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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都不是天使(天使和魔鬼做姐妹)》會飛的流言棉衣
A

吳先生走了,走之前,留給我一張存進一筆小款子的太平洋卡,用的是我的名字:雲無心。

他說:「這張卡留給你,我們都知道密碼,我會記得叮囑秘書隨時查詢。如果你遇到什麼困難,把錢提空了,我會安排秘書存款進去。」

這樣的關照,比我期待的還要好。

這使我在他走前的最後一天,忽然對他生出了幾分真情。此前,使盡種種手段,也說過許多甜言蜜語,都是做戲,但是那一天,跟他揮手道別時,我眼中的淚痕卻是真的。

我會對許多不相乾的人免費贈送我的笑容,但從不奉獻淚水。

眼淚,是我最珍貴的真實。

吳先生走後,我多少有些落寞。畢竟,他是惟一一個在臨走時追問我名字的客人。

他在離開梅州之際,在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的臨別前夕,問我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你的名字叫什麼?

就沖這一點,我知道我和他之間,不是嫖客與妓女那麼簡單。

嫖客不必關心妓女的名字。

我懷疑吳先生是不是有一些愛我。真誠的,不止於肉慾與美色的,那種屬於純精神領域的愛情。

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也還是渴望愛情的。

從大一,到現在,不曾改變。

大學時代的我曾經如此美麗。

如花的年紀,如花的樣貌,學習成績名列前茅,零花錢豐富,處處表現得都像一個公主,誰會了解那鑽石冠後面半棄兒的辛酸?

每天下了自習,都有小男生站在寢室門外等;電話鈴一響,室友們頭也不抬說:「無心,找你的。」所有的節假日都被約會塞滿;光是挑選周末晚會的舞伴已經讓人頭痛不已……

舞會在大教室舉行,雪白的日光燈管,簡單的音響設備,沒有樂隊,沒有佈景,把課桌推到牆角辟出一片樂園,男生女生羞紅的臉,眼神不敢相對,可是眼裏滿是流光溢彩。我總會在舞會進行到多一半的時候才進入,引起小小騷動,艷羨與妒恨的眼神糾結在一起包圍著我,不相識的男生走上前來問:「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我展開一個安琪兒般甜蜜單純的笑,不回答,亦不拆穿。校花雲無心的名字,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不過是要借這個老問題來親近罷了。

隔了那麼多年,又有人來問我了:你叫什麼名字?

問的人,是真的不知道,雖然早已親近。

青春的鋪滿鮮花的成功路是在什麼地方忽然轉入岔道的呢?

昨天品學兼優的大學生,《莊子》研究的何教授的關門弟子,轉瞬間成了「夜天使」的女歌手,靡靡之音取代了朗朗書聲,從一個男人的懷裏舞向另一個男人的懷裏,難得有人問一句「你的真名是什麼」已足以令心潮澎湃……

為什麼我會是我母親的女兒?

我對夕顏說:「為什麼我會是我母親的女兒?」

夕顏答:「這是沒得抉擇的。」

那一刻我如遭雷擊。

這明明就是我的口吻,夕顏彷彿一面鏡子,不,彷彿是我另一個自己,替我說出我最想說的話來。

但她只是輕輕嘆息:「無心,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不,我們是兩種人,截然不同。」

「有什麼不同呢?都是成長在破碎的家庭裡,卻苦苦地尋找完整。」

我再一次被擊中了。無邊的恨意湧起。恨她的聰明,恨她的清醒,恨她那麼徹底地看穿了我,而我卻對她一無所知。

夕顏在泮坑之遊的當晚請假。但是關於她的故事,她的身世之謎,卻不斷地有新的版本傳來,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流言就像一床張開袖子飛舞的陳年舊棉衣,拍打上去,灰塵「嘭」一下飛起,從一間屋子飛到另一間屋子,從一個人面前飛到另一個人的面前,經過之處,灰塵撲面,每個人都好像試穿過一次似的,身上留下了棉衣的氣息。

流言飛到吧枱,推銷洋酒的XO小姐滿臉酒意地告訴大家:知道嗎,Shelly的媽是個好風流的女人,背著老公偷人,生下女兒來連誰是孩子父親都弄不清楚。Shelly的爸爸,哎,那天Shelly說叫什麼來著?對了,林大志。那個林大志開始被蒙在鼓裏,把女兒養了那麼大,可是就有八年前,一個不小心,竟把秘密給拆穿了,你想,一個男人呀,哪裏受得了這種羞辱,氣得當天晚上就離家出走了,連封信都沒留下。

至於那個偶然機會,大概情形是這樣——Shelly生了某種急病需要驗血,一驗,發現Shelly血型是AB型,而林大志是A型血,夕顏媽媽是B型血,A型和B型血的人怎麼可能生出AB型的女兒呢?於是Shelly的身世之謎就被曝光了。

一個伴酒小姐出來打岔:「說得這麼專業,好像你對血型多明白似的。」

XO言之鑿鑿地反駁:「《血疑》裏有過這樣的情節,你沒看?」

電視故事就是他們最強有力的依據了,電視裡有過的,當然生活中也可以有。抬杠的人立刻矮了半截:「《血疑》裏這樣說的嗎?我小時候也看過那個連續劇,記不清了,那時候太小,哪裏記得住?」

周圍的人鬨笑起來:「你不過是想說你年齡小,用得著這麼拐彎抹角嗎?」

嬉笑中,棉衣伸出袖子又飛到了調音室去,DJ乾仔就像平時主持節目一樣,抑揚頓挫很煽情地說:「你們仔細看過Shelly的面相沒有?左眉高右眉低,這種面相最克父母的。他老豆離家,八成是因為父女誓不兩立,除非一方離開,不然非死即傷,做老豆的為了保命,也為了保住女兒,不想讓女兒走,就隻好自己走了。唉,命裡八尺,難求一丈,最後還是客死他鄉了。」

「真可憐!」阿容當然是第一個站出來響應的,「面相術最靈了,乾仔,你會相面嗎?」

於是話題轉到面相學上去,等把那點有限的相術交流完了,夕顏的面相剋父也就成了定論。而乾仔則儼然成了相術專家,成了人群的中心。

這讓旁的人覺得不安,怎麼這樣有創意的想法自己就沒想到呢?於是便絞盡腦汁,於是便花樣翻新,於是便另闢蹊徑,於是便語不驚人死不休,於是便有了更新的桃色傳奇:

夕顏其實是個棄嬰,是林大志在城牆根兒撿的,養到十幾歲,眼看夕顏一天比一天大,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清秀,便動了染指之心。但在調戲養女的時候竟被夕顏的母親撞破,於是惱羞成怒,離家出走……

此言一出,「嘖嘖」聲立刻響成一片,有人嘆息:「養父非禮養女的事兒可多了,我們鄰居就有一家……」有人置疑:「上期在雜誌上看到一篇紀實故事,好像和你這情節差不多呀。」也有人恍然大悟:「難怪Shelly好像總是不大開心的樣子,對男人又那麼冷淡,肯定是被養父嚇怕了。」

「嘖嘖……」

「嘖嘖嘖……」

關於他父親林大志的死因,就更加版本多樣。有說他父親參加了黑社會,在梅州被亂刀砍死的;也有說林大志做了和尚,要不怎麼會葬在泮坑神廟附近呢?更有的說林大志是個盜墓賊,來泮坑挖寶,結果死在墓穴裡的……整個一部金庸小說的框架。

每個人都是天生的編劇家,虛構故事的能手,區別只是有的人用筆寫,有的人用嘴說,還有的人則藏在黑暗裏自個兒惡意地猜。

如果你在「夜天使」裡看到三三兩兩的服務員聚在一起,聽說書一般聚精會神而又興高采烈,那一定是在議論林夕顏。

長著袖子的流言棉衣在各門各室間飛舞著,拍打著,張揚著,灰塵厚厚地蓋住了「夜天使」每一個角落,蒙住了人的眼睛。

夕顏在眾人的議論中漸漸面目模糊——一個棄兒,一個私生女,一個克父克母的「地煞星」。

即使最善良的人,也會選擇其中最溫和的一種說法來相信:她父親有了相好的,拋棄了她母親和她,另尋新歡。

但是真相呢?真相到底是什麼呢?

這個有關死亡的故事,像一株艷紫的罌粟花,在我心靈深處妖嬈地綻放。

我買了大堆補品,特地請秦晉代唱全場,自己跑到宿舍來探病。

像蝙蝠撲向黑夜,露珠死在黎明,死亡於我有著不可抗拒的魅力。

很意外地,後台總管阿堅也在,正給夕顏煲栗子雞進補。

鮮活的雞,拔毛放血,滾水燙了,用筷子掏出五臟,然後灌水洗凈——不肯破膛,要保持雞的原氣——塞進提前剝好分成兩瓣的栗子,封緊,放進冰櫃裡保存一夜,使栗子入味,然後放進薑片、紅棗、鹽、白乾等佐料小火慢燉,直至栗子軟熟,雞骨頭也酥了才起鍋。

是典型的北京小吃,卻用南方做法,香味從樓下廚房裏一直飄上來。

我饞涎欲滴,兼妒火中燒——從來沒有人如此用心地為我煲一味菜。

我向夕顏講起三歲時的經歷,父母的離異,母親的冷漠,直到自己的離家出走。但是我沒有告訴她我那著名的母親的名字,也不會說我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是為了何教授。

想知道對方的故事,最好的辦法就是先傾訴自己。

夕顏沉靜地聆聽,她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非常懂得在什麼時候配合什麼樣的表情,而絕不打斷傾訴者。

可是我的目的不是為了傾訴,而是希望她也同樣地坦白。

然而她只是說:無心,我們都是孤獨的孩子,成長在破碎的家庭裡,卻苦苦地尋找完整。

「為什麼?」我的聲音尖銳起來,「你的破碎是什麼?我們倆是兩種人,我們根本毫無相同之處。」

夕顏望向我的眼神,如此澄澈見底,在她的眼中,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投影……

千不該萬不該,阿堅在這個時候端著栗子雞煲走上樓來,臉紅紅的,不知是不是因為爐火太熱。但他眼中那種奕奕的神采是我識得的,當年將何教授請至家中小宴,我親手為他添酒時,便曾經這般地興奮。

我心裏一動,暗暗詫異,表面上卻隻做無心:「阿堅你不去上班,跑到這兒來給夕顏開小灶,不是偷廚房裏的雞報公帳吧?」

「怎麼會?」阿堅憨笑,摩拳擦掌,「Wenny,你吃不吃?你要吃我給你也盛一碗,嘗嘗吧。雞是我昨晚親自去菜市場挑的,只有調料是從俱樂部裡拿來的,一點點鹽和酒,不算貪汙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沾沾夕顏的光。」我說著望向夕顏。她卻只是心不在焉,置若罔聞。以她的聰明不難看出阿堅對她的傾慕吧?卻偏偏做這病西施精神恍惚的樣子,浪給誰看?

我用杓子在碗裏慢慢地攪著使湯涼下來,臉上笑著,暗地裏咬牙切齒。

是可忍,孰不可忍!有人專門為她煮菜,而我,僅僅是分一杯羹者。怎樣的恥辱?!

一個女人仇恨另一個女人有時不需要理由,也許只因為對方比自己更受歡迎。

太多男人的眼光留連在並不美麗的夕顏的臉上。

而她的笑容如此淡然。

同樣是女人,我要出賣色相才能換來一點金珠銀飾,她卻隻用輕描淡寫的一顰一笑即可讓人心甘情願揮汗如雨地替她煲湯,為什麼?!

苦苦忍耐,我才沒有將心中的湯潑向她的臉,潑掉她的清風明月的笑容,潑掉她的裝腔作勢的優雅,我恨!如果不能戰勝夕顏,不能使她流淚,我雲無心誓不罷休!

B

阿堅走後,我問夕顏:「秦晉和阿堅,你喜歡誰?」

夕顏一呆,臉色在毫無準備的詢問下忽然失了血般蒼白,轉瞬又漲得通紅。

「俱樂部的人都說阿堅在暗戀你。」我笑,故做輕鬆地問,「你知道嗎?阿堅為了你到處跟人吵架,秦晉剛好相反,一言不發,對整件事從不表態,真夠酷的。你也知道,那些八婆們把秦晉、阿堅和強仔並列俱樂部三大酷哥呢,你一個人就包攬了兩個,她們還不氣死?尤其秦晉,大家都喊他男歌星,想著法兒吸引他的眼球,你和他走得那麼近,羨煞旁人了。」

一邊說,我一邊暗暗地留意夕顏的反應,她臉上陰晴不定,眼中漸漸泛起晶瑩。不用回答,我已經清楚地知道:她愛的人,是秦晉。

「我愛的人,是秦晉。」果然,夕顏清清楚楚地說。

她這樣說了,反而讓我震驚。愛,這個字太尊貴,太沉重,燈紅酒綠中醉生夢死的我們,可以說喜歡,說中意,說合心水,說有感覺,甚至,可以隨時相擁上床,但,絕不會輕易言愛。一旦出口,就再也收不回。一旦承認,就要背負下因為愛而帶來的諸多苦難和淚水。即使,只是一個女子在另一個女子面前承認。

我忽然有些羨慕她的勇氣與坦白。多麼希望,我也可以有這樣一個人讓我傾心相愛,真心守護。

「是什麼時候的事?」

「從第一次見到他。」

「一見鍾情?」

「是。」夕顏望著我,一字千鈞,「無心,你還記得秦晉第一次到『夜天使』來的那個晚上嗎?當時,秦小姐介紹我們認識,我剛剛握住他的手,就停電了。我帶他去配電室,我們在黑暗中牽著手,走過長長的走廊,兩個人呼吸相聞,黑暗中,彷彿世界末日,群星殞滅,天地間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好像可以清楚地聽到他的心跳,那是生命的聲音,我握著他的手,那麼親切,那麼溫暖,真實得讓人想流淚。我們在黑暗中一直走過長廊,來到配電室,燈光重新亮起的那一刻,我心裏忽然覺得好失望,好像希望永遠不要亮燈似的,希望那條走廊沒有盡頭,可以讓我就那樣牽著他的手,一直走過一生一世……」

「你們在黑暗中,沒有說話?」我有些怔忡,她的描述似曾相識,不正是停電那晚我想像的情形嗎,那發生在黑暗裏的一切,我彷彿早已親眼目睹了一般。

「沒有。我帶著他來到配電室,停下,他從口袋裏取出打火機交到我手裏,我替他打亮,擎著,他就著那點光將電路重新連接,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當時我就想,這樣的一個人,多麼難得呀。做了這麼多年歌手,唱過那麼多場子,可是身上沒有一點風塵氣,完全不像一個歌手。」

驀地,「風塵」兩個字像一柄劍刺進我心裏。我忍不住咬緊了牙,她的每句話總能刺到我的痛處。痛出一份深深的仇恨。

但是我不想打斷她,我要知道得她更多,知道她的軟肋所在,才可以有的放矢,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打敗她,讓她總有一天仰起頭來看我。

夕顏真的愛秦晉愛得很深,深到根本沒有察覺我的失色,繼續深情地說下去:「從那一刻,我就知道這個人會在我心裏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再也磨滅不了。但是我卻沒有想過這是不是就是愛了。第二天,我們八個人一起去泮坑,在山中,我看到父親的墳,那一刻,突然覺得心裏一痛,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是秦晉把我抱下山的。」

「抱?」我輕輕叫一聲。

「是的,抱。」夕顏看著我,認真地點頭,「他和你們說是背我下山的是吧?其實從山路上背一個人下來是很不方便的,他是抱著我下的山。我在昏昏沉沉中,聽到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那麼急切,那麼緊張,我覺得好安心,好感動。這是除了爸爸外第一個抱我的男人,這是爸爸在天之靈賜給我的愛,是爸爸把我交到了他的手中,他的懷抱中,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愛上了這個男人,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有第二個人這樣快這樣深地走進我的心裏了。是不是愛一個人,在把你的手放到他手中那一刻就已經知道了。而我,更走進了他的懷抱。在他的懷抱裡,我覺得如此溫暖,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家,我生命的來源和歸宿,我一輩子最嚮往的地方。擁有他的懷抱,就擁有了整個世界,而失去他,就等於失去我自己。無心,你愛過嗎?你知道愛一個人的滋味嗎?我現在才知道,愛,就是心裏沒有自己,只有對方,太陽在愛人的身後升起,春天在愛人的眼中來到,世間萬物,都只為了愛而存在。而我所以來梅州,不是為了找爸爸,是為了他,為了找到他,遇到他,守護他,陪伴他,直到生命結束……」

夕顏滔滔不絕地訴說著,而我早已聽得癡了。

「那麼,你怎麼就能確定他是一個值得你愛的人呢?」

「我知道。」夕顏堅定地說,「從我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我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不管他是不是同樣愛我,不管他接不接受我的感情,今生今世,我能夠遇到他,已經很幸運。很久以前,我聽說過一句話,說如果一個人太愛另一個人,是種苦難。但是,我相信的是另一句話,就是如果一個人,在一生中,能夠真正愛上一個人,是種幸福。我遇到他,愛上他,已經是緣起,是過程,是結果,不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我永遠不會後悔,曾經很深很真地,愛上他。」

我看著她,深深震撼,第一次知道原來愛情可以是這樣的,愛一個人可以如此無欲無求——

不求有結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經擁有,甚至不求你愛我。

只求在我最美麗的年華裡,遇到你。

鍾情,相思,暗戀,渴慕,等待,失望,試探,痛不欲生,天涯永隔,追憶似水流年——種種這些,因你而經歷,也就誓不言悔。

我羨慕林夕顏,可以愛一個人愛得這樣徹底而純粹。

這樣的愛,在我這樣的人身上,幾輩子都不會發生一次。

雲家的女人不懂得愛人,只會愛自己。

但是我又多麼渴望,可以找一個人來愛,愛得深沉而純粹。找一個人來愛……

C

夕顏整整半個月都沒有來「夜天使」上班。

秦小姐有一天幸災樂禍地告訴我,說夕顏這段日子裏一直在到處尋門覓路地打聽父親的死亡真相,有一次她求陳胖子介紹公安局的人帶她去戶籍科查資料,差點兒被一個小幹事佔了便宜。我暗暗心驚,忙問後來呢,秦小姐說那小幹事把她帶進去就關了門,但是不知怎麼搞的後來還是被Shelly使計逃脫了。說的時候言若有憾,好像很可惜夕顏沒有被侮辱似的。

接著我發現這件原本應該很私密的事在俱樂部傳得很廣,無疑是秦小姐的手筆了——奇怪的是每個人的態度都和秦小姐一樣,在繪聲繪色地談及小幹事侵犯夕顏之餘,說到逃脫那一幕都帶著絲絲遺憾的口吻。

在煙花地做事的女孩子被客人帶出台佔便宜是常有的事,每每有姐妹中了圈套,第一個想到的總是打電話向夕顏求救,而夕顏每次也都能想到辦法幫姐妹解圍。但是如今輪到她自己,人們卻只是幸災樂禍。

我猜她們對夕顏故作清高與眾不同的聖女形象大概都很厭惡,巴不得她倒下來。但是這些人大多受過夕顏的恩,尤其秦小姐,夕顏向來維護她,為她做了那麼多事,她卻對夕顏毫無友愛之情,這令我不齒。同時想到她的想法與我似乎不謀而合,又覺得很不舒服。

日子在小波小浪中滑過去,好像水草在河底悄悄腐爛。

逛街,購物,約會,上網,於夢中殺人或奔跑,以及每個晚上在「夜天使」唱《絕望的星期天》,我的生活毫無新意。

星期天是絕望的,

我的時間從此無邊無際。

我愛,我沉睡在黑暗的底層,

白色的小花不能喚醒你,

悲傷的黑色靈車哦,它們引你去哪裏……

不,不僅僅是星期天,不僅僅星期天才絕望。

對我而言,每一天都是黑色星期天,每一天都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前景,也看不到腳印。死亡在每一分鐘親近我,如同詛咒。

我沉睡在黑暗的底層,行進在無邊的雪野,走得如此孤獨艱辛,卻沒有能力在雪地上留下哪怕一隻腳印。我的存在是如此的沒有價值,就像開錯了花期的一朵誑花。

我寂寞,濃艷的化妝華麗的衣裳還有淒迷的歌聲,都說明我很寂寞。

寂寞的心千瘡百孔,儘管笑容依然甜凈。

忽然很在意「雲無心」這個名字,隔一陣兒便跑到銀行去一次,取一點兒錢,或者存一點兒錢。小心地不使卡上出現赤字。

吳先生說過,如果我遇到困難,可以一次性把款子提空,那樣他就知道是我在求助。

不是沒想過要嘗試一下,但是我已經長大,不可以輕易玩弄「狼來了」的遊戲。雖然不嘗試就永遠無法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存在於提款卡的那一頭,但是有一份希望和依賴總是好的。

藉著一張太平洋卡,藉著一次又一次簽下的「雲無心」的名字,我覺得自己和吳先生的距離反而因他的離去而拉近了。

哦,原來我是多麼需要一個人來愛。

窗外有桂花丁香花細碎地開放,提醒我這是一個春天。

春來春去,花謝花開。而我最美麗的時刻,卻沒有碰到一個可以愛的人。

即使用雙臂擁緊自己,仍然覺得冷。

想找一個人來愛,想找一個人關懷,當我依在男人懷中撒嬌的時候,我的心裏,多麼渴望有一個愛我的男人來抱我。

在「夜天使」,在梅州,我枉有那麼多一起尋歡作樂的酒肉朋友,卻沒有一個可以愛的人。

愛情,之於夜總會裏的女子,實在是太奢侈太遙遠太渺茫了,渺茫到只能去網上尋找。

夜裏,我在QQ上問大風起兮:「如果我病了,你肯不肯替我煲湯?」

「我不是烹調高手,不過,告訴我你想喝什麼湯,我會買來菜譜練習。也許湯會很難喝,你不要抱怨。」

我笑了:「只要能喝一口你親手煲的湯,我已經很開心,下毒也會喝下去。」

在QQ上聊天,明知不必兌現,很多在生活中不可能出現的對白都會輕易付出,便是虛幌,也是開心的。

「你最近好像不大開心。」

「我從來就沒開心過。」我忍不住訴苦,「風,我笑得太多了,如果對你哭,你會不會厭倦?」

從來不曾真正開心過。

三歲成為單親子女,跟在姥姥的衣襟後過活,沒完沒了地參加葬禮,《安魂曲》便是最熟悉的音樂。

然後一點點長大,管自己的母親叫姐姐,一邊叫一邊用挑釁的眼神窺視她,沒完沒了地吵嘴,沒完沒了地明爭暗鬥,她後悔生下我,我痛恨為她所生。

但是姥姥死後,我終於不得不回到她的身邊生活。媽媽的表情很複雜,欣喜中帶絲苦惱,說:你長大了。

那樣子,就好像我們久別重逢,多年來第一次見面。

不過我也的確是長大了。幸虧長大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參加葬禮。

姥姥的臉上了妝後風韻猶存,有一絲笑容,或許是因為口紅的緣故,唇角有一點點上揚,並不可怕,反而帶種嘲弄的意味,彷彿在說:世上人,無非嫖客與妓女。

哦,她終於要去了,離開這個充滿了嫖客與妓女的巨大的窯子世界,登彼極樂,或者,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從良上岸。

我並不見得有多麼傷心,只是遺憾地想,如果可能的話,應該為姥姥放一出《玉堂春》來送行的。

然後,我看到有一點血滴在姥姥的臉上,慢慢洇開。是她,那個女人,她穿著大紅緞質襖褂,高綰雙髻,盛妝斂容地站在姥姥的榻前,七竅流血,喃喃詛咒:「你是個妓女,你女兒是妓女,你孫女兒是妓女,妓女!妓女!妓女!……」

「風,我想哭,我好想哭。」

「借我的肩膀給你,哭吧。」

「我好想找一個人愛我,哪怕只是一小會兒,很真心很寬容地愛我,讓我倚在他的胸前,讓他抱著我,讓我痛快地哭一場。」

「雲,認識你,我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女兒是水做的骨肉。」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們開始以風和雲互稱。

越來越久地掛在網上。和大風起兮聊天成為了生活中最快樂的等待。

漸漸知道他許多瑣事:三十歲,已婚,有一子。正職是在大學教書,業餘寫寫散文隨筆,在多家報刊辟有專欄,評論詩歌、足球、以及娛樂新聞,小有名氣,而收入不菲。

——多麼充實而健康,令我自卑。

女人總是在心愛的男人面前覺得自卑。

我知道自己已經愛上大風起兮,一個只有名字沒有面孔的網絡男人。

太渴望戀愛,哪怕只是在網上。

網上的戀人,不會只因為我是一個女人而愛上我,他看不到我的美色,聽不到我的歌喉,如果他愛我,必是愛上我的靈魂。

我已厭倦用聲色去吸引男人。

那樣的男人,是嫖客;那樣的我,是妓女。

而風,是不同的一個。無關聲色,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

多麼美,多麼純粹。

網上戀情,本來就是一場風中的緣分。而我縱身風中不願停落。

如果他是大風起兮,我願此生都隨風聚散。

林青霞帶著醉對張國榮說:「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你最愛的人是不是我,你一定要騙我。」

女人的要求多麼低微,不過是期待一句溫和的謊言。

如果能自欺到底,何嘗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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