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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的斜坡》第5章
兩座高聳挺拔蒼翠欲滴的山峰間,一灣碧水緩緩流出注入東海。兩座山峰叫玉女雙峰。傳說裡一個風輕雲淡的晚上,東海龍王第五個女兒乘著滾滾浪滔來到玉女峰下欣賞這裏的月色美景。遊玩途中認識了一個風流倜儻的書生,兩人一見鍾情。這一夜躲在茅屋裏互吐衷腸。直到天大亮,龍女才如夢方醒知道自己錯過回龍宮的時間。此時潮水早已退去,她隻好等晚上漲潮時再回去。老龍王第二天沒見到女兒回來就雷霆大怒,派外甥黑龍夜查女兒行蹤。當黑龍趕到玉女峰下,看著錶妹同書生纏綿悱惻難分難解時,心中的醋瓶子打翻在地,他勃然大怒,冷不防提起水晶槍刺死了書生。龍女傷心之餘,拔下鳳釵刺進了自己的心臟……黑龍絕望悲痛之餘,決心帶走表妹的屍體。他恨書生,恨他擁有了表妹的身體,更恨他搶走了表妹的心。就在黑龍俯身準備抱起表妹屍體的時候,兩個餘溫尚存的身軀突然變成了冰冷堅硬的岩石緊緊地箍住了他的雙腳。黑龍怎麼用力也無法擺脫束縛,他拚命掙扎,可越掙扎雙髁就越緊越痛。他絕望了,直著身子拚命朝東南方向大喊救命!但一切都無濟於事,很快他的身子也僵化了,變成了堅硬的岩石。三人結成了生死結,誰也離不開誰,就這樣生生世世僵直在玉女峰下。

這個傳說知道的人已經不多了,但大家都知道玉女峰下有個玉女寺,香火鼎盛。

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海面上狂風大作,黎贏權發現自己走進了兩座山峰間,耳邊不斷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音:這是玉女峰,是人間福地,是你最好的歸宿。他順著悅耳的呼喚一步步向前摸索著。突然兩道光芒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晃了晃,他眯著眼艱難地努力地分辨著。原來光是從兩隻眼睛裏射出來的,兩隻腥紅的龍眼高高地懸在半空,通體幽黑的龍體在半空中擺動著,自己緊挨著搖晃不停的龍尾。黎贏權大驚失色,急欲轉身逃跑,可雙腳已牢牢地嵌在石縫中,怎麼也拔不出來。原來一雙龍爪已牢牢地嵌進他的筋骨裡。此時只見一個渾身泛著黑光的傢夥站在面前狂笑著,說:「我是東海龍王的外甥,我在這裏困了整整千年了,現在你來給我頂著,我得回龍宮享福了。」說完猙獰地看了看黎贏權就要轉身離去。黎贏權那裏容得了他一走了之,死死地抱住他的粗腰。兩人正在掙扎,黎贏權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左腳壓在右腳上動彈不得,急得他渾身是汗。原來惡夢一常項自鏈走在路上回味著苟曉同說的話,覺得甚是好笑,不過有一點他怎麼也笑不起來。黎贏權是外地人,剛來寧臨主政大半年,他沒理由熟悉玉女峰。難道這世界還真有默默支配主宰著人們命運和前途的神靈!

玉女峰位於瓊台縣和瓊潮市交界處,瓊台河河水打兩峰間緩緩流過。項自鏈在瓊台工作時路過幾次,隻遠遠地瞥過幾眼。以前,那地方冷山冷坳的,只有善男聖女們常來玉女寺朝拜。隨著旅遊事業的發展,這兩年越來越多的人蜂湧而至。

過了兩天,項自鏈找張樂山談心,說送他兒子去學駕駛技術,等學成後來規劃局開車。張樂山這回是樂天樂地,高興得直說項自鏈是個大好人。這社會好人不好當,項自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董步曉同意此事。這種事要麼不聞不問,過問起來往往是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張樂山見大兒子解決了工作,第二天就關心起小兒子,問項自鏈能不能幫忙幫到底。項自鏈一聽頭都大了,但又不好把話說得死翹翹硬梆梆,隻好安慰張樂天飯要一口一口地吃,全局上下幾十號人盯著,總不能讓你張家獨包了規劃局小小的車隊。張樂天就有點不高興了。其實項自鏈只是同情張工的不幸,生兩個兒子活脫脫兩個草包,革了一場命就連膽都破了,看看寧臨市其他人多活泛!這年頭多少人撐死了還嫌腰包不鼓呢!

星期六晚上六點半,項自鏈準時把車子停到市府前。苟曉同一會就跑了過來,附在項自鏈耳邊說些秘密話,項自鏈點點頭心會神領。做市長的要去圓夢,當然不能讓群眾知道,這事體瞞得煞緊,除了苟曉同、項自鏈和他本人恐怕天下沒有第四人知道。項自鏈這回才明白苟曉同讓黎市長喜歡的原因了,這個人表面上只顧兢兢業業埋頭工作,其實特會辦事。項自鏈沒提起白人焦之前,他一丁點也不透露誰要去圓夢,並且問事也問懂事的人。項自鏈是官場中人,最近正要走鴻運,知道了也諒他不敢到外邊胡說八道。連坐車都特地作了安排,苟曉同要項自鏈親身開規劃局的三菱車來,反正越樸實無華越好,車牌號越往後越好。市長專用司機也給他休了假,畢竟司機的素質沒項自鏈高,能當得上局長的人都非常明白其中的厲害關係,會守口如瓶。

過了一會黎市長喜憂參半地出現了,臉上黑著腳步輕鬆,看上去完全沒有被黑龍套牢。項自鏈正要鑽出門來為黎贏權開門,苟曉同就大步上前打開車門請黎市長上車了。上了車,苟曉同又回頭看看,確定周圍沒人注意,才叫項自鏈開車出發。這時候正是人流車流高峰,路上常堵車,市長大人也等得耐煩,仰著頭眯著眼若有所思。在這樣的日子裏市長的光環完全消失,比平民百姓還順從城市的運動規律,沒有交警為他作特殊的安排,其它車輛也沒把這輛普通的三菱放在眼裏,大搖大擺地跟它搶道佔線。項自鏈倒顯得氣不順,罵了一句***這路也太擠了。這一罵倒罵醒了黎市長,他睜開眼問項自鏈市區的規劃搞得怎麼樣了,市裏就等著決策,說再過個把月寧臨市的城市改建工作就得全面拉開。

項自鏈心中早就有底,本來保證兩個月內完成的規劃,馬上拉到月內完成,並把進展情況彙報了一遍,添油加醋說規劃局的全體工作人員如何如何夜以繼日地拚命趕工作。還恰當地把自己的作用給突出出來,特地借用了蔣多聞的指示精神作為寧臨城市規劃的出發點和歸宿,聽得黎贏權連誇項自鏈有見識懂規劃。這年頭各級頭頭都拚著命搞形象工程,省裡的得搞出個全國第一,市裏的得搞出個省裡第一,縣裏的得搞出個市裏第一,鄉裡當然也得爭個全縣第一的美譽。聽完項自鏈的彙報,黎贏權又要他同建設局的陶三弄溝通溝通,給市裏弄幾個標誌性建築,老城要突出文化和商業內涵,新城要講究品位,強調政治和金融中心的地位,開發區則要面向世界能經得起巨頭資本的檢驗。

項自鏈聽了直放在心裏笑,心想你無論怎麼把項目做得最完美,領導還是能說出個道道來,而且讓人聽了還不得不說佩服。

都說一個銅板兩個面,在中國不同的領導眼裏每個銅板都有好多好多的面,他們隨時都能繪聲繪色地講出各個面的不同色彩和構造特點。

話說完,已到了城隍廟,項自鏈把車子停在一個隱蔽處,拿出手電筒照路。苟曉同幾乎與此同時亮了手電筒,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會心地笑了,不過聲音很低。其實天色還沒暗到看不見路面的程度,可市長的腳步高貴,經不起半點顛簸,做下屬的能不考慮周全!有了手電筒,這條長長的衚衕一下子短了一大截,也沒那麼陰森可怕了。項自鏈打頭陣,黎市長走在中間,苟曉同壓陣,三人很快就過了甬道。

白人焦的房門半掩著,上邊的那幅對聯早已換了樣。上聯:玉女峰下說前緣,道得清恩恩怨怨;下聯:瓊台河裏釋舊嫌,提不著是是非非;橫批:陳年舊事。三人看得心驚膽跳,個個都屏住呼吸。項自鏈搞不清白人焦是人還是神,這對聯分明是沖著黎市長來的。項自鏈正在愣愣發獃,黎贏權和苟曉同都把驚奇的目光投到他臉上,彷彿在問是不是你項自鏈搞的鬼,事先把圓夢的事告訴了白人焦。項自鏈的臉頓時紅了起來,彷彿做了虧心事。

不過這種場合用不著擔心市長大人會怫然大怒拂袖而去的,在他們的腦子裏盤踞著或重或輕的宿命觀。有人說官當得越大就越迷信,項自鏈先前將信將疑,經歷了這件事後,他不得不感嘆官場裡為什麼常布迷魂陣,原來人人心中都有鬼!

中國的統治者歷來講究防微杜漸,萬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在自己感到某種不安時就混亂了邏輯,心中的邪神和惡鬼們一下子復活了,信仰便屈從於愚昧,精神回到祖祖輩輩簡單耕作的田園上,流鶯飛螢都成了點燃靈魂迷霧的精靈鬼怪。

項自鏈敲敲門,沒人迴音。項自鏈就往門縫裏掃了一眼,只見白人焦披麻帶孝地團坐在蒲團上念念有詞。三人就無聲無息地溜了進去。

剛站好,白人焦就開口問:「施主你來了,早在三天前我就知道你們要來的。請坐吧。」

這時候項自鏈才發現屋裏憑空多了三張椅子,而且椅子也分個高矮上下,一大一小中間插著個不大不校苟曉同扶著黎市長坐下後,自己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最小的一張椅子上,眼睛橫過來沒好氣地瞪了項自鏈一眼。項自鏈有話說不清,隻好裝聾作啞當沒看見。

黎市長這時倒反鎮定,他笑了一聲後,說:「法師真是神機妙算,就說說我來你這裏的目的吧。」

白人焦也不裝模作樣,說是圓夢,而後又閉上眼掐算他的玄機了。

黎市長不露聲色地看了一眼項自鏈,問白人焦:「那麼說老法師一定知道我夢中的情況嘍,能不能請你說說我哪天做的夢,夢中又有些什麼,夢醒時又是幾時幾分?」

白人焦就有點不高興了,還口說:「施主要是沒誠心,我就不為難你了,你可以回去了。出家人不打誑語,我何必在你面前說謊,只不過見你是星宿下凡所以待你客氣些,可別不識禮。」

項自鏈恨不得白人焦早點說出玄機來,否則他是洗脫不了合夥坑騙市長的罪名了,所以靈機一動忙插話說:「白大師,這位施主是誠心誠意來請你圓夢的,出於好奇才會這樣問你。我們還沒進門就一切盡在你的天眼之中,既然你都知道了,說說又有何妨。白大師門上的對聯就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玉女峰下說前緣,道得清恩恩怨怨;瓊台河裏釋舊嫌,提不著是是非非。」

黎贏權也在旁邊說:「是啊是啊,白大師你就把我的前緣後事說個通透,讓我心裏踏實,我們這些凡人從來不知道打哪裏來又回哪裏去的。」

聽了黎市長這話,苟曉同和項自鏈忍不住對視了一眼,想不到黎市長在一個道不道佛不佛的傢夥前這麼卑躬屈膝,把生他養他的娘都暫時忘到一邊。

白人焦竟發出輕笑聲,想來也是被市長的話逗樂了,不緊不慢地說:「施主可別這麼說,既然姓項的這麼說我,我就是折三年陽壽也得把天機泄漏給你,否則我這塊金字招牌就得當場砸扁當柴火燒。」

於是三人靜聲屏氣聽白人焦細細道來:「施主是大前天天亮前一刻做的夢,夢中被一黑龍誆騙鎖在玉女峰下。你知道那黑龍為什麼要騙你上當嗎?」

話聽了半截,黎市長就向項自鏈和苟曉同點點頭。兩人這才長長地吐出了這口憋在心中的悶氣。那白人焦也太神,怎麼連市長幾時幾分做的夢都說得一清二楚!不過兩人都感謝他的神通廣大,否則項自鏈就難逃裏通外國之嫌,苟曉同也脫不了辦事不力的責備。

黎市長同苟曉同說這事的時候也沒有具體到幾時幾分的,見白人焦說得如此嚴絲合縫,那有不點頭稱是之理,連說:「那就勞請大師指點了。」

白人焦翻翻怪眼把黎贏權的前身翻了出來:話說那書生和龍女軀體化作岩石緊箍住黑龍後,靈魂遊盪在玉女峰上。不知多少年以後,忽然有一天兩人合計著投胎到人間再續前緣,於是選個吉日雙雙離開了玉女峰直向北方奔去,走著走著累了,一不小心掉落到長江邊上。那黑龍一覺醒來,已不見兩人影蹤,初覺奇怪,再仔細掐指算算,才暗叫上當。原來兩人乘他打盹的時候,偷偷地跑到人間做夫妻了。他氣得七竅生煙,卻苦於沒有辦法。身體被岩石牢牢箍著,靈魂一旦離去,軀殼就會腐爛,日後就沒地方附身了。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機會。過了幾十年他終於等來了機會,那書生來到了寧臨市做官,夫人左右侍候著。寧臨離玉女峰不遠,正好在黑龍的功力範圍,他就設計騙那書生來做他的替身。

最後白人焦說:「黎市長,下面我不說你全明白了吧?你就是那個白面書生。」原來白人焦竟知道來人是市長大人!

如果他不是真有神術鬼伎,那麼一定是個開暈的和尚,同樣惦記著人世間的權力和榮耀。

項自鏈靈台開竅,眼光突然盯著桌後神龕下半敞著的書廚裡,以前他從來沒有發覺這個秘密。在厚厚的書堆之上並排放著兩本書,一本是《周公解夢》,另一本是《鬼谷子算機》。封面上的字跡雖然模糊,昏暗的燈光下項自鏈還是看出個苗頭來。上大學時他也翻看過這些書,只不過當年自己年輕好奇,沒有用心琢磨其中的奧妙。項自鏈懷疑起白人焦在玩把戲,這傢夥會不會搗的是鬼啃的是人呢?可沒有懷疑的理由啊,他說的那麼嚴絲合縫,全是事實啊!就算是騙,也是騙得高明,終不愧飽學之士,能活學活用琢磨出個道道來,居然算得八九不離十。項自鏈正想再看個清楚,白人焦似乎注意到什麼,腳輕輕一帶關上了廚門。他更將信將疑了。

三人聽得如在霧中。黎贏權背上滲出汗來,也顧不得市長的尊嚴,忙向白人焦尋求解策,說:「白大師,一切都在你的算計之中,你可是好人,幫忙幫到底想個徹底解決的辦法。我會不會突然被黑龍招去靈魂啊?」那迫不及待的神色讓人想起熱鍋上掙扎的螞蟻。

白人焦裝出一副焦急憂慮的樣子,嘴上念念有詞,可就是不肯大聲地把答案交付出來。苟曉同橫橫眼,要項自鏈說話。項自鏈看了看白人焦那不停蠕動著的乾枯的臉,突然覺得此人有種俗得不能再俗的市儈氣,心裏一陣嫌惡,但還是強忍著討好說:「白大師你無論如何都得幫這個忙,黎市長可是我們寧臨市七百萬人民群眾致富奔小康的帶頭人,他要有個閃失那就是全市人民的損失。神仙做事懲惡揚善,事關七百萬人幸福的大善事你能袖手旁觀嗎?」

白人焦這才開口回答:「不是不做,而是難做啊!要徹底解除黎市長心頭之憂,只有讓黑龍早日轉世忘了前身,可這黑龍再怎麼說也是水神一尊,褻瀆神靈是大不敬的行為,我得折壽三年!」白人焦說完不住地搖頭,顯出進退兩難十分痛苦的樣子,讓人看了都情不自禁地同情起來。

關鍵時候黎市長開口了:「白大師只要開口答應為我消災,提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性命攸關的時候,交易就順理成章地開始了。

白人焦嘆口氣說:「黎市長,我是你腳下的子民,應當為你分擔解憂,自己折壽抵命也就不說了,但我得請人做七七四十九個道場,才能招出黑龍的七魂六魄讓他轉世做人……」苟曉同看了一眼黎贏權,也不說什麼,趕緊趨身上前恭恭敬敬地遞上一個信封說:「白大師,這是我們黎市長的一點心意,道場的費用全部由我們負責就是了,黎市長的事就拜託你了。」

白人焦客氣了幾句,說:「那就見外了,我從來不收父母官的錢。這樣吧,做道場的支出也就算了,我請幾個同道來,苦上五十天就是了,這錢就作他們的夥食開支。誰叫我挨上你黎市長呢?我活該受這罪!」

白人焦不但會裝神弄鬼,還一嘴的江湖義氣,彷彿給了黎贏權天大的臉面。臨走時,這位大師拿出三個符要黎贏權在家中和辦公室各貼一個,還得隨身裝一個,說可保七七四十九天平安。走出幾步,黎市長又寶裏寶氣地回頭問白人焦玉女峰在哪裏,還千恩萬謝地說了一大通好話,完完全全地一個糟老頭樣。

自這以後,項自鏈就成了黎市長圈內的人了,有事沒事常粘到一塊。

沒過多久,熟悉的人都怪怪地瞧著項自鏈要他請客。這事從辦公室傳出來,說已發文正式任命他做瓊潮市常務副市長,張工還屁顛股顛地拿出文件來要項自鏈過目。項自鏈當然高興,跑出去買了糖果、煙和水果。整個上午大家都沒幹事,滔滔不絕地談論著,好象自己升了官似的。項自鏈應酬一番後,一個人關起門來高興。他拿起電話給家裏掛,空嘟嘟地響了一陣子後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時候老婆壓根就不會在家,暗笑自己猴性子一急就慌了手腳。接著掛通首都電話向司長同學報了喜訊,電話裡免不了說上幾句多謝之類的套話。本來項自鏈想給趙國亮也通個氣的,想想有炫耀之嫌,握著電話又放了下來,坐在一邊愣愣地發起呆來,好象總欠缺些什麼。想了好一會,才發覺自己心裏惦記著半個多月沒有見面的歐陽妮。先是舉棋不定,最後總算撥了對方號碼,可當聽到歐陽妮聲音時,又突然打消了念頭,隻客氣地問了聲好,沒提自己升職的事。這一切打點停當,項自鏈又犯起愁來,雖然瓊潮市常務副市長的位置已非他莫屬,可總有點不放心,覺得這一切太順當了,來得容易去得也容易,他得向領導們表示一下自己的誠心。

張書記那裏不用擔心,這個書記雖然在場面上條是條餅是餅的,但個人品質沒得說,他是不會在乎別人送不送東西盡不盡孝道的。可蔣多聞和黎贏權那裏就吃不準,這年頭說一套做一套的人太多了,項自鏈心裏沒個底。再說送禮得找個合理的借口,被別人退回來也不失面子,有個迴旋餘地。想到這裏,項自鏈也不急著一時。有句話是這樣說的:工作做得好,勤勤快快常在領導跟前跑,過年過節要趕到,閑來無事找事上門多彙報;夫人秘書要照料,領導子女千萬別忘掉,受點委屈死皮賴臉裝歡笑。象這種官場順口溜機關單位裡人人都能背上十首八首,大家都知道這是為官發達的不爭事實。項自鏈能有今天這樣的日子一是運氣好,二是確做了些實事,可他越來越明白,單憑運氣和做事很難靠得住,說不準哪天領導一不高興就把自己架空了。自己唯一的靠山張書記再過一年半載就要退休,想往上爬就得多找幾個靠山,結一張網夯實基礎才能高枕無憂。上次張書記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做領導的要面面俱到。項自鏈越琢磨越覺得這話意味無窮,你可以理解為做領導幹部要當多面手,什麼都要學習什麼都要懂一些;也可理解為你得方方面面打點得過來,上級也好下屬也罷各種關係都得調得順。有時想多了,項自鏈都懷疑起張書記會不會也象其他領導一樣是個說一套做一套的人物。可這分明幼稚可笑,古話說得好,聽其言觀其行,張書記可是沒得說的。項自鏈傻傻地悶在辦公室裡想了一個上午,想到最後竟無聲地流出淚來,感到莫名其妙的壓抑和痛苦,陞官的喜悅被某種深藏的傷感包裹著。

吃過午飯後,項自鏈又找回了被人抬舉的興奮,來回食堂的路上分明有許多熟悉或陌生的眼睛注視著他,同事們還是熱情不減地祝他青雲直上。

下午,項自鏈分別打了朝集社、苟曉同、方宇和劉星河的電話,說是晚上大家在陽光假日酒店聚聚。這些傢夥顯然比一般人要老成得多,電話裡也不問為什麼,隻呵呵笑說晚上一定到。項自鏈見大家捧場,心裏又熱了起來,跑到董步曉辦公室說了一大堆客氣話。董步曉顯得比平時更熱情了,又握手又拍肩,親密得象嬰兒碰到奶頭似的。董步曉說:「同事兩年多了,我也沒什麼可送你的,晚上我請客,也不搞排場,就我們單位的幾個湊一塊算是給你餞行。地點你自己定,怎麼樣?」

項自鏈忙推卻說:「董局長你客氣了,晚上我正想請你呢!特地過來同你打招呼的,沒想到讓你先說了。規劃局是我的第二個家,你是一家之長,平時待我們沒得說,這一次本應當聽你的。可朝集社等幾個人非吵著嚷著要我請客,拗不過答應晚上一起碰個頭,我可是特地來請你的。我們自己人慢慢再說,我可要常回家看看的,長來吃你的飯。」項自鏈說話的時候表情有梯度地變化著,先是盛情難卻般的無奈再是千恩萬謝般的感激。

董步曉順水推舟,說:「好吧!你小子這回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不過晚上我得去管一管,看看你們年輕人玩些什麼,學習學習。我就知道你現在忙開了!」

忙完這些,項自鏈就暗暗策劃晚上酒會上的氣氛了,想了想打了個電話給歐陽妮,說是晚上自己作東,請她捧常歐陽妮問他捧什麼場,他神秘兮兮地說來了就知道,還在電話裡調侃了幾句,問她是不是情人有約走不開。歐陽妮似乎有點激動,聲音顫抖,說情人有約自己準到場,聽得項自鏈心頭鹿跳。

董步曉還親自駕車載著項自鏈到酒店,問過到場多少人後,徑直去大廳點菜,真的成了一家之主。看這架勢項自鏈放在心裏暗暗高興著。時間一到,各路人馬歸隊。歐陽妮打扮得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第一個來到酒店。項自鏈還沒來得及說請坐,她就滿面春風地問項自鏈有什麼大喜事在這裏講排常董步曉開始沒認出來,聽了她鳥囀鶯啼的聲音後才知道是歐陽妮,反問她是不是專程來採訪項自鏈的,說上次在瓊台時她立下汗馬功勞,讓項自鏈滿屏幕地飛。項自鏈本想編個理由搪塞一下董步曉,聽了這話後隻好改口,對歐陽妮說董局長是如何如何關心著她的一舉一動的,開玩笑叫她要嚴加防範。嘴尖齒利的歐陽妮這時候倒插不進話,站在邊上只是微笑。董步曉腦子轉得快,要歐陽妮評個理,說自己該不該關心項自鏈,聲音裡透著幾分怪怪的味道。項自鏈就有點嫌自己自作聰明邀歐陽妮來,不過看著歐陽妮掩不住興奮和激動的臉,心情又激蕩起來,暗暗自鳴得意。

有自己在場,冷美人就變得風情萬種!

不知是有意無意,董步曉借口有事得出去幾分鐘,還沒說完就溜走了。項自鏈就把自己要到瓊潮市當常務副市長的事告訴了歐陽妮。不過他把常務兩字抹掉,顯出一副平常心。歐陽妮聽了臉上也沒什麼變化,隻淡淡地說了聲恭喜。看著項自鏈盯著自己,她的目光就躲躲閃閃起來。項自鏈心一冷,覺得有些掃興。這女人真是冷熱無常,在瓊台縣還同自己肩搭肩手勾手的,現在怎麼就忸怩起來!不高興大可以不來的,真讓人難以理解!

兩人坐著相對無言。正在尷尬之際,朝集社、苟曉同、方宇、劉星河魚貫而入,朝集社還帶來了一個肥頭大耳的肖鴻運。提起肖鴻運寧臨市的許多人都知道,只是隔行隔山,項自鏈隻聞其名其事不見其人。

這人的成功富有傳奇色彩,七十年代中期二十才出頭就做起投機倒靶生意,結果被丟進監獄裡呆了兩年。在監獄裡憑著自學成才的本領,肖鴻運硬是寫出了《中國前途》萬言書。可沒想到有一天一不小心給看守所所長發現沒收了。那所長倒是個有心人,偷偷收藏起來沒檢舉,直到八零年十月才拿出來發表在省報上。這可好,肖鴻運自己沒受益,所長倒獲利不少,被譽為典型的改革開放保駕護航者,提起來當了個副局長。七八七九兩年中央政策東風一陣西風一陣,東風來的時候,肖鴻運被戴上假髮請出來作改革開放搞活經濟報告會,西風來的時候又被請回看守所裡坐硬板凳。這樣顛來倒去兩年,肖鴻運總算完完全全風風光光地從專政對象變成了新時期典型人物。典型不能當飯吃,肖鴻運兩手空空還得餓肚子。不知什麼時候光杆子一條拔出泥窟窿跑到香港包泥水活,想不到幾年下來硬是拉起一支象模象樣的隊伍,取名鴻運建築公司。前些年又更名為深圳鴻運建築集團公司,並殺回寧臨開設了分公司。陽光假日大酒店就是他在寧臨攬招牌的第一個工程項目,建成後他的名聲比大酒店還要陽光些,幾乎照進了所有寧臨人心中,大家都知道當年的走資派又回到寧臨了。

朝集社介紹了肖鴻運,大家都說久仰久仰。這個社會裏在有錢人前面,所謂的有權人也往往自覺矮了一截。不過肖鴻運顯得謙恭禮讓,笑呵呵地抱拳說多多仰仗各位了。其實大家都認識肖鴻運,只有項自鏈是個二百五,第一次謀面習慣性地握過手寒喧幾句,淡淡一笑先後入座。

說完這些,大家就把目光轉向歐陽妮。在眾人面前歐陽妮落落大方。項自鏈空擔心了一常酒菜上桌,項自鏈舉杯說:「今天請老領導老朋友來聚聚,話就不多說了,這一杯我先敬大家。」說完不待別人插話就咕嚕一聲下肚了。朝集社、苟曉同和劉星河相互對視了一眼,抿抿嘴也跟著喝了下去,然後又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項自鏈。那意思大概是說項自鏈滑頭,或者是嘆服於他的老成。升遷請客這類話能不說則不說,大家心裏有數就是了。

席上少了說話的主題,氣氛就很難上得來。項自鏈請歐陽妮來顯然是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同時也是為助陣考慮的。歐陽妮的酒量在瓊台見識過兩回。他剛剛抬眼看歐陽妮,歐陽妮也正好看著他,嘴角上晾著春風春雨般的微笑。果不出所料,只見她舉起杯說:「我敬敬各位領導,做記者的難免有時會給大家添煩麻,這一杯算是賠禮道歉,請大家擔當些。」

歐陽妮這話說得半真半假,在台裡她是有名的強丫頭,不管什麼領導,要是看了不順眼你就別想在屏幕上風風光光,你的講話才說一半就給她掐死了,在座的秘書們可以說個個對她有或多或少的意見。可既然今天有緣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大家也不好意思說她不是。從開始到現在除了董步曉和項自鏈誰都沒同她搭腔。

小尼姑思春想入俗,眾人大吃一驚,項自鏈慌得張著嘴反應不過來。

還是苟曉同動作快,說:「歐陽小姐今天坦誠相見,我們也不說二話,喝!」

大家這才如夢方醒,紛紛端起酒杯。歐陽妮自我檢討之後馬上就被邀進革命隊伍,不久就感覺到大家庭的溫暖。敬過項自鏈,朝集社、苟曉同、方宇、劉星河便輪翻敬起歐陽妮來。董步曉酒量本來就好,今天都是門當戶對的人在一起,他哪能沉得住氣,不時地同旁人幹上一杯。論行政級別他是最高的,應當別人先敬他才對。可閻羅王身邊的小鬼很多時候比判官更能左右大局,董步曉也就處長長處長短地吆喝著。項自鏈卻是一副彌勒佛相,眾生個個平等,各敬一杯,誰也不得罪。正在興頭上趙國亮打來傳呼,回話號碼是陽光假日酒店的。項自鏈暗暗高興,有趙國亮來助陣他就不怕擺不平大家了。正要起身回話,肖鴻運探過頭來送上他的大塊頭,寧臨人管大哥大叫大塊頭。項自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拿起大哥大要趙國亮趕緊過來。

三分鐘後,趙國亮笑容滿面地進了包廂,打恭作揖向大家問聲好後,一屁股挨到歐陽妮身邊。歐陽妮看了他一眼,微微抿嘴一笑。接下來趙國亮就說:「趕上哪家好事了,讓我也沾這光,董局長我該感謝你才對,是吧?」

大家差不多都是熟人說說也無妨,再說人也喝得有些醉意了,雖然舌頭打結可喉嚨特潤滑,一個個把話吐了出來。

倒滿一杯酒端到項自鏈面前,趙國亮看著他陰險地笑笑,就是不說話。

本指望他來助陣的,不想趙國亮背叛革命友誼,殘害起同胞來。項自鏈猶豫了一下自罰一杯。

這時候趙國亮才說:「有好事也不同兄弟通個氣本來是應當罰三杯的,看在項市長自覺的份上罰一杯就算了吧,大家說怎麼樣?」

不給項自鏈面子也得給趙國亮面子,人家剛來就給了項自鏈一個下馬威!大家都說點到為止點到為止。

接下來趙國亮又重複著縣裏向市裏學習的老套套,你一杯我一杯的,到處交學習費。

歐陽妮這會落得輕鬆,長長地吐了口氣後,抬抬眼皮看了一眼項自鏈。項自鏈也看了看她。兩人嘴角上不約而同地泛起笑意。

寧臨市喝酒有個習慣,酒都倒在各人的大酒杯裡,敬酒的時候再翻到小杯裡喝。項自鏈事先就在歐陽妮的酒杯裡摻了大半杯礦泉水。在趙國亮的支持下,人人都喝得差不多了,只有肖鴻運若無其事,不時地同項自鏈說上幾句。不過歐陽妮只是心醉。

這一桌吃了兩千六百元,摺合項自鏈四個月的基本工資,什麼澳州大龍蝦、魚翅、鮑魚、中華鱘和大王蛇全上來了。酒是五糧液,王朝乾紅和百威。輪到項自鏈付錢的時候,服務員說有人簽過字了。項自鏈拿過簽單看看,落款是董步曉。有意思的是董步曉還把車子留給項自鏈,自己打的回家。項自鏈心裏有底,也沒有一絲驚奇。

到了門口,大家握手言別,急匆匆地溜了。趙國亮走在最後,瞥了一眼歐陽妮,張張口下了很大努力似地對項自鏈說:「今天有些事還要忙,改日再敘敘舊。」

項自鏈有了七分醉意,稀裡糊塗地點點頭。趙國亮回自己房間了。

現在只剩下項自鏈和歐陽妮兩人站在酒店門口。相顧無言,項自鏈心想這些人個個越學越精,當然也包括自己。

開過車來,招呼歐陽妮上車。

出了酒店,兩人都不知說些什麼,不時地回過頭來看看對方。冷不防前邊亮起紅燈,項自鏈一個急剎車,歐陽妮身子便挨上了項自鏈。一陣顫抖傳到他身上,他也跟著顫抖起來。項自鏈強裝鎮定,問:「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一聲不哼的?」

歐陽妮聽了眼睛紅紅的,把頭歪進了項自鏈懷裏。

項自鏈伸手摸著她幽黑蓬鬆的長發,勸慰說:「我們到哪裏消消酒?」

歐陽妮就淚盈盈地點點頭。

兩人驅車直奔雅芳軒。

雅芳軒位於聊興齋邊上,以前是個清靜的場所,不知這幾年怎麼樣了?明清以來,聊興齋便是文人墨客聚會閑聊的地方,這個傳統一直流傳下來,邊上的幾家茶館也跟著生意興攏真正的生意人講排場上飯店談商務。這種地方消費不高又有情調,成了年青人談戀愛聚會的最好去處。兩人進了門,在服務小姐引導下,坐到臨窗一角。

外邊車水馬龍排鬧非凡,裏邊竊竊私語,到處瀰漫著茶水的清香。人在這種環境下極易產生浪漫感和交談欲。品著茶磕著瓜子,看著窗外忙忙碌碌的人們,自然而然會覺得自己置身一個完美的天地,活得灑脫而悠閑。

服務小姐一律穿著古式服裝,唐宋明清一應俱全,風格各異,再加上侍茶員幾聲店小二式的吆喝,讓人覺得回歸了歷史,回到了恬淡的田園生活中。可分明又置身於鶯歌燕舞的封建盛世,聽著大廳裡傳來的宮庭樂曲,自己彷彿就成了王子和公主。在這種祥和、平靜而略顯奢侈的氣氛烘托下,你怎麼能不飄飄欲仙!

男人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動物,一邊渴望豐衣足食悠然自得的生活,一邊又以奴役別人為樂,夢想著有成千上萬的人侍候吆喝著。項自鏈有點想入非非了。而同樣的環境裏,女人自覺地心甘情願地淪為感情的奴隸,感覺裡只有茶香、音樂、舞蹈和伊甸園。歐陽妮的心情彷彿被環境同化了,看不出一丁點憂愁,象十八歲的少女癡癡地盯著項自鏈出神。

兩人對坐著什麼也沒說。項自鏈情不自禁地拿起歐陽妮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中,感覺便茶香一樣瀰漫而來。就這樣迷迷糊糊地過了近半個小時,項自鏈忽然感到一陣異樣的顫抖。原來歐陽妮另一隻手正輕輕地搓揉著自己粗糙的手背。麻酥酥的搓揉象一帖醒酒藥,這分明是老婆吳春蕊的手!沉睡的回憶喚醒了,想到瓊台縣想到瓊台中學想到中學裡那個老窩,項自鏈的眼睛濕潤了。他縮回手,直愣愣地看著歐陽妮發獃。

歐陽妮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輕輕地問他怎麼了。

項自鏈能說什麼呢!他無言以對,唯有沉默。

歐陽妮更急了,挨到他身邊紅著眼,淚汪汪地伏在項自鏈的肩頭哭了起來,彷彿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傷害,又象是為項自鏈傷心欲絕。

冰山融化了,項自鏈並沒有因為歐陽妮的癡心而感到熱血沸騰,相反覺得前所未有的冷,所有的酒力失去了作用,他突然明白自己已置身於萬劫不復的邊緣。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項自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拍拍歐陽妮的肩膀,說:「歐陽小姐,看你把自己逗得成淚人兒了,我只是想起小時候的一些傷心事而已。你是記者,很多人都認識你的,可要維護形象。」

歐陽妮含著淚久久地注視著項自鏈,突然撲哧一聲笑了。清晨裡的梨花開放了,露滴紛紛掉下。歐陽妮問項自鏈要不要到外邊走走,項自鏈點點頭,兩人並肩走出雅芳軒。

三月的春風是多情的浪子,在寧臨市的街頭巷尾遊盪,到處招惹挑逗著輕浮的花草。在溫情脈脈的夜色和霧藹裡,閃爍變幻的燈光搖醉了人心。項自鏈有點左右不定了,這女人確實讓他上心,水靈靈地花一朵又那麼我見猶憐。要不是這兩次的接觸,別人即使編得天方地圓,他也不敢相信一個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兩張面孔。

時間已經是十點多了,沿著江邊放慢車速敞著窗,讓多情的風肆意虜掠在頸項、袖口。兩人的心情竟莫名其妙平靜了下來。

項自鏈輕輕地說:「歐陽妮,平時別人都說你冷冰冰的,我看你倒象歷史上的才女李清照、唐婉和蘇小小一樣多愁善感,心裏熱得很呢。」

「什麼呀!人家蘇小小是那個呢!」歐陽妮露出一絲嬌笑幾分柔媚。

項自鏈連忙檢討說自己失口。晚上兩人幾乎沒說什麼話,這回卻話匣子大開,從唐詩風流說到宋詞典故,從春秋佚事講到魏晉遺風。說著說著,歐陽妮就羨慕起古風古道來,連怨現代人眼高手長只知道爭權奪利不懂得生活。

項自鏈聽了大笑不止,笑完對歐陽妮做了一通入世教育,說:「你以為古人都活得那麼滋潤,其實他們生活比起我們就差遠了!那些詩詞裡記述的只是人們美好的理想而已。而這種理想在我們心中同樣存在,只是沒能以獨特的文字風格記錄下來罷了。因為社會在發展在進步,文化也呈現出多元性和龐雜性,人們的精神世界反而沒能集中地有條序地反應出來。別沉醉在古代的詩情詞意裡,其實那只是古人寄寓理想,抒發感情的一種方式,而當時的社會現實往往比我們現代人更困惑。就拿晉代的陶淵明說吧,他總算活得悠然自得,與世無爭了,可他也曾從心底喊出『刑天舞乾戟』的豪情壯志。為什麼他後來變得避世消積,原因就在於無法面對現實世界的冷漠貪婪和人心險惡。他的詩裡那份悠然見南山的淡泊心態不正是他鬱鬱情傷壯志難酬的真實寫照嗎?不為五鬥米折腰的真情告白又顯得多麼蒼白無力!多少激動人心揚名千古為後世傳頌稱道的作品,往往凝聚著作者本人的落泊和無奈。人在世上就得同別人打交道,懂得入世才能真正成就事業。所謂破千卷書行萬裡路,說的就是這個道理。當然你確信自己有古人學富五車的學識,有江河般滔滔不絕的才思,能夠著書立傳為世人景仰為後人稱頌,那我們也可以獨來獨往,逍遙自得地做個與世無爭的人,這也是值得。但我們是凡人,不是聖人,無法超脫,只能在現實世界中拚搏,以求得一席生存之地。」

歐陽妮聽得愣愣地不作聲,沉默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看著項自鏈吃吃笑。

項自鏈可能是因為話說得太多,有些激動,竟傻裏傻氣地問歐陽妮笑什麼。

歐陽妮說:「這就是你們男人為什麼要拚著命往上爬的理由?怎麼沒見得那些準時上班按時下班的人哪裏活得不開心,相反倒常見到你們這些場面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在背後大怨人心險惡。說白了這叫自作孽不得活!不過你說得也算合情合理,倒讓我耳目一新。怎麼同樣一件事一個人到了你們眼裏就變得面目全非了!」說到最後一話句,歐陽妮又笑了起來,大概怪自己說得太刺了點。

項自鏈也沒反唇相譏,輕輕地嘆了口氣,說:「人世間的事不是一個道理能說通的,蝦走蝦路蟹行蟹道,各有各的活法吧!」

時間已經不早了,說完這些,項自鏈問歐陽妮住哪裏,要送她回家。歐陽妮單身一人能住哪裏呢?項自鏈發現自己又在說傻話,也不等歐陽妮回答,自顧掛檔加速向電視台方向開去。到了電視台集體宿舍樓下,項自鏈打開車門默默地鑽了出來,默默地目送著歐陽妮走上台階。

到了樓梯口,歐陽妮停了停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項自鏈正要調轉車頭離開,看到這一幕又不禁軟了軟心,走上前輕輕地說:「歐陽小姐……」歐陽妮忽然轉過身來緊緊地抱著項自鏈。項自鏈拍拍她的肩安慰說:「別小孩子樣了,快回去睡覺。」這話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沒想到竟出奇地管用,歐陽妮止住淚水點點頭上樓了。

回到家,已經是十一點多了。吳春蕊正在勸兒子凱凱休息。這孩子近來有點特別,覺得動畫片是小兒科,竟有模有樣地點評起新聞熱點來,不管是市裏的、省裡的、還是中央的。為了看一些特輯節目,小傢夥常常晚睡,非得吳春蕊以武力相威脅不可。凱凱見爸爸進來便不爭不鬧,灰溜溜地轉到自己房間裡睡覺去了。吳春蕊迎上前來,嘟囔著說:「你回來了就好,我的眼皮老跳,讓人好擔心。沒事吧?」

同歐陽妮分開後,項自鏈情緒莫名其妙地低落下來,垂頭喪氣地進了門。老婆這一問把他的思緒拉回到家庭現實中,項自鏈暗暗自責,覺得愧對吳春蕊的恩情。

他揚揚頭說:「唉!沒什麼,就是吃飯喝酒累啊!老百姓都說現在的幹部多麼腐敗,說什麼跳舞三步四步都會,喝酒一斤八兩不醉,OK徹夜狂歡不睡。其實當幹部的誰願意受這腐敗,那不過是逢場作戲,製造太平罷了。」

吳春蕊不知是有心還是無心,盪著眉眼說:「呵呵,你們當官的還理直氣壯呢!那三步四步、一斤八兩、卡拉OK那一樣不是花納稅人的錢。中國官老爺們心中壓根裡就沒有納稅人的位置,硬把人民大眾說成是老百姓,思想裡封建專製根深蒂固,個個自以為是貴為天子。要說腐敗,中國最大的腐敗是意識上的腐敗。」

項自鏈聽是愣了愣,自己這個不問世事的老婆什麼時候關心起國家大事來了,說出的話還真敲到點子上,讓人耳目一新。項自鏈嘖嘖稱奇,問:「你從哪裏學得這一套?有中央領導風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哪!」說完又自言自語:「不過別人都說最大的腐敗是體制的腐敗!」

「還能到哪裏學,社會上反腐敗,我們學校裡談腐敗。王阿姨還專門組織女教師進行賢內助教育。我的重點是看好你,防止你腐化變質……意識腐敗了體制上就無法突破無法創新……」項自鏈沒容吳春蕊再說下去,一把把她抱到懷裏,說:「我讓你夜夜有新鮮感,保證量足質優,永葆革命本色!」

很長一段時間裏,夫妻間沒做那回事了,這會心事落定,項自鏈又雄風大振,竟半個多小時沒下陣。正在熱鬧勁上,項自鏈把市裏發文確定讓他當瓊潮市常務副市長一事告訴吳春蕊。這喜訊就象潤滑劑一樣調理著女人的愛情和慾望,吳春蕊暫時忘卻了賢內助的角色,也跟著項自鏈哼哼唧唧起來。頓時兩人的感覺裡不知天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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