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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第十四章
這雞腸小巷裏的老房子樓上,從窗戶裡望出去,可以看見一片片瓦頂,歪歪斜斜,相互連接,沒個盡頭。

還可以望見兩個屋脊之間冒起的小閣樓的窗戶,窗戶下的屋瓦上曬著鞋。這小房間裡放了一張硬木的雕花架子床,掛著蚊帳,一個鑲著圓鏡子的紅木衣櫃,窗口放了張藤靠椅,門邊上還有一條凳子。她讓我同她在這窄條凳上坐下,房裏幾乎就沒有可以走動的地方。我同她前一天晚上才認識,在一位記者朋友家裏,我們一起抽煙、喝酒,聊天,說到有關性的玩笑,她也毫不避諱,在這小山城裏,顯得很新潮。後來談到我這事情,我那位朋友便說,這事需要女人家作嚮導。她答應得很爽快,果然領我來了。

她在我耳邊竊竊說著本地方言,急切告誡我:"她來了你要請香,清香還要下跪三叩頭,這些規矩你可要做的啊。"那聲調和舉止全都還原為本地的女人家了。同她挨著,擠在又短又窄的條凳上,我頓時覺得很不是滋味,像是在這小縣城裏有了個私通的女人,這裏人人又都相識,就只能到這種地方來偷情。我聞到了一種腳菜的酸臭味。可這房裏一塵不染,連那當中一小塊地板都擦洗得露出了水頭的本色,門板後面也貼的是乾乾淨淨的糊牆紙,這房裏就沒有放膨菜罈子的地方。她頭髮碰著我的臉,湊在我耳邊說:

"來了!"

先進來的是一位剛過中年的胖婦人,跟著進來了一位老女人。胖婦人解下圍裙,排了擇衣衫,那衣衫雖然洗褪了色,卻也乾淨。她剛從樓下做完飯上來。後進來的那瘦小的老女人朝我們點了點頭,我這位女友便立刻提醒我:

"你跟她去。"

我起身跟隨她到樓梯邊上,她拉開一扇不顯眼的小門,進去了。裏面是一間極小的房間,隻放了一張桌子,設了個香案,供著太上老君、光華大帝和觀世音菩薩的牌位,案下上供著糕點,水果,清水和酒。板壁上下掛了許多紅布做成的鑲著黑邊或黃色犬牙的旗幟,都寫著求吉利祛災禍的話。陽光從屋頂上一片明瓦透了進來,一注點燃的香煙在光柱中冉冉上升,造成一種禁聲的氣氛,我也才明白我這位女友為什麼一進房裏便在我耳邊私語。老女人從香案下面的格檔裡取出一紮黃婊紙包著的線香,我便按照我那位女友預先的囑咐,立即塞給她一元錢,接過香來,在她用火柴點燃的紙媚子上再把香燒著,雙手握住,跪到香案前的蒲團上,著實拜了三拜。老女人朝我抿了一下癟嘴,表明讚許我這分虔誠,接過香去,分成三束,插進香爐裡。

回到房裏,胖女人已經收拾停當,端坐在藤靠椅上,垂著眼皮,通神的靈姑看來是她。老女人坐在另一頭的床沿,同她低聲說了幾句話,轉而便向我這位女友問我的生辰八字,我說了我陽曆的生日,陰曆的日子記不清了,但可以推算。老女人又問我出生的時辰,我說我父母雙亡,已無從知道。那老女人顯得非常為難,同靈姑又低聲商量。靈姑說了一句什麼,我明白那意思是說不要緊的。然後,她雙手放在膝蓋上,閉目靜坐。她背後窗外屋瓦上落下一隻鴿子,咕咕打鳴,頸脖子上一圈閃著紫色光澤的羽毛蓬鬆起來,我自然明白那是隻公鴿子在發情。這靈姑突然倒抽一口氣,鴿子飛走了。

我看見屋瓦總有種惆悵,披鱗含接的屋瓦總喚起我童年的記憶,我想到了雨天,雨天屋角的蜘蛛網上沾著透亮的水珠,在風中哆嚷,就又聯想到我不知道為什麼來到這世界上,屋瓦有一種魔力,能削弱人,讓人無法振作。我有點想哭,可我已經不會哭了。

靈姑又硬噎了一聲,想必是神靈附體。她不斷打噎,排除胃氣。她居然有那麼多胃氣可以排除,我就止不住也想打喀。可我沒有敢打,隻硬噎在胸中,怕敗壞了她的情緒,誤認為我特地來同她搗蛋,拿她開心。我確實誠心誠意,儘管我並不真信。她止不住噎越打越頻繁,全身開始抽搐,也不像放意做作。她身上這種自發的抽搐,我想也許是靜坐時氣功的效應,渾身直顫,手指突然指向空中,也就是說,沖我而來。可她眼睛依然緊閉,十指張開,十指中的兩個食指,又都分明沖著我。背後是板壁,我無處可退,隻得挺直了腰桿。我沒敢看我那位女朋友,她肯定比我更加恭敬,儘管她來是陪我算命。藤靠椅在這胖女人身軀的搖晃下嘰咕嘰咕不斷出聲,她語義含糊念著咒語,說的大概是王母娘娘天地君親神靈的靈筒屋裏一棵松足踏天輪地輪牛鬼蛇神統統打殺百無禁忌,她越說越快,越來越急促,這確實要一番功夫,我相信她已經入境了。老女人耳朵湊近她,聽完,沉下臉對我說:"你這人流年不利,可要當心啊!

靈姑還繼續滿前咕咕,詞句已全然聽不清了。老女人又解釋道:

"她說,你遇到了白虎星!

我聽說白虎指的是一種非常性感的女人,一旦被纏住,便難以解脫。我倒巴不得有被這種女人糾纏的福氣,問題是能否逃脫厄運。老女人搖搖頭說:"你這險境難得逃脫了。

我看來不是個幸運的人,也似乎沒有過十分幸運的事。我盼望的總實現不了,不指望的倒屢屢出現。這一生中總劫數不斷,也有過同女人的糾紛和煩惱,對了,也受到過威脅,倒並不一定來自女人。我同準其實也沒有實實在在的利害衝突,我不知道我妨礙過誰,只希望人也別妨礙我。

"你眼前就有大災大難,你被小人包圍了,"老女人又說。

我也知道小人是什麼東西,《道藏》中就有過描述,這些叫三屍的赤身裸體的小人平時寄生在人的身體裡,躲在咽喉下,吃人的唾液,還專等人打噸的時候偷上天庭,向上帝報告人的罪行。

老女人還說有眼中流血的惡人要懲治我,我就是燒香還願也難逃脫。

胖女人已經從藤椅上滑坐到地上,在地板上打滾,怪不得地板都擦這麼乾淨,我即刻又覺得我這思想不潔才招致她的詛咒。而她還就詛咒我,說包圍我的白虎達九頭之多。

"那我還有救嗎?"我望著她問。

她口吐白沫,眼白翻出,神情可怕,多半是自己對自己實行催眠,已經進入歇斯底裡狀態。房裏沒有地方足夠她滾,身體都碰到我的腳。我連忙抽回腳,站了起來,望著這女人瘋狂滾動的肥胖的身軀,不由得有種恐懼,不知是對自己命運的恐懼還是被她詛咒得害怕了,我花錢戲弄她終究會得到懲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也確實令人懼怕。

靈姑還不斷前吶,我轉而問那老女人是什麼意思。她隻搖頭不再解說了。我就看見腳下這堆肥胖的身軀抽搐著,漸漸弓起了背,又慢慢收縮在藤椅腳下,像一頭受傷了的動物。人其實就是這麼種動物,受了傷害會特別兇狠,這不是東西的人讓人畏懼的又是人的癲狂,人一旦癲狂了就又被絞殺在自己的癲狂裡,我想。

她長長舒了口氣,聲者在喉管裡含糊滾動,又有些像野獸的呻吟。她依然閉著眼睛,隨後摸索著站了起來,老女人趕忙上前去扶,幫她在藤椅上坐下。我相信她確實歇斯底裡發作了一通。

她的感覺並不錯,我來尋開心,她就該報復,詛咒我的命運。倒是陪同我來的這位女友甚為著急,同老太婆商量,問能不能替我做一個會,為我燒香還願。老女人又問靈姑,靈姑含含糊糊說了些什麼,依舊閉著眼睛。老女人便解釋說:

"靈姑說了,你這會也做不好的。"

"我多買些香燭呢?"我問。我這位女友便問老女人要多少錢?老女人說二十元。我想無非等於請朋友上飯館吃頓飯,更何況為的是我自己,立刻答應了。老女人又同靈姑商量了一會,回答我說:

"做也做不好的。""那我就沒法逃脫厄運了?"我問。老女人把我這話也傳達過去,靈姑又摘咕了一句,老女人說:

"那就要看啊。"

看什麼?看我的虔誠?

窗外傳來鴿子的打鳴聲,我想那隻公鴿子一定跳到了母鴿子身上。我也還是得不到寬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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