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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路相逢》第21節
南可帶著劉今從白雨的病房出來,穿過一片花亭綠地,再經過門診樓,從門診樓的二樓有一條向西樓去的長長的空中通道,通道與西樓相接壤的拐彎的那個僻靜處窗台上放著一部舊電話,那個西樓就是醫院重新裝修一新的高幹病房。

「我好久沒有來省醫院了,你們醫院的環境變化真大呀!」劉今一邊走一邊感嘆著說。

「省裡給撥了不少錢,進口了一些先進醫療設備,CT、核磁都有了,主要是為高幹們看病方便唄!」南可走過電話旁往裡推了推,怕電話掉到地上。

「這麼多高幹住院呀?」劉今繼續問。

「嗨,叫高幹病房,其實哪有那麼多的高幹生病,平時病房也接納一些通過各種關係找過來的;也有有錢住得起的,人家不願在普通病房八個人擠在一屋,不受那個罪。還有就是一些在這借看病為名躲個清閑的,反正是公費醫療,病人能報,醫院也就讓住。」南可耐心地解說著。

南可的護士值班室就像賓館一樣,令劉今羨慕的不行,劉今說看來當年真應該跟你一起考衛校,你這裡的工作環境多好啊!像我們電台、電視台就是圖有虛名,辦公條件太差了,又擠又亂。人這一輩子最寶貴的時光當算是上班在辦公室度過的,辦公條件不好是不是直接影響生命質量?等有機會我也調你們這兒來,當個清潔工什麼的也行啊!」

南可嘴不饒人地說:「我們這兒廟小,哪兒就盛得下你了,我看呀,你是因為這醫院裡有人牽著你的心。人家一出院,你再也不敢說來我這兒的事了!哎,劉今,你跟白雨……」

劉今知道南可是早晚要問這件事的,她現在心裡很亂,她還沒想好怎麼告訴老同學,反正時日長著呢,她想等以後再慢慢說吧,於是她就搜腸刮肚地想出了一句話搪塞南可:「唉,可惜白雨住不上這麼好條件的病房……」南可一時無語。

這時門被輕輕敲了幾下,南可應著「請進!」門開處走進一個瘦弱的女孩子,女孩子雖臉色蒼白,卻愈透著讓人憐愛的淒美,只是讓劉今震驚的是她的眉眼和那一顰一笑和自己那麼相像,女孩看見劉今也是一愣,她禮貌地沖著劉今點點頭然後說:「南姐姐,不知你來客人了,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來問你幫我買了收錄機了嗎?」南可趕緊說:「買了,我打算待會兒給你送過去呢!」說著順手拉開抽屜,把一個塑料袋交給女孩說:「發票和找回的錢都在裡頭!」女孩接了東西說了謝謝,又看了劉今一眼轉身走了……

劉今拉過南可低聲說,「你沒發現這個女孩跟我長得很像嗎?她叫什麼?得的什麼病?看上去好像是很折磨人的吧?」

「她是梅子,剛住院時我就老覺得她長得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可沒往你身上想,剛才她一進來,我差點脫口說出來,可又怕你犯忌。」

「為什麼?」

「癌晚期,手術後化療著呢,活不了多久了。父母出國了,離了婚又重找了別人,父母誰都不把她辦出去,倒是寄回錢來。她跟姥姥住,姥姥去年也去世了,現在就一個人,挺可憐的!」

兩個人都沉默了。

23

沒有人知道她的一天是怎樣開始的,也沒有人知道她的一天又是怎樣結束的。看吧,多熱鬧的世界啊,而其實熱鬧僅是這個世界的表象,每個人最終都得從熱鬧裡退出來,退回到內心的冷靜裡。冷靜是生命的實質。

她認為她是一個從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人,因為不會有人關心她的過去也不會有人過問她的未來……當鄭英傑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當門鎖發出「嘭」地一聲之後,她便閉上雙目,進入那個令人迷醉的禪境意會世界中。

她提升的那一股氣一下子就會運至丹田。起初的那個世界是混沌的,像人類的初世,漸漸地便有了時間的車輪代替了那一片混沌,時間蕩滌了世界的汙濁,而猛獸卻以旋轉的姿勢將時間的車輪驅除出世界,天地間似有那樣的一根通天立柱,像熊又不是熊像野豬又不是野豬的那個怪物好似柱子上的旋轉高手,可是它旋累就遁去了……而有如龍一般的巨蟒騰空出世,它有看不到頭的身軀盤繞在通天立柱上,它有無窮盡的力量傾刻就把那根通天立柱擰成麻花,一切再次像泥牛一樣被拋進那巨大的旋轉的渦流裡。這一次,從渦流裡幻化出的是大大的木輪風車,在無風的靜止的世界裡它仍然地旋轉,它帶來了好看的花鳥魚蟲,那花裡的彩色在我們這個真實的世界裡是不可能看到的,它們彌天彌地像電影裡的慢鏡頭那樣旋轉,旋轉……你根本看不清它們什麼時間變成了一隻羽毛上集結著天地之間所有靈氣和漂亮色澤的比孔雀還要美麗十倍百倍的大鳥,那鳥是翻轉著的,它的羽毛像是百折不彎的……

她知道,在這個禪境的世界裡是存有一股無形而又巨大的力量的,沒有什麼醜惡可以長久與這力量抗衡。這是她欣慰的,但,在這股無與倫比的巨大力量中,也沒有什麼美好可以永存,美好的一切都是瞬間的易逝的。這是自然的法則,所以在這個境地裡無論出現怎樣的惡,怎樣的美好,她也都觸目不驚,不羨。而是像一潭水那般沉靜對待。因為這境地裡的美好不屬於任何人。你看見了已經是福分了,是享受了……。是的,那浩浩渺渺的水再次蒞臨了。水面飄浮著塵世中見不到的冰清玉潔一般的荷葉荷花,一個又一個聖嬰樣的小童子,盤腿坐在荷葉荷花上……她感到了天籟般的寧靜……有一匹五彩的馬常常在靜的不能再靜的時候疾風一般席捲了這寧靜,馬揚起塵土,塵土中又生出無數匹馬,它們千軍萬馬奔騰著,這世界簡直即刻就要被馬群撕碎了帶走了……且慢,一個騎士披盔戴甲,你不知他是從哪個朝代哪個國界凸顯出來的。你也看不清他的臉,他站在那裡,馬群就有秩序地環繞著他旋轉……這世界又開始了從無序到有序……

在有序的世界裡,她常常看見兩個門,先是墓門,那墓門像棺木一樣,大的套小的,小的套更小的,她看不見棺木裡的一切,但墓門的底部有一個缺口,她來不及看清的許多東西就順著那個缺口勢不可擋地消逝了…

而另一個門,是那種陳舊的柴門,門上存留著樹木的年輪,那門是關閉著的,但她能看見門裡的一切,那裡有參天的古樹,樹冠遮天蔽日的,天的顏色就是樹冠的顏色,她曾見過的坐在蓮葉上的小聖嬰們穿著紅兜肚,頭上被剃了各樣的劉海兒,在樹根處快樂地嬉戲著,他們玩著玩著就會被一種莫明的力量引領著沿著花間小路一直向南跑去……她總是好奇地想跟著他們,看看他們到底去哪兒,可是總是在這個時候一條大蛇出現了,它陰陰地尾隨在他們的身後……

這時,門鎖響了,她睜開眼,她的丈夫鄭英傑回來了。

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收回神來,神清氣定的樣子。

「氣色不錯嘛!你猜我今天給你帶回什麼好吃的了?」他把塑料袋背到身後讓她猜,她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笑著說,「小蔥拌豆腐,新鮮的小河蝦,還活蹦亂跳呢?對唄?」

「又不幸被你言中,我怎麼幹什麼都逃不過你!」鄭英傑笑著直搖頭。

「不是逃不過,是相互的一種印證,就像一塊石頭在地上,放久了留下的印記。夫妻久了,我想什麼就印在你的腦子裡,你想什麼就印在我的腦子裡!」她是自言自語的,她說話的時候他早就下廚房做飯去了,她聽見了他在廚房裡發出的鍋碗杓盆叮噹碰撞的響聲,這響聲總會把她拉回到他們結婚的那個晚上,做為妻子,她隻給他做過那一餐飯。那時結婚不像現在這樣講排場,領了結婚證然後向毛主席像三鞠躬整個儀式就結束了,不興大擺宴席也不興鬧洞房,簡單的不能再簡單。她記得那天晚上他們倆是用軍用綠色的搪瓷缸子當做酒杯,像她這樣出身在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大家閨秀從小到大滴酒未沾過,他說茹玉,咱們結婚了,一輩子就一回,這杯酒一定要喝,他喝了,她順從他也喝了,酒使她的皮膚泛了一層紅暈,他說她喝了酒特別好看。他們吃完飯,就燒水洗澡,他先洗,然後他給她洗,熱霧罩著她,她的眼前有些暈,她忽略了這暈的感覺,以為自己是被即將開始的這個新婚初夜的神秘而引領著進入一種暈眩……她和他,這一生的幸福就毀在了這小小的忽略中……

「馬上開飯嘍!」鄭英傑把一個摺疊小餐桌支在她的面前,然後把他的手藝端上來,他看見了她情緒的變化,他知道,她一生都走不出那個新婚初夜了。

他們的晚餐永遠是浸在沉默的痛苦裡。

今晚他要給她洗澡。他每次都是強忍著不讓自己陷進回憶……

而當他抱起她把她放在水裡時,他彷彿又看到了坐在水裡的他的新婚的浮著紅暈面帶羞怯的美麗新娘……

他是看見她在熱霧中迷離了,他錯以為那是一種女孩子對即將發生的從未體驗過的幸福渴望的迷離,他衝動地抱起她,不顧一切地深深地進入她,就在他處在持久的亢奮狀態中時,他被她莫明的痙攣嚇慌了,他不知所措地抱著她,他聽見她痛苦不堪語聲發顫地對他說:「我的頭痛,痛死了……快,……快送我去醫院……」

她已經不能站立了,接著是噴射狀的嘔吐……他不知他是怎麼把妻弄到醫院的,剛進急救室時她還能斷斷續續說話,還能睜眼瞅瞅他,而後迅速昏迷,四十分鐘分鐘後身體所有反應全部消失……當醫生告訴他檢查結果時,他一下子傻在那裡了:是腦出血,大面積出血……

值班醫生看著腦出血這麼嚴重的病人,一邊立即採取止血措施,輸液、控制腦壓,一邊叫人趕緊給腦系科主任撥打電話。主任來了之後看了看病人的情況,搖了搖頭轉身問誰是病人的丈夫。鄭英傑說我是啊,他說話的時候無法控制自己渾身的顫抖。只聽主任說:你妻子這種狀態我們懷疑是主網膜下降出血,主網膜下降出血迅速壓迫生命中樞,語言中樞,神經中樞,而且出血速度非常快,這種時候根本沒法手術,因為主網膜是一個網狀的,不像獨立的一條血管,網狀是非常複雜的,而且大小血管千層萬縷的,如果打開顱骨還沒探查到出血血管的位置,就已把別的血管碰壞了,從我們來講主網膜下降出血沒有手術……

她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腦室已經湧滿了從血管裡奔湧出來的血,如果把腦殼打開,血會噴射出來,引起更大面積的出血,所以我只能遺憾地告訴你,這個病人已經沒有救了……主任說完之後脫下白大褂轉身就離開了……

鄭英傑傻傻地呆在那裡,大夫的話像一台萬噸水壓機將他的心一點一點壓到絕望的深淵,他懵懂地聽著,直到大夫轉身的那一刻,他的心咯噔一下,大夫這是放棄了!鄭英傑看著主任一走就彷彿妻子也就此走了似的。他不知從哪兒橫生出那麼大的力氣,他飛跑著衝出去拽住了主任,他死死地抓住主任的一隻胳膊說:「主任,我求你了,你想辦法把我妻子救活吧,今天是我們的新婚初夜啊……

主任理解鄭英傑此時此刻的心情,他也想拿別的話安慰年輕人一下,可是騙得了一時卻騙不了永久呀!長痛不如短痛,所以他狠狠心還是實事求是地告訴鄭英傑:「你妻子從醫學角度上看,已經完了,你準備後事吧,快抓緊時間,這種病走得非常快。」醫生的話悶棍一般突然之間就把他打入地獄,自己剛剛還和妻在人生的顛峰裡而頃刻……這一切卻夢一般的消失了,醫生還要讓他給妻子穿好衣服準備送太平間,也就是從此以後陽世陰間兩不相見,這一切讓他如何能夠面對和承受啊!

他瘋了一般搖動著醫生的胳膊,喇啦一聲,主任的一隻袖子都被他撕扯下來了,他近乎絕望地喊到:醫生,你不能走啊,你要幫我救活她,她是我妻子啊!

主任終於不忍心棄他而去,迴轉身說好吧我今天不走了,我陪你盯在這裡……

醫生復回到妻住的急救室裡。

透過玻璃隔窗,妻溫潤的玉體此刻一動不動,全無生氣被橫陳在病床上,大夫敲敲她的膝蓋,刮刮她的腳心,觸碰她的眼睫毛,使勁掐她,拿針扎她,一點反應也沒有。

主任出來特別允他進到急救室,主任說不行你進去看看吧!他輕手輕腳走到妻的床前,淚流滿面地喊她呼喚她,她不回應啊,他真想抱住妻大哭一場,可是他連碰一下妻都不敢,妻還在出血啊,他怕一搖一碰都會加速妻的生命向另一極滑跌……

這時,他看見妻突然呼吸緊張,然後呼吸間歇,一分鐘吸呼由24次下降到8次,這是大腦嚴重缺氧,腦出血已壓迫到呼吸中樞造成的,鄭英傑眼瞅著妻連氣也不喘了。

主任說,小夥子,你救不救,你救我現在就把她的氣管切開,讓她靠物理呼吸,但,如果她生命力強,救回來也是白癡,植物人……

「植物人也得救啊,她是我妻子,她是白癡我也養活她……」他嘶啞著嗓子近乎咆嘯地吼叫著……

他眼瞅著醫生在緊急狀態中連酒精消毒都顧不上就用手術刀切開了妻的氣管……,那一刀是擢在她的身上,疼在他的心上啊……此後無數個失眠的夜晚,當他靠回憶打發難耐的漫漫長夜時,出現在他眼前的首先就是手術刀切妻氣管的那一幕……那一幕,就像是一場惡夢,總是讓他在疼痛的清醒中反反覆復地面對著……

插管子。導過來了,呼吸由8下,14下恢復到24下……而這時並不是妻的病好了,醫生說,你妻的大腦已經死了。他看著那個無知無覺的妻,看著那個大腦已經死掉的妻,他的淚,他的心好像都一下子凝結不動了。他的靈魂也彷彿沖開這喧喧鬧鬧嘈嘈雜雜的令他痛苦不堪的凡塵俗世,追隨著他的愛妻躺在那異常安靜,冰涼的世界裡……

整整三十天啊!三十天,鄭英傑沒安穩地合過一次眼。他後來對妻子茹玉說他當時的大腦司令部總在命令他:你千萬別閉眼,你一閉眼你的妻子就沒了!第三十天,他給妻子開始講他們結婚的那個日子。他說茹玉呀,你還記得我們是哪一天結的婚嗎,4月7日,我們當時並不是有意挑這個日子,我們倆個看重的是春天這個季節。春天,萬物萌動復甦……

他正忘情地跟妻低聲傾訴著,卻看見妻的睫毛動了一下,他怕是自己看花了眼,亦或多日疲倦睏乏緊張出現的幻覺。他趕緊揉揉眼想接著說,就看見妻的眼皮又動了一下,他一下子從床邊的小方凳上蹦起來,抑製住心中的興奮試探著說:茹玉,你聽見我說話了是嗎?我好想你呀!我就在你身邊,你快睜開眼看看我呀!快睜開眼呀!

妻的眼就真的睜開了。他恍如在夢中,不敢相信奇跡真的發生了,他有意把身子挪開,他發現妻子目光也隨著移開,她尚存留著意識!他掐自己的手,咬自己的手,然後雙手交叉地抱在胸前,他想高聲大喊,他想放聲大哭……淚水像決堤的海洋,洶湧澎湃著,他將頭埋在妻的床上,哽咽著喊著:感謝上蒼呀,把我的妻子還給我……

這時,他聽見從妻的喉管裡發出的沙啞的呼喚:英傑、英傑……

那聲音別人聽了難聽極了,而對於鄭英傑,那就是世上最美妙的聲音了,那聲音比什麼樣的音樂都還要動聽啊!

兩個半月後,重新做檢查,妻大腦中的血已自然吸收了。

鄭英傑美美地睡了一覺,然後他在醫院旁邊的一個小酒館裡要了一盤花生米,一盤拌黃瓜,酌了兩盅酒,然後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茹玉,我要為你慶祝一下,我要為我們兩個人慶祝一下,今後,有你跟我共度人世的滄桑,我就不感到孤獨了……他將酒抖抖地端起,一仰而盡。而後一個人伏在桌上慟哭不止……

更大的考驗還在後面。為了救妻子,他背了巨大的債務。錢不夠,又借親友的,又借同事的……他想死神讓妻死,我偏不讓妻死;醫學判定植物人了,我非要讓她恢復思維;現實是妻腿腳不靈便了,我一定要讓她站起來!為了妻,他什麼苦都可以吃,什麼累都可以受啊!

醫生說病人接回家休養可能比醫院氛圍更好一些,如果病人能站起來就真的是罕見的奇跡了!但是,有些話我得跟你說在前頭,年輕人,你和你妻子不能再有夫妻生活了,這種不能不是暫時而是一生。病人的大腦就像一個破舊的水龍頭,破裂後只不過是又被鐵鏽堵住了,你無法預料它又會在哪一年的哪一天再度破裂,她這次是靠旺盛的生命力,靠著你不渝的愛渡過來的,病人在相當長,注意我說的相當長,相當長的一段時期要保持心緒的平衡,不能大喜大悲,不能興奮,不能受刺激……

鄭英傑心裡明白,倘若再有第二次那將意味著什麼……

茹玉坐在水裡,背對著鄭英傑,她聽見鄭英傑哭了,她拍拍他的手輕聲提醒他說:水涼了!

24

「劉今小姐,你還記得我嗎?我說過我還會找你的,怎麼樣,晚上6點鐘,我們在『天府食國』見,我知道你最近變得比較乖,沒有再和那人見面,可是你最近還有一個很危險的苗頭,我想當面跟你談談。記住,你要是報警,我就把有關你不想看見的照片像撒廣告傳單一樣滿世界撒。好了,不見不散……」劉今握話筒的手不住地抖起來。又是那人,聲音像動畫片給鴨子配音的那種滑稽聲音,但他速度放的慢時聽起來陰森恐怖……

要不要告訴「那個人」?她已經好久沒有「那個人」的消息了,自從他知道了電話的事,自從那夜分手,他再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她心裡清楚像他那樣的人,靠自己的力量爬到今天這樣的位置實屬不易,他決不允許讓自己栽到這種事情上,雖然他從生理上是那樣渴求和需要她,但這種官場上的人,是可以犧牲了自己的一切來保全權力場中的位置和名譽的。迫不得已他們也會不惜閹割自己的人性的,不過她最初就範於他也並不是他的脅迫,他對他的那場活受罪的婚姻的責任,他對她與繼父那層關係上的關照都曾深深地打動過她,況且在他們第一次發生關係之後,「那個人」是有言在先的,「我們雙方的交往別影響彼此的婚姻和家庭,當然你還年輕,你也不可能長期跟你繼父這樣生活下去,有一天你會戀愛,結婚,我會尊重你的選擇,我們之間是繼續還是中止決定權在你,我不會強迫你的,無論何時何地,你有任何事情我都會幫助你的,當然我希望我們能永遠這樣秘密相處下去……」所以當劉今決定開始跟白雨這場愛情時,她想她是無須去找「那個人」通告的,因為她和「那個人」之間是兩不相欠的,倒是繼父令她苦惱和擔心。繼父在美術界的名氣是越來越大了,他的繪畫作品好評如雲,評論界稱他為最有影響的先鋒派畫家。但是繼父現在越來越古怪,他有時會突然闖到她住的母親那套房中,看到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懷疑地問她就你一個人?然後他會把衣櫃的門打開,把床單掀開四處看看……有時她吃飯時,他會坐在她對面看著她怪笑,大多的時候,他一個人把自己關在那間誰也不能進去的藏室裡,一關就是一整天,她真的有些受不了……

劉今心神不寧地熬著時間,午飯她沒有一點食慾,索性就一個人趴在辦公桌上梳理心事,離晚上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她到底該怎麼辦?如果去,她真的很害怕很恐慌,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可是不去吧,又擔心那人威脅的話,她多麼羨慕那些單純的毫無隱秘的人,如果那樣她就敢光明正大地報案,她痛恨自己怎麼就攤上這麼複雜難纏的人生呢?人在受到威脅時最先想到的是如何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可是她現在怎麼保護自己呢?真是進退兩難呀!就在這時電話鈴再次響起來,她一下子從桌子旁跳起來,現在她最怕電話突兀的響聲,就像電話線連在她的身上刺激她的神經,好在屋裡只有她一個人,她想事情壞能壞到什麼程度呢?她一咬牙抓起了電話。

「喂,劉今嗎?白雨今天出院,晚上我們找個地方為他慶賀一下吧,你今天有事嗎?」是南可。

劉今懸著的心緩緩地放下了,是啊,今天白雨出院,她被那個電話搞得什麼都忘記了。「南可,我也正要給你打電話商量這事呢!」她不知她為什麼要向南可撒謊。

「那你說咱們去哪兒呢?」

「晚上6點,『天府食國』吧!」劉今脫口就報出了「天府食國」這個地點,這是潛意識要她這麼決定的,只有這樣她才敢去見打電話的那個人。劉今放下電話,心神鎮定下來。我去了,看看你是誰,看你怎麼辦,如果有危險,我還有兩個朋友在,我既沒有報警,又按你說的做了,你敢不敢露面?劉今想,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能把自己的事情告訴白雨和南可,自己這樣做多少有點對不住朋友,說是為白雨出院慶賀,實際上卻拿人家做了一個幕景,真正上演的戲目卻是會那個再次打電話恐嚇她的人……可是沒有更好的辦法應對她隻好如此了……

晚6點,這個時間正是城市下班的高峰,劉今是下了決心要見一見藏在暗處跟她過不去的那個人,所以她早早地從單位出來躲開下班的高峰,讓計程車停在了「天府食國」對面的書店,選擇了一個瞭望點,她可以一邊裝作翻書,一邊瞭望馬路對面的情況。她猜不透會是誰對她如此感興趣,打電話的人他到底想幹嗎?是她得罪過什麼人嗎?她左思右想仍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天府食國」是新開的一家川味館,挺火爆的,食客絡繹不絕地往裡湧,她注意發現那些在門邊緋徊的人裡有沒有行跡可疑的,她甚至給那個打電話的人在心裡勾勒了一個畫像,那畫像多是受電影電視裡壞人的形象影響了的,尖耳猴腮、賊眉鼠眼的面相。可是門口站的幾個人都穿著體面,儀錶堂堂,他們不時地看錶和向不同的方向張望,一副等朋友的樣子,不時有人笑容可掬地迎向走過來的人們,謙恭地、熱情地握手、寒暄,然後走進大廳。劉今看著想著,那些人都進去了,又有新到的人站在門口等,她心裡著急不知所措。後來她又想,那個打電話的人應該認識她的,那麼那個人是不會這麼傻站在門口張望她來沒來,他一定是躲在暗處盯她。她這樣一想就毛骨悚然了,因為人家可以在暗處盯她,為什麼就不可以在暗處跟她呢?或許人家從她坐上計程車那一刻就在後面悄悄跟上了,那麼,她現在自以為聰明地躲在書架子邊上隔著闊大的窗玻璃往外觀察人家,保不準人家正在她的身後得意地觀察她呢?她想著想著不禁打了個寒顫書便從她手上滑落在地弄出很大的聲響,她回頭看見好幾個人正從書裡抬起頭看她,她慌亂地在每個人的臉上盯視了一眼,似乎每個人都像那個暗處的盯她梢的人……可是每個人復又把頭埋下,自顧自看他們的書去了。她從地上撿起書放回書架,這時她看見白雨和南可立在「天府食國」的門口一邊說話一邊張望呢……她急急地奔出去,橫穿過馬路決定拋開那個打電話的人和白雨他們聚合……

他們在最角落的一個位置坐定,南可看菜單,白雨看出劉今不住地往外看,臉上愁雲密布似的,問她是不是還約了朋友,或是有什麼事兒。這時劉今看到電視台新聞部主任史大衛和一個女人走進來,她的臉上現出驚慌,「難道是他?」她沒有聽見白雨問她什麼,她脫口說出聲來的是這四個字。她記得到電視台上班不久,中午吃飯史大衛總是主動要求「出血」,部裡的幾位同事巴不得狠宰他幾刀,因為台裡每來一個漂亮女士,史大衛就有「挨宰」的慾望,大家知道他這一股子勁兒是沖著劉今的,所以吃完了他並不領他的情,反正他們是來當電燈泡的。一位刀子嘴的老大姐甚至提醒劉今千萬別跟史大主任發展到「痛說革命家史」階段,那樣一來想要擺脫史大衛的糾纏除非得再進來一個更漂亮的女子……劉今被這話嚇住了,她就像躲瘟疫一樣躲著史大衛,沒想這極大地傷害了史大衛的自尊心,他沒幾天就換請了另一個女士吃飯……而且據說他喝醉酒跟好幾個人說過「劉今是電視台最不性感的女人,沒人看得上,她自己玩清高!」台裡人埋汰史大衛是吃不到葡萄反倒說葡萄酸,時間一長,再大的事兒也就自然消失了,況且,她調到電台以後再也沒有見過史大衛……根據兩次電話內容分析,那個人對她情況了如指掌,應該是一個對她很熟悉的人,可那個人又不大像史大衛……

「哎,劉今,我們兩個點完了,該你了!」南可把菜單塞進劉今的手裡。劉今強裝笑臉說,「我就不點了,你們點的我都愛吃!」白雨說:「這裡人太多太雜,改天,我領你們去『天上人間』那兒,你們兩個肯定喜歡……」

吃完飯,白雨說我開車送一下你們回家吧。劉今堅持不讓送,說她還有點事,就打的走吧。

那個晚上,打電話約劉今見面的人並沒出現……

25

夜裡,張生在西小街旅館嫖娼嫖宿時被派出所的值勤民警抓了個正著。

當夜,一個備勤的老民警正跟兩個實習的警校生白話自己過去那些過五關斬六將的故事。講到最熱鬧處,電話鈴響了,一個男人在電話裡舉報西小街旅館306房間有人賣淫嫖娼……這種舉報電話常有,派出所民警都愛掏「黃窩」,那樣可以罰款,所以沒有人舉報時他們自己還沒事去旅館查查治安,看有無通緝的在逃犯住宿等,也是摟草打兔子,一晚上順手就捉回三五個野雞嫖客的。老民警本不想去,他正跟兩個小民警侃到得意處,他哪兒捨得抬屁股走人呢,可那兩個一聽去掏「黃窩」,立時就積極請戰說故事可以回來接著講,可戰機一旦貽誤就不好再碰。老民警「咕咚」喝下一口茶水,把大茶缸子往桌子上一放,眯著小眼嘿嘿一樂說,「你們這兩個小兔崽子是想開開『眼界』吧,卻跟師傅耍滑頭,還他媽的轉什麼詞,說實話我就帶你們去,不說實話……」老民警說到這兒故意拉了長聲,「哎,我們就是您說的那個意思,您就帶我們去吧,這樣也好讓我們向您老人家學習如何處理此類案子嘛!」兩個小民警忙不疊地解釋著,這一老兩小就是經過了這樣的一番討論之後向西小街旅館出發的……

「這抓嫖啊,有學問著呢,呆會呀咱們兩個人正面進去,樓後也得有一人盯著,這叫前後夾擊,準讓他沒跑,還有呀,現場就得弄個簡單的口供,簽字摁手印,省得出了那屋他就翻臉不認帳,然後要把他們雙雙帶到派出所……」老警察說的頭頭是道,兩個小民警不住地在黑夜裡點頭稱是。然而現實的情況卻是老警察沒有預料到的,因為那個嫖娼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張生。

張生最初被警察的突然闖入也嚇得慌了一下神兒,不過當他看見只有這一老兩少時,心裡多少踏實一點,起碼不是分局和市局的統一清查活動,那麼就是派出所小範圍的事兒,他從老民警的眼神中已猜出他認出自己來了,老民警正在做緊張的思想鬥爭時,小警察已經照他說的擺好了紙和筆,小警察並沒意識到他們面前的這個人是誰,所以一派心底無私天地寬公事公辦的作派。老警察用眼神給張生做了一個很微小的暗示,張生馬上就意會了,其實他早已做好打算,他絕不能報出真實姓名,他要先混過眼跟前這關再說。

「請把你的證件掏出來。」

「哦,我的證件在火車上被賊掏了!」

「姓名?」

「張山。」

「年齡?」

「32歲。」

「工作單位?」

「哦,我是個體戶,從東北來這圪塔做生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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