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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第八章 馬家莊狂歡
董小宛閉門謝客,躲進深閨,等待著冒辟疆。三個月後,董小宛手中的積蓄就快花光了,雖然陳大娘還有些銀子,但她不肯挪用娘的血汗錢,那都是從秦淮河的火坑中靠脂粉和呻吟掏出來的苦命錢啊!

她開始變賣一些心愛之物。

當沙九畹帶來的買主看上那《冰花如玉圖》時,她的心一陣陣抽痛,宛若剜掉一塊肉似的。那幅畫在寬寬的書案上徐徐展開,她傷心地扭頭看著窗外那片收割之後荒涼的田野。

買主是一位隱士,董小宛覺得他那刁滑的嘴臉分明是個奸商,可他手中的銀子卻是生活的必需品。經過幾番討價還價,最終換得四百二十兩紋銀。她想到這將是半年的生計,臉色才快活一些。

她默默地坐在轎中,沙九畹握著她的手,將頭靠在她的肩上,溫情安慰她。道路上飄溢著淡淡的農家炊煙的氣息,轎夫們加快了腳步。沙九畹靠在她肩上睡得香甜。轎子穿過城門洞,便把蘇州城完全扔在身後了。那幅畫也許正掛上隱士的牆頭,她想著想著差點流下淚來。

在沙姨家匆匆吃罷晚餐,董小宛懷抱一包銀子,看看離家門不遠,乾脆步行回家,讓晚風醒醒腦子。她看上去像是散步閒遊的人。

快到家門時,她看見閣樓上點著燈,窗簾上映出惜惜的身影,像匆匆的夜行人突然看見不遠處有一盞希望的燈,她覺得親切、溫暖。愜意之時董小宛竟沒注意到她身後跟了一夥人。直到近處,她才突然聽到他們的下流調笑聲。她猛然一回頭,站得近的幾個傢夥中間兩個持扇的公子,雖然衣寇楚楚,但卻帶著邪氣,她內心怦怦亂跳。這時候她關心的是懷抱中的銀子,卻沒多想這兩個惡人窺視的是她的美色。她慌忙跑到自家門前,幸好單媽知道她沒回來,所以沒栓門。她閃身入內,趕快關了門,背靠門大口喘氣,門外那夥人嘻嘻哈哈的轟笑聲從門縫鑽了進來。

董小宛這次遇上的兩個惡公子,卻不是尋常的狎客浪子,而是蘇州最霸道的惡人。雖然沒有南京朱統銳那般無法無天,做起壞事來卻更加刁滑和詭計多端。這兩個壞蛋一個叫竇虎,一個叫霍華。

竇虎是蘇州城有名的財主,家有良田千傾,各種作坊二三十所。這些家產是竇家連續五代人從莊園中的農民身上盤剝而來的。竇虎是竇家的獨苗,大前年死了父親,便獨自佔有百萬家財。終日裏遊山玩水,尤其以好色出名,自家後院即有二十四位妻妾,他自己美其名曰「后宮」。但他依舊不知足。上個月又霸佔了西門外一個叫豆腐西施的女人,差點把這個女人弄死。這竇虎仗著有錢,平日裏常去官府中打點。他雖然心痛這些銀子,卻自我安慰道:

「蝕財免災嘛。」

霍華本是蘇州最不成氣的浪子。十三歲上就誘姦了自己的兩個妹妹。在蘇州市井人的眼中,這霍華一輩子都莫想發財,可他卻發了橫財。傳說他是隨人出海遊玩,在海上撿了個大龜殼,殼中竟有一顆碗大的夜明珠,被一個波斯胡人用十萬兩銀子買去。他就憑這些錢,在蘇州攀上富豪田百萬的娘舅之親,僅僅幾年時間便弄起來很大家業。霍華改不了浪子本性,蘇州城哪個妓女沒受過他的氣?有一次,一位揚州來的女人遇到他,她寧死不從淫威,霍華竟一口咬掉她半隻耳朵。第二天還叫個家奴舉著耳朵到處張揚。

竇虎和霍華臭味相同,常一起去幹些噁心勾當。也不知兩個人怎樣拐彎抹角竟然發現原來是表兄弟,霍華大一點就做了表兄。

這天兩個人合夥在半塘一帶假裝斯文樣子遛來遛去,其實是專門出來獵艷的。竇虎認為黃昏時的女人最好看。霍華也認為理所當然,否則詩篇中不會說:「人約黃昏後。」竇虎笑道:「你小子肚中有點墨水,真看不出來。」剛才兩人逛了幾圈,沒碰上獵物,天也黑了,便在柳影下歇息,幾個打手也湊到一起。遠看去彷彿柳影之中有鬼影似的。就在兩人泄了氣準備回家喝酒時,董小宛像一顆明珠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雖然身處夜色中,她的美麗依舊將黑暗擊退了一半。竇虎和霍華同時看得癡了,嘴唇微張,口水滴了下來。幾個打手趁機賣弄討好,排著隊跟在董小宛身後學她走路,嘴裏哼著下流調子。本來,按竇虎和霍華作惡的脾氣,很可能就勢搶了這女人就走。但是,兩人心裏都打著小算盤,如此絕色美女兩人分享太沒趣,獨佔花魁才有味。兩人就癡癡地瞧著那個美女逃進了院門。

竇虎回到家中,幾個妖艷的妾便迎了上來,他一邊和他們調情,一邊就叫家奴竇基快去打聽剛才那個美人是誰。幾個女人齊聲嬌怪他:「老爺,你看上誰了,我們又要多個妹妹啦。」說罷一轟而上,在他身上亂揉亂捏。過了一會兒竇基探來一個驚人消息:「剛才那個美人乃是秦淮名妓董小宛。」竇虎大喜,將幾個妾朝旁邊猛地推開,拍案大叫道:「備一份厚禮,明天給老子送過去,老子要娶第二十五位夫人。」

且說霍華回到家中,也立刻差人快去探聽消息。回報說是秦淮名妓董小宛,霍華心裏一樂:正合老子心意。但轉念一想:「那秦淮名角怎麼到了蘇州?如果是個大人物討來金屋藏嬌的,我一蠻幹捅了大漏子就不好了,得慎重一點。」他便叫家奴霍和快去叫綽號「鬼點子」的景尚天來商量商量。

霍華將景尚天拉到東廂房中,關上門密謀怎麼搞到董小宛。正待開口,景尚天中指豎在唇邊噓了一下,兩條八字鬍也抖了兩抖。他指指窗戶,霍華看見窗紙上映著個女人影,肯定是他老婆。霍華大怒,開門衝出去,那女人驚慌逃竄,被他趕上,朝屁股上一腳,踢翻在地。隨後一陣暴打,直到那女人不停討饒為止。「滾回房去等老子回來睡覺。」

霍華打了老婆,心裏覺得過癮,臉上便有了得意的笑容。

景尚天湊到他面前嘰嘰咕咕獻上一計,樂得霍華哈哈大笑。

「好計,就這麼辦。」

「大早,董小宛便起了床,獨坐窗前梳著頭,回想著和冒辟疆在一起的情景,臉也紅了。這時,惜惜在樓下大聲叫喊:「姐姐,快來看,大雁南飛了。」

董小宛推開窗,看見遠遠的屋頂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霜。她朝站在白裏透紅的菊花叢中的惜惜說道:「大雁南飛有啥稀奇,大驚小怪的。」

惜惜調皮地吐吐舌頭道:「時光如飛,我知道你心裏覺得慢。等這些大雁飛回來時,冒公子不就來接你了嗎?」

「貧嘴,看我下樓來撕你的嘴。」

董小宛真地跑下樓,在院子中和惜惜鬧。兩人繞著花圃追追打打,待喘著氣停下來時,裙子上沾滿了露水。

正在這時,院門被人擂得咚咚響。陳大娘覺得此人來勢洶洶,居心不善,便隔著院牆大聲問道:「找誰呀?」

外面正是竇虎派來送彩禮的一夥浪子。竇基亮開嗓門道:「我家老爺想娶你家小姐,特送來金帛銀兩作彩禮,還不開門迎接。」

「我家小姐已許了人家,別做夢了。」惜惜在裏面大聲說道。

竇基道:「他媽的,不識抬舉,兄弟們,把院門砸開。」

這時,一群老人手持掃帚衝上來,朝幾個浪子劈頭蓋臉地打來。口中嚷道:「打死你們這些浪小子。」

竇基火了,從侍從手中搶過抬彩禮的扁擔,朝幾個老人亂打一通。幾個老人被打得哭爹叫娘,方知這主兒惹不得,紛紛邁開老腿跑得遠遠的,再也不敢管董小宛的閑事了。

董家門前這一鬧,吸引了許多人,便有青壯年圍了上來,其中有那幾個老人的兒孫,他們手持傢夥,怒沖沖想乘亂揍竇基一下。這竇基見過許多場面,此刻害怕犯了眾怒,忙招隨從們揚長而去。

竇基一走,院門前又清靜了。陳大娘也鬆了口氣,但心裏犯嘀咕:不知又是那一路災星上門來了。董小宛本來興緻很好,經這一鬧心緒便黯淡了下來。

院門外又鬧了起來,陳大娘從門縫裏望出去,卻是一群浪子在那裏瞎起鬨,他們嚷著下流話,不時朝院子中扔些破鞋之類的廢物。董小宛氣得直跺腳。

這班人鬧到下午依舊沒有散去的意思,急得大腳單媽團團轉,今天的菜還沒買呢。幸好撐船的劉二是個知趣的人,他從後院牆朝裡扔進幾根魚和兩棵青菜以及幾條絲瓜。惜惜在閣樓窗前朝他感激地揮揮手。

一家人便不管那院門外的嘈雜,忙乎起晚餐來。董小宛親自下廚燒了一盆白水鮮魚,僅僅隻放了一點鹽,居然鮮美得令幾人嘆服。一家人自得其樂地享受著晚餐。

那夥浪子鬧到天黑,便一同朝桐橋而去。景尚天正等著他們,給他們每人發了二錢銀子。這幫人竟是霍華請的幫凶,也是景尚天的壞主意:讓這幫人鬧得董家無法忍耐時,霍華再出面扮演英雄救美人將這些浪子全部轟走,董家就會感謝他,自然就傾心於霍華了。

接連幾天,董家門前鬧得越來越凶。竇虎知道霍華請人去鬧事,心裏便急了,生怕董小宛被他搶先一步奪了去,便要幾個打手當天就去搶人。竇基慌忙攔住道:「不可。這女人大概搶不得,若搶得,霍華早就動手了,他都不敢搶,這裏面一定有什麼原因,請大爺慎重。」竇虎腦筋一轉,也認為有理,便叫竇基也去請幾個人去她門前起鬨。這樣一來,董家門前便更加熱鬧了。蘇州人知是霍竇兩家最為作惡,所以沒人敢出面說句公道話。

董家被擾得雞犬不寧,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怎麼也想不出個辦法來。幸得每天從後院牆扔些銀兩給劉二請他代辦一下生活用品,他買了東西便扔進來,董家的生活才得以過下去。

整天不出門,悶壞了董旻,他老是想出門去和幾個爛朋友喝酒。這天,他忽然一拍大腿道:「我有辦法了。」正悶悶不樂坐在一旁的董小宛、陳大娘、惜惜、大腳單媽全精神一振,圍攏來問道:「快說說,什麼辦法?」董旻將他的想法一說,眾人都覺得可以。陳大娘嘀咕道:「儘是敗家子辦法。」無奈也隻得依了董旻。董旻懷中揣了些銀兩,卻不便走前門,就從後院翻牆而去。

董旻一路尋來,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遠房親戚邱大元,蘇州有名的邱大混。邱大元人倒很義氣,當天晚上便把霍華請的那幫浪子找了來,由董旻作東,在酒樓請他們喝了酒,每人給了五錢銀子,請他們放董家一碼。為首那個浪子道:「霍老爺財大勢大,小兄弟們都惹他不起。咱們既然拿了董老兄的錢,也得替你消災。這樣吧,小兄弟每天去你家門前隻假裝鬧一通,好向霍老爺交差,董老兄一家人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你家大門大開著,咱們也不跨進一步。董老兄,這辦法行不行?」董旻也深知這幫浪子出來自有他們的苦衷,能夠緩和一下場面已經很不易了。

董旻用同樣的辦法又請了竇家雇的浪子們,他們也答應只是去假鬧一通。

這樣,董家門前雖然還有人鬧,卻沒有先前鬧得凶,且每天早早就收了場。董小宛也得了些清靜,可以靜心想法對付艱難局面。

董小宛忽然想到蘇州知府,也許他能夠有些辦法。她認真地思慮了一條良策,各方面的細節都考慮了一番。

首先,陳大娘托劉二去請來沙九畹。董小宛吩咐她去給知府老爺送信,表達渴望一見的思念之情,並約定明日黃昏在桐橋上相見,以訴衷腸。沙九畹得令而去。

其次,單媽隔牆叫住劉二,讓他翻牆進來,給他五兩銀子。董小宛請他明天黃昏去蘇州府等候,看知府老爺的確出了門,就火速趕來報信。劉二爽快應諾下來,然後翻牆而去。

董小宛讓劉二做這件事是為穩妥起見,免得自己趕到桐橋未遇到知府反遭惡人迫害。

然後,叫惜惜明天黃昏火速抄近路到蘇州府中求見知府夫人,隻說找董小宛。那夫人必然生疑。因而趕到桐橋,使知府老爺沾不了自己身子。

計劃安排已定,董小宛得意地笑了,獨上閣樓推開窗門,瞧著院門外那些懶洋洋的浪子們,腦中閃過一絲輕蔑。正得意時,一群麻雀嘰嘰喳喳飛了過去,忽然眉頭一皺,心想「如果那知府出門後不是奔桐橋而來,我不是又要撲空嗎?」她忙又跑下樓,陳大娘正要出門去找沙玉芳,她告訴娘說:「娘,明天黃昏你雇一輛快馬車到桐橋前面不遠處等著。若有不測我們就乘馬車先去什麼地方避一避。」

「還是乖女想得周到。」

第二天一早,沙九畹便找到一位和自己有瓜葛的官員請他幫忙見知府老爺一面。輔臣趁機又摟住她佔了一次不花銀子的便宜。沙九畹見到知府老爺,告訴他董小宛如何如何傾慕他的才貌。知府老爺早就想佔董小宛的便宜,正無計得手,不料她竟自找上門,樂得心花怒放,當即就答應下來。

知府老爺坐立不安,終於等到了黃昏時分,便先向夫人請安,借口有公事需出門一會,夫人竟沒有阻攔。知府便帶了幾員家將,乘了官轎直奔桐橋,他在轎上不停地吩咐轎夫們「快點,快點。」

且說等在蘇州府前假裝賣菜的劉二眼見知府出門上轎而去,便抄近路跑回來,遠遠地朝閣樓上的人揮揮手。董小宛看得分明,便一邊吩咐惜惜一番一邊親自出馬了。陳大娘則早雇了馬車等在桐橋邊。

董小宛開了院門,站在燈處看了看,門外還有幾個浪子逗留未去,正目不轉睛盯住她。

她旁若無人,移動蓮步到街中朝一乘轎子招招手。她一襲長裙飄飄而起,宛若仙女,轎上的竹簾嘩啦啦垂下。躲在角落的竇基眼見董小宛獨自一人出了門,真是天賜良機,忙一溜煙跑到竇虎跟前。竇虎正被幾個小老婆纏得沒法脫身,聽竇基一說,跳起來,騎了馬就奔桐橋。

幾個妖艷女人邪火沒處發,便上前把竇基扭住。

竇虎遠遠看見桐橋之上,一個男人正牽住董小宛的手,異常親熱,妒火上沖,就想衝上去將他撕成兩半。正在這時,幾株垂柳後邊轉出一個人來,他衝上去,緊緊拉住了竇虎那匹坐騎的韁繩,竇虎定睛一看,竟是霍華。心想:「這小子比我還快。」

霍華道:「賢弟休要蠻幹。你仔細瞧瞧那人是誰?」

竇虎依言打量橋上那個男人,的確很眼熟卻想不起是誰。

霍華又道:「那是穿了便服的知府老爺。」

竇虎一驚,身上出了冷汗。「好陰毒的女人啊,老子差點中了圈套,冒犯朝庭命官。奶奶的,咱們走。」

竇虎和霍華各自帶了自家人,就在桐橋不遠處悄悄轉身走了。董小宛卻將他們的動靜瞧得一清二楚。兩個狡滑的狐狸竟然沒上當!

她一邊應付著知府老爺,一邊焦急地盼望知府夫人快些出現。

且說惜惜抄了近路,急匆匆跑到蘇州府,求見夫人,家將回話道:「夫人剛乘轎出門去了。」惜惜心裏一驚,急問道:「去了哪裏?」那家將搖搖頭道:「不知去了哪裏。」惜惜心想糟了,姐姐可能遇上麻煩,便拔了腿朝桐橋方向跑,邊跑邊哭。跑到桐橋時,累得腿都邁不開了。橋上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惜惜不知如何是好,獃獃地站在那裏。

一輛馬車在她身邊停下,掛簾挑起,陳大娘探出頭來叫道:「惜惜,快上車來。」

惜惜弓身鑽進馬車裏,腦袋一下被人抱緊,臉上還被親了一下。她慌忙掙扎了一下,才看清車裏還坐著董小宛。

原來知府夫人眼見知府大人行色匆匆,跟他平時乾公務判若兩人,便叫來家將逼問,家將遮擋不住漏了真情。夫人大怒,當即追了出來,所以惜惜沒有遇到。夫人一到桐橋,知府大人的鴛鴦夢就被驚飛到九宵雲外去了。

知府大人昨夜受了夫人的數羅,心裏有怒氣,早早就起了床。獨自躲在書房中翻聖賢書,直到日上中天,竟一個字也沒看進眼中。

家將隔著紙窗通報道:「蘇州富豪竇虎竇員外求見老爺。」

「召他進來。」這知府平日沒少吃竇員外的人情錢,凡事都不便得罪他。

竇虎進了書房,深深一鞠躬道:「恭喜知府老爺遇上紅顏知己。」

「這話從何說起呢?」

竇虎臉上含笑,也不答話,先叫兩個隨從將一擔禮品送進來,道:「區區薄禮,望老爺笑納。切莫見笑。」

「這又是何故呢?」

「小人聽說知府老爺與秦淮名角兒董小宛交好,特來祝賀。」

知府瞧瞧他,沒答話。

竇虎笑道:「小人聽家奴們傳言,昨夜桐橋上知府老爺暗渡春風,真乃才子佳話也。」

知府臉上微微發窘。他深知竇虎耳目甚多,想否認也不可能。便嘆氣說道:「可惜被夫人攪了情場,敗了興緻。」

「老爺可知夫人怎麼得信的?」

「我正納悶呢。」

「其實這全是董小宛設的計。」

「這話怎講?」

「那董小宛本是秦淮河上的妖精,到了蘇州,閑得無聊,悶得發慌,便想使壞點子捉弄老爺。其實夫人是被她的丫頭惜惜請去的。」

「豈有此理!」

「老爺若不信,何不問問當班的家將?」

知府就宣來昨夜那員家將,家將正為昨夜不慎壞了老爺雅興,內心忐忑不安,恰好竇虎送他一些銀兩,叫他將漏情之事推給惜惜。他如急難之時抓了根救命草似的,在知府面前天花亂墜地將惜惜說得滿肚子壞水。

「氣死我了。」知府拍案而起,「我要董小宛這個賤人知道我的厲害。」

竇虎趁機進言道:「董小宛在南京就以善於作弄人而出名。想不到竟欺侮到知府老爺頭上來了,真是死有餘辜。但是,小人覺得殺雞焉用牛刀,何況老爺親自出馬有傷體面。小人願效犬馬之勞,代老爺出面收拾這個賤人。」

知府大人忽然清醒了:你小子轉這道彎,其實想自己佔便宜,但剛才已露了噁心,此刻不便收回。便道:「這個賤人雖然可惡,但可愛之處倒也多。竇員外也是憐香惜玉之人,手下可得留情,別要了她的命。」

竇虎喜道:「請老爺放心,小人遵命就是。一定讓董小宛知道蘇州府的厲害。」

竇虎最後這句話卻被奉茶上來的丫環聽見了。此女與沙九畹有些交情,當下急忙跑進三茅閣巷,告之實情。沙九畹昨夜連續應客,疲憊得很,聽了情況,也顧不得宿醉未醒,急匆匆趕到半塘,告訴了董小宛。

董小宛被逼無奈,連夜帶著惜惜往杭州而去,暫時避開風頭再說。

馬車穿過荒涼的田野,道路兩邊是一排排枯樹,偶而還有一兩片枯葉在秋風中瑟瑟顫抖,馬車在一片燒焦的田邊停下來,田裏的稻草垛一個接一個排列著。董小宛和惜惜下了車。車夫把車從馬背上卸下來。然後牽馬到路邊一條渠中飲水。遠遠近近的田野中座落著零零星星的房舍,房舍周圍的樹叢中正升起裊裊炊煙。

董小宛眼見秋色蕭索,心裏充滿哀傷。惜惜則抱著貼身的包裹,盯著那匹馬飲水。天空中有南飛的鳥群,鳥鳴聲似乎更增添了一絲寒意。

車夫又駕上馬,待兩人上了車,他使勁搓搓手。他搞不清這兩個漂亮佳人為何要在這個季節出遠門。他自言自語道:「秋天深了。」然後一揚鞭子,喝了聲「駕——」馬車又在荒涼的田野上穿行而過。

傍晚,遠處出現了一座人口比較多的村塞。車夫問一個正扛犁牽牛的農夫:「前面是何處?」農夫疑惑地瞧著馬車,說:「前面是馬家莊。」

一陣狗吠將馬車迎進莊來,幾匹小狗追著車輪吠叫,車輪捲起的泥土弄得狗一跳一跳地躲閃。車夫深知打狗看主人的道理,隻把鞭梢在車篷上抽打,驅趕這些惱人的畜牲。鞭梢每抽打一下車篷,車內的董小宛和惜惜都要不自覺地縮一下身子,總以為鞭梢要打中自己似的。

車夫又問站在門前癡癡發獃的一個婦人:「大娘,這莊上可有供住宿的人家?」婦人懶洋洋回道:「沒有。莊主馬員外很好客,你們去他家求住應無問題。」

馬車又朝前走了十幾丈,經一個村童指點,便一拐彎,停在一座朱門大宅前。馬夫道:

「大小姐,咱們去會會這莊主,說不定還有一頓美餐呢。」惜惜先跳下來,然後扶下董小宛。

董小宛叩叩門上的銅環。少傾,門開了,一位瘦老漢問道:「小姐有何事?」

董小宛正待開口求宿,誰知那老漢突然激動地問道:「小姐可是秦淮佳麗董小宛?」

董小宛和惜惜俱是一驚,惜惜道:「你怎麼認得我家小姐?」

這老漢慌忙開了門,就在院門前寬寬的石板上「撲」的一聲跪下,口裏直叫「恩人啊,我的恩人啊」,一邊就磕起頭來。

董小宛卻不知何事,忙伸手扶住他說道:「老大爺,小女子擔當不起。你快起來,快起來。」

老漢磕足了十個響頭,才滿面淚水地爬起來,猶自激動不已,白鬍須在頻頻顫抖。

門前的響動引來了馬員外,他站在東廂房的門楣下問道:「管家,發生什麼事了?」

管家悲喜交集地大聲說道:「這位小姐就是我說的大恩人董小宛姑娘。」

馬員外約五十上下,他打量了一下董小宛,小宛的美使他一驚。他拈拈稀疏的山羊鬍,挺挺胸脯,清清嗓子,走上前拱手一揖道:「久仰董大小姐美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請客廳裡待茶。」

董小宛道過萬福道:「謝謝馬員外。」眾人便一起進了客廳。

馬夫獨自將馬車拖進院門,高高的門檻卡住了車輪,他費了好大勁才將車輪掀了過去。

這時,另有僕人將馬牽進馬廄,安排馬夫去客房歇息待飯。

董小宛問管家道:「不知老大爺何故識得小女子?稱為恩人,小宛心中不安。」

管家道:「我叫徐仁。前些時候流落南京街頭,盤纏花盡,又舉目無親,在那街頭行乞為生,欲籌得盤纏回家。一天深夜,見黑暗中奔來兩輛馬車,懷著一絲希望上前乞討,不料當時正是小姐端坐車內,慷慨贈我二兩紋銀,使老生得以返鄉。此恩此情,雖湧泉不能相報啊!」

董小宛這才憶起那次逃出南京時,的確曾給了個乞討老人一些銀子,不期今日在此遇上,人生真是無奇不有,眾人皆唏噓感慨。

那次,徐仁本是到南京尋他做了官的兒子,不料兒子卻遠調偏遠蠻荒的酉陽州赴任去了。幸遇董小宛後,回鄉途中逗留馬家莊,被馬員外執意挽留,就此做了馬員外家的管家。

馬員外被這段奇緣感動了,內心激情頓發,當即下令安排一頓豐盛的晚餐,還令莊人傳出信去,請全莊人前來吃喝,慶賀三天。

今年風調雨順,全莊家家秋糧滿倉,人人喜形於色。

莊園中一片忙乎,人頭攢動,熱鬧歡快。

董小宛和惜惜自在閣樓上的閨房中歇息,沒人打擾。董小宛看著歡樂的場景,內心裏羨慕農家的安居樂業。不覺就想起冒公子來,想像冒家也是這般繁榮。

馬家莊的狂歡持續了三天。這些莊人並不怎麼驚艷董小宛的美貌,他們更偏愛碗中剛出窖的燒酒。那個馬夫更是喜形於色,開懷暢飲,要知道他在家中過年都沒有這樣豪邁痛快和奢侈。

第三天,董小宛執意要走,馬員外和徐管家再三挽留,方才勉強答應多呆一天。卻不料又遇到一位遊手好閒的少爺,他是此去二十裡孟家莊莊主的小兒子。孟少爺提架鳥籠遊玩至此,見馬員外家熱鬧歡快,便打聽是何緣故。莊丁們告訴他是馬員外在宴請秦淮佳麗董小宛。孟少爺久聞董小宛芳名,心裏一陣癢癢,便擠進門去,恰好看見董小宛的的背影,他沒看清那張臉,但那條鮮艷的紅裙卻深深刻入他的記憶,他記住了那條紅裙。

董小宛和惜惜到了後院,見時光還早,便和馬員外的兩個閨女一起嬉玩。院中有一口魚池,裏面養了許多紅魚,惜惜貪玩,想去摘幾張荷葉來,便弓著身子爬上假山,伸長手去扯,剛剛碰到葉片忽然腳底一滑,嘩啦一聲掉進魚池。她在水中驚慌失措,四肢亂舞,急得池邊的幾個女孩子無計可施。其中一個女孩瞥見有一長竹竿,忙取了來,正待伸入池中讓惜惜抓住,誰想惜惜忽然站了起來,池水隻及她的腰。池邊的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惜惜惋惜道:「早知只有這麼深,也不會枉喝這髒水了。」

等惜惜沐浴更衣之後,天已經黑了,因明天還要趕路,兩人便早早地睡下了。惜惜因掉進池塘受了驚嚇,此刻一但完全放鬆下來,很快就沉入了香甜的夢鄉。董小宛卻睡不著,她覺得黑暗中有冒公子的影子在飄動,更令她驚訝的是她自己心驚肉跳的,好像總有什麼可怕而兇險的事要發生似的。就在這時,黑暗中只聽窗戶嚓嚓地打開了,禁不住背上冷汗淋淋。

透過蚊帳她看見在秋天幽藍的夜空襯托下的枯枝如鬼影般亂舞,那扇打開的窗戶在夜風中扇來扇去。她趕忙起身將窗戶關嚴。

當她迷迷糊糊睡去,再睜開眼睛時,天已經亮了。惜惜早就起了床,因昨天不慎濕了衣裳,所以她穿上了董小宛昨天穿的衣裙,另將一大堆乾淨衣裙放在床頭。董小宛說道:「傻妹妹,快脫下來,那是姐姐穿髒了的。」惜惜笑道:「乾淨衣裙留給姐姐穿。」小宛假裝生氣道:「胡說,你在我眼中從來就不是什麼奴婢。」惜惜眼見爭不過她,便坐在床上抹起淚來,嘴裏嚷道:「我就穿這件,我就要穿這件。」小宛怕她過分難過,隻好無奈地說:「就依了你吧。」惜惜這才露出了笑容,但臉上還掛著淚珠。

用罷早餐,馬夫在門外架好了馬車,馬員外還想挽留董小宛,但董小宛卻執意要走。徐管家和她揮淚而別,希望她再到馬家莊來玩。

馬車又穿過荒涼的田野,馬夫的興緻很高,一路上哼著歌謠。董小宛在車中聽得有趣,便讓他一遍又一遍唱下去,直到馬夫唱得嗓子都快啞了為止。

遠遠看見一溜青瓦紅磚的村寨,馬夫道:「可能快到孟家莊了。」

「停下,停下!」路邊忽然有人惡狠狠地叫道:「車中可是董小宛?」

馬夫正在高興時,不假思索得意地回答:「正是。兩位少爺有何貴幹?」

路邊這兩人就是孟少爺和他的表弟崔少爺。孟少爺笑道:「來得正好,本少爺恭候多時了。」

崔少爺一個箭步衝上前,將馬夫扯下馬車揮拳就打。孟少爺則伸手來揭馬車的垂簾。董小宛在車中看得清楚,情知不好,叫惜惜快跳下車去,她朝掛簾邊伸來的一張臉猛踹一腳。

孟少爺未曾防備,臉上留下一個腳印。

董小宛和惜惜跳下車,沿著來路沒命跑。孟少爺和崔少爺扔下馬夫,緊緊地追上來。眼見快追上,惜惜說道:「姐姐,我們分開跑。」於是,董小宛朝東,惜惜朝西,兩人都直奔那田野間的人戶。兩人卻沒想到這些都是孟家莊的佃戶,哪個敢管孟少爺的事?

孟少爺眼裏隻認得紅裙子,便朝惜惜追去,一邊還叫崔少爺去追那個綠裙子。崔少爺追了董小宛幾步,他隻道孟少爺見過董小宛,便停下腳,心想:「你小子搞名妓,老子搞個丫環,老子虧了。」他便不再追董小宛,轉身去追孟少爺,他也想見見秦淮名妓。

董小宛一口氣跑進一家院子,院子中沒有人,她隻得躲進一叢厚厚的稻草堆。過了很久才小心翼翼鑽了出來。

惜惜快要跑到一家人戶時,孟少爺追上來從後面將她攔腰摟住。這時,那幾戶人家聽到呼救聲,都跑出門來,眼見是孟少爺,個個的英雄氣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崔少爺也氣喘噓噓追了上來,兩人便橫抱了惜惜,將她抬進一處鋪著厚草的草棚中。

幾位佃戶眼見草棚中飛出些褲衩之類的衣物,心裏癢癢,便湊上去,透過草縫瞧裏面的情景,個個咽著口水。孟少爺先出來,一邊系著褲帶一邊罵道:「幾個狗日的,看什麼?回去看你爹媽去。」又過一會,崔少爺也笑嘻嘻出來了,兩個少爺便揚長而去。遠遠還傳來崔少爺嘆氣聲:「秦淮名艷不過如此耳!」

幾家住戶中上了年紀的老人見孟少爺走遠了才狠狠「呸」了一聲,罵道:「作惡呢,喪盡天良!」幾個老太婆這時也兇狠起來,朝兀自站在草棚邊癡癡瞧著惜惜的後生們罵道:

「你幾個沒良心的傢夥,不救這可憐的姑娘也罷了,還站在哪兒看什麼?」

良久,惜惜才從悲痛中清醒過來,想到姐姐不知怎麼樣了,便猛地站起來,穿上那些破碎的衣衫,朝大路上奔來,迎面瞧見董小宛站在田壠上東張西望。她看見惜惜,便不住地朝她揮手,馬夫也滿臉是血牽著馬車過來,三人免不了一陣傷心痛哭,便駕了馬車又回馬家莊來。到得莊上,已是深夜了。

馬員外狠狠一掌擊在八仙桌上,那厚重的楠木發出嘎嘎的聲音,他大聲說道:「狗日的孟家莊,前次打傷咱們的人還沒了,今天又欺侮老子的貴客。兄弟們,這口氣我忍不了啦!」

聚在院內的佃戶們隨即附和道:「找孟家莊算帳,算帳!」

馬員外便率了一千人手持傢夥朝孟家莊而去。董小宛眼見要出事,就要下閣樓來求馬員外兩個閨女。誰知她們說道:「我爹自有主張,小姐且安心用午餐吧。」

馬員外一行還沒走出五裡,迎面便撞上飛馬而來的孟少爺。原來昨天孟家莊剛購得一匹好馬,名喚「照夜玉獅子」。

這馬是塞外名駒,通體雪白,無一根雜毛,孟少爺見了歡喜,便騎了它在大路上平治。

馬員外等人攔住馬,不待孟少爺說話,便有幾個莊丁將他拖下馬來,一頓好打,打得孟少爺哭爹叫娘只顧討饒,願意獻出這匹「照夜玉獅子」作賠償。眾人打夠了,便饒了他。

馬員外騎了白馬率領一乾人回到馬家莊。

馬員外把董小宛叫到跟前,囑咐她馬上就離開馬家莊,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並一再聲明不是他下逐客令,只是迫於無奈,擔心連累了董小宛。他心裏明白,馬孟兩家定有一場惡戰。

董小宛隻得和惜惜上了路,馬夫驅車又按原路回去了。她卻沒有想到,她們剛走,馬家莊和孟家莊就打了一場惡仗,雙方都死了四五個人。從此,兩個莊子便結下了世仇,世世代代打下去,直到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的炮火將兩莊夷為平地為止。後來,一位古稀老人在修地方志時提到這兩個村莊的怨仇,寫到仇恨起因時,他在稿子上用毛筆大大地寫下了「董小宛」三個字。

惜惜在馬車中不停地抽泣著,董小宛將她摟在懷中,揉著她的頭髮。小宛的眼中一片空茫,都處都是命運的鞭影,她不知道該往何處去躲避。

她不想回蘇州,蘇州沒有安寧,要不是和冒辟疆明春有約定,她真想走到天涯海角,永不回頭。

走在老路上,馬夫依舊覺得陌生,田野更加荒涼,不時可以看見成群的肥大的烏鴉。它們張開紅嘴大聲地尖叫。秋風也更加刺骨了。經過這一場突然的變故之後,馬夫和車中的兩個女人有了同病相憐的情感,有一種責任感驅使他的心,願為這兩個女人分憂。

前面出現了一條叉路。一條紅士路像一條扶手似的漫不經心地穿過幾株松柏樹搭在這條灰白的官道上。董小宛在車窗中瞅見了,她掀起掛簾一角道:「走這條路。」

「我不知道它通向哪裏。」馬夫朝路邊的灌木叢吐了一口痰,驚飛了幾隻小鳥,樹叢下有細細的泉水在輕輕流淌。

「走下去,只要不通向地獄就行。」

「地府並不可怕,」馬夫一邊調整了馬頭,一邊傷感地說道:「地府裡有鬼,但沒有惡人,誰也不敢在閻王面前如在人間一樣強取豪奪而無所畏懼。」

馬車轉入另一條路。董小宛覺得馬夫說話有點道理,便問道:「你好像還讀過書?」

馬夫聽她一問,喟然長嘆一聲。那些由於艱難的生活而變得粗糙的皮膚似乎突然輕鬆了一些,他的本來面目又露了出來。他憂傷地說道:「在家鄉,我會過三科科舉」。

董小宛知道他必然經歷過巨大的變故,雖不便過問,但對他已刮目相看,馬夫自己也沉默不語。良久,馬車在一座木橋上轟隆轟隆地馳過,馬夫朗聲誦道:「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這條路有些古怪,走了很遠,路旁沒有一戶人家,開始時還有田地,接著又有些荒了的土壠,從隱約的土壠痕跡可以瞥見曾經是被耕種的土地,再往前便只有石頭、枯樹、矮樹叢等等覆蓋著的未被開墾的土地了。路兩邊透出陰森森的氣息,他們希望在天黑之前遇到一戶人家。結果,天黑盡,馬車還在荒山狹谷中穿行,馬夫藉著燈籠的微光才勉強看清路。

山裏的夜才是真正的夜,黑暗也才是真正的黑暗。那馬噴著氣,前腿僵直地支撐著,鞭子最初還能迫使它挪步,後來乾脆不聽使喚了。馬夫無奈,隻得請董小宛和惜惜下了車,他說:「今夜只能露宿野外了。」

當一堆篝火熊熊燃起時,他們發覺自己處在山谷中,兩邊是陡峭的山壁。馬夫禦了車,將馬栓在旁邊,從車座下拖出一條草料帶餵了馬。看著馬咀嚼著食物,三人都聽見彼此腹中的飢鳴聲。馬夫道:「早知如此,該在馬家莊捎帶幾隻豬耳朵來。」

馬夫打開酒壺先喝了一口,然後說道:「兩位小姐喝口吧,暖暖身體。」惜惜接過來咕咚咕咚地猛喝幾大口,竟毫無反應,馬夫心裏就後悔:「這女人如此海量。」誰知董小宛接過酒壺也是咕咚咕咚喝了一氣,馬夫心痛極了,喝完了可就沒處買酒了。

惜惜提著燈籠說道:「快看!」馬夫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燈籠下竟有兩隻野免在好奇地審視這裏發生的一切,馬夫持了一根棍子突然猛地打去,擊中其中一隻,另一隻往草叢中一竄便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三人烤食了一點兔肉,勉強抵住了飢餓,董小宛和惜惜便倦縮著睡去了。半夢半醒之間聽到馬夫在火堆邊吹一支竹笛,調子順著唐曲《如夢令》進入另一種情景。笛聲驅趕著濃重的黑暗,山谷似乎也顯得更深了。

馬車出了山谷,穿過一片矮樹林後,又看見一片收割完了且用火燒了稻草的黑糊糊的田野。馬夫在車座上打著瞌睡,抱著鞭子,頭不停地東倒西歪。董小宛和惜惜也在車中相偎而睡,信馬由韁,車輪就在夢境中緩緩地向前滾動。

好容易碰上一個人,卻是個背著鋪蓋卷的流浪漢,馬夫不屑向他問路。馬車繼續向前,那人站在路邊有些驚奇。再往前走,碰上幾個人,依舊是逃難的人,馬夫也沒開口。隨後,碰見的逃難者越來越多,有的還牽著牛車,車上是日常必需的家當和年幼無知的孩子,很多人臉上掛著淚痕,驚疑地瞧著這輛逆向而行的馬車。

馬夫終於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問一位剛剛給嬰兒喂完奶正在整理上衣的少婦:「少奶奶,前面那個村寨是什麼地方?」

少婦回頭望了望來路,根本就瞧不見村寨,她說:「前去二十裡就是趙家莊。」

「怎麼你們都像出遠門的樣子呢?」

「前面正鬧什麼瘟病,死了很多人呢!」

「哦。」馬夫有些駭然,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任馬緩緩前行。他問車中的董小宛:「大小姐,還往不往前走呢?」

董小宛心想反正不能回蘇州,便道:「繼續朝前走。我們只是過過路,也許不會染上瘟病吧。沒有什麼好怕的。」

馬夫道:「如果染上瘟病呢?」

惜惜道:「那就去死。」

馬夫將酒壺中昨夜殘存的幾口酒一仰脖子全喝了,還將壺對著張大的嘴狠搖幾下,將最後兩滴酒也滴進口中,他一抹嘴唇道:「往前走。」

馬車迎著逃難的人群飛奔起來,路上飛揚起兩條灰塵的龍,它們追逐著車輪。遠遠望見村寨的時候,路邊已可以看到死人和成群的烏鴉,以及無數紅著眼睛伸著舌頭的野狗。

馬夫想快速穿過這個村莊,然而欲速則不達。車轉過村頭一所破廟,迎面碰到三匹矇著眼拖著板車的驢子,板車上躺著幾個呻吟的病人。馬夫慌忙猛扯韁繩,馬朝旁邊一躍,車輪便轟隆一聲滑入路邊的溝中,被兩塊大石頭卡住了。車朝旁邊一歪,差點翻倒。董小宛和惜惜發出兩聲尖叫,然後掀開掛簾,從車中跳了出來。

廟裏出來幾個人,將板車上的病人抬入廟中。董小宛和惜惜驚異地瞧著這些人,馬夫則獨自彎著身子去抬卡住的車輪。

抬完病人,一個小夥子架著毛驢走了。馬夫很想請兩個人幫忙,但從廟中進出的人都太匆忙,沒閑功夫幫他。

廟裏走出來一位大夫模樣的人,年紀並不大,卻滿臉濃密的鬍鬚,他上上下下打量董小宛,她也覺得這人怎麼有些眼熟。

那人拱手問道:「冒昧問一句,這位小姐可是董小宛?」

董小宛和惜惜相互看了看,卻沒開口。馬夫因為找不到幫手,正在著急。眼見出來個董小宛的熟人,求他幫忙找幾個幫手不成問題,便跑上前答道:「這位姑娘正是董小宛。」

那個人笑道:「宛姑娘還認得在下乎?」

「看著眼熟,但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是管漁。」

「哎呀!你都長這麼大了。」董小宛一陣驚喜,想不到異地他鄉竟碰到了童年玩伴,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管公子怎麼在這裏呢?」

「我是前天才趕來的,這一帶正鬧一種瘟病,治病是我們行醫人的職責。請問宛姑娘何故也到了此地?欲往何處?」

「一言難盡。我自己都不知道該到何處!總想找個清靜之地,避一避應酬。」

管漁道:「能不能幫我幾天?這裏病人太多,我需要人手。」

小宛猶豫再三,問道:「會不會傳染上這種怪病?」

管漁得意地說:「不會了。這些病人只要略加護理就可痊癒。」董小宛認為幫助一下這些危難中的人也是一件好事,也許感動上蒼,從此就可免除奔波之苦了。於是她決定留下來,但馬夫卻不情願,管漁便給他一些銀兩讓他先回去了。

董小宛和惜惜在廟中一間廂房中幫助搗一些樹根草皮之類的葯。廟子很破,到處掛滿了蜘蛛網。廟中住了許多病人,管漁在其間奔來走去。

每天晚上,為了減輕病人的痛苦,董小宛便將古琴擺在台階上,彈一些輕鬆的曲子。管漁的樂器功夫也深得其父真傳,便也在一邊吹一支洞簫助興。病人們在松明的微光中,宛若看見一位白衣仙女一般,內心充滿奇跡降臨的真情實感。痛得厲害的便不再覺得痛,睡不著覺的也睡著了覺。音樂聲在廟中迴旋,顯得格外動聽。那些陳年的蛛網也瑟瑟抖動,音符如昆蟲般粘在蛛網之上。秋風從廟的上空輕輕吹過。

過了幾天,管漁的醫術得到了最為真實的印證。病人們陸陸續續地站了起來,輕一點的已經痊癒。很快,這奇跡傳遍了附近的村寨。遠避的莊客們又紛紛回到了莊園,趙家莊又恢復了往日的歡樂和熱鬧。

又過了幾天,管漁看著空空的大院遺憾地說道:「此地已無病可醫。」他邀請董小宛至他的影水莊暫住,董小宛本就無處可去,便答應下來。趙家莊備了酒宴為他們送行。待他們走後,村裏人重新修了破廟,在供案上奉上管漁、董小宛、惜惜的牌位,香火不斷。

董小宛在影水莊住到歲末,眼看年關將盡春節快到了,不免動了思鄉之情。管漁見留她不住,便派了車輛送她回家。董小宛離開那天,在影水莊折了許多梅花。

於是,在一個飄著雪花的夜晚,董小宛踏著薄薄的雪,回到蘇州。家裏一切依舊,內心的擔憂一下少了許多。

霍華站在自家的長廊上看老婆和幾個丫環在雪地中用竹箕捕麻雀。自從董小宛走後,他尋遍蘇州再未見到,便確信她已不在蘇州了。這段日子來,他早就將她忘記了。

忽然,霍和鼠頭鼠腦地竄進門來,徑直跑到他身邊,附著他耳朵說道:「老爺,好消息。」

「啥好消息?有話快說,有屁就放。」

「董小宛回來了。」

「真的?」

「真的。」

他一拍欄幹道:「這個妙人兒,正好搶她過來過年,老子好好享用享用。去,多找幾個人,去她門前大鬧。明天老子再英雄救美人,讓她感謝我,她就是老子的了。」

霍和應聲而去。院子裏忽然一陣歡呼,原來有幾隻麻雀不幸成了幾個女人的獵物。霍華心想:「老子明天一拉繩子,董小宛就是我手中的鳥兒啦。」

又過了幾天,管漁看著空空的大院遺憾地說道:「此地已無病可醫。」他邀請董小宛至他的影水莊暫住,董小宛本就無處可去,便答應下來。趙家莊備了酒宴為他們送行。待他們走後,村裏人重新修了破廟,在供案上奉上管漁、董小宛、惜惜的牌位,香火不斷。

董小宛在影水莊住到歲末,眼看年關將盡春節快到了,不免動了思鄉之情。管漁見留她不住,便派了車輛送她回家。董小宛離開那天,在影水莊折了許多梅花。

於是,在一個飄著雪花的夜晚,董小宛踏著薄薄的雪,回到蘇州。家裏一切依舊,內心的擔憂一下少了許多。

霍華站在自家的長廊上看老婆和幾個丫環在雪地中用竹箕捕麻雀。自從董小宛走後,他尋遍蘇州再未見到,便確信她已不在蘇州了。這段日子來,他早就將她忘記了。

忽然,霍和鼠頭鼠腦地竄進門來,徑直跑到他身邊,附著他耳朵說道:「老爺,好消息。」

「啥好消息?有話快說,有屁就放。」

「董小宛回來了。」

「真的?」

「真的。」

他一拍欄幹道:「這個妙人兒,正好搶她過來過年,老子好好享用享用。去,多找幾個人,去她門前大鬧。明天老子再英雄救美人,讓她感謝我,她就是老子的了。」

霍和應聲而去。院子裏忽然一陣歡呼,原來有幾隻麻雀不幸成了幾個女人的獵物。霍華心想:「老子明天一拉繩子,董小宛就是我手中的鳥兒啦。」

他喝乾手中的半杯酒,將酒杯一扔,酒杯將雪地砸了個坑。他瞥見院門開處,一個人閃身而進,一個丫環迎上去招呼:「姑奶奶。」這個女人是他早已出嫁的小妹霍燕。兩人不顧禮儀廉恥,勾搭成奸已數年。

霍華幾步跑下樓,牽著妹妹的手說道:「想死哥哥啦,怎好久沒來了?」

「誰好久沒來了?上半月不是來了兩次嗎?」

霍華便吩咐幾個丫環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別到東廂房來。咱兄妹有要事相商。」

兩人進了東廂房,霍華早已按捺不住,慾火大熾,一把將其摟住,狂吻亂抓,急於行起事來。

且說霍華的老婆聽說小姑子來了,便用盤託了些果品親自送來,伸手推門,門卻是栓住的。她心下起疑,這才聽見房中有女人的呻吟聲,她一怒,隻道是霍華又弄來什麼姑娘,便捅破窗紙朝裡一望,竟是兄妹倆在乾那醜事。她嚇得一跳,手中的托盤摔到地上,嘩嘩啦啦一陣亂響。

霍華兄妹兩在房中嚇得魂飛天外。他騰地跳起,順手抓了把刀,胡亂紮好褲子。這兄妹亂倫的事可不能敗露,否則他霍華在蘇州便沒法立足了。他追出去,看見老婆慌慌張張朝街上跑。他緊追上去。

一個丫環隻當是老爺夫妻吵了嘴,便欲擋住老爺替夫人求情。誰知話沒出口,便被霍華一刀劈翻在雪地上。

趕上街頭,追上了老婆。他攔腰一刀將老婆劈倒在地,然後踏上一隻腳,也不理她求饒,揮刀劈向她的脖子。街上人但見銀光一閃,一顆人頭就隨著噴湧的鮮血滾了出去。

霍華心知在大街上犯人命,非同小可,趕忙幾步跑回家,先打發妹妹走了,自己端坐在廳堂上,面前擺了百兩銀子,專等捕快來捉他。

不一會,四名蘇州府的捕快撲將進來,霍華將面前的銀子一推。捕快們心領神會,每人分了二十五兩。為首的捕頭對霍華道:「霍老爺,如今犯了這件案子,你還是出去避一避,待過了元宵之後再回來瞧瞧。那時,這案子也許已不了了之。

請霍老爺快些動身。」

霍華當天就離開了蘇州,臨走前擔心竇虎趁機搶了董小宛,便跑去騙他說是前次兩人合夥殺人的案子犯了。竇虎嚇了一跳,帶了銀兩和他連夜跑到廣州去了。

董家的家門前得了些清靜,但家裏卻又碰上丁另一個難題。眼看就過年了,手中的銀子卻快花光了。大家都急得沒辦法,只有董旻獨自喝著酒懶洋洋地說:「怕什麼嘛!沒有錢,這年就不過了?」

陳大娘隻好去找沙玉芳借。沙玉芳慷慨借與五兩銀子,悄悄對陳大娘說:「其實讓你那寶貝女應一次客,還愁這點銀子?」

陳大娘道:「我那乖女鐵了心要為冒公子守身。她可寧肯餓死,也不再應客了。」沙九畹道:「姐姐是個奇女子。」

「只是那冒辟疆是不是流水無情的傢夥呢?」沙玉芳說,「要那樣咱宛兒就慘了。」

陳大娘道:「我也擔心呢。」

待陳大娘攜著銀子回到家中,單媽也從外面回來,她心怯地從菜籃中拿出二十多兩碎銀子放到桌上。陳大娘驚異道:「單媽,你的錢早幾個月都貼用了,哪來的銀子呢?」

單媽卻捂住臉發出了唔唔聲,幾個人好不容易才聽清她說的什麼。原來這些銀子都是她去和那些船夫,馬夫、農夫、皮匠、打鐵匠、木匠之類粗人睡覺掙來的。

董小宛抱住單媽放聲大哭,一家人就抱住一堆哭了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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