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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染坊》第二章
滿清退朝,辮子沒了。扔了這個標誌,更顯得亂七八糟,髮型更加混亂。有禿頭,分頭,背頭。老年人剪了辮子之後,任頭髮散在腦後,成了半毛。

秋後的一天早晨,周家的通和染坊已經煥然一新。門面新裝修過,門板上黑漆熠熠有光。當初的那塊舊招牌也成了金字,並且門市兩邊還有了對子:「籌來天南海北色,嘉惠街坊四鄰人。」黑底綠字,出自周掌櫃之手。經過多年的磨練,筆畫裡還真有點孫過庭的意思。

今天第一天開張,人來人往,生意興隆。周掌櫃站在門側,見人就作揖,眉開眼笑兼揚眉吐氣。周掌櫃氣色光潤,上身穿著柞絲綢帶內襯的馬褂,下身是長開衩的「跨馬裙」,禮服呢皮底尖口鞋,神采奕奕。

壽亭站在櫃枱外的店堂中央應酬生意。上身穿著波斯青對襟細布便褂,腳上是白底黑幫的「踢死牛」布鞋。「一刀裁」的短頭髮,眉清目朗,乾淨利索,人很精神。

柱子在染坊裡大聲吼叫,指揮生產。夥計們亂竄亂轉,不知如何是好。柱子急了,過來搶過一個夥計的活計,親自示範。「這樣乾,會了嗎?」

「會了,二掌櫃的。」

柱子向後退了幾步,從一個全新的立場上審視。

門前樹著個多半人高的招牌,黃紙黑字:「翻新開張,惠顧四方。染三搭一,天天新漿。」

鞭炮響起,孩子歡笑。待青煙散去之後,孩子們撲過來撿沒響的爆仗。

街對面,站著些看熱鬧的人,面對此景,艷羨不已,議論紛紛:

「周家那祖墳好,合著發這個財!」

「什麼祖墳好,還不是虧了陳六子。這孩子多機靈,見人不笑不說話。說來也怪,什麼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特別中聽。」說這話的是位中年婦女。

「他這是對主顧,有說有笑。你沒見過他罵人,夥計們要是把活乾差了,他日娘操祖宗地罵。」

「要按你那意思,乾差了活該誇獎?真是。」這位是個中年漢子。

另一位老者插進來說:「他陳六子再能,要不是當初我讓他在爐洞子裏暖和那一宿,早不知道死了幾回了!哼!」

剛才誇壽亭的那個中年婦女不願意了:「八叔,你這話說得不對。你讓人家壽亭暖和那一宿,人家忘了嗎?八月十五是五色的禮,到了年下,整個的後肘給你送。八叔,可別這樣說了,讓人家壽亭聽見怎想!」

老者向後退了一點,連連說:「也是,也是。」

中年漢子過來取笑:「八叔,當初你要是把壽亭領進家裏,現在的這個光景就是你的。八叔,你是行了好,可還沒行到家!」

老者自語著:「我賣水,六子去了也沒用。」說完,漸漸退出評論者的行列,向茶水爐子走去,隨走隨搖頭。

大昌染坊的王掌櫃走過來,大家停止了議論,都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對面熱鬧處。

王掌櫃自覺沒趣,也沒向這邊靠,停下腳步遠遠地看著。他盯著減價的招牌,無奈地嘆了口氣,搖搖頭,神色中透著灰心。這邊的熱鬧更襯得他寥落。他抬頭望了望天,長出一口氣,踽踽地向自己的店鋪走去……

王掌櫃進了店鋪,他太太伸過臉來問:「說是又減價了?」

王掌櫃低著頭:「嗯。」

妻子見他臉色不好,抓緊把那紫砂茶壺遞過來。王掌櫃心不在焉,接過來就喝,剛吸了一口,燙得蹦起來。他惡狠狠地瞪著眼:「你想燙死我呀!」

妻子嚇得向後一退。

王掌櫃原地轉了一圈,舉起那茶壺,奮力摔在地上。

王妻下意識地一捂臉,然後看看丈夫,蹲過來撿地上的茶壺碎片……

下午,王掌櫃家,一桌酒席。飯鋪裡送菜的提盒放在一邊。王掌櫃家雖說不上豪華,但也是殷實戶,八仙桌子靠山幾,條幾中央放著座鐘,兩邊各放一個博山段家窯出品的粉彩帽筒,圖案是鶯鶯聽琴之類。帽筒裡插著雞毛撣子和一個大號的癢癢撓。全字中堂是過年新掛上的,中間寫的是蘇軾的《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館閣體,端端正正。兩邊的對子是馮夢龍的舊句,也在一個方面反映出王掌櫃在生意上的處境:「任憑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穩渡舟。」

院子裏,王掌櫃的大兒子坐在小馬紮上寫大仿,書桌是個凳。看上去有七八歲。小兒子有五六歲,正在一個勁地抽陀螺。

壽亭進院,來到寫字的大兒子跟前,摸摸他的頭:「兄弟,好好寫,好好念。你六哥就是吃了不認字的虧。」

大兒子停筆抬起頭來說:「六哥,我爹說你都快把他逼死了。」

壽亭笑笑:「你爹是生我的氣,嫌我當初沒凍昏在你家門口。兄弟,等你長大了,你就明白了,這是前世的緣。寫吧。」

王掌櫃迎出來,壽亭急忙走向前:「叔,怎還請我吃飯呢!」

王掌櫃笑笑:「我不請你吃飯,你就不讓我吃飯了!」說著掀起門簾,壽亭笑著進了屋。

王掌櫃堂而皇之右首上坐,伸手讓壽亭坐在下首椅子上。

壽亭笑笑:「叔,咱爺兒倆差著一輩呢,我坐在你跟前,也好給你倒倒酒。」隨手搬個凳子坐在桌角,緊靠著王掌櫃。

王掌櫃伸手拿酒壺,壽亭搶在前面拿住,按下王掌櫃的手:「叔,我整天忙得天昏地暗,也難得給你老人家倒個酒。」說著把酒倒上,表情十分謙恭,像個聽差。

王掌櫃說:「你也滿上。」

壽亭笑笑:「叔,父子不同席,叔侄不對飲,這規矩可不能破。再說了,我也是尿壺放在擱幾上——不是盛酒的傢夥。你喝,叔,我給你端起來。」說著把酒端起。王掌櫃看了壽亭一眼,嘆口氣,一飲而盡。

壽亭接著給王掌櫃斟酒。

王掌櫃喝了一口酒,嘆了口氣:「壽亭,咱爺們兒相處也快十年了。你沒來之前,我是周村城裏第一大的染坊。這周長福也不知道哪輩子積下的德,讓你昏在他門口。明明是個要飯的,大字不識一個,我就不明白你這是哪來的本事!」說罷搖頭嘆氣。

壽亭笑笑:「叔,本事談不上,一個小染匠,還說什麼本事呀!至於我爹哪輩子積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老人家當輩子行了好,所以我才玩命地乾。」壽亭的話字字鏗鏘。

王掌櫃苦笑一下:「好嘛,你是玩命幹了,我可受不了了。你沒來之前,周家那染坊都想賣給我了。可偏偏你來了,這是命呀!」

壽亭委屈地說:「叔,你嫌我?」

王掌櫃說:「不是嫌你,壽亭呀,你快把你叔擠煞了!」

壽亭傻裡透精:「叔,瞧您老這話說的!我哪有那麼大本事?我那邊看著挺熱鬧,白忙活,不賺錢。」

王掌櫃說:「還想怎麼賺錢?這幾年,周家添了十八口染缸,連著買了仨鋪子。往下該買我這大昌染坊了吧?」

壽亭又給王掌櫃斟酒,他自己根本沒有動筷子的意思,好像是專門來侍候人的:「叔,咱們門靠門,周記和大昌是一回事。過去講的是『家貧望鄰富』,我那買賣好了,來往的人多,你這裏也跟著沾光。」

王掌櫃把眼一瞪:「壽亭,拿你叔耍著玩吧?你那價錢那麼低,讓我怎麼乾?還沾光?盡給我說些甘甜不墊飢的。」這時,王掌櫃已經有些酒意。

壽亭往後拉了一下凳子,裝作茫然地說:「不低呀,叔。你這話是從哪裏來的?」

「你是不低。你那裏買賣多,一缸顏料染十幾匹布。用的又是德國顏色,又鮮亮,又不掉色。」

「叔,你這話就不對了。那德國顏料又不是光賣給周家,不賣給你。你也能用呀。要是你那些夥計不會用,派兩個靈透的去我那兒,我說給他們怎麼使。」

王掌櫃用鼻子哼了一聲:「壽亭,這不用你教。我現在是一缸顏料用半月,就是這樣,還賠本。那德國料不能過夜,你買賣多,當然行。十幾匹布一齊下,既合算,又漂亮。我敢嗎?那德國料放上一天,第二天變色了。你讓我一缸料染一匹布?」

壽亭收斂笑容,正色道:「叔,這怨不得我。我不能為了照顧你,把布染得烏了巴嘰的。那不僅不能照顧你,連周記也得完蛋。買賣少,咱找緣由,為什麼買賣少,咱找到了緣由也就找到了病根,咱想法兒治,不能你這邊長肺病,我也得跟著咳嗽。」

王掌櫃見壽亭眉毛立起來,口氣又緩和了些:「好,你用你的德國料,叔不說了。你把那價錢抬起來,這可行吧,壽亭?」

「叔,你知道,我原來是個要飯的,俺爹收了我,也就是收了個勞力,我是跟著幹活,做不了主。哪有夥計支使櫃上的?」

院子裏,寫大仿的大兒子停下了筆,把凳子朝門口搬,兩眼亂轉,想聽聽屋裏說什麼。

王掌櫃自己拿過酒壺,一頭將酒壺倒杵在茶碗裏,端將起來,一飲而盡。然後碗往桌上一蹾,盯著壽亭說:「壽亭,叔看你是個明白人,我有句話對你說。這麼著,叔也別給你說些用不著的了。」他身子向後一挺,「你把價錢提起來,少用或者不用那德國料,年終大昌掙的錢裡有你二成。這可行了吧?」

壽亭驚異地搖搖頭,然後眉毛漸豎:「叔,我陳六子是個要飯的,我都餓得快死了,也沒偷過人家一個棒子;冬天腳都凍爛了,我去要飯,人家那棉鞋就曬在窗戶台上,我也沒偷來穿。我活得就是個直立,這種吃裏扒外的事,陳六子今生不幹!」

壽亭說罷從襠裡抽出凳子放回原處,站起來走了。院中,他見王掌櫃的大兒子看他,就大聲說:「兄弟,好好念,念好書,直直立立地做人!」

王掌櫃透過簾子,看著壽亭離去。

壽亭回到周家,飯都擺好了,一家人等著他回來。大家見他面有怒氣,都多少有些害怕。柱子站起來就想走:「我和夥計們一塊兒吃去。」

壽亭吼道:「在這裏吃!」

柱子膽怯地看他一眼,坐回原處。

周掌櫃小聲說:「老王氣著你了?別和他一樣。」

采芹不怕他:「別人氣了你,別回家來撒氣!喝口酒吧。」說著碰了壽亭一下。

壽亭的怒氣減了一些,眉毛也落了下來。

周太太趕緊拿過酒:「快倒上,給柱子也倒上,你爺仨喝兩盅。」

壽亭說:「街坊鄰居地住著,沒往死裡擠你,就是留著面子,他娘的,還往我嘴裏按蒼蠅!」說罷,端起酒來一飲而盡。

柱子端起酒來不知如何是好,壽亭一看他,嚇得他一下子把酒倒進去。

采芹看著柱子笑。壽亭問:「你笑什麼?」

采芹說:「我笑什麼?我笑柱子這一輩子不容易,碰上了你。」

壽亭也笑了,夾一塊雞蛋放在柱子碗裏。

王掌櫃的內弟一挑門簾從裏屋走出來。這人三十五六歲,土分頭,臉上骨多肉少。時下雖然已到秋後,可還穿著香雲紗的褂子。這香雲紗看上去像黑油布,實際上是很薄的一種絲織布料,也叫拷紗。「這個雞巴要飯的,還他娘的挺難對付。」

王掌櫃泄氣地晃晃頭:「唉!這樣的人咱也遇不上,咱就在這裏坐著等死吧。這周村城裏大大小小十九家染坊,早晚早晚,早早晚晚都得讓他頂死。」

內弟拿過酒瓶,把酒順到壺中,先給姐夫倒上,自己也滿上一盅,沖著王掌櫃一舉,〓了下去。「嘖!」他一咧嘴,「姐夫,還是我說的那法兒靈,綁了他,看他怎麼硬。」

「老三,」王掌櫃把眼一瞪,「這勾結土匪可是犯法呀!」

王太太過來倒水,添油加醋地說:「這也比等死強。三兒說得有理。咱綁了他,嚇唬嚇唬他,讓他知道害怕就行了,咱又不傷他。雇土匪也花不了幾個錢。」

王太太梳著一個蠍子纂,個子卻挺高,顯得不甚協調。她見大兒子在門口,趕緊出來:「上西屋寫去。小孩子家,凈聽大人說話。」

大兒子不敢抬頭,端著他那套家什朝西屋走去。

王太太放下簾子:「他爹,我看就這麼辦吧。三兒,可千萬不能傷人呀。現在周家成了大買賣,咱就是和人家打官司,也打不過人家。記下了?」

內弟冷冷一笑:「我非讓他叫了爹不可。」

王掌櫃嘆口氣,端過面前的酒,一飲而盡,隨手把盅子扔了,盅子在桌上滾動。

早晨,周記染坊門裏,壽亭把褡子往肩上一背,沖著采芹幸福地傻笑:「采芹,我天不黑就能回來。咕嘟下豆腐等著我。」

采芹說:「嗯。你去收帳,人家要是當時給不了錢,你可別著急,更不能罵人。你在咱家裏怎麼罵都行,可出去萬不能。記下了?」她的口氣像母親。

壽亭撓撓頭:「我是罵咱那些夥計,他們乾點事兒,讓人著急。我反正又沒罵過你。」

采芹笑了:「人家整天侍候著你,再賺得你罵?真是!快走吧。你走了,柱子他們也輕快一天,省得聽你罵。當初我要是知道你有這毛病,就不讓收下你。收了帳早回來!」

「就去收幾家,都是大戶。小戶人家也不用去催,人家有了錢就自動送來。」

「那就快去快回。」

壽亭答應著,抬頭看了看天:「嗯。這天眼看就冷了,鎖子叔還有瞎嬸子那棉衣裳你還得趕緊做。說不定下場雨就能冷了。」

采芹說:「我都拆洗完了,全是去年的新棉花,做起來就是。」

壽亭說:「唉!人老了,經不住凍了,你再給他絮上一層。」

「這還用你操心!咱爹在口外有個朋友,前些日子就打了信,說是讓給鎖子叔買個西口灘羊的皮筒子,好做個皮襖,給瞎嬸子買個皮坎肩子,興許這幾天就能捎來。咱爹說,人老了以後,離了皮衣不暖,離了肉食不飽。你先拐個彎,割點肉給鎖子叔送去。」

壽亭很感激:「唉,還是咱爹會辦事。我心裏就鎖子叔這點念想。」

采芹怕壽亭難過,就故意說:「就不念著我?」

壽亭轉哀而笑:「念!念!回吧。」

壽亭走去,采芹站在門外目送他,壽亭隨走隨揚手讓回。

周村城裏,廣源糧號,門口豎著些裝糧食的粗布布袋,袋口挽著,展現著裏面的糧食。

壽亭來到糧號門口。掌櫃的正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看別處,一見壽亭在跟前,趕緊跑下來:「陳掌櫃的,來了,裏邊坐。」

掌櫃的有三十多歲,胖乎乎的,挺和善。

壽亭笑笑:「不進去了,我鎖子叔那糧食送了嗎?」

「送了,陳掌櫃的,五十斤三合面,二十斤白面。不是我不按你的意思辦,陳掌櫃的,你鎖子叔還是留下了五斤面,其他的又給送回來了。陳掌櫃的,你這人孝,滿周村城沒有不知道的。可是你讓我把面羅三遍,面羅得那麼細,鎖子叔又給我送回來,我賣給誰去呀?誰吃得起呀?」說著拉著壽亭往店裏走,「我說,陳掌櫃的,一會兒呀,你費費心,拐個彎兒去一趟你鎖子叔家,讓他每月給我個準數,到底是要多少面。你看看,這是上個月送回來的十五斤,這是這個月的,我撐不住呀!」

壽亭坐下:「沒什麼撐不住的,送回來的這些面,你就按羅兩遍的價錢賣,中間的那個差,算我的。」

「謝謝陳掌櫃的。狗子,快倒茶!」他朝裡喊。

壽亭製止:「我坐不住。李哥,你這街上一溜七八家糧號,我沒找別人,是看著你實誠。你羅三遍也好,羅兩遍也好,長上倆錢兒也沒事兒,你可千萬給夠秤。俺鎖子叔要面子,他要是吃了不夠,也不會找我說。李哥,你可給我記著,鎖子叔對我有活命的恩情哪!」

掌櫃的有點慌:「陳掌櫃的,我敢嗎?就是敢也不能那麼辦呀,那缺大德呀!」說著急得跺腳。

壽亭站起來:「好了,好了,我是這麼囑咐你。以後,頭天送了糧,第二天就到我櫃上支錢。你知道我不認字,時間長了我忘了。」

說著壽亭出來。

掌櫃的在後面追著送。

廣濟藥鋪,金字招牌。兩旁的對子是:「雲貴川浙地道藥材,丸散膏丹遵古炮製。」壽亭剛到門口,撩簾的已把門拉開:「陳掌櫃的。」

壽亭點點頭。

藥鋪掌櫃的一見壽亭,招呼就從櫃枱裡傳出來:「稀客,稀客。陳掌櫃的,坐坐。」這位有四十多歲,黑對襟夾襖,頭戴瓜皮帽。牆邊一個半圓桌,壽亭坐下,掌櫃的吩咐沖茶。壽亭說:「劉掌櫃的,我坐不住,忙。這治咳嗽的葯有好的嗎?」

「你鎖子叔咳嗽?」

「這天眼看著就冷,我怕他那餓癆再犯了,先吃上點兒葯滋潤著。」

掌櫃的低頭唏噓不已:「唉,陳掌櫃的,你要是發不了財,那就沒了天理。你這知恩圖報,誰見了,都比你矮半截。唉!杜先生——」他沖著櫃枱喊,杜先生快步來到櫃枱這邊,「新近的陳李濟枇杷膏來十瓶,打個六花包,陳掌櫃的好提著。」

杜先生答應著去了。掌櫃的轉向壽亭:「陳掌櫃的,這葯是新從廣東進的,治你鎖子叔那病最好,平和。陳掌櫃的,別人的錢我掙,這葯,我多少錢進的多少錢給你,就沖你這番心思。」杜先生把葯遞給壽亭。

「劉掌櫃的,你的心意我領了,該多少錢就多少錢,打發個夥計到我櫃上去結帳。告辭!」壽亭說著站了起來。

幾個老者坐在太陽下聊天,鎖子叔倚著牆,低著頭,大概是睡著了。

壽亭一手提著藥包,一手提著一塊當腰肉,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走來。那塊肉約有五斤。

一個老者拿手推了一下鎖子叔的膝蓋:「鎖子,醒醒,你乾兒來了,陳六子,陳掌櫃的。」

鎖子叔睜開眼尋找:「在哪?」

壽亭看見了鎖子叔,三步兩步走上來,先和那些老者打招呼:「叔叔大爺好呀!」

「好!好!」

壽亭彎腰挽起鎖子叔:「鎖子叔,我不是不讓你在外頭打盹嗎?」

鎖子叔笑笑,老眼昏花地看著壽亭:「來啦,六子。走,家去。」

壽亭攙著他,他手裏提著馬扎走去。

那些老者羨慕地望著這爺兒倆走去,讚許地點頭,感懷地嘆氣。

鎖子叔住的房子,原本是個大戶人家,現在敗落了。雖是青磚大瓦,但門楣卻已破舊。

瞎嬸子正在洗衣裳,手在搓板上搓,但聽見了壽亭的動靜,停下手,認真聽。

壽亭攙著鎖子叔進了院,瞎嬸子忙在衣襟上擦擦手,伸著手說:「是俺兒來了嗎?」

壽亭放下鎖子叔,趕緊迎上去:「嬸子,是我呀!」說著主動伸過臉讓瞎嬸子摸。

瞎嬸子摸著:「俺兒都瘦了。」

「沒瘦。嬸子,來,咱屋裏去。」壽亭攙著瞎嬸子進了屋。

屋裏的陳設很簡單,床,還有兩個箱子,沖門是桌椅。

壽亭扶二老坐下,自己坐在凳子上。

「鎖子叔,我說了多少遍了,還是雇個丫頭子,別再讓俺嬸子侍候你了。」

鎖子叔搖頭:「這——滿周村人都說我,摔跟頭拾了個金元寶。再雇丫頭,人家就笑話了。」

壽亭不以為然:「誰笑話誰?不用管那些。這事我做主了,明天就辦。」

瞎嬸子急了:「六子,這萬萬使不得!要是那樣,你就是成心折你鎖子叔的壽。不行,不行!」

房東聽見壽亭來了,從北屋出來,朝這邊走來。他三十多歲,面目黃瘦,身上的衣服料子不錯,但都破了。

他笑嘻嘻地進來,沖壽亭鞠躬:「陳掌櫃的,這有日子沒來了。」

壽亭轉過身,把凳子側放,房東坐在了床邊上。「整天忙活,今天也待不住,我來看看鎖子叔,還得出去催帳。」

房東一聽壽亭坐不住,搓著手,嬉皮笑臉:「嘿嘿,嘿嘿。」

壽亭有點不耐煩:「你有事?」

「嘿嘿,陳掌櫃的,你能不能先給點房錢?」

壽亭的眉毛當時就立起來:「今年全年的錢我都給你了,還他娘的給什麼房錢?」

「今年的是給了,是給了。我是說陳掌櫃的幫幫我,先支上明年的。」

壽亭正色道:「老李,你這房子我本來是想買下的。一是俺鎖子叔老兩口住不了,再說了,我要是一下子把錢給了你,你一個月就能抽光了。你看看你現在這個熊樣!好端端的一個家,讓你賣得還剩什麼?抽大煙,多少人家抽敗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要是給了明年的房錢,你幾天就抽乾淨了,那你明年怎麼吃飯?出去,我得和鎖子叔說話。」

老李站起來,但臉上的笑卻還在:「戒了,戒了。嘿嘿,陳掌櫃的,給一塊錢也行。」

「一塊?」壽亭一眼看見了門前的那個衣裳盆,「把你老婆叫過來。」

「叫她幹什麼?」

「快去!」

老李嚇得跑向自己屋。

壽亭對鎖子叔說:「鎖子叔,俺嬸子也老了,眼又不濟。你倆安安生生的,也少了我一份子心事。我讓老李他老婆幫你洗洗涮涮的,同院住著,近便。我看那娘們兒還正道,就是嫁錯了男人。挺好的一個人,一輩子也就這樣毀了。」

鎖子叔忙說:「不行,不行,人家是房東,李家當初也是大戶人家,也是周村城裏有名的富戶。」

壽亭笑笑:「狗屁富戶!此一時,彼一時。咱先讓這大戶人家侍候侍候咱。」

老李領著他老婆進來了,壽亭趕緊站起來,讓著那婦女坐下,然後探身說道:「嫂子,我有這麼個事兒託付你。俺叔老了,俺嬸子眼又看不見,挺難。我看你也閑著沒事兒,你就幫著這老兩口子洗洗涮涮,也幫著做做飯,你也算有了個掙錢的差使。現在是八塊大洋一畝地,一塊大洋買倆丫頭子。甚至不花錢光管飯,也有搶著來的。我也不給你講價錢了,這樣,我三個月給你一塊大洋,你要是把我這二老侍候好,到了年下,興許還多給。拿著,這仨月的工錢清了。」說著掏出一塊大洋,遞給那婦女,根本沒給對方喘氣的機會,直接就是命令。

那婦女喜形於色,把大洋抱在手裏,連連作揖:「陳掌櫃放心,放心,我一定讓你叔你嬸子穿得乾乾淨淨,他倆的飯也歸我做。做完了他倆的,我再做自家的。陳掌櫃放心。」

老李瞅著他老婆手裏的那塊大洋,兩眼發直。壽亭面色嚴厲:「老李,我先把話說到頭裏。我陳六子不是有錢沒處花,是因為我叔住在這裏。我給了嫂子一塊大洋,是為侍候我鎖子叔,不是讓你抽大煙的!嫂子,這錢不能給他。老李,你也不能要。你要是胡攪蠻纏,讓我知道了,我一腳踢死你!聽見了?」

「知道,知道。」二人說著出去了。

鎖子叔說:「哼,一會兒他就要了去。」

壽亭笑笑:「那咱就不管了,只要她侍候好你倆就行!叔,嬸子,我得走了。」

瞎嬸子站起來:「咱啥時候成親呀?」

壽亭拉著嬸子的手:「嬸子,快了,你就等著吧。到時候我讓你和俺鎖子叔坐在上首大席上,我和你侄媳婦過來給你行大禮。」

壽亭出門時,老李的老婆已經開始洗那盆衣裳了….

城外,一片還沒收割的莊稼地,天色漸晚,壽亭背著褡子往回走,手裏提著截柳樹棍。

他路過一個土崖子,這時,從上面跳下兩個人,一悶棍打在他頭上,另一個拿麻袋套在他頭上……一處破舊的關帝廟,門前有火把,站著幾個土匪。

藉著那火把的火還能看清廟門上的對子,紅漆早就褪去,字跡也有些斑駁。橫批是「亙古一人」,上聯為「寫春秋讀春秋一部春秋」,下聯為「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沖門的關羽金身破舊;旁邊的周倉手裏的刀頭也沒有了,隻攥著一根棍子;關平上身不在,只有半截腿。

土匪知道壽亭跑不了,也沒綁著,隻用一根繩子鬆鬆地把他攔在關平那半截腿上。壽亭神情鎮定,微笑著看那幾個人。

七八支火把熊熊燃燒,廟裏人影憧憧。

土匪頭領湊過來,這人二十七八歲,光頭濃眉,少個門牙。「兄弟,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壽亭一笑:「大昌染坊。有話就說吧,能答應我就答應,我答應不了的,你宰了我也沒用。」

土匪跟進一步:「好,痛快!我說,你怎麼知道是大昌染坊出的『簽子』?」

壽亭樂了:「嗨,這還不容易?我就是一個染匠,既沒錢,也沒地,也沒得罪人。不是大昌能是誰?哥,有話你就說吧。」

土匪挺高興:「兄弟,一看你就是個明白人。咱弟兄們也是受人之託,事兒很簡單,把你那價錢抬上去,也別用什麼德國染料。你只要答應這些,我就放了你。你痛快,我也痛快。怎麼樣?」

壽亭裝傻:「大哥,這事大昌染坊的王掌櫃的找過我。他們這是給你出難題。你想呀,我是個夥計,這事我能做得了主嗎?」

土匪怒目:「那就綁你掌櫃的!」

家裏,采芹站在街邊瞭望,望穿雙眼。

周掌櫃急得在屋裏來迴轉圈。

桌上的飯都擺好了,壽亭的那碗豆腐也涼了。周太太面露焦急,又強忍著不表現出來。她試著說:「她爹,該不會讓土匪綁了吧?」

周掌櫃猛然停下來,回眸視妻。他想了一下,搖搖頭:「不能。土匪綁票是要錢,可咱沒收到『票兒』呀?不能,不能。興許是碰到熟人了。采芹說他今天還到他鎖子叔那裏去,還能是在鎖子哥那裏吃飯?」

周太太搖搖頭:「不會,他不會在鎖子哥那裏吃飯。就是在那裏吃,他也得打發個人來送信。要不這樣,讓柱子去鎖子哥那裏看看?」

周掌櫃忙說:「可不行!要是一看沒在那裏,鎖子哥知道壽亭到這沒回來,還不得急死?瞎嫂子還不得瘋了?不要緊,再等等,再等等,興許咱說著道著就能一步邁進來。」

大昌染坊的王掌櫃從門縫裏向外看,他看見采芹焦急地站在街心。

王妻過來了,小聲說:「回來沒?」

王掌櫃一甩手:「都是你兄弟出的這主意!要是弄出個好歹來,全得進局子。」

「沒事,不是說好就是嚇唬嚇唬嗎?」

「那是土匪!知道嗎?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六子性情又剛強,寧折不彎。雙方要是戧起火來,土匪還不殺了他?你回去吧,我自家在這裏看著就行。」

破廟裏,土匪頭子用酒洗刀,然後拿著刀在燈下照。

壽亭坐在那裏看著,好像盼著土匪動手。

土匪頭子見他面容平靜,有些為難:「兄弟,我是鄒平常山柳子幫,常來你周村辦差使。既然自報了家門,就不怕你告官。常山的局子我也敢炸。兄弟,自打幹上這一行,我就沒想著這輩子落個囫圇屍首。咱倆也無冤,也無仇,認識了,咱好說好散,家裏也等著你。這樣,你把價錢抬起來,又多掙了錢,你也少受了罪。別逼著哥哥動手,見了彩。這荒坡野地的,何必呢?」

壽亭替他解憂:「大哥,我過去是個要飯的,你這一行我見過。當初咱還差點成了同行——就是因為我年歲小,跟不上趟,人家沒要我。大哥,咱這麼說,各行都有自己的規矩,你就捅我兩刀交差吧。兄弟不怪你,你這也是買賣。」

土匪有點急:「嘿,有點兒意思!頭一回見。」

王掌櫃的內弟老三沉不住氣了,從門外衝進來:「他媽的,老子這就撕了票,讓你他媽的充硬漢!」說著就要去奪刀。

那土匪頭子把眼一橫:「老三,殺人撕票可不是這個價。要殺,我放了他,你自己再去殺。」

老三嘟嘟嚷嚷地退到一邊。

土匪說:「兄弟,就這麼著吧!我看你是條漢子,不忍下手,想交你這個朋友。聽我的,把價錢抬上去!」

壽亭說:「大哥,這價錢是我讓掌櫃的落下來的,全周村城都知道,我要是再抬上去,還有人信得過我陳六子嗎?大哥,人活一口氣,佛求一炷香。關二爺就站在這裏——當初曹操上馬金,下馬銀,美女十二人,他老人家都不動心。我陳六子寧可讓掌櫃的來收屍,也不能壞了人家的買賣。」

土匪急了:「好呀,小子!你算是讓我開眼了!來,先給他上炷香!」

他的手下早把香點著了,那炷香有煙囪那麼粗,香頭燃著,熠熠放光。那傢夥用嘴一吹,呼呼地冒火。他雙手拤著走向壽亭。

土匪向上一揚手:「把他的衣裳扒了,我看看這一炷香下去,你還說什麼!」

壽亭的衣裳被扒下來,繩子也鬆開了。

壽亭赤著上身,說:「好吧,大哥,我答應你,把價錢抬上去,也不再用德國料子。關二爺當初降曹,土山約三事,也是被逼無奈。你把那香遞給我,讓我對著關二爺講講,不是我陳六子不肯受苦,是怕家裏惦記著,我想早回去。」

土匪高興了:「這就對了嘛,什麼叫識相?這就是識相,好漢不吃眼前虧。」說著,示意手下把香遞給壽亭。

壽亭把香接過來,沖著香頭呼呼地吹了兩口氣,香火更旺。他倚定關二爺的腳台,微微一笑,回手把香摁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噝——」一股黃煙升起。然後保持姿勢,轉身面向關二爺:「關二爺,我算條漢子嗎?你老人家說句話!」隨之,他又回過身來,土匪開始後退。他和顏悅色地問:「行了嗎,大哥?」

土匪傻了,那幾個拿火把的不敢再看,把臉轉了過去,有的把眼都閉上了。

壽亭向前一步問:「大哥,你要是覺得不過癮,我再來一下?」說著把香拿開,有些香頭還粘在胸口的肉上,細煙縷縷。他正要挪地方,土匪頭子急上前,雙手奪下:「兄弟,好樣的!

快快,快拿香油,你他娘的快呀!」

老三見事不好,撒腿跑了。

壽亭躺在炕上,采芹坐在旁邊,心疼地掉淚。壽亭攥著她的手,沖她苦笑:「過去要飯,三天兩頭讓狗咬著,比這疼得多。那時候,狗咬著還沒人管,看這,還有人心疼。」

采芹的淚落在那雙握著的手上:「疼煞我了,這王家怎這麼壞?」

壽亭笑著:「妹子,這人生下來就是受苦,我這還算命好的,遇見咱爹咱媽,還遇見你。唉,這不比那天凍煞強?」

采芹把頭伏在壽亭的臉上,淚如雨下,嚶嚶有聲,身體抽搐著……

早上,織染街西頭,兩頭毛色放光的騾子飛馳而來,兩個人騎在騾子上,旁若無人,風掀衣襟,能看見腰裏的盒子炮。

騾子停在了通和染坊門口,街上的人都駐足觀看,小聲議論。

二人下了騾子,從騾子上拿下一個油罐子和一根帶蹄子的豬腿,抬頭看看招牌,推門而入。

周掌櫃和太太都在,一見這二人,知道來了土匪,面有驚色。其中沒拿東西的那一個對周掌櫃一抱拳:「周掌櫃吧?」

周掌櫃忙還禮:「是是是!」

土匪把東西放在櫃枱上:「我是常山柳子幫的王志武,昨天得罪了陳六哥,我大哥打發我來賠個不是。」

周掌櫃不知道說什麼好,周太太趕緊倒茶,讓著那人坐下。

王志武坐下之後說:「六哥這樣的人,我們沒見過。我們回到客棧之後,就打聽這陳六子是個什麼人。客棧裡的人都熟悉六哥,說當年一個老頭子給了六哥半塊餅,六哥至今不忘,現在六哥發了財,供了十年的白面。我大哥聽得都掉了淚,大罵自己綁錯了人。他佩服六哥的人性,又不好意思來,就讓俺兄弟來了。這罐子是獾油,一個肘子。周掌櫃,你進去問六哥一聲,只要六哥一句話,我們就把老三宰了,給六哥出氣。」

周掌櫃慌了:「不用問,不用問,香是你六哥自己摁的,不礙老三的事。二位英雄,咱是買賣人,圖個安生。我求二位了。」說著就下跪,土匪趕緊攙住。

「那好,就按你的意思辦,放了老三這個下三濫。我大哥回常山了,他說了,等六哥好了,他在周村最大館子擺席,要和六哥喝幾碗,交下這個朋友。好,告辭。」說罷,抱拳而去。

周掌櫃趕緊送出來,二人再抱拳,土匪揚長而去。

站在街對面的人目送著……

掌燈時分,街上的人少了,王掌櫃先探頭看看街上有沒有人,然後邁腳出門,手裏提著禮物。

壽亭躺在床上,剛吃完飯,采芹正給他擦嘴。

周掌櫃進來了,采芹忙躲開。周掌櫃小聲問:「壽亭,老王來看你,見不?」

「見。」他掙扎著想起來。采芹忙按住:「他綁了咱,他還有理了?」

柱子在一旁怒目而視,雙拳緊握,咬牙切齒,腮後槽牙肌肉綳動。

王掌櫃提著點心盒子進來,一見壽亭就撲來:「壽亭哪——大侄子!都是那個吃喝嫖賭的東西乾的。大侄子,你讓老叔怎麼說。」王掌櫃頓足捶胸。

壽亭伸手拉他坐下:「叔,您坐,三舅是為你著急,這不是什麼大事,您老就放心吧。這街坊鄰居地住著,又是同行,有點爭執不算什麼。」

王掌櫃拉著壽亭的手,熱淚盈眶:「大侄子,叔老了,你兄弟還小,我進了局子,這一家子就託付給你了。」說著要下跪,周掌櫃提住他。

壽亭說:「叔,您老這是什麼話!這好好的,怎麼出來局子了?沒事。我是和柳子幫開個玩笑。沒事,叔,我說沒事就沒事。你讓三舅回來吧,這事過去了。香是我自己摁的,怨不著三舅。」

王掌櫃說:「大侄子,這染坊我是不幹了,你好了,就盤過來吧。」

壽亭收斂笑容,正色道:「叔,你這是成心往我頭上扣屎盆子!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藉著這點兒事,搶人家的買賣。你還讓我在周村城裏做人不?」王掌櫃相當意外,用另一種眼光看著壽亭。

壽亭接著說:「叔,以後呀,該怎麼乾還怎麼乾,就當沒這事。我這回見了土匪,也算長了見識。咱們門挨著門,遠親不如近鄰呢。你放心,叔,不僅乾,以後我還得幫著你乾。回頭你打發兩個夥計來,我教他這裏頭的竅門。」

王掌櫃回到家裏,一頭大汗,妻子趕緊遞過手巾,然後忙著倒水。

王太太問:「他告局子嗎?」

王掌櫃一拍大腿,接著又松下來:「唉!沒想到呀,人家一句難聽的都沒說。這是乾的什麼事兒。讓老三回來吧,人家不追究。這小子,將來準能成大事。」

王太太沖著菩薩合掌膜拜,口中念念有詞,菩薩無動於衷。

王掌櫃喝口水,氣急敗壞地把茶碗一扔:「我就是不明白,我也是初一十五地燒香,咱怎麼就拾不著這樣的夥計呢?」

柱子憤憤不平:「六哥,你也忒好心了。告了他,讓官府拿了這個老王八。」

壽亭淡淡一笑:「興他不仁,不興咱不義。就這樣吧。咱不告,滿城的人都為咱傳名。這一城的人都說他不仁義,他那買賣還能有個好?哼!土匪也算知道我陳六子是什麼人了,誰再想雇土匪綁咱,那就得先想好了。這不是什麼壞事。柱子,這兩天我動不了,櫃上的買賣你多盯著。」

柱子答應著出去了。剛到門口,壽亭又喊住他:「你囑咐咱那些夥計,這事千萬不能讓鎖子叔知道。」

柱子答應著去了。

采芹給壽亭擦臉,說:「周村城裏都傳遍了,鎖子叔能不知道?我看還是我明天早晨去一趟,省得他亂著急。」

「好好,這主意好。」

采芹說:「你怎對老王家那麼好,氣死我了。」

他拉住她的手:「我——」他的聲音很小,裝著有氣無力,采芹趕緊把耳朵湊上去:「你怎麼著?」

「我操他祖宗!」

采芹打他一下:「又罵人!真是!」

壽亭不笑了,他攥著采芹的手說:「采芹,你記著,周村城裏這些開染坊的,誰離得咱近,誰就得先關門。王家是頭一個。我陳六子就是他滅門的災星。早早晚晚,周村城裏就只剩下咱通和。」

采芹低下頭:「六哥,咱過平安的日子吧。咱的買賣已經夠好了,錢多了沒用。我這想起來,咱那小的時候多好呀,也沒有心煩的事兒。現在咱的買賣是大了,可你倒是讓我整天揪著心。」

壽亭說:「妹子,開弓就沒有回頭的箭,這買賣不是乾大了,就是乾沒了。這也由不得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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