光,聽見問話,她偏過頭來看了看鄭英傑,臉上有了些許活氣,轉而帶些神秘地指了指青石板。

鄭英傑轉著圈兒看了看青石板,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他想這青石板可能是修路時多餘的一塊,民工們就隨意扔在了這裏。他正不解地想著,就見女人站起身挪到石板後頭然後蹲下身子,左手撐在膝上,右手小心翼翼地伸進一個洞裏去。鄭英傑睜大了眼,看不出女人究竟要幹什麼。過了一會兒,女人緊握的右手從洞裏抽出來,站起身挨近鄭英傑的眼睛慢慢地攤開右手,呵,一片嫩嫩綠綠青青茸茸的苔蘚……

北方的夏天,雨說下就下,說停就停,石榴樹上的雨點還沒落利索,太陽一大早便照下來。

屋裏只剩下傻孩和傻孩娘。

傻孩娘摸摸傻孩沾滿鼻涕和口水的臉,眼淚禁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她在想,那個比傻孩子小2歲的孩子如果活著該多好,她相信那個孩子是健全的,可是他爹卻說那孩子一生下來就死了。是死是活連讓她看一眼都沒有。那個孩子始終是她心裏的一個疑慮,每當看著傻孩子,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孩子……傻孩子猛一推娘:「哦……,水……」傻孩娘趕緊擦乾眼淚扶住傻孩子:「孩子,別怕,沒水了!」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傻孩似乎對水有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恐懼,比如洗臉,洗澡,下雨啦,小傻孩每一看見水就渾身發抖。傻孩娘深知這一點,總是避著傻孩子用水。她看著傻孩子的可憐樣兒,眼淚隻好往肚裏流。但傻孩也有傻孩的可愛之處。他從不知哭泣,不愛說話,日日前腳後腳地跟著娘,見著生人就躲在娘的衣襟裡半天不敢動彈。4歲那年夏天,傻孩娘帶傻孩到門口乘涼,傻孩子一腳一腳輕輕地走出來,蹲在青石板旁,兩隻小手伸進一個洞洞裏,摸呀摸的。起初傻孩娘一看身邊沒了傻孩著實嚇了一跳,奔到院子四下裡喊,一下看到所發生的一切:她就瞧見傻孩正專心地在那洞裏摸呀摸的。這以後的每一天傻孩子都這樣。有一天傻孩娘趁傻孩子睡午覺時也到洞裏摸了摸,才發現洞裏什麼也沒有,只是在石板的壁上有一層滑滑膩膩的東西。她摳了一塊拿出來一瞧,心裏立時就湧出一種酸酸溜溜的感覺。苔蘚成了傻孩惟一交流的知音。年年月月,傻孩子就這樣以這種特殊的方式與苔蘚交流著只有他自己的小小世界方能體會的那種感情,直到孩子失蹤的那天……確切地說是6月20日。雨停了,雨水也退了,傻孩子似乎也知道雨水退了,便一腳一腳地邁出去,傻孩娘在傻孩子的背後緊跟著笑著看他那小模小樣。傻孩走到臨街的門口就不肯往別處去了。他在那青石板前站定,找他平時能伸進小手的洞洞,那裏面有他惟一熱愛著的綠色,傻孩娘看了一陣就放心地回房裏收拾屋子去了。

這時,一群小孩子嘰嘰喳喳地從鄰街的衚衕裡飛出來,不一會兒就到了傻孩家門口。

「嘿,小傻子,你在裏面摸什麼呢?」一個矮墩墩的小孩子把頭湊過來,另一個尖尖腦袋的小孩子也好奇地將手伸過來。

傻孩怯怯地想縮回來,卻又意識堅定地用小手堵住那個洞口,好像生怕他們把這惟一屬於他生命裡的那片綠色奪走。不知後邊的哪個孩子乾脆一把將傻孩扳倒在地,小孩們一哄而上,十幾雙小手爭著搶著往洞裏抓撓。小孩們一個接一個地抓撓了一個遍,每人手裏卻抓出一把稀乎乎綠色膜膜。

「我當是什麼好東西呢,你呀,真是個傻子!」一個孩子一邊說著一邊往仍然躺在地上保持被扳倒時的姿勢的傻孩子的臉上、身上扔著綠乎乎的泥水。傻孩感到一些水樣濕乎乎的東西,嚇得抱緊頭「咿……咿……咿」大叫起來,那叫聲彷彿是架破舊的鋼琴鍵盤上沒有韻腳的高低音符號。

傻子娘已將屋子收拾停當,提上小籃,帶上門準備到街上買點菜,聽見傻孩的大叫聲趕緊往外跑。小孩們一見有大人出來,一窩蜂般跑走了。傻孩娘看見傻孩子跪趴在地上滿是泥水,手不停地拾撿剛才孩子們扔下的苔蘚沫沫……

傻孩娘看了看已經跑遠了的孩子,又氣又心疼地拽起傻孩,從口袋裏掏出手帕為傻孩擦拭著:「乖,娘先去買菜,你回院裏玩吧!」傻孩娘想快快買完菜就回來,而且每次買菜時傻孩總是很聽話地在石板旁玩那片青青的苔蘚。

傻孩流著長長的鼻涕把小孩子們扔到地上的苔蘚拾起來,兩隻小手緊緊地捂著,生怕再被誰給奪走。他好像並沒聽見娘對他說什麼,直直地望著娘遠去的背影,望著望著便不由自主地邁步離開了家門……

據報,有幾個青年人在方莊橋一帶游泳時撈到過一個小孩。鄭英傑在距方莊橋兩裡地的村裏找到了那幾個青年。其中一個高個子青年告訴鄭英傑:「我們大概是在9點40分左右到河裏游泳的,沒遊一會也就是10分鐘左右,我們開始玩捉人遊戲,我一個猛子扎入水底就碰到一個軟乎乎的東西。我大聲把他們叫過來,撈上來一看是個八九歲的孩子。我也搞不清孩子是死是活,就奔到橋上攔了一輛大卡車把孩子送進省醫院去了!」

鄭英傑急返省醫院。一個瘦瘦的一臉認真態度的急診室大夫告訴他:「是有這麼回事,可小孩子被送到醫院時已經不行了,搶救無效,又沒人認領,天這麼熱,就送進火化廠了!」醫生面對鄭英傑一臉的失望無奈地聳聳肩。

鄭英傑不希望被火化的小孩就是他要找的傻孩子,可是怎樣才能證明這一點呢?

他再次返回村裏向那幾個青年詳細詢問小孩的長相、穿戴。青年人回憶著說對小孩的長相沒怎麼注意,不過小孩腳上穿的涼鞋有兩塊很明顯的用黑塑料燙補上去的補丁,其中的一隻裂開了口還將我的大腿劃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劃痕。青年人說話的時候特意指了指大腿,果然紅印跡還在。而大夫回憶說他們搶救時只有一隻鞋子在腳上,幾個青年又肯定地說他們送到醫院時小孩腳上確實有兩隻鞋。

鄭英傑不願意放棄這最後也是惟一能用來作為證據的線索,一隻不知掉在哪裏的塑料涼鞋,這是那個小孩子惟一的遺物。他終於發現有一個收破爛的老頭幾乎天天都在醫院附近轉。鄭英傑便跟著老頭兒。老頭的成份不好,在當時是四類分子,老頭兒回家的時候,他也跟著老頭兒回家。老頭兒看見後面有尾巴,一看還是個乾公安的,心裏就忐忑不安卻又不知所以然地看著鄭英傑。待鄭英傑說明了來意,老頭兒放鬆了許多,並把他領進了他家的小院,那小院實在是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破銅爛鐵,碎玻璃廢紙,舊鞋舊衣服臟乎乎的一大堆,像個小山包似的。老頭兒說:「瞧,全在這兒呢,你找找看,好像前幾天我是在醫院的停車場上拾到過一隻。你呀趕得巧,要不今天下午我就送廢品收購站去了……」老頭兒一邊說一邊指指劃劃的。鄭英傑顧不得許多,在那堆爛鞋裏仔細撥拉著,突然他的眼睛停在一隻張著嘴的有塊黑塑料補丁的涼鞋上……

「沒錯兒,這塊塑料是我用火筷子夾燙上去的,同志,快告訴我,我兒子他……」傻孩娘緊緊抓住那隻鞋,非讓鄭英傑領她去見兒子。

鄭英傑看著那個因孩子失蹤已瀕臨崩潰的母親,他怎能把那個如同炸彈一般的消息講給她聽呢。他心裏非常清楚,到現在為止,已經不僅僅是找小孩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了。

鄭英傑順著尚士街前行,他拐過馬路奔往正泰街。前面不遠有一個公共汽車站牌,他加快腳步走到站牌跟前,正好一輛公共汽車停下來。他等幾個乘客下完車,就上了車向那個穿著藍花布衣裳的女售票員打聽。「您說的是不是一個臟乎乎的孩子,大概這麼高吧。」女售票員用手比劃了一個高度,售票員對小孩子的身高的注意比一般人要準確。鄭英傑點點頭。「……嗯,我不但見著了,那天趕上我從這兒過。有個乘客沒買票從後門下了車,就是你剛上來的這一站,我喊了好幾遍那人裝沒聽見,我氣得追下車讓他補了票。正趕上那個孩子直直地走也不躲個人,他身上的泥還蹭了我一身呢……」

「你能說出大概是幾點鐘嗎?」鄭英傑緊盯著問了一句。

「應該是9點鐘,那天我是上午的班,公共汽車發車到站都有固定的鐘點,前後差不了幾分鐘。您算是問著人了……哎,到站了,東方紅影院,有下車的沒有……」

鄭英傑沒有心思再聽下去便閃身下了車,徑直回市局刑偵大隊了。

他從值班室的抽屜裡找出紙和筆一邊寫著一邊畫著並且還時而用線連著……

正泰街——方莊橋

售票員發現小孩子的時間是上午9點鐘,被青年人打撈上來的時間也就是9點50分左右,期間有約50分鐘的空檔,那麼傻孩子是怎樣到的方莊橋呢,假設有這樣四種可能:

1.步行。2.乘公共汽車。3.扒車。4.騎自行車。

鄭英傑為了做出最準確的判斷決定逐一做一下驗證。結果,第一種「步行」首先被否掉了,從正泰街到方莊橋最近的路線也有10華裡,50分鐘絕對趕不到方莊橋;第二種情況根本就沒有可能,因為公共汽車根本就不通方莊橋一帶;第三種「扒車」,僅憑一個八歲的孩子況且還是個傻子這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的。那麼僅剩最後一種:騎自行車。根據實驗表明,只有騎自行車才能與50分鐘正相吻合。騎自行車約30分鐘就夠了。那麼一個八歲的傻孩子是絕對不會自己騎車子去的,如果否定傻孩自己騎的可能性,就一定是有人騎車子帶著傻孩子去的。又如果這種推理沒有錯誤,那麼誰是騎車人呢?又為什麼要置傻孩子於死地呢?

這一連串的問題使鄭英傑非得冷靜地重新再考慮一下案情不可了。

鄭英傑又來到了傻孩子的家。

「你是說有人帶他走的,絕對不可能。他從來就不跟生人走,絕對不會跟生人走的!」傻孩娘近乎絕望地叫喊著。

「絕不會跟生人一起走的!」一句話提醒了鄭英傑。那麼是熟人,傻孩子能跟誰這麼熟呢?難道是孩子的……他閉上眼使勁晃了晃頭,以為自己的頭腦發熱出了問題。他不敢往下想,他的整個身心都哆嗦起來,如果是這樣,那麼簡直是太殘忍了!

鄭英傑想了個通宵。第二天一早,他來到礦業機械廠傳達室,亮了工作證。看門的老頭兒給他指了指,鄭英傑便會意地往裏走。他在後排的鍛壓車間門口停下,正好一個工人推著一車零件走出來,聽清了他要找的人又轉身回去,不一會那人帶著李金財出來了。李金財看見他先是一愣轉而又平靜地說出了淡淡的兩個字:「您來……」

「哦,是這麼回事。您那天報案時說您的愛人發現孩子不見了跑來找您,您就請了假推上車子出去找,一直找到11點多鐘,我是想您能不能帶我走一下那天的路線……」鄭英傑一口氣說完生怕中間有任何停頓都會迫使自己改變主意。

李金財在前,鄭英傑在後,李金財每走過一個地方,鄭英傑便用心記住。大約轉到快11點鐘時,李金財轉過臉來告訴他:「轉完了!」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鄭英傑又到了廠門口,這一次老頭兒沒等他開口就揮手示意他可以進去。

「您看,我昨天有幾個地方沒記住,您能不能再領我走一遍?!」鄭英傑一邊謙恭地說著,一邊觀察李金財的表情。

李金財的眉心動了一下。遲疑片刻,一句話也沒說就朝前走了,鄭英傑依然跟在後面。

鄭英傑走著走著就看出了其中的破綻,只是他還不想急於表露出來,他想看著李金財到底怎樣來收這個尾。

第三天,鄭英傑遠遠地就看見李金財站在工廠門口。李金財也看見了他,不等鄭英傑趕過來,他卻先奔著鄭英傑過來了。還有幾步之遙李金財頓住腳,長久地盯著鄭英傑的眼睛,而後低下頭一句話也不說徑自往前走。鄭英傑也跟著往前走,走到正泰街口,李金財又停下了。鄭英傑無法判斷即將發生什麼,他的腦子裏閃電般地跳出福爾摩斯應急的種種身姿。就在這時只見李金財「撲咚」一聲雙膝跪地:「孩子,孩子啊,我對不起你呵,我他媽的不是人啊!」

兩天,李金財走了兩種不同的路線。而一個真正找過孩子的父親是會記住這些路線的。一個殺死自己孩子的人,又怎樣能夠重複面對自己喪盡天良的罪惡呢!

鄭英傑迫使李金財暴露了自己的罪行,並使他自己良心發現!

那天,李金財在車間幹活兒,傻孩娘臉色蒼白而焦急地把他叫出來:「他爹,傻孩子不見了,我找了好幾條街也沒孩子的影兒……」

李金財看了看錶,8點40分,他向車間主任請了假推上車子就出了廠門。他一邊騎著車子,一邊四下裡打聽著,尋找著,雨過後的天晴的發亮,陽光烈烈地照射著,他的粗黑的皮膚上掛了一層密密的汗珠。他和妻子是表兄妹,50年代結婚時醫生就說過最好不讓他們要孩子。可是妻子說近親結婚生的孩子也有沒事的,醫生說從遺傳學上講夫妻二人地域差越大越好,近親結婚的雙方遺傳基因有好有壞,壞和壞碰上生傻孩子,要是好和好碰上就是絕頂聰明的孩子,他拗不過妻子,他們就生了……結果生了一個傻孩子……

一種莫名的燥熱從內心深處向外湧來。這種煩躁使得他不斷地揮起一隻手抓撓著臉和頭髮。這麼多年來,生活這副沉重的擔子使他簡直是無法透過氣來,生活看不到希望。他每天就知道悶聲悶氣地上班下班,無論家裏還是外面,都很少聽見他說笑。尤其是一看見傻孩,他就覺得有那麼團黑雲越來越低地壓過來,揮不走打不散,長年地籠罩著他,困擾著他……他有時想為什麼當初剛生下來時不像扔第二個孩子那樣果斷……他騎著騎著心裏便有一種憤恨和氣惱。他把他的種種窘況都歸咎在傻孩子身上。他強烈地感到傻孩是多麼地累贅,傻孩永遠都停留在一歲的智力上,他要管傻孩一輩子。如果以後傻孩子經常走失,他就得班上不好,飯吃不香,覺睡不安穩,就得像現在這樣漫無邊際地找啊找的。他咬牙切齒地想:一會兒要是找到傻孩子一定要狠狠地揍他一頓!這時他的車子拐上了正泰街,遠遠地他就看見傻孩子茫然地走著。

就在李金財看見傻孩子的一剎那,他的腦子閃過一個罪惡的念頭:如果我沒看見傻孩子,如果他真的失蹤了,這個家不都跟著解脫了嗎?他這樣想著就加快了速度,到了傻孩子的跟前,傻孩看見是他,就停住腳步,將手裏的苔蘚舉給他看。他環視了一下周圍,來來去去的好像都是外地人,沒有熟悉的面孔,他迅速將傻孩抱上自行車,「走,爸爸帶你回家。」

李金財騎上車子從正泰街一直往郊外騎去……

連日的雨水使河水暴漲,李金財領著傻子走下方莊橋,說來也怪,傻孩看著湧動的河水,一改往日的神情,不叫也不鬧,眼睛平靜地看著河水,手裏還捂著那片青青的苔蘚。河岸邊,李金財第一次用心看著傻孩的模樣,傻孩才八歲,這是一個最最純粹的孩子,不懂得愛也不懂得恨,生下來就隻認識爹媽兩個人。李金財蹲下身子撫摸孩子的小臉蛋,孩子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的手抖抖地顫著,淚水順著臉頰淌下來,他傾過身子,一捧一捧地用河水為傻孩洗著臉上的汙泥、鼻涕和口水。洗著擦著,擦著洗著,反反覆復,他幾乎猶豫的同時聽見遠處傳來玩笑聲,他顧不得多想許多猛地一伸手,傻孩這時正好回頭看了他一眼,喊了一聲「爸」,可是晚了,隨著這一聲呼喚,傻孩已經被河水無情地帶下去了,永遠地帶下去了……

李金財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跌跌撞撞地走上橋,怎樣騎上車子的,他感覺路上的行人和汽車都用怪異的目光打量著他,他的耳朵裡充滿了那一聲童真的呼喚:「爸——爸——爸!」

這是一個不眠的夜晚,天又陰陰的,彷彿總是有雨掉不下來。傻孩娘不斷地說:「沒什麼事吧?沒什麼事吧?你說他一個傻孩子晚上在哪兒睡覺呢?你說!」

「我……我怎麼……知道!」李金財惶恐地推開老婆的手。「不行,咱們得報案,萬一……!」傻孩娘騰地坐了起來,李金財也被嚇得一激靈,他怕去公安局。可是第二天他琢磨了一上午,還是決定去報案!

李金財被判處有期徒刑20年,在他被轉到雲城監獄的那天,鄭英傑去看了他,李金財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許多,頭被剃得光光的。他看看鄭英傑低頭說:「謝謝你,這樣我良心上稍稍安穩一些!」李金財說完這話又鞠了一躬,走了……

鄭英傑往家回返的路上忽然想起,李金財應該在今年秋天出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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