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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墳》第二十四章
第71節他們失去了一個吃掉他的機會

小兔子裝作沒聽見,他扶著煤幫前的一根根棚腿,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他像個狡詐的狐狸似的,警覺地支楞起兩隻耳朵,一會兒聽聽前面的聲音,一會兒聽聽後面的聲音。他打定了主意,既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走得太慢;既不能讓走在前面的三騾子抓住,也不能讓跟在後面的二牲口抓住。

他要吃掉他們,而決不能被他們吃掉!

他希望走在前面的三騾子先倒下去。他的耳朵一直在緊張地捕捉著從前面遙遠的黑暗中傳來的三騾子的腳步聲,他的耳朵變得出奇的好。長期的黑暗,使人的視力退化了,他的眼前除了偶爾閃過的一片片旋轉的金星外,幾乎再也看不到什麼東西;而他的耳朵卻因此而進化了,他的耳朵現在能聽見幾十丈以外的一點很小的響動。他的耳朵跟蹤著三騾子的腳步聲,捕捉著夾雜在這沉重腳步聲中的一陣陣艱難的喘息。他一次又一次地根據自己跟蹤、捕捉到的聲音來推斷他們彼此相隔的距離和三騾子可能倒下去的最後時間。

他心裡浮現出一個頑強的、不屈不撓的念頭,這念頭隨著他腳步的每一次邁動、隨著他的每一次喘息,變得越來越強烈了,到後來,這念頭竟變成了一堆火,一盞燈,一輪生命的太陽!

「你們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們!」

他反反覆復這樣想著。他覺著自己的身體好得很哩!他覺著自己還可以拚將全部力氣,和身前、身後的這兩個要吃人的人進行一場嚴酷的廝殺,格鬥!他斷定二牲口和三騾子都要吃他。三騾子扼他脖子時的兇狠勁,二牲口掐住他肩頭時的瘋狂勁,使他想起來就感到後怕,他想,若是他們當時一齊撲上來將他按倒,他的小命就葬送了!他身上的皮肉,現在就不會再完整地貼在他的骨頭上了!

他們失去了一個吃掉他的機會!

現在,輪到他來尋找機會吃掉他們了!

在關注著三騾子的同時,他也沒有忘記走在他身後的二牲口。他將自己的腳步盡量放輕,使前面的三騾子和後面的二牲口都摸不清他的動向。他一下子想起了二牲口的許多壞處。這一路上,二牲口打過他多少次呀,他竟把他打昏過兩次,他早就沒安好心了!他早就想打死他,少個拖累;他那會兒打不過二牲口,這會兒卻不一定打不過了!他能打過他,說不定還能吃了他!這沒有什麼不合理,他小兔子是在實行正義的報復!二牲口如此對待他,他為什麼還要認這個本家二哥呢?至於三騾子,那就更不用說了。他們胡家沒有一個好東西,就沖著田、胡兩家幾十年的世仇,他打死他,吃他的肉也是合情合理的!

自然,他更希望二牲口和三騾子之間展開一場搏鬥。如果他們能幹起來,他就不必費什麼精力了!不管誰打死了誰,對他都會有好處的!

他注意著二牲口的腳步聲。二牲口的腳步聲比三騾子的腳步聲要沉重得多,他因此判定:二牲口先倒下去的可能性要比三騾子大得多。有一次——當他扶著一根歪斜的棚腿喘息的時候,他聽到身後「撲通」一聲,心中一陣狂喜,以為二牲口終於不行了,他想摸過去看一下。可還沒等他轉過身,二牲口又氣喘籲籲地爬了起來,可憐巴巴地喊:

「騾……騾子!兔……兔子,等……等……等我呀!」

從二牲口的呼喊聲中,他又判斷出,二牲口還能勉強支撐一段時間,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徹底倒下。他失望地扭過身子,又木然地向前走了。

前面依然是永恆的黑暗。

三騾子最先摸到了那扇又寬又大、又高又厚的風門。最初,他沒意識到這扇風門對他意味著什麼,他甚至沒有意識到他摸到的是風門,他以為是一個機器房的大門。他用肩膀扛了一下,想扛開門,走進裡面歇一下。然而,扛了幾次,他也沒扛動,門裡面有一股強大的、具有彈性的力量將門壓死了。這時,他才猛然想到:這是一條主風道的風門,他一下子想起了斜井,想起了通往地面的道路。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周身熱血一下子升到了腦門,他那乾枯的、深深陷下去的眼窩裡湧出了熱淚。他緊緊抓住風門上的鐵把手,才沒讓自己的身子倒下去。他想向身後的二牲口和小兔子喊,可嘴唇動了半天,嘴裡也沒發出一點聲音。

他又試著扛了一下。

風門支開了一道小縫,槍彈一般堅硬的風從門縫裡鑽了出來,幾乎將他推倒在地。他的身子晃了一下,離開了風門,風門又「啪噠」一聲死死合上了。

他轉過身子,倚在風門上喊:

「快,快來呀,我……我們走到斜井下了!這……這裡是……是風門!」

是的,這是風門。

這是生命之門。

這是希望之門。

他的喊聲給了小兔子和二牲口極大的刺激,黑暗的巷道裡響起了一陣陣滾爬、跌撞的聲響,響起了小兔子和二牲口帶著哭腔的呼應:

「來……來了!我……我們來了!」

「騾……騾子!來……來扶我一把!」

三騾子一下子慷慨起來,他不再顧惜自己的體力,他離開風門,順著巷道的一側向回摸,摸到二牲口之後,將他的一隻胳膊架了起來。

他們三個人在這道生命之門下面會合了。

他們用肩頭、用臀部、用脊背緊貼著這扇風門,一齊用力。

風門支開小半邊,沒容他們用腳抵住,又「啪」的一聲關嚴了。

小兔子被打回來的風門撞倒在地上。

小兔子躺在地上大笑起來。

二牲口和三騾子也大笑起來。

陰森的巷道裡充滿了生命的歡娛、生命的笑聲!

三個人的肩頭、脊背、臀部又緊緊貼到了風門上。

二牲口喝起號子,三騾子和小兔子跟著呼應:

「夥計們來!」

「嘿喲!」

「齊使勁來!」

「嘿喲!」

「這風門來!」

「嘿喲!」

「好他媽的重來!」

「嘿喲!」

「扛開它來!」

「嘿喲!」

「就走上窯來!」

「嘿喲!」

在這號子聲中,風門一點點扛開了,倚在風門口的小兔子第一個躥出了風門,緊接著倚在中間的二牲口也離開了風門。二牲口離開風門時,防了一手,他知道風門的力量很大,搞得不好,會把三騾子一人打到外邊,他抓住了風門的門沿:

「快!騾子!快過來!」

風門被風鼓著,像匹野馬,拚命往回掙,二牲口一把沒抓住,猛然閉合的風門還是將三騾子的一隻胳膊給擠住了。

三騾子慘叫一聲,掛在閉合的風門縫上昏了過去……

第72節鮮血擦亮了她們的眼睛

三騾子醒來時,已安然躺在二牲口身上。他那隻被夾在風門上的胳膊已經斷了,肘關節以下的部位軟軟地掛落下來。他顧不得胳膊上的疼痛,掙扎著爬起來,對二牲口道:

「二……二哥,走!咱……咱們走!」

他們又打開了第二道風門,然後,沿著斜巷向上爬;爬了約摸半裡路的樣子,又一堆冒落的矸石,將他們的去路擋住了。

他們不得不再一次和這些冒落的矸石作戰!

他們從死亡地獄爬到了這裡,爬到了希望的邊緣上,他們已取得了一個又一個的成功,他們馬上就可以做自己生命的主人了,他們不能在這最後一堆阻礙物面前失去勇氣!

他們瘋狂地撲到了面前的堵塞物上,用最後一點殘存的力氣拚命扒了起來。

然而,他們畢竟經歷了太多的磨難,畢竟都奄奄一息了,面前的矸石、煤塊對他們來說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小兔子第一個意識到了這一點,扛開風門給他帶來的欣喜又被深深的絕望取代了。他痛苦地想:也許這裡就是他們最後的墓地,也許他們誰也不能走出這塊墓地了……

他又一次想到了吃人與被吃!

他不再那麼賣力了,他盡量躲懶,隻把身下的矸石撥得嘩嘩響,卻決不像二牲口和三騾子那樣把最後一點力氣都使出來。

二牲口和三騾子很快便發現了這一點,他們撲過來揍他;他便往斜巷下面滾,躲在黑暗中支起耳朵聽他們的咒罵聲,也聽他們的幹活聲。他很清楚,他們的生命是聯在一起的,他們扒通了道路,也就等於他扒通了道路;他們出得去,他也就出得去;他不能為此耗費寶貴的力氣,他的力氣要用在關鍵的時候,用在最後走出斜井的道路上。

他依然覺著自己有被吃掉的可能。

他認為,他們說他不賣力,是在為吃他尋找借口!尋找理由!

他們真壞,他們吃人還要找理由!

那個頑強的、不屈不撓的念頭又在他腦海裡浮現出來:

「你們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們!我要吃掉你們!」

萬萬想不到,就在他想到這一切的時候,前面的黑暗中傳來了二牲口驚喜的喊聲:

「通了!扒……扒通了!」

公司大門被攻下之後,戰爭變成了屠殺,大兵們像發了瘋的屠夫一樣,在礦區內橫衝直撞。他們端著發熱的鋼槍,瞄著所有不戴軍帽的腦袋開火,幾個未及逃出礦區的大華公司的礦師、職員也莫名其妙地吃了他們的槍子兒。他們不但沖著活人開槍,就連躺在地上的屍體也不放過——據說他們吃了這些「屍體」的虧,有些未來得及撤退的窯民,乾脆躺在地上裝死,等他們衝到面前,就跳起來和他們拚殺……

滅絕人性的殘殺導致了大兵們狂熱的毀滅欲,他們用手榴彈把機器廠的一台台好端端的機器炸了,他們用槍彈把懸在礦區大道兩旁的一盞盞路燈打碎了,他們用槍托子把一塊塊窗玻璃、一扇扇門,全搗了個稀巴爛。

整整一天,槍聲都沒有停下來。

在這一天中,鎮上的一些女人分成幾股,不顧一切地湧進了礦區。連續幾天殘酷的戰爭使她們感到害怕了,她們焦躁不安,坐臥不寧,她們關心著她們的男人,男人們的安危維繫著她們的命運;她們要衝出去,找她們的男人;她們要找到她們的男人,把他們從戰場上,從瘋狂的廝殺中拖回家!

鮮血擦亮了她們的眼睛。

她們突然發現:她們原來並不需要戰爭!戰爭是那些需要戰爭的人們強加給她們的!尤其是在對李四麻子的大兵、對紅槍會的增援失去了信心之後,這念頭更加強烈了……

大洋馬和小五子是在鉛灰色的暮靄覆蓋了硝煙瀰漫的礦區以後,隨著田家區的一幫娘兒們一起湧進礦內的。一踏上礦內那熾熱的土地,她們的心便一陣陣緊縮,她們恍惚走進了一個陌生而又恐怖的世界。她們的腳下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具具窯民和大兵的屍體,那些屍體上嵌著彈洞,淌著鮮血。四周的空氣裡充滿了濃烈的硝煙味和刺鼻的血腥味。槍聲還在礦區的腹地和西護礦河方向響著,一個個黃狗似的大兵三五成群地貓著腰朝那些響槍的地方奔跑著。他們手中的槍筒上冒著白煙,槍刺上沾著鮮血。他們哇裡哇啦瞎喊亂叫著,邊跑邊不停地向黑暗中的什麼目標打著槍,槍膛裡迸飛出的子彈帶著「嘶嘶」的鳴叫,在漆黑的夜幕中劃出一道道白亮的細線。

大洋馬和小五子都很害怕。她們悄悄躲在一堵炸塌了半截的矮牆後面,向礦區腹地的主井井口和斜井井口方向看。大洋馬額前的一縷亂髮被風吹著,掛落到眼前;她的臉上、額上、高聳的鼻樑上都布滿了汗珠。她的兩隻手心也濕漉漉的;她半跪在地上,一隻手扶著矮牆的牆頭,一隻手撩著頭髮,身子有點發抖。她嘴裡輕輕嚷著要回家去,可小五子不幹。小五子挺著大肚子,直直地跪在她身邊的一塊破草簾子上,一雙混雜著恐懼和期望的眼睛,不停地在前方的黑暗中尋覓著什麼。

「嫂子,我,我不走!我得找到大鬧,我得找到田大鬧!我,我們的孩子不能沒……沒有爹!嫂子,再找找,您幫我再找找!大鬧不會死!這傢夥鬼著呢!」

又有幾顆流彈從她們面前的矮牆上,從她們的頭頂上飛過,其中一顆正巧打在小五子身邊的矮牆磚上,磚頭上冒出了一縷帶著硝煙味的白煙。

緊接著,遠處的一座工房裡響起了爆炸聲。在轟隆隆的爆炸聲中,幾團裹著煙雲的熾紅的火焰在夜幕中騰空而起,將她們面前的一切照得如同白晝。

她們置身的這塊土地也在爆炸聲中顫動了,不遠處的矮牆又倒下了一截,霎時間濺起了一片飛飛揚揚的塵土。

大洋馬沒等那迷眼的塵土撲到跟前,便貓著腰向矮牆另一側跑了幾步,邊跑邊道:

「小五子,你走不走,我不管,反正我回去了。咱們跑到這兒來,有他娘的屁用?」

腳下的磚頭將她絆了一下,她差一點兒跌倒。她踉蹌著爬起來,穩著腳步,又道:

「小五子,我,我走了!」

就在這時,小五子在一明一暗的火光中看見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受了傷的窯工,他正掙扎著要從地上爬起來,可奮力掙了幾掙,又栽倒了。

他距她們並不遠,只有幾十步的樣子。他的身後,一些端著槍的大兵們還在那裡四處奔跑。

小五子有點著急。她怕那些大兵們發現後,會對他開槍。她想跑過去扶他,可又有些害怕,於是她對著已跑出好遠的大洋馬低聲喊道:

「嫂子!快!快來!這裡有一個人,一個活人,咱……咱們的人!」

大洋馬停住了腳步:

「在……在哪裡?」

「就在前面的大路上,你看,快看,他又爬起來了!」

大洋馬跑了回來,用濕漉漉的手扶著小五子的肩頭向前面看。

果然,一個看不清面孔的高大的男人正彎著腰,捂著肚子搖搖晃晃地向她們這裡挪,他身上那件小褂已經撕破了,衣擺的一角在熱風中向後飄動著,像一面裹在身上的旗幟。他的褲子也破得很厲害,一隻褲腿幾乎撕到了腿襠,裸露出長滿粗黑汗毛的大腿,大腿上流著血。

「快!咱們把他扶過來,弄回家!」大洋馬一邊說著,一邊爬過矮牆,迎著那個受傷的倖存者跑去。小五子也挺著高高凸起的大肚子,繞過矮牆,笨拙地朝那人跟前跑,——等到她跑到那人跟前時,大洋馬已將那人扶了起來。

就在這時,黑暗中突然衝出了一個端槍的大兵,那個大兵像一陣旋轉的黃風似的,眨眼間撲到了她們面前,幾乎沒容她們作出什麼反應,便扣響了手中的扳機,小五子真切地看到,那黑烏烏的槍管裡噴出了一股火,在火光噴出的同時,槍膛裡「砰」地一響,夾在她們兩人當中的那個受了傷的窯工便重重地哼了一聲,癱軟下來。

大洋馬當即做出了反應。她沒等那個大兵再開第二槍,便立刻迎著大兵的槍口撲了過去,那大兵叉腿站在距她們不過四五步的地方,他的身影被身後的火光映在黑褐色的地上,像一個變了形的怪獸。大洋馬踩著他的身影撲上去,抓住了他的槍管,和他扭成了一團。

小五子卻嚇癱了,膝頭一軟,跌跪在那個死去的窯工身旁。她兩眼直直盯著大洋馬和大兵扭打的身影,下巴頦兒直抖,牙齒「得得」地打顫,兩隻手不由自主地死死抓住了那個死去的窯工的衣襟。

大洋馬不是那個大兵的對手,那個大兵又高又大,像個力大無比的黑熊;他摟住大洋馬,扭了沒幾下,就一腳將她撂倒在地。他壓到她身上,一隻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另一隻手伸到綁腿上摸刀子。

大洋馬叫了起來:

「小五子!快……小五子!」

小五子本能地想站起來,可兩個膝蓋發軟,怎麼也站不住。她隻好俯下身子從地上爬過去,孕育著新生命的肚子幾乎觸到黑褐色的地面上。她爬到他們跟前時,那個大兵已將綁腿上的刀子拔了出來。

她上前去拖那大兵的腿。

那個大兵用刀子對著她的胳膊就是一下,她感到整個胳膊麻辣辣地一震,繼而,許多鮮紅的血順著她的膀子流到了腋下。

她鬆開了手,倒在了大洋馬身邊不遠的地方。

一切都過去了第73節一切都過去了

在那大兵匆忙對付小五子的時候,大洋馬拚命反抗起來,她把整個身子向上挺,一隻手抓住大兵握刀的手腕,另一隻手想去揪他的衣領,大兵將整個身子向後傾,握刀的手腕死命向下壓,迫使她鬆開手。當她剛把手鬆開,大兵手中的刀子便又一次落了下來。她慌忙用胳膊去擋,胳膊當即便被刺穿了,傷口處湧出的血,滴到了她的臉上、額上、眼睛上,連她的視線也搞模糊了。她突然產生了一種預感,她覺著自己今日是在劫難逃了。她張張嘴,想向那大兵討饒,可嘴一張,正碰到那大兵伸過來的手,那隻手試圖按住她那亂動的腦袋。她本能地一口咬住他的手,再也不鬆開了。

大兵嚎叫著,又在她胸脯上刺了一刀,她整個身子劇烈動彈了一下,兩隻男人般的大腳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她依然死死咬住他的手。

她含著怨恨的眼裡升起一片沸沸揚揚的紅色的塵土,她看到,一個沉甸甸的身影在這紅色的塵土中抖動著,她不知道這身影是她的,還是他的?

她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渴。

她想喝點水……

她想到水的時候,嘴裡正流進一些帶著鹹味的濃鬱的液體,她不自覺地鬆開了緊緊咬住的什麼東西,費力地將流進嘴裡的液體咽到了肚裡……

她最後動彈了一下,死了。

大兵捂著鮮血淋淋的手,從大洋馬的屍身上爬了起來,一邊惡狠狠地詛咒著什麼,一邊向小五子走來。

小五子像隻寒冬裡被挖出來的蛤蟆一樣,蜷曲著身子躺在地上,她喪失了一切反抗的能力和反抗的信心。她親眼目睹了兩個生命在一瞬間毀滅的全過程,她不再抱有什麼幻想,她等待著這個滅頂的災難落到她身上。她不準備討饒,她恨這些大兵!此刻,她有些後悔了,她不該跑到這裡來,不該來拖大鬧回家,她應該去告訴他,讓他狠狠地打,往死裡打!這些狗東西害死了她們的父兄!害死了她們的姐妹!這幫王八蛋都不得好死!

她聽到了那個大兵的腳步聲,看到了他那雙穿布草鞋的大腳,看到了他緊繃的綁腿,繼而,又看到了他挎在肩上的槍和手中帶血的短刀。

她等著他端起槍,等著他握著刀撲過來,她不怕死,她不討饒,決不!

肚子裡那個新的,即將成熟的生命在躁動,她感到腹部一陣陣隱隱的疼痛,那個成熟的小生命似乎不願死,他(她)在她腹中蠕動著、掙扎著、爭取著生的權利。她哭了,她那迷惘而痛苦的眼裡滾出了熱乎乎的淚水,淚水順著她的臉頰,她的耳根,滴到了身下的黑土地上。

那大兵挎著槍,捏著刀,在愣愣地看著她,他嘴裡咒罵著,不住地往地上吐唾沫。

那大兵用腳踢了她一下:

「起來!快起來!」

她不起,她怕自己站不起來,遭這王八蛋的恥笑。她躺在地上,睜著眼睛望著他,等著他端起槍。

「娘賣屄,起來呀!」那大兵又踢了她一下,踢在她的腰上,踢得不重。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突然覺著事情似乎有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轉機,這個……這個大兵似乎並不願意殺死她。

可她還是喊:

「你……你殺……殺吧!」

那大兵彎下腰,將她拉了起來,沉沉地嘆了口氣道:

「起來吧,小娘兒們!我,我殺你幹什麼?娘賣屄!我家裡也有懷了孩子的媳婦!你,快走吧,別在礦裡呆了,快回家吧!」

說畢,那大兵拋開她走了。

一切都過去了。

直到大兵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了,她才一步步向大洋馬的屍體爬了過去……

以主井、斜井井口為中心的第二道防線,實則是不成其為防線的。佔礦窯民們倉促挖出的掩體溝壕不過半米深,周圍又沒有多少建築物可供防守,胡貢爺帶著窯民們一撤到第二道防線上,窯民們的陣腳馬上就亂了。他們幾乎還沒來得及將撤過來的人員布置好,就被迫和緊緊逼過來的大兵們接火交戰了。

大兵們沒費多少勁,就攻破了第二道防線,突進了主井區。

主井區附近的窯民們隻得手持大刀、長矛、礦斧和大兵們進行白刃戰。起初,他們還試圖將突進來的大兵們趕出去,後來才發現,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大兵們已佔據了除主井絞車房之外的一切製高點,整個主井區都被大兵們切割、包圍了。

直到這時候,胡貢爺和他手下的窯民們才痛苦地發現,他們被出賣了,被欺騙了!李四麻子、三縣紳商、三縣紅槍會並不是他們真正的盟友,他們是在利用他們的騷動,製造一個搞垮張貴新的借口!他們就是要用窯民們的鮮血證明張貴新的暴行,他們需要的不是窯民們的勝利,而是窯民們的鮮血!貢爺明白這一點之後,試圖和張貴新談判,以減少流血。然而,他派出的代表沒走出主井區,就被狂暴的大兵擊斃了。

惟一的選擇只有打下去!

貢爺的心中產生了一種悲涼的末日感和沉重的責任感。貢爺突然覺著愧疚,覺著對不起這些憨厚而純樸的窯民們。他將他們引進了面前的絕境,他對他們是負了債的!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償清這筆重債!

在炸塌了一角的絞車房裡,在這主井區的最後一個據點裡,貢爺蜘蛛網一般的老臉上掛著淚水、聲音哽咽著向身邊的百餘名窯民們作了最後一次訓示。

貢爺說:

「兄弟爺們,胡某我為了咱田家鋪的地方、為了在臟氣爆炸中死去的一千多名窯工、為了給咱這塊土地爭臉,領著大夥兒和大華公司,和張貴新這幫王八蛋幹了一番,我不後悔,我覺著這值得!可我把事情鬧大了,鬧到了眼下這個地步,死了這麼多人!我心疼啊,我難受啊!我拖累了咱田家鋪多少兄弟爺們啊,你們咒我、罵我,都行!可你們得記著,得向後人們說清楚,我胡德龍胡貢爺是他娘的一條硬錚錚的漢子,老爺子不吃邪的、不懼硬的;不服軟、不低頭;老爺子寧願吃槍子直挺挺地倒下,也不能服軟跪下!老爺子跪皇上,跪神靈,跪父母,跪祖宗,不跪烏龜王八蛋!今日裡,咱們敗了,咱們被人家賣了、被人家騙了,所以,咱們敗了!人生在世就是這麼回事,不能處處順心,事事如意。關二爺過五關斬六將,何等地英雄呵,可他也有過走麥城的時候!敗了咱就認。事到如今,我胡某無話可說,我豁出性命拚了!我不拖累你們,你們能走的,走!能逃的,逃!能顛的,顛!能藏的,藏!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有敗的時候,也還會有勝的時候!自然,如果有人還願意跟我走到底,願意和大兵們最後拚一場,咱們就一起殺出去,殺到大青山裡,佔山立寨,拉杆子、樹旗子;殺富濟貧,替天行道,推翻中華民國,建立太平盛世!」

貢爺慨慷而又激昂,白花花的鬍鬚和乾瘦的手臂一齊動著。

「經過這次折騰,我胡某懂得了一個道理,那就是,老老實實做良民是不行的,咱們得拚、得鬥、得造反!甭以為拉杆子是樁不光彩的事,他張貴新當年不也拉過杆子麽?!關外的張大帥不也拉過杆子麽?!你們看看,眼下人家誰不混出個人模狗樣的?!大青山裡的張黑臉,不也要受編麽?!受編之後,能不給個營長、團長的乾乾?!願意乾的,跟我殺出去!不願乾的,我剛才說了,通通散開吧!」

貢爺說完之後,跌坐在操作台前的鐵轉椅上,像個筋疲力盡的老牛似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偌大的絞車房裡響起了一陣嗡嗡的議論聲,片刻,這議論聲平息下去,胳膊受了傷的王東嶺率先吼道:

「老子乾!日他娘,官逼民反,咱們無路可走了,咱們都他媽的上山拉杆子去!」

「我也乾!」

「算我一個!」

「操他媽!這窯也沒法下了,乾他娘的!」

「上山!上山!反了他娘的民國!」

「對!都上山!誰不上,宰了他個狗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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