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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境》八、黑 暗
1

井口看上去一切正常。

井口上方豎著一個兩米多高的木架,木架上安裝著一個軲轆,軲轆上纏繞著鋼絲繩,鋼絲繩在一台電動機的牽引下,「扎扎」地抽動著,把一個盛滿煤的碩大鐵桶從井底提上來。井口旁,兩個年輕人用鐵勾就勢一搭,鐵桶就置於一個長方型的平台上,平台下有四個鐵輪,鐵輪下有鐵軌,兩個年輕人在鐵軌上把裝滿煤的鐵桶推到煤堆的邊緣一斜,桶裡的煤就象黑色的水流般淌下。然後,他們又把鐵桶扶正,拖回井口,掛到鋼絲繩上,再把桶放回井內。

志誠走到井口跟前,正趕上一桶煤從井口提上來,兩個小夥子把煤倒掉之後,王氏父子中的兒子和另一個年輕人就接過位置,把鐵桶懸掛在井口處,望著眾人。

趙漢子招呼了一聲:「上吧!」

上……往哪兒上?

志誠正在發愣,卻見趙漢子已經跨出一步,上面雙手抓住纜繩,下面雙腳站到鐵桶邊緣上,接著又一個漢子用同樣的姿勢跨上去,站到趙漢子對面。再接著,又有兩個人對面站好,很快,只剩下志誠一個人了。

志誠往前看了一眼,看到黑乎乎的井口正不懷好意地等著自己,遲疑著沒有邁步,趙漢子鼓勵道:「沒事兒,上來吧!」

豁牙小夥子笑嘻嘻道:「哈,害怕了吧,要想下井乾,就得拿命換。熊了?那就回家摟老婆睡覺去,又安全又舒服,可沒人給錢!」

志誠向前走了一步,終於來到井口邊緣,向下探了一眼,隻覺一股冷氣從地底升起,頭腦一陣暈眩,接著感到腳下的大地象海綿一樣變軟,變軟,軟綿綿向下沉去,沉下深淵……忽然間,他想起兒時的一個情景:農村的祖母家大門外有一口水井,很深很深,自己和一些同令的孩子們對它總是有幾分神秘感,總想趴到井沿上往下看。一開始,自己膽小,不敢上前,後來在別的孩子激勵下,壯著膽子一點一點湊近井口向下望去,當時,就是同樣的感覺從腳下生出,升起……後來,有一個本村的孩子掉到井裏淹死了,更增加了自己對井的恐懼。可那口井和眼前的煤井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微不足道了。

志誠從來沒有到過煤礦,沒有到過礦井,更沒有一點煤礦生活的經驗。他對煤礦那點可憐的印象也是從電影電視中來的。但是,那井絕不是這個樣子,而是一道寬敞的、高高隆起的寬敞拱門,工人們雄糾糾氣昂昂扛著鐵鎬亮著礦燈步入礦井,很有幾分英雄氣慨。少年時,他還因此對煤礦工人產生過強烈的崇拜呢。雖然近年礦難多發,使他意識到礦井並不完全是自己想像的樣子,可也萬沒想到它是眼前這個樣子,礦工們是用這樣的方式下井:腳下是黑洞洞不知多深的煤井,黑洞上邊懸著一個兩米多高的大鐵桶,鐵桶上邊是一根鋼絲繩,人就站在鐵桶邊緣上,手抓著纜繩沉下去……這要是一腳踩偏或手沒抓緊繩子……志誠大著膽子又往下望了一眼,黑洞洞深不可測,一股戰慄帶著寒氣從井底竄上來,竄入雙腿,雙腿在發軟的同時又顫抖起來。

他想轉身逃開,心裏對自己說:算了,別下了,白青已經說了,肖雲沒來過這裏,即使來了,也不可能下井,何必非要下井呢?

可是……

可是,他卻無法轉身。因為對面好幾雙眼睛在盯著他,他的心底也有一個聲音在說:「怎麼,害怕了?臨陣脫逃?原來你是個熊包啊,還刑警呢!」在感到巨大恐懼的同時,他也覺得這井口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吸引他下去。他覺得,如果此時轉身離開,將遺憾終生。於是,他在心中對自己說:「下,怕什麼,人家都不怕就你怕,說什麼也得下去!」

這麼想著,他先把身子往前一探,用手抓住纜繩,然後把一隻腳踏在鐵桶邊上,接著要抬另一條腿,就在這時……

腳下的鐵桶忽然顫抖了一下,顫抖得幅度雖然很小,志誠卻覺心忽的往下沉去,幾乎驚叫出聲。還好,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時抓住他的手腕,正是趙漢子。他一邊抓著他,一邊沖豁牙小夥子罵道:「媽個×,這是啥地方你扯犢子,我一腳把你踹下去!」然後用鼓勵的口吻對志誠道:「上來吧,沒事,剛來都這樣,幾次就習慣了!」

志誠這才把另一隻腳放到鐵桶上。

趙漢子又大聲對眾人:「都站好了吧!」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對留在井口的二人:「放吧!」

電動機響起來,鐵桶開始顫抖著往下降去,志誠的心卻往上提起來,並開始縮緊,越縮越緊,腳下的寒氣更重了,那種腳底發軟的感覺也更明顯了,他忽然又覺得膀胱發脹,產生一種憋尿的感覺,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恐懼完全攫住了他的身心。不知是溫度的突然下降還是恐懼,他居然發起抖來,腿下抖得更是厲害,怎麼也控制不住。他真想大叫出聲:「停住--我要上去,我要上去……」可咬著牙把叫聲憋在咽喉裏邊。他想看看別人的表情,可看不清楚。幾盞昏黃的礦燈搖曳著,恍忽可見井壁垂直向下,深不可知。耳邊只有鐵桶發出的暗啞聲音伴和著不均勻的喘息聲。大約別人也同樣緊張,此時,誰也不再說話。志誠雙手緊緊抓著鋼絲繩,抓得手都發木了,意識不時地提醒他,只要腳下稍稍踩空或手上稍稍一松,就會沉落下去,沉落到無底的黑暗中,那樣,後果只有一個--死亡,恐懼無比的死亡……

儘管非常恐懼,可志誠的頭腦還很清醒,知道這樣有害無利,在心底告誡自己放鬆一些,鎮靜一些,不要胡思亂想,把精力集中到眼前。可很難長時間做到這些。井底不知在何處,好象一個世紀過去了,腳下還在不停地下沉,下沉,沒有盡頭。還有多深哪,怎麼還不到底呀。「哎呀,這……」

一滴涼冰冰的水珠突然滴落到的脖頸上,又象小蛇一樣向脊背爬下,接著水滴密集起來。藉著礦燈的光線,志誠注意到眼前的井壁都水淋淋的,水滴就是從這上邊滴落下來的,這更增加了恐懼的感覺。他使勁兒咬住嘴唇,心裏祈禱著快些到達井底,到井底就好了……

終於,一個世紀過去,下沉的速度放慢了,腳下的鐵桶「咚」一聲停住,井底到了,志誠悄悄地舒出一口長氣。

可是,這口氣隻舒出一半又吸回來。因為,他看到眼前是一個斜向上方的窄窄的出口,勉強容得一人通過。趙漢子已經帶頭向前鑽去,其他人跟在後面。這……

志誠想問點什麼,可最終什麼也沒說,緊隨在別人後邊,鑽進眼前這個窄窄出口、不,應該叫入口才對,進入了另一個天地。開始很窄小,黑漆一團,全靠頭上的礦燈照亮,漸漸寬敞了一些,也有了燈光,接著就變成了一個不見盡頭的巷道,有的地段高些寬些,有的地段矮些窄些。高度和寬度都在一米五到兩米之間,巷道一側還拉著電線,每隔上十幾米就安裝一盞電燈,只是瓦數較些,光線昏黃,不甚明亮。兩壁都是裸露的黑色原煤,閃著暗淡的幽光,用手摸一下濕漉漉的;腳下同樣是煤,同樣有水,儘管有水靴隔著,可踩上去仍然感到很不舒服;頭上也是煤,但多數地方有木板遮擋著,下面用小腿粗的木樁支撐著,這肯定就是安全設施了。可是,真的發生塌方,靠這薄薄的木板和小腿粗的木樁能支撐得住嗎?何況,有些地段還沒有支撐,裸露著的大煤塊就在頭上懸掛著,令人經過時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唯恐它墜落到頭上。此時,儘管下井時那種恐懼消失了,可另外一種恐懼又壓迫上來,從腳底下,從頭上,從兩側黑黑的煤壁上擠壓上來,讓人擔心它們隨時墜落、塌陷或發生種種不測,讓你永遠葬身這黑暗冰冷之處,再也不能回到地面,再見光明……

地獄。

志誠的心裏忽然閃過這兩個字眼。

2

往前走了一段,巷道不再向上斜,變平了,腳下也乾爽了一些,志誠這時才注意到地下還有一條窄窄的鐵軌。前面傳來鐵器撞擊的聲音,趙姓漢子回頭喊了聲:「小心」,帶頭閃到鐵軌一邊,志誠不知怎麼回事,慌忙和別人一樣閃開,只見一節運煤車廂從前面駛來,哢嚓哢嚓地從身旁駛過,駛到看不見的前方,「嘩啦」一聲響,接著是往下「叮咚嘩啦」的聲音,肯定是流入那個下井時乘坐的鐵桶了。志誠注意了一下,原來在兩條鐵軌中間還有一根鋼絲纜繩在抽動,那運煤車廂就是靠它來牽動的。看來,地下的原煤就這樣一桶一桶地運往井上,發熱發光,給人世帶來溫暖與光明。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中斷了,前面平空塌陷下去,現出一個碩大的黑窟窿。原來這煤井是井中有井,往下還有一層。不過,這裏是斜下去的,不用再乘鐵桶,要靠人步行著往下走,也就是通常說的斜井。按理,這比直下要安全一些,可志誠看了一眼不由吸了口涼氣:這斜井的坡度實在太陡了,看上去跟直的差不多,而且黑乎乎的不知多遠多深,叫人看著眼暈。剛才的直下雖然可怕,可只要人站在桶上不掉下去就行了,可這斜井卻要靠人步行,這要站不住摔下去……

不容遲疑,前面的人已經向下走去,志誠只能硬著頭皮跟上。還好,鐵軌右邊的行人路上挖出了一個個落腳的小坎,增加了阻力。儘管如此,他仍然感到恐懼,勉強跟在別人後邊,腳下摸索著那一個個小坎,手扶著煤壁慢慢往下走,漸漸與前面的人拉開了距離,越拉越遠,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這使斜坡更顯得陡峭,恐懼感也更強。就在這時,又有一節裝滿煤的車廂從下向上駛來,就好象迎頭撞來一樣,他急忙緊緊貼著右側的煤壁停住,眼盯著車廂從身旁駛過,如果身子稍稍向前一點,就可能被撞上。車廂駛過,他再也不敢往下走,而且發覺腿肚子又抖起來。可是,扭頭向後看看,離上層已經很遠了,往回走同樣困難。沒辦法,隻好大著膽子繼續下行,可是,已經不敢直立行走了,而是蹲下身,頭上腳下,手扶著地,幫助腳一節一節的向下。他知道這很丟人,可沒有辦法,只能邊往下走邊暗罵自己熊包怕死鬼。這麼一罵好象起了點作用,腿顫抖得不那麼厲害了,腳下步伐也快了些。就在這時,下方一個人影一拱一拱地向上走來,一個聲音傳過來:「別怕,慢點走,快到底了!」是趙漢子的聲音。志誠膽子壯了一些,感激地回應著:「謝謝,我就過來了!」咬著牙站起來,直立著向下走去,好半天才走到趙漢子跟前。趙漢子讓志誠跟在身後慢慢往下走,終於到了井底。這時志誠全身上下已經滿是冰涼的汗水。趙漢子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還行,這位老弟還真有點膽量!」志誠心中暗叫慚愧。

別人已經走得不見了影了,志誠和趙漢子一前一後地往前趕。趙漢子順口問他從哪兒來,志誠早有準備,回答說:「長山!」趙漢子的腳步慢了一下,緊接著又問:「長山什麼地方?」志誠準備不足,情急之間只能往下懵了,含糊其詞地說:「啊……黃崗!」這是張林祥家所在的鄉。志誠暗暗祈禱他不要問下去了,再問非漏不可,可趙漢子不知他的心事,緊接著問的就是:「黃崗……是不是有個張家泡?」志誠心中更慌,不過,聽口氣趙漢子好象並沒去過那裏,就硬著頭皮回答:「啊……有,有這個村子,不大。你去過嗎?」趙漢子回答:「沒有,有個朋友住在那兒!」志誠的心又提起來:「朋友,是誰……」趙漢子遲疑了一下:「啊,姓張!」

姓張?這……是不是張林祥啊?!他不就在這六號井乾過嗎?他們肯定認識。對,他說的十有八九是他。志誠真想問一問,可怕暴露自己,就忍住了。還好,趙漢子沒有再往下問。

現在,腳下又是平地了,巷道一直伸展向前,和下井時相比,好走多了,眼睛也可以觀察一下周圍的環境了,這時,志誠又發現兩側煤壁上不時出現一條岔道斜向遠方。趙漢子邊走邊解釋,現在走的是「大航」,大航兩邊還有一些岔道,都是支航。志誠很快聽懂,他所說的「航」就是巷道的「巷」。又往前走了一段,志誠又發現支巷有的鋪著鐵軌,有的沒鋪。趙漢子又解釋說:「鋪鐵軌的是採煤井,沒阿鐵軌的是已經采完的廢井。」正說著,右側煤壁又出現一個沒鋪鐵軌的巷道,志誠下意識地往裏探了一下頭,裏邊卻忽然冒出一個漢子,粗暴地把他一推:「看什麼看,滾遠點!」志誠有些惱火,剛要說什麼,忽然不敢出聲了,掉頭急急往前走去,走了幾步扭頭瞅了一眼,雖然燈光昏暗不清,但仍能看出其人黑乎乎的下巴。錯不了,就是他,黑胡茬……媽的,他果然是烏嶺煤礦的人。看來,自己的分析完全正確,平巒火車站的遭遇肯定是一場陰謀……還好,他沒有認出自己!

這一來,志誠的心再次提起來,同時也生出疑團:此時,黑胡茬怎麼會在這裏?躲在那個巷道裡幹什麼?為什麼不許自己往裏看……

這時,他已經趕上了前面走著的幾個人,豁子看見志誠,又譏笑了幾句,被趙漢子喝住。又走了一會兒,迎面幾個黑乎乎的人影走過來,邊走還邊嘻笑著跟幾個人打招呼。交臂而過時,志誠看到,他們臉上除了一口白牙和兩個眼珠,都是漆黑漆黑的,在昏暗的燈光下簡直沒個人形,要是膽小的突然見到,肯定嚇得夠嗆。豁子是個愛開玩笑的傢夥,跟每個走過的人都拍拍打打地說幾句粗俗的笑話,當一個又矮又瘦的漢子走過身邊時,他上去給人家一拳,然後罵咧咧道:「哎,這不是潘老六嗎!」

志誠又嚇了一跳。可不,那佝僂的身形,那三角臉,不是潘老六是誰?他急忙把臉掉過一旁,耳朵卻被豁子的話吸引住了:「我說老楊,你太好說話了,給你二百你就樂屁掂屁掂了?要是我,最少要兩千,媽的,跟他們說,不給兩千就把事兒給他們捅出去!」

潘老六怎麼忽然變成老楊了,還有什麼二百塊錢……志誠想聽聽怎麼回事,可「潘老六」卻從豁子手中掙扎出去,急急地離開了。

志誠站住腳,待豁子走過來時故意問:「怎的,咱們下井還有獎金?剛才那人是誰,得了二百元?」

豁子嘿嘿一笑:「媽的,我是跟他扯蛋,啥獎金。礦上叫他冒充一個死鬼,哄弄一個人,完事之後給了他二百元。他不是潘老六,他姓楊……」

這……志誠腦袋轉了一下,馬上把這件事和白青說的話聯繫起來。白青說原來和他一班的人都不見了,而這裏又有個姓楊的冒充潘老六……天哪,從平巒到烏嶺,你遇到的哪件事是真的?志誠用了很大勁兒才控制自己,又問豁子:「那麼,這是為什麼……你說他冒充一個死鬼,難道潘老六已經死了?怎麼死的?」

豁子站住腳,眼睛斜向你:「你是警察怎的,啥都打聽,乾你的活得了,知道多死得快明白不?」

豁子說著快步向前走去,志誠還想問,可巷道已經到了盡頭,前面的人都停下來。

這裏是採煤作業區,上下左右都是裸露的原煤,且沒有頂板支撐。趙漢子罵道:「這幫小子,可真會幹哪,正好趕咱們來支頂,都往後點,我瞧瞧……」舉起一把鎬頭,向上面的頂蓋敲擊幾下,聽聽聲音說:「沒事,還能放一炮……豁子,把矛頭遞給我!」豁子操起一件工具遞上去,原來是根鑽頭,有二尺多長,後部是帶鐵把手的小電動機。趙漢子接到手中,把鑽頭頂住前方的煤壁,手上按了一下開關,鑽頭就嗡嗡響起來,哢哢向煤壁中鑽去,眼前頓時煤渣煙霧迸濺。志誠一下想起在電影電視記錄片中看到的鏡頭,原來,那裏的礦工們操縱的就是這個傢夥,對了,電視上管這叫煤電鑽,他們卻叫什麼「矛頭」!

很快,趙漢子打好幾個眼,回頭對幾人道:「你們看什麼,除了豁子,都蹲倉去!」志誠跟著另外幾人向後退去,退出不遠,又是一個斜岔的巷道,幾個人躲進去貓著腰蹲下來--大概這就是「蹲倉」的意思吧。不一會兒,趙漢子和豁牙小夥子也躲進來。趙漢子手中抓著兩根細細的電線,把裸露的線頭相互一碰,嘴裏「嗨」了一聲,就聽前方一聲悶響,腳下搖晃了一下,頭上還掉下一些煤渣。

響聲過後,不知哪裏傳來嗚嗚的聲音,同時有涼風吹進來。過了一會兒,趙漢子對眾人說:「都不要動,我去看看有沒有啞炮!」不一會兒,邊咳嗽邊把喊聲傳過來:「沒事了,開乾吧!」

志誠隨著幾人走到放炮的地方,見附近雖然有排煙機在響著,可仍然煙霧很濃,他被嗆得直咳嗽。煙霧中,眼前出現了一大堆剛剛崩下來的煤。有人拖過來一節車廂,志誠學著別人,操起鐵鍬往車廂裡裝煤,不一會兒裝滿了,車廂即在鋼絲繩的牽引下向前駛去。隨之趙漢子拿出一個小本,往上寫畫了幾筆,嘴裏還叼咕了一句:「一車!」

看來,這挖煤的活倒沒什麼複雜的,只要有力氣,誰都能幹。裝了十幾車,爆破下來的煤裝完了,志誠以為還要爆破,趙漢子卻指揮幾人鑽進另外一條巷道,拖出一些木板木樁,吆吆喝喝的支起頂板來。忙乎了一氣,頂板支出去幾米,地下又鋪了幾米鐵軌,這才開始繼續爆破,然後又是「蹲倉」,又是往車鬥上裝煤。這麼周而復始地幹了一氣後,那位五十多歲姓王的漢子拍拍志誠的肩頭說:「這位兄弟還行,不藏奸!」

得到認可,志誠有些自豪起來,越乾越來勁兒,很快就滿身大汗。豁子在一旁打起哈哈:「哥們行啊,真不藏奸,對,就這麼乾!」只有趙漢子勸他悠著點,說還有好幾個小時呢。開始,志誠沒把這話往心裏去,可慢慢就明白怎回事了,乾著乾著漸漸乾不動了。

他累了。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餓了。

3

算起來,三點多鐘吃的飯,現在八點多,已經過去五個多小時,那倆饅頭一碗菜湯早都消化光光的了。開始,志誠還以為在井下八小時中間會有頓飯,可這麼長時間過去,卻誰也不提這事。不但沒飯吃,連水也沒有。漸漸地,他挺不住了,身上的汗變成了虛汗,裝車的速度明顯慢了。豁子又取笑道:「哎,哥們兒,怎的了,快乾哪,老擦汗幹啥?」趙漢子看出了問題:「怎麼了老弟,乾不動了?」志誠苦笑了一下:「這……有點餓了,咱們……怎還不吃飯哪?」大家都笑了。原來,他們下井的八小時之內是從來不吃飯的,大家已經習慣了。志誠聽了十分後悔下井前沒好好吃一頓,或者隨身帶一個饅頭。這時候,老王把懷中的小酒瓶遞上來:「老弟,來一口吧,這也頂餓!」志誠開始還不喝。老王不滿地說:「怎的,你還跟我裝。你打聽打聽,除了豁子偷著喝過,還有誰喝過我的酒,我是看你幹活賣力,瞧得起你才讓你喝的!」一是盛情難卻,二是餓得實在挺不住了,志誠就接過來往嘴裏灌了一口,熱辣辣地順著喉嚨流進了腹內,果然覺得不那麼餓了,幹活也有了點勁頭兒。到晚九點的時候,按趙漢子記錄,已經裝了十六節車廂,每節車廂是兩噸,應該有三十二噸煤運到了井上。三十二噸被八個人平均,每人已經挖了四噸煤,也就是每人已經掙了三十二元錢。而這時剛剛九點多一點,照這樣乾到下班,每人也許能挖上七八噸,不可能達到獨眼工頭說的那樣十幾噸。不過這也行啊,每人每班也能掙上五六十塊錢,一個月下來一千五六百元呢,這對一個出苦力的打工仔來說,也算可以了。

時間就這麼一鍬一鍬、一車一車地裝過去,累了,也只能在爆破的時候喘息一下。這時,幾個人就會嘮嘮家常,這使志誠對他們漸漸有所了解。豁子是老哥兒一個,爹媽都沒了,他沒文化,也沒有別的特長掙錢,就下煤井來了。他的理想是掙倆錢說個漂亮媳婦。可由於沾上了嫖,把說媳婦的錢都填活洗頭房的小姐了;老王則是為了給兒子說媳婦才下井的;趙漢子情況好一點,他是原來國營煤礦的老工人,有技術,兼著爆破員,還是班頭兒,每噸煤額外多掙三角錢,再加上家住本地,不花食宿錢,哪月都剩下一兩千塊。閑嘮時,老王用羨慕的口氣說起這事,趙漢子卻說:「掙得太多也不如當初,那時,咱是國家正式工人,那種感覺不一樣,現在……」

趙漢子嘆口氣不往下說了,豁子卻鼓動道:「大哥,給我們講講唄,我聽別人說,你不到二十就下井,年年是勞模,還上省裡開過勞模會。有這事嗎?」

趙漢子不出聲,好一會兒才悶聲悶氣地說:「還說那些幹啥,當年,我得的獎狀能貼滿屋子,誰不眼熱?想當初,老礦長帶領我們創業,雖然真苦真累,可心裏痛快,領導和礦工也心貼心,把咱當人待。後來慢慢就不行了,也不知怎整的,這礦領導一茬不如一茬,乾實的不行,可一個比一個能吹,一個比一個會搞關係,礦裡卻一年不如一年,這些人卻一個一個都提拔了,最後一任,也就是把煤礦賣給李子根的礦長提得最快,已經提拔到省裡,咱們工人呢……」

趙漢子無奈地搖搖頭,長嘆一聲不說了。

可是,豁子卻故意逗趣說:「哎,趙大哥,你怎這麼說話,電視裡說了,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你是煤礦的老工人,得負起領導責任,你……」

「去你媽的,」趙漢子沒好氣地罵一聲:「我負責任?媽的,煤礦已經是李子根這王八蛋的,我一個抗活的,能負啥責任!」

豁子嘿嘿笑起來:「媽的,他不讓負咱給他硬負……」話扯到了別處:「哎,你們見過李子根妹妹沒有,她也是總經理,在平巒和烏嶺開著兩家大飯店,賊他媽的牛,不過人長得可和她哥哥不一樣,挺受看的,還胖乎乎的。你們想想,一個漂亮女人能用啥招對付男人,我尋思,她肯定沒少跟那些當官的上床,媽的,要是能讓我乾她一把多過癮……」

「啪--」

豁子話沒說完就挨了一耳光。是趙漢子打的。他指著他的鼻子大聲道:「媽的,你再說一句,我把你下邊的球踢化嘍!」

豁子卻沒有惱怒,而是捂著臉嘻嘻笑起來:「趙哥,你這是幹啥,我知道,她對你家好,那回,你家嫂子胃穿孔,是她親自開車送縣醫院做的手術,醫療費也是她花的。平時,對你家挺照顧的,還跟你哥長哥短的。可你別忘了,羊皮貼不到狗身上,她對你再好也是李子根的妹妹!」

趙漢子:「去你媽的,她哥是她哥,她是她,他們倆不是一樣人,不許你再說她!」

老王在旁開口了:「是啊,我也看出來了,那個當妹妹的挺有人味的。我聽說,有一回井下死人,為了讓李子根多賠點,他們哥倆還吵了起來!」

志誠眼前浮現出李子根妹妹的面龐,心中暗想:還有這種事?李子根這個妹妹可以呀,看起來,她跟這趙漢子關係好象不錯。

可豁子卻有不同意見:「咳,不管怎說人家是親兄妹,就是不一樣又能不一樣到哪兒去?我早聽說了,李子根有很多事都是他妹妹替他打通的關節,聽人說,烏嶺大飯店那幾個字就是她請省裡一個二線領導提的,每個字十萬元,五個字就五十萬……對了,聽說這個領導到烏嶺來給李子根撐腰,坐的小臥車還讓人給點著了,結果抓起來不少人,哎,趙哥,有這事吧……你怎不說話呀?」

趙漢子悶悶地蹲著不出聲,可豁子的話卻勾起志誠的興趣,也跟著問怎麼回事。趙漢子悶了一會兒,長嘆口氣說:「咳,說起來話長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一提起來我就……煤礦賣給李子根的時候,因為職工們怕今後沒飯吃,鬧得挺厲害,就在協議上添了一條,必須把原來所有的礦工都收留。可李子根接手後,根本不按協議辦,有的,找個毛病開除了,有的放了長假,隻留下少數象我這樣熟悉煤礦情況、有技術特長還聽話的人。這樣,工人就鬧了起來,可告到哪兒都沒人管,大小衙門口都向著李子根說話,工人就一直告到省裡,可還是不解決問題。就在這時候,李子根卻把那個人請到烏嶺來給他撐腰。他還把告狀的工人都召集上來,站到那人的臥車旁叫喊說:『你們不是告我嗎?告了這麼久,誰管你們了?你們不是找領導嗎?現在領導來了,剛跟我喝完酒,你們能怎麼著?』這一來,工人們一下炸了,上來幾個愣小子就把臥車給周翻了,點著了。這下壞了,好幾級的公檢法全出動,把幾個惹事的和領頭告狀的都抓起來了,最重的判了十二年。這麼一來,再也沒人敢告了,有不少人從那以後就離開了烏嶺。從那以後,烏嶺就平靜下來,人們都服了李子根,在烏嶺這塊地皮上,他說啥就是啥了。」停了停:「後來大夥才明白,人家肯定是有意惹咱們鬧出大事來,然後好找個茬治你,咱們是上人家當了。可明白也晚了!」

趙漢子的語調中透出深沉的痛苦、憤怒和無奈,志誠聽了,心中同樣生出這樣一種感情。

趙漢子不再往下說,也沒人再問了。片刻,幾人又把話題轉到志誠身上,問他的情況,志誠真一半假一半的敷衍:「……當年,我已經考上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都到手了,可家裏沒錢供,隻好下地幹活,可地少,糧食又不值錢……後來,爹媽好歹給我說了個老婆,結婚五年,一直沒敢要孩子,怕養不起。就這樣,哪年到頭都是兩手空空,老婆說我熊,不能掙錢,成天跟我乾仗,我一來氣,就出來了……」

志誠把張林祥、趙剛和自己的事情編到了一起。儘管是編的,但感情是真實的,還贏得了大家的同情。老王又把酒瓶遞給志誠:「一醉解千愁……愁也沒用,說實在的,我已經看透了,象咱們這樣沒權沒勢的老百姓,到啥時候都是受苦遭罪的命,輩輩翻不了身。你們想想,咱窮人唯一的出路是孩子考上大學,將來有出息,可現在上大學太貴了,咱家孩子就是考上了也念不起,你說,咱還指著啥?井上那個是我二兒子,跟你的命一樣,也是去年考上的大學,因為我供不起,隻好乾這行……我是怕出事,就讓他在井口,我下到底下來,死就讓我死吧,我歲數大,死也不可惜,他才二十呀!」

老王重重嘆口氣不吱聲了。別人也跟著嘆氣,只有豁子不贊同,笑嘻嘻勸老王說:「依我看哪,你兒子沒上成大學還是好事,省一筆學費。就是上了又能怎樣?現在大學生不包分配,就憑你老王要人沒人、要錢沒錢能分配嗎?就是分配也沒好單位。就說我堂弟吧,大學本科畢業,那大學還挺有名呢,叫什麼政法大學,可回到縣裏硬是不分配,他想上法院,人家就是不要,最後還是貸款送禮好歹算分了,可分到離縣城最遠又最窮的農村法庭。可有錢有人的,沒考上大學,花錢弄個假文憑,照樣分好單位。你不服行嗎?老王,你服不服?」

老王仰脖灌了口酒:「服,我一個窮百姓,不服又能怎著?這年頭,比我能的人多了,不服也不行啊!」

說到這裏,大家都沉默下來。這回,是志誠打破寂靜:「不管怎說,咱雖然苦累點,冒點危險,可我覺著,報酬還可以,我算了一下,咱們這麼幹下去,一天也能掙上四五十塊吧,一個月一千四五呢,也不白挨累!」

豁牙冷笑一聲:「你還挺知足的?一千四五,是比你在家種地掙的多,可你知道國家幹部一月掙多少?我家東院孩子在縣政府上班,不到三十就掙一千多塊,可人家是坐在辦公室裡,不閃腰不差氣的,還有星期禮拜雙休日,一個月也就上二十天班,這每天是多少錢?你是不是說他有文化,貢獻大?屁,我還不知道他?別說大學,中專他都沒門兒,寫字跟老蟑爬似的。可人家有人,整個假文憑就成了國家幹部……媽的,要是跟他那樣的比,咱掙得太少了!還是老王說的對,咱們哪,就是這命了,咱受苦受累,是給人家掙錢呢。你們說,他李根子靠啥發的財,還不是咱們給他掙的?對,他咱比不了,就說井上的獨眼狼吧,他替李根子照管這井,哪年也掙十萬二十萬的……媽的,他是人,咱也是人,他是條命,咱也是條命,憑啥他過那種日子咱過這種日子,不就是沒他壞嗎?媽的,有時我來氣,真想把這井給炸了……哎,趙頭兒,你得小心點,不知哪天我把你的炸藥偷出點來……」

「啪!」

豁子話說了半截咽了回去,趙漢子一耳光抽到他臉上:「你胡說啥?我把話撂到這兒,今後要是我的炸藥出了事兒,第一個找你算帳!媽的,你想學趙剛啊……」

趙剛……

志誠一驚,萬沒想到話頭會轉到這上來。聽這口氣,趙剛的事他們都知道,那麼,張林祥呢……他正想接著話茬問一問,趙漢子卻已經站起來:「別嘮了,快乾活吧,這是最後一炮,交班時一定幹完!」

閑話到此終止,人們重新投入到勞動中,志誠的心卻靜不下來了。下井八小時即將過去,自己卻一無所獲,難道這八小時的罪白遭了?不行,不能就這麼兩手空空的上去,得想個辦法……哎,那個巷道是怎麼回事,黑胡茬為什麼在那兒守著,裏邊是不是有什麼事兒……想到這裏,志誠對趙漢子說:「大哥,我請一會兒假,方便一下。」

豁子一聽,笑咧咧地罵道:「操,這請示個屁,這裏也沒有娘們兒咬你雞巴,井下處處是茅樓,把老二拿出來愛怎方便怎方便,裝啥文明呢!」

志誠說:「這……我要大解!」

豁子:「懶驢上磨屎尿多,遠點去,遠點去……哎,你可得找廢井啊,要不然誰進去踩一腳!」

趙漢子看看志誠,眼睛在黑暗中閃了一下說:「去吧,不過別走太深,看摸不出來!」

志誠答應著離開眾人,回頭向來路走去,邊走邊打量岔向兩邊的支巷,一連看了兩個都是出煤井,就繼續往前走,很快找到那個巷道口。咳嗽一聲,裏邊沒有動靜,又使勁兒咳嗽一聲,還是沒動靜,黑胡茬好象沒在。志誠把頭上的礦燈擰亮,躬下身往裏走了幾步,見這個巷道高低寬窄和主巷道差不多,兩側壁上原煤閃閃發亮,看上去煤質挺好,蘊藏量也很大,可奇怪的是沒有開採。志誠大起膽子慢慢往裏邊走,裏邊一點動靜也沒有。志誠邊走邊用礦燈照著,打量四周的情況,發現這個巷道好象剛剛停工不久,地上還扔著兩節鐵軌和一節節電線。志誠回頭看看,離巷道口已經很遠了。是不是該止步了?心裏雖然這麼想,腳卻仍然往前走著。可是走了不遠,就不能不止步了。

巷道到了盡頭。

志誠停住腳步端詳著眼前的情況,覺得說到盡頭不準確,應該說是中斷了。因為,眼前和剛才工作過的地方不一樣,不是堅硬的煤壁,而是用煤塊和煤矸石把往前的路封死了,既象是人為的,又好象是坍塌形成的。

這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煤井為什麼要封上,裏邊還有什麼……

志誠試著搬下幾塊煤石,發現這堵牆很厚很厚,遠不是一個人短時間能拆除的,隻好罷手,看了看,掉頭往回走,邊走還邊回頭看,覺得這道封死的煤牆後邊是個謎。

往回走比往裏走要快得多,為了避免別人發現,志誠把頭上的礦燈關了,眼睛對著巷道口的亮光走去。快接近巷道口的時候,放慢放輕了腳步。果然小心沒大錯,就在接近巷口時,聽到外面響起一個人的腳步聲,接著又聽到有人重重地吐口痰,罵罵咧咧地自語道:

「媽的,記者,記者有雞巴了不起,照樣收拾!」

4

志誠隻覺「忽」的一下,全身的熱血都湧到了大腦。正是黑胡茬的聲音。「記者……」莫非肖雲已經落到他們手中?他們把她怎麼了……

極度的憤怒和衝動之下,志誠完全是下意識地做出了決定。忍耐幾秒後,咳嗽一聲,把腳步放重……

巷道外面立刻有了反應:「誰,誰在裏邊,快出來,聽見沒有,快出來,要不我不客氣了……」說話間,一塊煤咕咚一聲從外面撇進來。

話雖然說得狠,可聲調卻有些顫抖,顯然是色厲內荏。志誠沉住氣,慢慢向外走去,邊走邊用有些慌張的語調道:「別,別扔石頭,是俺……俺在裏邊方便一下,俺肚子不好……」

對方聽了這話膽壯了,聲音也不抖了:「媽的,誰讓你上這裏邊拉的,我看你是皮子緊了……快滾出來!」

志誠慢慢走到巷口,剛出巷道,前襟就被一隻手揪住:「你他媽的給老子找麻煩,我看是活得不耐煩了……」

沒錯,就是他,黑乎乎的臉,鬍子拉茬的下巴,凶凶的眼睛。志誠恨不得一拳打他個滿地找牙,可嘴裏卻說:「哎,你這是幹啥,我是新來的,不知道這裏不讓……」

也許是光線暗,志誠又滿臉煤灰的緣故,也許是他沒想到志誠會下到井底來當挖煤工,所以,黑胡茬雖然和志誠臉對臉,居然沒有沒認出來,而是氣呼呼地說:「媽個×,我看你他媽的不地道,這麼多巷道,去哪兒不行,非往這裏鑽!方便?走,我看你拉在哪兒了,要敢哄弄我,我把你卵子擠出來!」

正中下懷。志誠急忙說:「行,行,你要不嫌臭就看唄,就在前面不遠!」

黑胡茬擰亮頭上的礦燈闖進巷道:「在哪兒,在哪兒……」

志誠已經開始動手,可嘴裏還說著:「那不是嗎,就在那兒,前面,前面……去你媽的!」

右拳和罵聲同時擊出,罵聲進了黑胡茬耳朵,拳頭卻重重地擊中他後肩經絡聚集處,黑胡茬一點防備也沒有,「哎喲」一聲,就象泥一樣癱在地上,頭上的安全帽也落到地上。志誠接著來個別臂反扣,輕鬆地將他雙手扭到身後,用腿壓住,然後左手薅住他頭髮,右手將腿肚上的手槍拔出,向他眼前一晃,然後頂住他後腦杓:「不許叫,再叫我斃了你!」

黑胡茬不敢再叫了,他頭髮被志誠薅著,礦燈又隨安全帽掉到地上,所以也看不見志誠的臉,只能用驚恐的聲音低聲呻吟著:「這……你……輕點,疼死我了……你是誰,要幹啥……」

這個時候,也沒必要藏頭蓋臉的了,志誠冷笑一聲:「怎麼,聽不出聲音了?咱們打過交道哇……不許動,不許大聲,不然我把你胳膊扭斷!」

正好,礦燈下有挺長一節電線,志誠伸手扯過來,用練就的專業捆綁術,幾下子就將黑胡茬捆了個結結實實。然後把他翻個臉朝上,撿起地上的安全帽,用礦燈照著自己的臉:「媽的,看清沒有,認出來了吧!」

因為捆綁得太緊,黑胡茬憋得直呼吃,眼睛盯著志誠片刻,變得更驚恐了:「是你……你怎麼……你要幹什麼……你是警察,你不能這麼乾……」

志誠沒等他說完就冷笑一聲:「什麼不能幹,告訴你,我已經豁出去了,什麼都可以乾,惹急了我現在就斃了你,讓你死在這裏,永世不得超生!媽的,你害得我好苦哇。這筆帳咱們慢慢算,現在,你老老實實回答我的話,要有半句謊言,我……」

志誠使勁扭了一下黑胡茬的胳膊,他一下痛叫起來:「別,別,我說實話,一定說實話!」

現在,他的兇殘一點也不見了,想喊又不敢喊,想掙扎又不敢掙扎,只能輕聲求饒:「哥,你問啥我說啥,求你饒了我吧,你問吧,只要我知道的……」

「那好,你給我聽著!」志誠騎到黑胡茬身上,用一種不是自己慣有的語氣壓著嗓子說:「告訴你,我這人從來不屑於背後襲擊,可這時刻也顧不上許多了。其實,就是跟你面對面,你也不是對手。我是幹什麼的你知道嗎?我是刑警,是追捕隊長,這些年落到我手裏的逃犯多了,也比你厲害多了,所以你要想搗亂,純粹是自找苦吃……」

沒等志誠說完,黑胡茬就儘力點頭說:「我說實話,保證說實話,你問啥我說啥,保證不撒謊!」

志誠:「那好,我問你,你剛才念叼的記者是怎麼回事?她現在在哪兒?」

一聽這話,黑胡茬遲疑起來:「這……這……她是你……」

「少廢話,問你什麼你說什麼!」

「是是,我說,你別動手……其實,這裏邊的細情我也不知道。那天在平巒火車站,也是他們派的,讓我找兩個人跟你搗亂,不讓你趕上公汽……啊,說遠了……那個女記者是從省裡來的,前幾天來一趟了,一頭扎到井點上來,等礦裡知道,她已經走了,李總發了火,把喬大哥都罵了,我們也都讓她折騰夠嗆。今天又突然讓我們三個兄弟下井,八小時一倒班兒,看著這個巷道,我一打聽才知道,那個女記者昨天被礦裡抓來了,讓我們下井是防備意外……」

下邊的話志誠已經來不及聽了:「什麼,她被抓來了,怎麼抓來的,她現在在哪兒,你沒聽見嗎?快回答我!」

黑胡茬:「這……細情我也不知道,聽他們說,她好象是從清泉那邊來的,還化了裝,可被我們的人認出了,就把她……把她帶來了。現在她在哪兒我也不知道……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撒謊天打五雷轟!剛才,我是一個人守在這裏太憋屈,忍不住罵了幾句,您別往心裏去!」

這……

聽起來,他的話是真的,連她的行程路線都對,自己的分析也沒錯,她確實採取了化裝潛入的手段……可她怎麼會暴露呢,怎麼會落到他們手裏呢?她現在怎麼樣了?看來,這小子只是他們的一個小卒,也就是打手之類的角色,詳情恐怕真的不知道。

志誠心急如焚,恨不得馬上到井上去尋找她,解救她。可心頭還有些疑雲未消:「好,這件事就到這兒,我再問你。為什麼要派你要守著這個巷道,這巷道裏邊出了什麼事?」

「這……」黑胡茬遲疑著說:「這……我不敢說,我要是說出去,大哥知道,得要我命!」

志誠冷笑一聲:「如果你不說,我現在就要你好受!跟你說吧,那位女記者是我妻子,為了救她,我什麼都敢幹。至於你們那個狗大哥,不就是李子根嗎?我也不會饒過他!我已經通過電話把這裏發生的事向上級做了報告,省公安廳已經派出很多警察秘密潛入烏嶺,外面有我很多弟兄,他的日子也不會長了……」

志誠真真假假一番話,把黑胡茬弄得如墜雲霧之中,仰在地上,大瞪著眼睛望了你片刻:「這……那我就說吧,不過,你出去可不能說是我說的,其實,就是這巷道惹的事……」

「張兄弟,張兄弟,你在哪兒……」

黑胡茬剛要說話,外面忽然有喊聲傳來。他張嘴要喊,被志誠一把將嘴捂住:「媽的,你敢喊,我憋死你!」

說著連他的鼻子都捂住,還使了使勁兒,黑胡茬憋得直吭吃。志誠鬆了鬆手,壓著嗓子問:「還喊不喊了?」他拚命搖頭以示求饒。志誠這才放開一隻手,從他的內衣上扯下一塊布,團成一團塞進他嘴裏,然後舒口氣站起來,轉過身,見一個人影已經走進巷道,正向這邊望著。志誠答應著急忙走過去,人影卻閃出巷道不見了。

可是,志誠已經認出,他是趙漢子。

志誠有些心慌,回身對四馬攛蹄捆在地上的黑胡茬說:「對不起,先委屈你一下了!」說完急急衝出巷道,果然看見一個人影正匆匆向工作面奔去,不是趙漢子是哪個。志誠急忙在後面輕聲呼喊:「趙大哥,趙大哥--」趙漢子腳步遲疑了一下,卻沒有回頭,而是逃跑般地奔向工作面。志誠心說:「壞了!」只能緊跟在後面奔過去。然而,等他趕到時,趙漢子已經沒事似的揮舞著鐵鍬乾起活來,對他的歸來連問也不問。倒是豁子不高興地大聲道:「新來的,你這泡屎拉多半天了,是不是把大腸頭子都拉出來了,把趙頭兒急壞了,還以為你出事了呢!」對趙漢子:「大哥,今兒個得扣他工錢,要不我可不幹!」

趙漢子卻頭也不抬,一邊幹活,一邊不耐煩地對豁子道:「乾你活兒得了,想當我的家呀?」

豁子:「這……你這是……可他耽誤這半天,少乾多少活,那不得我們大夥背嗎?誰也不是他三叔二大爺,憑啥替他出力呀!」

趙漢子仍然不吱聲,志誠急忙把話接過來,對大家陪笑道:「這……對不起大夥了,我有點大腸乾燥!」又對趙漢子:「這樣吧,大哥,工錢你該扣就該,我一點意見也沒有……不過,我有幾句話想跟大哥說說!」

趙漢子頭也不抬:「啥事兒啊?咱們下井是幹活掙錢來了,哪來那麼多事?有事就說吧!」

志誠:「大哥,我想單獨跟你說!」

趙漢子沒辦法,隻好停下手,抬起頭,戒備地看看志誠:「啥話呀,還背著人!」

志誠用命令的眼神盯了他一下,轉身向一邊走去,趙漢子隻好跟著。志誠走了幾步,估計別人聽不到了,才站住腳轉過臉盯著趙漢子問:「趙大哥,剛才的事你看到了吧!」

趙漢子盯著志誠的臉不說話。

志誠:「我猜,你已經認出我是誰了,對,昨天早晨我們見過面,我就是那個人。我是個警察,到這裏來是為了一件重要的事,剛才……」

「你……」趙漢子囁嚅了一下,突然換成堅定的神情:「我不認識你,我也不明白你說什麼?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一擺手打斷志誠的話,換成挺大的聲音道:「就這事兒啊,既然肚子不好,那就先上去吧,不過工錢得扣!」然後不由分說回頭叫起來:「豁子,豁子,你過來,送他上去!」

這……

實在出乎意料。還沒容志誠做出反應,豁子已經走過來,大咧咧道:「操,你這小子,毛病可不少,先是肚子不好,接著又大腸乾燥,一個班沒幹完就要上去,你他娘的是折騰俺們來了吧!」

趙漢子沒好氣道:「讓你幹啥你就幹啥得了。他頭一次下井,走岔道兒怎整,你快點送他上去!」

趙漢子說完,掉頭向工作面走去,腳步堅定,頭也不回。志誠瞅著這個人的背影,實在搞不清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葯。可是,他的決定卻正是自己要做的,那就是快點離開這裏,去解救肖雲。

豁子走過來:「還看他媽啥,你不是急著上去嗎,走吧!」

5

志誠跟著豁子向前走去,經過那個巷道口時,想起裏邊還捆著的黑胡茬,心裏說:對不起了,等事後再解脫你吧!又想起巷道裏邊的秘密,邊跟豁牙子往前走邊試探著問:「這個巷道怎麼了,為什麼不許進?」

豁了看了志誠一眼:「不是說過你了嗎,知道得多死得快,咱挖煤掙錢,和自己不沾邊的事管他幹啥?只要咱好好活著就感謝天老爺了,天塌大家死,過河有矬子,過一天少兩晌,過一天樂和一天……哎,你說媳婦沒有,睡過女人嗎?要是沒睡過哪天我領你去一趟姐妹洗頭房,保管讓你一輩子忘不了……別聽趙頭兒那一套,咱們吃著陽間的飯,乾著陰間的活兒,不知哪天就完了,連女人都沒沾過,不是白活一回嗎?對了,你不是問那個巷道的事嗎?哎,我跟你說,咱這裏井上井下可不一樣,我說的話都在井下,上了井就不能亂說了,你要是亂說,出了事可得自己擔著。前些日子,那個巷道出大事了,好幾十條性命丟在裏邊了……咱們乾這行的,誰敢保證沒有這一天?所以,就得趁活著的時候找樂子,攢錢沒用,人死了,有多少錢你還能花嗎?!」

這豁子是個饒舌的人,而且意識流,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好不容易繞回巷道上來,可剛說了兩句又流走了。為了從他嘴裏多獲得一些有用的信息,志誠儘力往自己關心的事情上引:「哎,井下這麼危險,有沒有女人下來過?」

「你竟扯,」豁子說:「哪個女人敢下來?再說了,也不能讓她們下啊,大夥都知道,女人下井不吉利,能讓她下嗎?前幾天來了個女記者要下井,說啥也沒讓她下!」

很容易達到了目的。志誠急忙追問:「女記者,她也要下井?」

「是啊,她說要體驗一下我們煤黑子的生活,要不是我們硬擋著,非下來不可!」

不用問,肯定是她。志誠忍不住追問起來:「後來呢?她都幹了些什麼?」

「沒幹啥,說是來了解一下我們的生活,要寫什麼文章,跟幾個人嘮了嘮,我想跟他嘮沒撈著機會,後來就走了!」

「那……她現在在哪裏?」

話脫口而出,想收也來不及了。豁子卻沒以為意:「我哪知道啊,一定回去了唄……你怎這麼關心她呀?嘿,可惜你沒見著她,個兒不高,長得要說多漂亮也不是,可那味道和洗頭房的小姐就是不一樣,她要是跟我睡一覺,花多少錢我都乾。你想想,要是能和女記者睡一次多牛×,一輩子也算沒白活……」

×你媽……

志誠氣得差點罵出聲來,拳頭也攥緊了。真是環境改變人,下井不到八個小時,他發覺自己變得粗魯起來。好不容易才剋製住怒火,順這個話題往下問:「叫你這麼一說,我都想見見這個女記者了,哎,她走了就沒再來過?」

豁子嘿嘿一笑:「怎的,你也饞了吧。可惜過這村沒這店了,你沒這命。你想想,人家一個女記者能隨隨便便來咱們礦井嗎?就是來了你能接觸上嗎?還不是乾眼饞?算了,掙倆錢回家摟自己老婆睡吧……都說醜妻近地家中寶,可我他媽的還是喜歡長得好看的……哎,你老婆長得到底啥樣?」

志誠心中油然生出幾分驕傲,笑了一聲說:「還行,跟你說這位女記者差不多!」

豁子哈的樂了:「你這小子還挺能逗,怎的,惦上女記者了?對了,她說以後還來,到時候你跟她近乎近乎……」

志誠心中暗罵:「媽的,你知道個屁,她就是我老婆!」

也許是走過一遍的緣故,也許是上比下容易,也許是心裏著急,往回返遠不象來時那麼緊張了,那個很陡的斜坡也順利攀了上去。很快,下井時的那個井口到了。正好,一桶煤就要裝滿。豁子站住腳道:「老兄,上去吧,不用我陪著吧!」

志誠急忙說不用,又向他道了聲謝,然後蹬上鐵桶。因為已經裝滿了煤,也就不必站在鐵桶的邊緣,而是站到中間部位,雙手抓緊鋼絲繩。這就比下井時安全多了。豁子拉了三下懸著的繩子,上邊隱約傳來鈴聲,鐵桶開始緩緩升起。於是,又一陣恐懼感電流般流過全身,然而與下井時相比輕多了。看來,人的適應性可真強啊。

在焦急的祈禱中,鐵桶一點點上升,上升,漸漸地,頭上的井口變大了,有亮光射下來,終於,井口就在頭上了,在腳下了。志誠的雙腳終於離開鐵桶,站到了堅實的土地上,身心也沐浴在天光下。雖然是午夜時分,井口旁只有昏黃的燈光,黑黝黝的煤堆,可志誠仍然感到一切是那麼美好。是的,能夠生活在天光下是多麼美好啊,空氣是這樣的清新,燈光是這樣的明亮,頭上的蒼穹是這樣的廣闊。志誠回望一眼那黑色的井口,想著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深為自己重新出現在天穹下而慶幸,暗暗說道:「但原這輩子再也不下去了!」可是轉而又想:如果命運真的註定你要過這種生活,每天都要過這種生活,直到生命的終點該怎麼辦呢?你為了尋找妻子下井一次,就這般感受,那些每天都要下井,永遠也不能逃離這種生活的人怎麼辦呢……這麼一想,一種羞愧的感覺生起在心頭。可是,他還是不能欺騙自己,還是為能逃離那黑暗的地下而慶幸!

志誠急著尋找肖雲,跟井口兩個年輕人應付了兩句,就急急離開井口。快接近工棚時,一股肉香非常誘人地飄過來,一下激活了已經餓得麻木的胃,他再次感到了難以忍受的飢餓。於是,雙腳改變了方向,一邊貪婪地吸著這香味,一邊下意識地加快腳步奔向夥房。心裏還說:還不知有多少事要乾,餓著肚子不成,一定要先吃飽!

香味伴著燈光從夥房的門傾瀉出來。志誠走進門時,一眼看見矮矮的炊事員正在一個小灶上炒菜,原來是紅燒肉。志誠平時對肉不親,肥肉更是一看就噁心,可現在卻饞涎欲滴,恨不得立刻吃到嘴裏。炊事員回頭看了一眼:「你怎上來了,到點了嗎?」志誠盯著鍋裡的肉,含混回答道:「啊,有點不舒服,挺不住了……師傅,我太餓了,先吃點行吧!」炊事員看他一眼:「再急也不差這一會兒,先洗洗吧,那邊有臉盆!」志誠這才想起是剛剛從煤井裏上來,急忙按照炊事員的指點,找到一個洗臉盆和半塊肥皂,打上水端到廚房外,摸著黑洗了把臉,然後把一盆黑泥湯子般的水倒掉,又走進夥房要吃飯。

炊事員這回沒反對,拿起杓子問他吃什麼菜。志誠這時才發現,除了小鍋裡的紅燒肉外,旁邊的大鍋裡還燉著土豆窩瓜。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紅燒肉。炊事員拿起一個盤子,打好一杓肉盛入盤內,然後掉過臉說:「跟你說好啊,一盤二十塊。咱這兒還有散裝白酒,喝嗎?」

志誠急忙搖頭:「我不喝酒,再給我盛碗飯,多少錢?

炊事員一邊盛飯一邊說:「大米飯一元一碗,加上紅燒肉一盤,一共二十一元。還有土豆窩瓜,要不要,這個便宜,三塊錢一碗!」

志誠猶豫了一下,看一眼盤裏的紅燒肉,這才發現盤子是平底的,雖然冒著尖,可實際上沒多少,滿打滿算也沒有半斤,包括把它做熟,加上油鹽醬醋,有七八元錢怎麼也夠了,可是,卻賣了二十元,可真他媽黑呀。可這不是講理的時候,也不是講理的地方,就又要了碗窩瓜土豆,端著飯菜走進隔壁「飯廳」大吃起來。吃到半飽時才算計起來:如果你真是一個僱工,這麼吃法,一頓就二十多塊,每月掙那一千多塊錢恐怕還不夠吃飯的。就算省著點吧,每天吃一頓肉,那一頓二十元,一個月就得六百元,再加上另外兩頓飯呢,一天怎麼也得十元吧,那又是三百元,兩者相加就是九百元了。這麼說,你每天累死累活用命換來的只是盤紅燒肉和幾個零花錢,怪不得豁子那麼說……

媽的,可真黑呀,比舊社會的地主老財還厲害!

剝削,壓榨!

這是上小學就學會的辭彙,用到這裏非常合適。

志誠很快將盤碗一掃而空,然後急急奔向工棚。他要先跟白青弟兄打聽一下有沒沒有什麼消息,再決定如何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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