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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第四十一章
我到這裏的時候,兩年前他已經死了。他當時是這遠近上百個苗寨裡還活著的最後一名祭師,數十年來卻沒有再做過那麼盛大的祭祖儀式。他知道自己歸天的日子不遠了,還能活到這高齡,全仗他以往祭過祖宗的緣故,眾多的魔鬼才不敢輕易傷害他。他怕哪個早晨要是起不來,就過不了那個冬天。

他乘腿腳還能活動,那除夕夜,扛上堂屋裏的方桌,從屋門口的石階上下來,擺在自家的吊腳樓前。肅瑟的河灘上沒有一個人影,家家關門閉戶都在屋裏吃年飯。他們如今即便祭祖先,也同辦年飯一樣,弄得越來越簡樸。人是一輩一輩衰弱了,這已無可挽回。

他擺上一碗水酒,一碗豆腐,一碗糯米年糕,還有鄰家送來的一碗牛雜碎,在桌子底下再擱一個紮好的糯谷把子,又在桌前堆上柴炭,就很吃力,站住歇了口氣。然後才爬上石階,回到屋裏灶堂夾來一塊炭火,緩緩蹲下,趴在地上用嘴去吹,煙子黛得他乾澀的老眼流淚。終於呼的一下冒起火苗,他著實咳嗽了好一陣子,喝了口桌上祭祖的水酒,才壓了下去。對岸蒼山頂上的一線餘暉消失了,河面上晚風嗚咽起來。他端息著在桌前的高凳子上坐下,踩著桌下的糯谷把子,心裏方才踏實,抬頭望著深黛的山脈,感到滲和淚水的鼻涕有些冰涼。

他當年祭祖的時候,得二十四個人供他調遣,通師二人,主事二人,端道具的二人,司禮二人,長刀二人,持酒二人,施餚二人,龍文二人,傳達二人,損飯糰數人,多大的排場,少則宰牛三頭,多達九頭。

祭家主人光為了酬謝他就得送七道糯米:第一道,上山砍鼓樹,七缸。第二道,抬鼓進洞,八缸。第三道,攔鼓進寨,九缸。第四道,綳鼓,十缸。第五道,殺牛祭鼓,十一缸。第六道,跳鼓,十二缸。第七道,送鼓,十三缸。打祖上起,這都有規定。

他做最後一次祭祖的時候,祭家主人派了二十五個人為他抬米飯和酒菜,那是什麼光景!好日子算是完結啦。想當年,就這宰牛前為撥正牛毛的旋窩,先得在場上豎起五花柱子,主人家全得換上新衣新褂,吹起蘆裡,打起鑼鼓。他身穿紫色長袍,頭上戴著一頂紅絨帽,衣領裡再插上大鵬的翎毛,右手搖起銅鈴,左手拿著大芭蕉葉做的答子,啊——

牛啊牛啊,

你生在平水,

長在沙灘,

跟媽涉水,

隨爸爬山,

同螞作爭祭鼓,

同螳螂搶祭筒,

去三坡打仗,衝殺七沖灣,

你打勝螞炸,

殺死螳螂'

搶得長商,

奪得大鼓,

拿長簡祭媽,

拿大鼓祭爸。

牛呀牛呀,

你背四旋銀,

你駝四旋金,

你跟媽去,

你隨爸行,

進到黑洞,

去踩鼓門,

你跟媽守山拗,

你跟爸看門問,

不讓惡鬼把人害,

不許邪魔進宗房,

讓媽千年安靜,

讓爸百輩溫暖。

人這時便將麻繩拴住公牛的鼻子,用蔑圈套住牛角,牽了出來,穿上新衣的主人家向牛再三跪九叩首。在他高聲唱頌中祭家的男主人於是手執梭標,追牛刺殺。爾後,這家人親屬中年輕後生們一個個接過梭標,在鼓樂聲中,輪番衝刺。牛繞著五花柱噴血狂奔,直到倒地斷氣,眾人割下牛首分肉,牛胸脯盡歸他祭師所有。好日子現今徹底完啦!

他如今牙已掉光,只能吃點稀飯。他畢竟過過那好日子,如今卻再也沒人來伺候。後生意有了錢,也學會嘴上叼根帶嘴子的香煙,手裏提個吱呀亂叫的電盒子,還帶上那鬼樣的黑眼鏡子,那還再想到祖先?他越唱越覺得淒涼。

他想起忘了擺上香爐,可再進堂屋裏去取這石階上下還得兩趟,便把香在柴火上點著,就手插在桌前的沙地上。早先,地上得鋪一塊六尺長的青布,糯谷把子要放在青布上。

他踩住糯稻把,閉上眼睛,看見了面前一對龍文,年方十六的妙齡,都是寨子裏最姣美的小女子,那兩雙水汪汪的眼睛像河水一樣清亮,說的還不是漲水的時候,現今這河一下大雨就變得渾濁不堪,兩岸幾十裡地以內都再也挑不到能祭祖的大樹。那起碼要十二對不同的樹木,一樣長,一樣粗細,白水得是青杠,紅木得是楓樹,青杠木剁出的成銀,楓樹才能剁出金。

走呀!楓樹鼓爸,

走呀!青杠樹媽,

隨楓樹去。巴,

眼青杠木走,

到期王所在,

去祖公的處所,

送了鼓就拔楔,

祭師抽刀出鞘喲,

抽刀來劇木,

拔櫻來送鼓,哈卡哈哈嗡,

哈卡卡哈嗡,

卡哈卡嗡嗡,

嗡卡哈哈卡,

幾十把刀斧徹夜不歇,都得有一定的下數,那五官精巧身材出挑的一對龍女這時候便伸展腰身。

妻子要丈夫,

男人要女人,

房內去生育,

悄悄去造人,

別叫骨根斷,

不許種子滅,

生七女靈巧'

生九男英俊。

一對龍女,兩雙目不轉睛。烏亮的眼仁,他全看進心裏,重新有了慾念,生出氣力,仰天高頌,雄雞便幄幄叫了起來,雷公在天上打閃,沒頭沒腦的鬼怪在鼓皮上像撒上去的豆粒蹦蹦彈跳不已,啊,高高的銀髮冠,沉沉的銀耳環,炭火上的銅盆裡熱氣蒸騰,凈手再洗面,心裏好喜歡,天神也高興,放下了天梯,媽爸才下來,引鼓噹噹的響,穀倉打開,流出的精米九罐九缸也裝不完,灶火熊熊,炭火烘烤,人家才富貴喲,媽祖的靈魂才下來,都膨脹啦,九個木桶蒸蒸冒熱氣,白花花的米飯喲,大家都來做飯糰,起鼓啦,起鼓啦,鼓主前走,祖公隨後跟,前前後後緊跟上,鼓師隨後來。

去浴富貴水!

去淋發財湯!

富貴水育子,

然花雨生兒,

於判、像芭茅,

後代像魚蔥,

都來鼓主家,

喝九角水酒,

拿飯去祭奠,

拿酒去特地,

請天神來領,

請地鬼來吃,

鼓主才揚斧,

祖宗才拔劍,

超渡老祖輩,

追念親生母,

來鑿一對簡,

來造一雙鼓……

他高聲唱頌,使盡了氣力,那蒼老的聲音像破了的竹筒在風中嗚咽。他喉嚨乾渴,又喝了口水酒,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靈魂隨著他飄散的聲音已經出竅。

那黑沉沉空蕩蕩的河灘上哪還有人能聽見,幸虧一個老婆婆開門潑髒水,似乎聽見人聲嗚咽,這才見河灘上一堆火光,以為是來打魚的漢人。漢人如今到處亂竄,只要有錢可賺。她關了房門又一想,漢人苗人這除夕夜裏一樣要過年,除非窮得沒法,莫非是流浪要飯的叫花子?就又盛了一碗吃剩的年飯端出門,一直下到火堆前,才認出了方桌邊上的老祭師,便獃獃站住。

她家老頭見房門敞開,冷風往裏直灌,起身要去關門,才想起他老伴剛才說要給叫花子送碗飯,不見迴轉就也出來看看,尋到火堆跟前竟也榜住了。然後,先是這家的女兒,再是這家人的兒子,都出來了,也都不知如何是好。還是這後生在鄉裡小學校念過幾年書有點主意,便上前去勸說:

"你老人家這冷天夜裏別受風寒,送你回屋去吧。"

老人流著清水鼻涕,並不理會,依然閉目吟唱,沙啞的聲音在喉嚨裡顫抖,含糊不清。

之後,別家的屋門一扇一扇開了,有老媽媽也有老頭子,還有跟米的後生小意,一寨子人陸陸續續都仁立到河灘上。有人於是想起回屋裏拿了些糯米飯糰子,也有提了隻鴨子,又有端來碗水酒和剩下的大半碗牛肉,也還有人拎來了半片豬腦殼,都擱到他跟前。

"忘了祖先可是罪過……"老人哺哺吶吶。

有個水妹子一時感動了,跑回屋裏抱來一床準備陪嫁的人造混紡毛毯,披在老人身上,用花手帕子給他擦了擦鼻涕,說:

"老伯伯,回屋裏去吧卜'

後生們也都說:"幾可憐的老人呀!"

楓樹的媽,青杠木的爸,忘了祖公,會報應的呀!老人的聲音只能在喉嚨裡滾動,涕淚俱下。

"老伯伯,決不要說了。"

"快回屋裏去吧。"

後生們上前去扶他。

"我就死在這裏——"老人掙扎,終於喊出聲來,像個任性的孩子。

有一個老媽媽說:

"由他唱吧,他過不了這個春天了。"我手頭上擺著這本《祭鼓詞》,是我結識的一位苗族朋友記錄翻譯成漢文的,我寫下這一則故事也算是對他的答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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