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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心多麼頑固》第九章
阿妍的這場大病,足以改變一個人對世界的許多看法。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死亡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情。經過這次手術,經過這一次次的化療,我突然意識到死亡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我突然意識到死亡原來就在我們身邊悠閑地散著步。雖然過了五十歲以後,我老四已開始意識到年齡問題,但是說老實話,並沒有真正地服老,至多也是口服心不服。現在,我突然意識到想不服老不行了,到這個歲數,經歷了這樣的事,還要指望自己能像年輕人一樣逞強鬥狠,已經無濟於事。

大約一年以後,電視台要做一檔電視節目,談談老三屆中知青這一代人的故事。我和阿妍以及馮瑞都上電視露了一回臉。做這節目的主持人,是我們當年一起插隊時一個知青的孩子,在整個錄製節目的過程中,她一口一個叔叔,一口一個阿姨,叫得十分親熱。我們也因為是熟人關係,一口答應參加這檔節目,阿妍早早地就做好了精心準備,穿什麼樣衣服,燙什麼樣的髮型,要不要化妝,應該是濃妝還是淡妝,沒完沒了地跟我嘮叨。她不僅要為自己操心,而且也為我操心,一定要拉著我去買新衣服。

我們都是第一次上電視,平時在電視屏幕上欣賞別人,現在輪到自己,既緊張又激動。錄製節目前,我們一個個都被精心打扮了一下。負責化妝的人說,由於燈光的關係,我們的臉上,最好都應該淡淡地抹上些什麼,都要稍稍地化點妝。對於生來就愛美的女士來說,這沒有問題,對於我們幾個大男人來說,卻真還有些不好意思。

馮瑞說:「我又不是第一次上電視,從來都沒化過妝,這大老爺們的,塗脂抹粉算是怎麼回事,不要讓我們都這把年紀了,還要丟這個人好不好。」

化妝師堅持說,這是綜藝節目,是在室內的燈光下面,化不化妝,人的精神面貌會完全不一樣。結果我們沒辦法,隻好都聽從化妝師的安排,可憐活到五十多歲了,為了上回電視,竟然又塗脂又抹粉,弄得臉上鼻尖上的汗珠子直冒。

正式開拍前,馮瑞笑著對我說:

「老四,你知道我想到什麼,我想到了當年紅衛兵宣傳隊演節目,我們這是一下子又他媽的回到了三十年多前。不過,那時候,宣傳隊裡也輪不上我們出風頭,我們不都是家庭成份不好嗎?」

我也笑了,看著馮瑞的臉,沒辦法不笑。

「你不要盯著我看,我看你那臉,就知道自己的臉現在是怎麼回事了,我們都不要互相對著看好不好,這真他媽受不了。」

我笑得更厲害。

馮瑞說:「真的,千萬不要互相對著看,尤其過一會錄節目,一看,非笑出來不可。」

節目錄製好了以後,過了一個多月才播。時間很長,分上中下三集,結果正式播放的那幾天,收看這檔節目成了阿妍心目中的頭等大事,早早地就坐在那裡苦苦等待。小魚帶著小鵬與我們一起收看,一邊看,阿妍一邊不停地笑。自從做手術以後,她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在整個節目中,我幾乎沒說幾句話,說得最多的是馮瑞,他小子是真能說,跟開會做報告一樣,說什麼都頭頭是道。還有個叫李輝的也很能說,阿妍也說了不少。做節目的十個人中,有兩對夫婦,我們是其中一對,另一對就是李輝夫婦。我們這些人都是同一所中學畢業的,當年一起下鄉插隊,以後的命運卻各不相同。這些人中,混得最好最闊的是馮瑞,其次是李輝,這兩個人都是開著自己的私家車來的,主持人稱他們兩個為成功人士,其他的幾位就不怎麼樣了,不是提前退休,就是下崗。

播節目的過程中,不時地插播一些當年的老照片,小鵬看到阿妍年輕時的模樣,拍手說奶奶那時候真漂亮。

我笑著說:「開玩笑,不漂亮,我怎麼會看中你奶奶。」

在電視上,我也是這麼說的。主持人問我,對於當年插隊下鄉,你最深刻的感受是什麼,或者說,你印象中最深刻的記憶是什麼。我想了想,笑著回答說,是找到了一個漂亮好看的老婆。

屏幕上的人都笑了,主持人噗哧一聲,手上的話筒差點掉下來,她大約也覺得自己笑得太厲害了,急忙用手遮自己的嘴,說蔡先生你真幽默,蔡先生你很會說笑話唉。

等大家笑完,主持人說,蔡先生的意思是說青春無悔,因為在那廣闊的天地裡,你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愛情。我說大道理也說不清楚,我這人不會說漂亮話,反正下這麼一回農村,能找到這麼一個好老婆,值得,我覺得很值得。主持人十分興奮,又接著問李輝,對於我的觀點,他有什麼看法。李輝十分滑頭,說當著自己老婆的面,有些話還真不好說。主持人問為什麼,李輝一本正經地說,我要說是,老婆會說我沒出息,是跟人家老蔡學的,一點創意都沒有,我要說不是,老婆回家就饒不了我,我現在是怎麼說都不對。

看到電視上的自己,我和阿妍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嘆,就是沒想到電視屏幕上的本人,竟然會那麼老。平時你都是在注意別人,我看你,你看我,因此我和阿妍並不覺得對方與真實生活中有什麼太大差別,電視鏡頭裡雖然有些變化,再變也還是你原來熟悉的模樣。不熟悉的只是自己的形象,看了這檔電視節目,你好像是第一次有機會看到自己的真實面目。我們都比自己想象的樣子要蒼老,雖然經過了化妝,我和阿妍都不敢相信自己已是這副腔調。從電視屏幕上看自己,與從鏡子中觀看自己完全不一樣,照鏡子的時候,那是一種顧影自憐的狀態,那是一種自己想看到或者說希望看到的模樣,你對自己擠眉弄眼做表情,你是在自己騙自己。

阿妍在電視屏幕上,坦然地談到了自己的病情,談到了她的手術,談到了化療,談到了化療給她帶來的不適。她侃侃而談,完全忘了自己正面對著攝像機鏡頭。阿妍談到了我們這一代人的普遍處境,她竟然像領導幹部一樣,很會作總結,說我們什麼樣的不幸遭遇都輪到了。中學畢業,遇上文化大革命,結果下鄉插隊。恢復高考,年齡太大,原來學的功課也忘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回城,工作沒多少年,又趕上了下崗。反正倒霉的事情,這一代人是一樣都沒有躲過,好事輪不上,壞事接著來。

當然,在我們中間也有個別的成功人士,但是大多數人都默默無聞,大多數人都成了時代的犧牲品。大多數人都像我老四這樣,大多數人都像阿妍那樣,甚至有的人還不如我們。阿妍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一點怨言,而是表現出了一種少有的平靜,她彷彿是在說一件與自己不相乾的事情。我沒有想到,她會用那麼一種平靜從容的語調,來談論我們這一代人。

主持人似乎也被她的話打動了,動情地說:

「我想,這正是我們今天要做這一檔節目的真實動機。因為我自己的父母,就是知青一代,作為一名知青的後代,我想起你們也曾有過火熱的時代,你們當年也曾風華正茂過,我想我們年輕人可能還不能完全理解你們的生活,但是我想,我的爸爸媽媽如果看到這個節目,他們一定會引起共鳴,他們一定會贊同你們說過的話。」

小魚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我和阿妍下鄉插隊當知青。我記得剛當知青的時候,一位年輕的母親常常坐在打麥場邊上,高高地撩起了衣服給孩子餵奶。我總是忘不了當時的鏡頭,忘不了那碩大的乳房,忘不了飽滿的乳房上爆起的青筋,忘不了那孩子一邊吃奶,一隻白白的小手一邊在空中亂晃。我想象小魚也曾有過那樣一隻白白的小嫩手,她當時也就是那樣一個吃奶的孩子,時過境遷,歲月不饒人,現在的小魚已經三十齣頭,完全是一位成熟的婦人,比當年那位哺乳的年輕母親歲數要大得多。現在的小魚甚至連年輕都已經算不上了。

大約是余宇強被判刑的半年前,小魚夫婦原來住的那個房子要拆遷,由於這房子的居住權,我早在十年已經將它買了下來,現在拆遷,意味著只要稍稍再貼些錢,就可以在郊區重新買一個小套。小魚夫婦自然是拿不出這個錢的,要買還得我們往外掏錢。我和阿妍一合計,想到小鵬的未來,便為他們小夫婦買了一套最便宜的期房,說好未來房子的主人必須是小鵬。地點雖然遠了些,偏僻了一些,可畢竟是套房子,有了這套房子,戶口問題也就有可能得到解決。他們夫婦因此對我們十分感激,我們不僅幫他們照料了小孩,而且還連同他們小夫妻也一同照料了。

阿妍總是為他們小夫妻的工作問題沒完沒了地煩心。這年頭,幹什麼活都長久不了,動不動就有被炒魷魚的危險。余宇強是天生不在乎,自有一套瀟灑的活法,他不停地跳槽,三天兩頭換地方。阿妍讓我找馮瑞打招呼,希望他們小夫妻跟我一樣,也能在馮瑞的手底下做工。我不願意為這件事求馮瑞,一方面,知道這兩人都沒什麼本事,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乾不好,另一方面,我老四原來好歹也是個老闆,現在雖然落魄潦倒,讓他們跟我一樣平起平坐打工,在同一個地方混飯吃,面子上也說不過去。阿妍才不在乎我的面子,她拖著帶病的身

體親自出馬,硬逼著馮瑞答應接納余宇強和小魚。馮瑞不好意思拒絕她,當然也不在乎多這兩個人。

結果卻是幹了不到一個月,余宇強就辭職不幹了,小魚留了下來,在海鮮城負責打掃廁所。

有一天,阿妍帶著小鵬經過海鮮城,順便過來看我。小鵬看到他母親在海鮮城裡打掃廁所,男廁所女廁所都歸小魚打掃,心裡感到不痛快,覺得這事很丟人。接下來,連續幾天情緒不高,悶悶不樂,阿妍看出了他有心思,問明白了以後,就跟我商量,讓我再求馮瑞給小魚換個工作。我說你怎麼就不怕麻煩,動不動找馮瑞,好像他真是你什麼人似的。阿妍說,你這是什麼話,所以我是讓你去找他,我是不好意思再求他了。我氣鼓鼓地說,憑什麼你不好意思,我就會好意思呢,難道我的臉皮就要厚一些。

阿妍沒辦法,想給馮瑞打電話,猶豫了再三,最後還是沒有打。她只能安慰小鵬,說你這孩子也是的,打掃廁所怎麼了,文化大革命中,連人家省長都打掃過廁所,還有我們那時候在農村,天天都餵豬,澆大糞,小鵬你要知道,什麼事情什麼工作,都是為人民服務。

小鵬也不多說什麼,這孩子心裡依然不高興,嘀咕說:

「反正以後再也不會去那海鮮城了,你們就是請我去,我也不去。」

阿妍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你真是傻孩子,那裡的東西死貴,才不會有人請我們呢?」

小鵬一連多少天都不高興,他屬於那種心思忡忡的孩子,有什麼不痛快都會擱在心裡,放在臉上,竟然都不太願意理睬自己的母親小魚。

阿妍悻悻地說:「這孩子也不好,太愛虛榮了。」

我就說:「小孩子要面子,這有什麼奇怪。」

余宇強被判入獄以後,馮瑞因為過問過這件事,偶爾也會問問我情況。當然,他更關心阿妍的身體。一天他又過來吃夜宵,點名要我為他做兩樣菜,吃完了,便和我聊天,問起阿妍怎麼樣了。我說了說阿妍最近的表現,趁機跟他談起小魚的事情,讓他為她換個工作。馮瑞說,這種小事,照例我是不會管的,你想想,讓她乾這個,也是照顧她,打掃廁所有什麼不好,還有小費,我這裡的廁所,在餐飲界也可以算是高檔的了,什麼肯德基麥當勞,都沒辦法跟我比,你想想你那什麼兒媳婦又怎麼樣,也太老了,你說她能幹什麼,對了,你說說看。

過了幾天,馮瑞打電話給我,說讓你那個什麼兒媳婦到我家去幫忙吧。他的意思是要小魚去他家當保姆,說他家的小保姆剛走,急需一個人幫忙。他說他老婆太難說話,年輕漂亮的女人他是不敢用的,省得吃醋慪氣。在馮瑞眼裡,小魚已經老了,已經不夠漂亮。這也是實際情況,海鮮城美女如雲,像小魚這歲數這容貌的女人,連端盤子的資格都不夠。馮瑞感覺到我在電話裡還有些猶豫,便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說:

「這事就這麼定了,她不是覺得打掃廁所委屈嗎。」

「我問問她。」

「有什麼好問的?好吧,那趕快給我一個回話。」

在掛電話前,馮瑞又得意洋洋地告訴我最近新買了一個別墅,讓我有機會與阿妍一起去參觀。他說他買的那別墅絕對高檔,絕對是真正意義的別墅,看了他的房子以後,立刻會明白現在報紙上說的那些別墅,全他媽是扯蛋。掛完電話,我便和阿妍商量,阿妍又去徵求小魚的意見,結果小魚一口答應,因為她也覺得天天打掃廁所,尤其是還要打掃男廁所,真有點讓她抬不起頭來。在海鮮城打掃廁所,採取的是空閑定時法,小魚必須不停地守在門口,一空閑下來,就必須進去打掃,隨時得保持廁所的清潔。有的男人因為小魚是女的,看見她在裡面打掃就不敢進去上廁所,有的恰恰是因為她是女的,故意趁她還沒有退出去,拉開褲子就尿了起來,一邊尿,一邊還故意對她看。

第二天,小魚便去了馮瑞那裡,正式成了他家的保姆。一個星期的活兒乾下來,雙方似乎都十分滿意,馮瑞老婆覺得小魚手腳利索,人乾淨,小魚覺得女主人出手闊綽,態度也不算太壞。在過去,我和阿妍對馮瑞現在的家庭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離了婚,然後又結婚,新找的一個太太年輕漂亮,要比他小許多歲。現在,因為小魚在他家做保姆,就彷彿是安置了一個密探,原來那些不明白的事情,逐漸一件件都清晰起來。

從小魚的嘴裡,我們開始知道了什麼叫有錢人的日子,什麼叫生活質量,什麼叫人和人之間要拉開差距,拉開檔次。馮瑞現在是真正的闊了,他的前妻和兒子都在加拿大,後來的這位妻子又為他生了個女兒,女兒比小鵬大一歲,剛上中學,在一家貴族學校讀書。小魚從來不是個話多的人,可是自從到馮家當了保姆,一說起馮瑞的那個家,她忍不住就會滔滔不絕。

小魚說:「馮總家那個用電,他們用一個月,我們一年都用不了。不對,是幾年都用不了。」

小魚又說:「馮總那兒子從國外打電話回來,一說話就是一個小時,這兒子已經有女朋友了。馮太太不心疼電話錢,馮太太就怕馮總和前面那個老婆還有聯繫。」

馮瑞在市內的住處是一棟高樓的最高層,高高在上,是個寬暢的躍層,外加一個巨大的露天陽台。小魚每天乾十二個小時,中飯晚飯都在那吃,晚上回來睡覺。雖然房子已經足夠大了,馮太太不喜歡保姆住在自己家裡。他們過的完全是一種我們所不熟悉的上等人生活,那種奢侈的享受只能在電影上才能見到,全家每個月去一次別墅,住上兩三天。如果是去別墅,就會帶上小魚,馮瑞和馮太太都會開車,他們的別墅很遠,開車要兩個多小時才能到。我和阿妍曾一起去過馮瑞位於市中心的家,馮太太說她老是聽到馮瑞說起我們,一再邀請我們去做客,讓我們有空去玩玩。阿妍心裡覺得好奇,平時老聽小魚念叨,就真找機會去了一趟。

去了也沒坐多久,參觀了一下房子,到頂層的大陽台上看了一會風景,然後便匆匆告辭。回去的路上,阿妍一直在和我討論,研究馮瑞家究竟有多少房間,究竟有幾個廁所。

我說:「你是不是有些後悔,後悔當初沒有嫁給馮瑞。」

「你這人吃醋吃得沒道理,我怎麼可能嫁給他,不要瞎說八道好不好,再說,我就算是嫁給他,也早就離婚了。」

阿妍的臉色頓時有些尷尬,她確實太羨慕剛看過的房子,不光她羨慕,說老實話,我也羨慕,通過這次參觀,我們真可以說是大開眼界,想不到天下竟然會有這樣美輪美奐的房子。

我冷笑著,繼續尋阿妍的開心,說:

「離婚有什麼關係,像馮瑞前面的那個老婆那樣,在加拿大不也是很好,說不定還能找個老外。」

「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混好了混闊了,就把老婆扔了。哼,把老婆扔了,還要說漂亮話。」

「我是沒有混闊,所以連扔老婆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輪到阿妍冷笑了,她說:

「誰說你沒有,你有過的。」

說老實話,我們都有些酸酸的。說老實話,我們都有些眼紅馮瑞。人比人,氣死人,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與馮瑞之間的距離。我知道阿妍未必是真喜歡馮瑞,但是成功的男人總是有著特殊的魅力。到了這個份上,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與馮瑞之間,確實存在著太大的距離。我曾經一直不太服氣,或許因為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馮瑞還是個受人欺負的狗崽子,正處於人生最潦倒最倒霉的階段,因此一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樣子,我就忍不住會想到他的過去,就忍不住想到他當時可憐兮兮的樣子。

我知道與今天的馮瑞相比,我老四當年只能算是稍稍地賺點錢,賺了點不值得提的小錢,人家馮瑞現在才叫是真的賺錢,人家馮瑞現在才叫是真的大款。我當年賺的那點錢都是花死力氣掙的,是靠小鍋小炒辛苦出來的,這些辛苦錢坐吃山空,眼看著就要化為烏有。人家馮瑞和我不一樣,他只是動動腦子,只是動動嘴,上千萬的資產轉眼就到手了。如今的這個世界上,只是能吃苦算不上什麼能耐,馮瑞動不動就說他最怕吃苦,他說自己不用吃什麼大苦,照樣也可以革命成功。他的錢多得用不完,人家是公子哥兒,一輩子就是個享福的命,紅軍爬雪山過草地才得到天下,他馮瑞根本不用費那個事。

馮瑞動不動就會來一番賣弄,在他眼裡,這錢彷彿隨手就可以撿到:

「老四,現在做生意,你只要把握住了機會,賺錢不要太容易。」

曾幾何時,我也覺得自己是個有錢人,那時候,我出手闊綽,捨得出門打個車就感覺良好,花千把塊錢擺平一件事就覺得已是富翁。我覺得自己也算是風光過幾天,雖然沒有多

少時間,這一切說改變就改變了,可是當年剛當萬元戶的得意,仍然記憶猶新。人有錢的時候,特別是比別人有錢的時候,你的感覺完全不一樣。記得前些年過春節,阿妍給自己外甥外甥女送紅包,因為錢出得多,她的姐妹屢屢表現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說阿妍這禮我們怎麼還呀,我們怎麼還得起。阿妍便會不在乎地說,自家姐妹,什麼還不還的。那時候,不要說我的感覺好,連一向穩重的阿妍,一舉一動都像個有錢的闊太太。

到晚上,小魚回來,阿妍又追著她討論馮瑞家到底有幾間房間。小魚比劃了半天,也解釋不清楚,阿妍反而被她越說越糊塗。小魚眉飛色舞,口口聲聲地說那套房子值多少多少錢,又說起那別墅值多少多少錢。有時候,別人的財產也可以成為炫耀資本,小魚說起馮瑞的家,一說就來勁,一說就神氣十足。結果是聽的人垂頭喪氣,心裡感到很不痛快。

半夜裡,阿妍突然把我弄醒了,非常嚴肅地說:

「老四,你說馮瑞他會不會出事?」

這一年的秋天,馮瑞在自己的別墅宴請賓客。邀請的都是名流貴客,來了一個女的副省長,不是真的副省長,而是相當於副省級的女幹部。這女人和馮瑞從小是在一個大院長大的,都是幹部子弟,父親是同級別的官員。兩個人都用對方的小名親切稱呼,馮瑞叫她毛毛,她叫馮瑞娃娃。大家笑談童年少年的往事,馮瑞說,毛毛你那個時候怎麼怎麼樣。毛毛聽了就笑,說娃娃你那時候才怎麼怎麼樣呢。兩個人一個勁互相吹捧,互相調侃,一個說還是做官好,萬般皆下品,唯有做官好。一個說官場的遊戲規則太煩人,老是要開會,在商海中大顯身手才有意思。

其他人只有羨慕的份兒,只能跟著一起敷衍,說做官也罷,經商也罷,弄出名堂來都好。這是半斤對八兩,只要混得好都行。

「操,副省級,這不是開玩笑的,」馮瑞感嘆說,「毛毛,你這真是玩大了,當年我們大院裡,最牛逼的,不也就是個副廳長嗎?」

我是忙了整整一天,馮瑞事先關照過,讓我無論如何都要露一手絕活。廚房裡就我和小魚兩個人,其他是幾個打下手的司機,也不過就是端端盤子,摘摘蔥剝剝蒜。到下午,人接二連三地都走了,那麼多輛車,竟然沒有我老四的位置。他們算來算去,偏偏把我和小魚給漏掉了。所有的人都走了,馮太太和女兒也走了。馮端說,我今天晚上不走,在這歇一天,明天你跟我一起回南京。原來他是存心要把我留下來,馮瑞說,老四,你就不要走了,今天晚上我們就住在這,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我們一起聊聊天。

大隊人馬走了以後,別墅裡顯得很安靜。馮瑞有一輛黑色別克車,形影孤單地停在那裡,不是上海合資生產的那種,而是真正的進口原裝。我覺得那車很大,馮瑞解釋說他就喜歡大的車,和女人一樣,要大了才有感覺。他的話讓我感到有些彆扭,我立刻想到了阿妍,當年馮瑞追求她的時候,就是喜歡阿妍的健壯。馮瑞的前妻後妻都是高大的女人,她們差不多都要比他高出半個頭來。男人的胃口是說不準的,馮瑞顯然對自己矮小的個子不滿意,他自己的父親又高又大,可就是因為找了又矮又小的胖老婆,才造成了他的這種後果。馮瑞一再表示自己不能重犯父親的錯誤,他當知青的時候,有個綽號叫「大雞巴」,因為他的那玩意要比常人大,和身高相比,幾乎是不成比例。現在,看著停在別墅前面的那輛黑色別克車,我想到馮瑞當年的綽號,不禁笑起來。

馮瑞問我笑什麼,我說沒笑什麼。為了掩飾自己的想法,我便問馮瑞如果沒車,怎麼才能回南京。他笑著說住在這種地方的人,怎麼會沒車。我顯然是提了一個很荒唐可笑的問題。

天正在暗下來,我終於明白馮瑞留下來的真實意圖,原來這一天是陰曆七月十五,是民間的鬼節,馮瑞竟然還惦記著要給他去世多年的父親燒紙錢。這讓我感到有些意外,想不到他這樣新派的成功人士,也迷信,也喜歡來這一套。馮瑞說住在市中心,會發現連想搞個迷信活動的地方都沒有,有一次,他在樓頂的曬台上燒紙錢,竟然有人以為失火了,冒冒失失地便打電話報了火警。

在別墅前面的空地上,馮瑞燒了一大堆紙錢,有各式各樣的冥幣,最絕的是竟然還有厚厚的一疊假美元。馮瑞一邊往火堆裡扔冥幣,一邊和我說笑,他說自己父親在世的時候,對他老人家的印象一直不好,因為別人總覺得馮瑞混到今天這一步,都是父親的地位帶來的,都是沾了父親的光。說一個人的一切都是靠老子幫助,畢竟不是個愉快的話題,馮瑞咽不下這口氣,處處都想表明自己與父親沒什麼關係,現在父親死了,馮瑞倒有些懷念和感激他了。

「人生在世,在商海裡拚搏,挖掘到的第一桶金十分重要,這是後來一切事情的基礎。」忙完了以後,我們坐在客廳裡喝台灣茶,馮瑞突然對我大談起自己創業故事,大談他怎麼做成了第一筆大生意,吹得天花亂墜,說到後來,話題又回到自己父親身上,「說老實話,我這些年的奮鬥都是靠自己,老四,你說不靠自己行嗎?」

我仍然是不服氣,說:「有沒有一個好爹,還是不一樣,像我們就是投錯胎了,我要有你那麼個爹,也不會像今天這樣。」

「家庭條件當然重要。」

「不是當然重要,是太重要了。」

「話雖然是這麼說,譬如,在你老四眼裡,我馮瑞能有今天,肯定和有這麼一位父親分不開。但是,很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要說幹部子弟,也不就是我馮瑞一個人,你就說我們那大院,那麼多小孩,那麼幹部子弟,真正能混出名堂的人,混到像我和毛毛這一步的,也不多,我能到達今天這一步,不容易。」

晚飯吃到一半,馮瑞的手機突然響了,要他立刻去上海。明擺著是很急的事情,馮瑞掛了手機,臉色沉重,抱歉說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他對我說,要不我找輛車子來接你們。然後就打電話,幾個電話都沒打通,他因為急著要走,說這樣吧,今天你就住在這,明天我會安排車子來接你們的,今天反正是來不及了,時間太晚了,你今天就住客房好了。再說小魚也一時不能走,你看這家裡這麼亂,得好好收拾一下才行。

馮瑞說這些話的時候,已沒有任何商量餘地,他說這些話,口氣已是個十足的大老闆。

我說:「你怎麼可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

「老四,我也沒辦法,這鳥電話說來就來了,」馮瑞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操,不瞞你說,我是真不想去。」

「唉,我一個留在這,算什麼事!」

「那隻好委屈你,對不起了。」

我知道事情就這樣算定下來。

最後,馮瑞說:

「你忙了一天,早點休息,把剩下的葡萄酒全給喝了,這都是絕對的高檔酒,你知道一口要多少錢。」

馮瑞走了以後,偌大的別墅裡就只剩下我和小魚兩個人。別墅區顯得非常安靜,一棟棟的小樓都是黑乎乎的,根本就沒有什麼人來住。我沒想到最後結果會是這樣,沒想到最後會和小魚留下來。小魚一直在忙,有許多事情要做,收拾這麼大的房子要花不少時間,要一個房間接著一個房間的打掃。我想給阿妍打個電話,告訴她情況,可是別墅裡的電話竟然只能內部通話,往南京怎麼也掛不通,顯然是因為業主都有手機,所以長途電話暫時還不開通。廚房裡留下了一大堆用過的餐具,房間收拾得差不多了,小魚便去廚房洗碗,我閑著無事,又倒了一小杯葡萄酒,端著跟進了廚房,坐在那看小魚乾活。

不知不覺的,酒已經喝完,我便坐在那睡著了,一天的活兒乾下來,確實覺得有些累。小魚的身影在我眼前晃著,沒完沒了地幹活,洗完了碗,又擦灶台,擦廚房,擦油煙機,好像事情永遠也做不完。到我徹底醒過來的時候,她似乎才剛剛忙停頓下來。我不知道自己已睡了多少時間,小魚說,乾爸,你真能睡,我想喊你的,喊你到床上去睡,又怕把你弄醒了,誰知道你一睡就是這麼長時間。我嘆著氣說,人老了,不中用了,說困就困,又問她是不是真的已經睡了很長時間。

小魚有些心疼地說:「乾爸幹了那麼多活,怎麼能不累,你不知道你的呼嚕聲有多響。」

我知道我的呼嚕很厲害,阿妍也常常這麼說。

我對小魚說:「今天你也累了。」

「我只是打打下手,要說累,當然是你這位大廚師累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沒別的事可以做,就讓小魚帶著我四下參觀。我提出要參觀一下這兒所有的房間,馮瑞先前已經帶我粗粗地瀏覽了一下,現在我想更進一步了解,想看看有錢人的房間,究竟有多奢侈,想看看有錢人究竟過什麼樣的快活日子。小魚拿出了一大串鑰匙,鑰匙上面都貼著標籤,我們從地下室開始看,然後一樓二樓,挨個房間看了一遍,看得我目瞪口呆,看得我無話可說。

讓我感到忿忿不平的,甚至連保姆房都有一個小衛生間,難怪小魚一提到她在馮瑞家的生活,就有一種按捺不住的得意。

一想到小魚的得意,我立刻有一種說不出的心情。

我說:「媽的,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我又說:「馮瑞這小子是什麼意思,不是成心給我們提供做壞事的機會嗎!」

我說這話已經顯然含有挑逗的意思。雖然我和小魚過去曾有過那種關係,雖然我們的關係非常特殊,可是自從小魚和余宇強結婚以後,我們從來沒有過任何實質性的接觸。我是真的把過去的那些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對她的那份用心早就沒有了,我的心早就死。過去的十多年裡,我從沒有對她做出過什麼親熱的舉動。小魚怔了一下,一開始沒明白,她生來就是有些反應遲鈍的,過去她在我店裡幹活的時候,所有的女孩都覺得她在這方面有點笨,都覺得她的腦子不是特別好使。

當時我是在馮瑞女兒的房間說這句話的,隔了一會,她才突然明白過來我的意思,立刻有些局促不安起來。

小魚說:「乾爸,你不要瞎說好不好。」

「不瞎說可以,」我笑著說,「不過這會千萬不要喊我什麼乾爸,現在你這麼喊,我聽著彆扭。」

小魚不敢再接我的話,她有些不知所措。

在這麼一棟大房子,就一男一女,氣氛頓時完全不一樣了。馮瑞女兒的房間布置得很有情調,像是外國人的家,洋味十足,一張半大不小的銅床,牆上貼的都是外國女明星的照片。衛生間彷彿是一個童話世界,裡面放著各式各樣的小玩意。要說馮瑞的女兒隻比小鵬大一歲,已完全是個大姑娘的樣子,個子甚至比馮瑞都高了,她在院裡裡打羽毛球的時候,穿了一件全黑的弔帶衫,兩個小奶子已經很像一回事。現在的女孩吃得太好,成熟得也太快,我記得自己剛看到小魚的時候,她還沒有這丫頭這麼豐滿呢,那時候的小魚連十八歲都沒到,對男女之間的事情迷迷糊糊的。

最後參觀的是馮瑞的臥室,一個幾乎像客廳一樣寬大的臥室,一台最新式的大背投彩電,一面巨大的鏡子。參觀已經到了尾聲,小魚讓我到她那個小衛生間去洗淋浴,我說幹嗎去你那裡,要洗,我就在馮瑞這小子的臥室裡洗,憑什麼我老四就不能在這洗澡,我今天就在這洗澡,老子今天不僅要在他的豪華浴室裡洗個澡,而且要睡在他的床上,好好地享受一回人生,誰讓他將我一個人撂在這的,我不能便宜他。馮瑞的臥房裡有一張巨大的床,那床大得有些莫名其妙,身邊躺兩個老婆都沒問題。我突然產生了要在這床上睡一睡的強烈念頭,我說小魚你不要害怕,我他媽今天就睡在這兒,別人都怕什麼馮總,我不怕他。我今天就睡這,你別攔我。

說著,我走進浴室,將浴缸的豪華龍頭擰開放水,當著小魚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開始脫衣服。我顯然是有些惡作劇的心理,小魚嚇得退了出去,我索性門也不關,試了試水溫,一腳跨進了浴缸,開始往身上胡塗亂抹架子上的高檔洗滌用品,許多玩意我也不明白怎麼回事,反正不管是什麼東西,都抹一點在身上試試,然後最後能用水衝掉。我放了滿滿的一大缸水,將自己痛痛快快地泡在裡面,泡了一會,我知道這是按摩浴缸,可是不知道如何操作,折騰了半天沒反應,於是便喊小魚進來,小魚聞聲進來了,見我渾身赤條條的,要往外退,我連忙喊住她:

「跑什麼,我的那玩意你又不是沒見過,有什麼不好意思,你過來幫我把這什麼按摩打開,讓我老四享受享受,我怎麼怎麼也玩不起來。」

小魚便過來幫著怎麼一弄,浴缸裡的水頓時就流動起來。我頓時有一種要飄浮起來的感覺。小魚轉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說乾脆你也下來吧,我們一起洗個鴛鴦浴算了。說著,我就把她連人帶衣服一起拉到了浴池裡面。幾乎想都沒想,冒冒失失地就這麼做了。我真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做,小魚也沒想到,嚇了一大跳,身上的衣服立刻都濕了。她掙扎了一番,濕漉漉地跑到了浴缸外面。

我一本正經地坐在浴缸裡,看著她,她站在那裡,身上的水珠子一個勁地在往下滴,有些生氣地看著我。我意識到自己的這個玩笑開得過分了,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小魚嗔怪說:「你真討厭,怎麼可以這樣。」

「我當然討厭,」我笑著說,「你現在嫌我老了,人老了總歸是討厭的。」

「討厭!」

「我是討厭,我當然討厭。」

「就是討厭。」

「那我們當年呢,當年我是不是也很討厭?」

小魚說:「我跟你早就沒關係了。」

「我知道,現在跟你有關係的是馮瑞。」

「你不要瞎講好不好,乾爸,我和馮總怎麼會有關係。」

「你們當然有關係!」

「馮總怎麼會看上我?」

我咬牙切齒地說:「馮瑞這小子要是敢對你動壞腦筋,我絕不會饒他。」

「馮總怎麼會看上我?」

我知道小魚說得顯然是實情。

我從浴缸裡站了起來,隨手拿了一塊大浴巾,一邊擦身子,一邊往臥室去。小魚有些不知所措,她跟在我後面,喃喃地說你不能這樣,你不要這樣。她的意思是我不能睡馮瑞的床,這張床是馮瑞的專利,別人冒犯不得。小魚感到很恐懼,在她的心目中,馮總絕對是神聖不可侵犯。這時候我已經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我說憑什麼不能這樣,憑什麼。馮瑞是小魚心目中的偶像,今天我就是要打破這個偶像。我說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張破床嗎,不就是一張豪華的大席夢思床嗎,我今天非要在這睡,我今天非要睡這張床。

小魚完全被我的行為驚呆了,雖然我現在是赤身裸體,可是因為太恐懼,她甚至都沒有表現出一點點的羞澀。她顯然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驚恐萬分地看著我,無所適從不知所措。小魚身上的衣服是濕的,緊緊地裹在身上,女性特徵很性感地顯現了出來。她看我賴在床上不肯走,就帶著一些賭氣地過來拉我,我一把拉住她,趁勢在她身上亂摸起來。

都到了這節骨眼上,小魚還惦記著讓我趕快離開。她仍然覺得這地方不是我老四可以待的,這床不是我老四可以睡的。她還在一個勁地勸我離開,好像只要我答應她這個要求,我對她幹什麼都可以。我說要我走可以,不過,我們先快活一下再說。這時候,我又成了當年的那個好色之徒老四,我的手觸摸到了她的敏感部位,小魚彷彿觸電一樣抖了幾下,打我的手,裝腔作勢地抗拒著,突然格格地笑起來。她這一笑,便暴露了真相。小魚顯然不是真的要拒絕我,她不過是對我突如其來的調情行為感到生疏,有些不適應。現在,她也有些糊塗了,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幹什麼,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怎麼樣。

小魚變得有些語無倫次,說她這身濕衣服會把床單弄潮,說她還沒有洗澡呢,說讓我先洗個澡,說我們不能在這,說我們在這不好,說我們還是去我房間吧。

我非常堅定地說:「不,今天就要在這,就要在這張床上。」

我將小魚一把抱了起來,將她抱進浴室,將她又一次扔進了浴缸。小魚像條魚似的在浴缸裡撲騰了幾下,喝了口水,嗆得直咳嗽。從臥室到浴室只有幾步路,我卻感到氣喘籲籲,或許喝了酒的緣故,或許今天太累了,或許是年齡不饒人,或許小魚已開始發胖,今天的老四已經不像當年那麼神勇。到這時候,我們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到這時候,馮瑞已經不再重要。好像早就在等待著這個機會,我們把馮瑞忘到了腦後,重新清算起十幾年前的舊帳。小魚在我的幫助下,把糾纏在身上的衣服脫了,彷彿一下又變回到了十多年前,彷彿這十多年的空白頓時就不存在。現在,對她做什麼都無所謂了,怎麼冒犯她都沒關係。我幫她洗澡,幫她搓背,捏她的乳房,撫摸她的那個地方。她像一個沒有自理能力的小孩一樣,隨便你幹什麼。

小魚像隻任人宰割的羊羔一樣,又一次被放在了老四的砧板上。這時候不想起她當年含苞待放的樣子是不可能的,我不由地想起了當年,那時候,她是個太容易受到傷害的小女孩。那時候,她是那樣的脆弱,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現在,小魚再也不是那個一竅不通未滿十八周歲的女孩。現在,這個成熟的三十多歲的女人是一團火,身上到處都是電源開關,按什麼地方都有反應,碰到哪兒都可能引起叫喚。小魚現在是熟透的水蜜桃,小魚現在是熟透的西瓜。毛絨絨的水蜜桃熟了,皮一撕破,汁水便會情不自禁淌出來,翡翠一般的西

瓜熟透了,刀一切就會裂開,就會露出鮮紅的內瓤。小魚的渾身上下都在燃燒,到處都是烈火熊熊。由於我也什麼都沒穿,她突然抓住了我的那玩意,突然發力,把我也拉進了浴缸。

我們發現大家原來都很需要對方,到這時候,她需要我甚至比我需要她還更迫切。我們在浴缸裡放肆地玩了一會,然後互相擦乾身體,手拉手走進臥室,爬到那張大床上。我有些激動,很輕易地就駛進了港灣,剛抽動了沒有幾下,就已經出了洋相。

接下來的場面開始讓人難以應付。雖然我向小魚道過歉了,可是她淚眼朦朧,滿頭是汗,好像隨時隨地要哭出來。我說對不起了,我說自從阿妍做了手術,我們已經很少有那樣的事情。刀不磨不快,槍不用會生鏽,我說我也沒想到老四會這樣,會這樣不爭氣。我說大約是在浴缸裡玩得太過分了,那玩意已不起這樣強烈的折騰。我說著說著,小魚就真的哭起來。我說你幹嗎要哭呢,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哭,起碼是不完全明白。也許是她覺得我們不應該這麼做。也許她根本就不願意這麼做。這時候,我仍然還趴在她身上,既覺得有些尷尬,又覺得有些茫然。小魚好不容易總算不流眼淚了,她捋著我的頭髮,感傷地說,乾爸,你已經有好多白頭髮了。我說人老了,頭髮自然會白的,以後下面說不定還會白呢。

過了一會,小魚又突然想到了什麼,她斬釘截鐵地說:

「這事不能讓乾媽知道,我們不能讓她知道。」

我說當然不會讓阿妍知道,絕對不能讓她知道。這時候提到阿妍可不是個愉快的話題。我想翻過身來,但是小魚緊緊地抱著我,手腳像蛇一樣地纏著我,不讓我動彈。我盡量想把阿妍從我的腦海趕出去,苦笑著對小魚說,你是不是還想讓我有一番作為,在年輕的時候,這不是問題,可是現在不行了,現在我老了,現在的老四再已不是當年那個男子漢。我故意找一些不關痛癢的話說,說著說著,突然感到了一些困意,然後就趴在小魚身上睡著了。我以為自己會持續不斷地想到阿妍,以為自己會被這個痛苦的問題所折磨,可是我說睡著就睡著了。顯然是打呼嚕了,而且流著口水,小魚十分憤怒地把我推開,結果我剛睡著又被她弄醒。

我發現小魚還在流眼淚,她眼淚汪汪的樣子,好像覺得非常委屈。我覺得有些歉意,拉住小魚的手,示意她去碰我的小兄弟。小魚有些粗魯地抓住了它,它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我說你是不是有些後悔,你是不覺得我們不應該這樣。我說你要是再這樣,我也要哭了,你為什麼這麼難過呢,你是不是有什麼心思。小魚百思不解地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流眼淚,你不要管我,我想流淚就流了,我流淚是我自己的事情。她說著,孩子氣地繼續撥弄我的小兄弟,既認真又有些草率,一直弄到它有了反應。我覺得自己正陷於一個十分荒唐的境地,不明白為什麼她要一邊流眼淚,一邊做這樣的事。我想她一定是有什麼不痛快的事情。

小魚的情緒感染了我,結果我也流起了眼淚。我說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無論是為了阿妍,為了小鵬,為了正在坐牢的余宇強,為了你,為了我,為了我們那個奇異的家庭,我們都不能再做這事了。我知道自己今天是犯了錯誤,我說如果你覺得我今天冒犯了你,我再次向你道歉,再次向你說一聲對不起。我說這絕對是最後一次,我已經是一個快要六十歲的老頭了,我可以向你發誓,我可以向你小魚發毒誓。我說不會再有下一次了,人總得有些控制才行,這些年你一直就在我老四身邊,你知道老四一直是賊心不死,可我沒想到自己到最後關頭,又會控制不住自己。我說小魚,你知道這些年來,老四一直是在控制自己,老四一直是在壓抑著自己。你知道老四其實也很苦呀。小魚讓我說得有些激動,她突然爬到了我身上,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讓我再往下說。再也不會有比這更荒唐的場面了,接下來,我們一邊顛鸞倒鳳地乾起活來,一邊假惺惺地流著眼淚。我的意識一片混亂,眼淚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小魚終於笑了起來,有板有眼地說著:

「老四,你這個老不死的,你這個老畜生,你不覺得我今天很高興嗎?你這個大笨蛋,你這個老色鬼。」

她從來沒叫過我老四,老四這稱呼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喊的。我說罵得好,罵得很好,罵得真痛快,你繼續罵,你罵呀。我的請求顯然觸動了她的某根敏感神經,像火柴扔到汽油筒裡一樣,她整個人轟地一下就燃燒了起來,彷彿剎車失靈的汽車一樣,突然以最高的速度往前沖,不管前面是什麼情況,前面有路,前面沒有路,都已經顧不上了,她勢不可擋地沖了出去。

我聽見我們的內心深處都在聲嘶力竭地喊著:

「這是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次!」

小魚口齒不清地喊著老四,一聲接一聲地喊著,好像是怕我消失在黑暗中,或者說,是怕她自己消失在黑暗的深淵中。我的注意力有些集中不起來。她歇斯底裡地喊著,肆無忌憚地說著。她說好吧,今天你想累死我,我就死給你看,今天我就讓你趁心,我死給你看,你這個老流氓,你這個壞老頭,你這個色鬼,你是個饞嘴的貓,你是個不要臉的公狗,你個人老心不老的東西。我默默地承受著這一連串的斥責,這時候挨罵也是一種充分的享受,我覺得她罵得好,覺得自己該罵,應該狠狠地罵。我故意有些心不在焉,我故意讓自己有些走神。小魚突然變得從未有過的瘋狂,甚至帶著幾分邪惡,她一次次喘不過氣來,一次次要癱軟下來。終於,我再也禁不起這麼折騰,而且也擔心她別弄出什麼事來。時間已經足夠長了,老四決定繳械投降,我把她扳倒了下來,讓她像黃繼光挺身堵碉堡一樣,緊貼在老四身上。這世界終於已到了末日,衝鋒號聲嘹亮地響起來了,敵人的機槍瘋狂地掃射著,火焰噴射器冒著烈火,我恨不得把她和老四像兩塊橡皮泥一樣粘連在一起。

第二天剛醒過來的時候,我們都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我們都睡得像死豬一樣。我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赤身裸體,首先感到的是一股隔了夜的口臭。我轉過身,看到了同樣赤條條的小魚,怔了一下,突然全都明白過來。不久,小魚也醒了,和我一樣,首先也是吃驚。她以為我早醒了,一直在欣賞她的裸體,禁不自禁要用手去捂住自己,然而立刻又把手拿開了,好像很樂意我欣賞她。我頓時又有了一些衝動,連忙轉過身去,背對著她,那玩意已經不聽話地直豎了起來。我們靜靜地躺了一段時間,大家都不說話,然後各自起床,匆匆地把衣服穿好。小魚細心地收拾著床鋪,不想留下任何痕跡,她把床單拿到衛生間,用牙刷細心地刷著,然後用電吹風吹乾。我在一旁看著,不說任何話。收拾完了,她很滿意自己的處理,說你看,一點都看不出來。

接下來,就坐在那等車子來接我們,因為沒有電話,我們不知道車子什麼時候會來。我身陷在沙發裡,沉浸在一種忐忑不安的情緒之中。現在,我必須好好地回味一下昨天晚上的瘋狂。小魚手上拿著遙控器,不停地換著電視頻道,她突然向我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大腿上。她已經換上了一件連衣裙,顯然是馮瑞女兒淘汰下來的,穿在她身上有點不合時宜,與年齡與身份都不般配。我突然有些心痛起她來,為她感到惋惜,覺得她應該有一個好男人疼,應該有一個好丈夫照料。這麼好的女人沒有男人照料真是可惜了。

接我們的車子遲遲不來,我覺得應該抓緊時間很好地談一次,我告訴小魚,用一種聽上去有些肉麻的聲音說,我是真的喜歡她,但是,我這一輩子註定只能愛一個女人,我只能愛阿妍。我告訴小魚,希望她能明白喜歡和愛的區別。如果是用小魚和別的女人相比,我愛小魚,喜歡別的女人。如果讓小魚和阿妍相比,我愛阿妍,喜歡小魚。我告訴小魚,她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女人,不管怎麼說,我現在是真的喜歡她,正是因為喜歡,我們再也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了。

小魚不太明白我說什麼。她不明白我現在為什麼因為喜歡她,反而要和她斷絕剛連結上的關係。看得出,她真的有些失望,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明白我這是為什麼。我告訴小魚,過去老四迷戀的是她的身體,只是想得到她,只是想佔有她,只是想玩她,過去老四並沒有真正地愛過她,現在,老四恰恰是因為真愛她了,因為愛,因此決定再也不和她發生肉體的接觸。

我傷心地說:「小魚,老四太老了,他配不上你。」

我知道這說服不了她,又說:「小魚,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女人。」

我知道我是在騙她,因為我心目中最好的女人是阿妍。我要和她斷的理由,是我內心深處覺得對不住阿妍。老四正在把一件本來很不錯的事情搞砸了,我對不起阿妍,也對不起小魚。

車子快到中午才來接我們,一路上的景色很美,司機不時地發出感嘆,說他媽的有錢人真會選地方。我和小魚坐在小車後面,她歪著頭,看著窗外的景色不說話,明顯有幾分不快樂。我的心裡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我知道自己這一次是徹底地要與小魚斷了,我知道我們十幾年的緣分終於到了盡頭,終於在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完美的了斷。我不想讓小魚傷心,不想讓她難過,不時地討好她,問她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喝點水。我偷偷地抓住了她的手,輕輕地捏著,對她表現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柔情。

但是,我的決心已定,心如古井,捏著小魚的手,動作雖然有些輕佻,心裡沒有一點點那方面的慾望。小魚被直接送到馮瑞城裡的那個家,然後再送我回去。阿妍知道我在馮瑞的別墅住了一夜,問我有什麼感覺,我說能有什麼感覺,感覺到了憋氣,感覺到了自己窩囊,人比人,真他媽氣死人,想想我老四哪一點比他馮瑞差了,卻會混到這麼狼狽不堪的一步。

好在阿妍對我和小魚好像一點疑心也沒有,我以為會繼續詢問下去,而且已經編好了故事,可是她卻不往下追究了。我不由地感到僥倖,想她也許做夢都不會想到別墅裡會只有兩個人。我當時還存有這樣的念頭,準備與馮瑞打個招呼,讓他不要把這件事說出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然而事實上,後來並沒與馮瑞打招呼,這事說過去就過去了,過去了再說便顯得沒有必要。我覺得沒必要再與他招呼,有種事越抹越黑,說了反而又會引起馮瑞的疑心。

我盡量做出不服氣的樣子,我要讓阿妍覺得我很嫉妒馮瑞。她好像也相信我是真不痛快,是真嫉妒馮瑞。她知道我是一向嫉妒馮瑞,因為馮瑞曾經追求過她,阿妍知道只要馮瑞表現得比我強,比我好,我就會情不自禁地作怪,就會心理不平衡地搗亂。我很高興阿妍隻字未提小魚,吃晚飯的時候,小鵬的班主任打電話來,說他的一篇作文得獎了,要給他發獎狀和獎金,而且因為得這個獎,在小升初的考試時,還可以加分,阿妍聽了很高興,對小鵬橫表揚豎誇獎,把他誇得跟天才似的。等到小魚晚上回來,阿妍對她大談小鵬的得獎,小魚也很興奮,兩人都沉浸在小孩得獎的喜悅中,我擔心的麻煩竟然一點也沒有發生。

然而就在第二天,阿妍上街買菜的時候,被一輛計程車撞了一下,撞得非常厲害,當場昏迷了過去。我知道消息後匆匆趕往醫院急症室,一路上心急如焚,相信這絕對是老天爺給我的嚴重警告。我相信天底下絕不會有無緣無故的事故,我相信這是他老人家對我的懲罰。幸運的是沒有什麼大妨礙,阿妍的只是盆骨被撞裂了,必須住院治療,在這期間,我和小魚輪班伺候她,一步也不離開她。阿妍在醫院裡住了二十多天,堅決要求出院,她覺得我和小魚這麼輪班到醫院陪她太辛苦了,反正是臥床靜養,還不如回家躺著。再說,阿妍也放不下孫子小鵬,她說他現在正好是六年級,是小升初的關鍵時刻。她說她必須時時刻刻地看著他,現在的孩子都必須有大人看著才行。

我們沒有流露出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我是說我和小魚在阿妍面前,表現得很出色。我們無微不至地照顧著阿妍,小魚伺候阿妍,像伺候自己親媽一樣,對自己親媽恐怕都不會有這麼好。讓我自己也感到吃驚的,是我對小魚真的一點慾念也沒有了。我的心變得從未有過的安分,也許真是被阿妍被撞這件事嚇住了,我現在能做的,只是儘可能地對小魚好一些。在一開始,小魚並不明白我的用心,她還有些百思不解,不明白我為什麼突然一本正經起來,不明白我為什麼就不理睬她了。她為此感到有些壓抑,甚至有些苦悶。有一天,她攔住了我,很粗俗地問我為什麼不想再和她睡覺。我告訴小魚,說老四天天都在想她,說老四天天都在回憶別墅經歷過的美好一夜。我告訴小魚,這一夜已經過去了,永遠地過去了。老天爺已經給了一個我們嚴重警告。老天爺已經在阿妍身上顯示的他的威嚴。為了這個家,為了阿妍,為了小鵬,事情永遠不應該再發生。我告訴小魚,我們必須克制自己,我們必須有所禁忌,我說我們這麼做,雖然暫時失去了肉體上的歡樂,卻能得到了精神上永恆的安寧。

我不知道小魚是不是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我只能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不是裝腔作勢,連阿妍也看出我對小魚確實沒有任何邪念。有時候,小鵬這孩子吃菜,只知道照顧自己,我會很善意地向他指出:

「小鵬,要給奶奶留一點,也要給媽媽留一點。」

天氣如果要下雨,我會一本正經地提醒小魚別忘了帶雨衣。在廚房裡,我搶著洗碗,甚至會坦然地教訓小魚,讓她也操心一點自己的兒子,別把教育小孩的責任都推到阿妍身上。在阿妍面前,我一點也不掩飾對小魚的關照,阿妍是個明白人,她知道我敢當她面這樣,說明我的內心是清白的,說明我肚子裡沒有鬼。三個月以後,阿妍已經能夠下床走動。一天晚上,我們並排睡在一起,她和我說起了悄悄話。阿妍說這三個多月真不容易,你的表現很不錯。她說你知道吧,其實你有時候還是個很不錯的男人。阿妍讓我不要總覺得自己不如馮瑞,說如果讓她有機會重新選擇,讓她在我和馮瑞之間挑一個男人,她仍然還會選擇我。阿妍說在過去的三個月裡,她一直在偷偷地觀察我,她一直在注意著我的一舉一動。她說你不要以為我躺在床上,就什麼不知道。我一直在想,經過這三個月,已足以考察你的為人了,我應該相信你,我不應該再懷疑你。

阿妍突然冒出一句足以讓人驚出一身冷汗的話,她非常平靜地說:

「我知道那天在馮瑞的別墅,就你們兩個人,其實馮瑞當天就打電話告訴我了。我早就知道了。」

我的心立刻咚咚直跳,做夢也沒想到阿妍原來一直在偷偷地監視我們,好在她並不準備為這件事過多糾纏,並沒有讓我下不了台階,讓我無路可走。阿妍的手伸過來,摸到了鏟刀把,一把抓住它。

「老四,你知道那天我為什麼會被車子撞嗎,因為我當時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我的心思全在這上面了,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別墅裡就你和小魚兩個人。我老是在想你為什麼要隱瞞,要是你心裡沒有鬼,為什麼要隱瞞。我是沒有問,可是我不問,你為什麼不說呢。我現在是真相信你們沒有事,要有了事,這三個月裡,你不會這麼老實,你不是那麼老實的人。你才不會那麼老實呢。現在我相信了,我相信鏟刀把它沒幹壞事。」

我鬆了一口氣,忿忿不平地說:

「馮瑞那個王八蛋,把我一個人留在那,又打電話給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妍笑了,解釋說:

「你不要急,不要怪他,是我打他手機的,我想問你什麼時候到家,他說他那時候正在去上海的路上,你別怪馮瑞,真是我打的電話。」

我假裝很委屈地說:「我能不急嗎,這不是故意坑人嗎。」

阿妍說:「我知道。」

我說:「你知道就好,這簡直就是挑撥我們夫妻關係。」

「我相信你什麼都沒做。」

「相信就好。」

「我真的是相信你。」

「你萬一要是不相信怎麼辦?」

阿妍抓住了鏟刀把不放,以此來表示是真的相信我。

我感到很內疚,因為自己到現在還在騙人。

但是我必須不動聲色,我必須繼續欺騙阿妍。

「你別惹它,它已經三個月沒活幹了,你想想,三個多月。」

「我知道是三個多月。」

阿妍用勁搖了搖,彷彿是試試它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我苦笑著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它恐怕得小心一點,別再把人家的盆骨弄裂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在夢中,阿妍已經抓到了我和小魚通姦的確鑿把柄,正在義正詞嚴地召開批鬥會。我還想抵賴,阿妍說,你不要抵賴了,抵賴是沒有用的。我讓她逼得無路可走,隻好賭咒發誓,發誓自己以後絕不會這樣。阿妍陷在深深的痛苦之中,她咬牙切齒地說,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那好,你就發誓吧,你就賭咒吧,有什麼能耐都給我使出來。我像撈到救命稻草似的連聲發誓,我說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會這樣,真的不會這樣了。當時余宇強和小魚都在旁邊,小鵬也在,還有一些別的不認識的人在看笑話。我的手裡忽然有了

一把雪亮的菜刀,我繼續向阿妍表白著,將手放在了砧板上,信誓旦旦地對阿妍說,阿妍,我發誓,我真的發誓。我高高地舉起了菜刀,一刀將自己的的一個手指剁了下來。

小鵬考初中的時候,還是差了兩分。為了這兩分,竟然要繳三萬塊錢。我就說這孩子讀書,真是個花錢的種子,上小學要繳錢,現在上中學又要繳,以後還有高中,還有大學,這繳來繳去,到底要繳多少錢。阿妍和小魚都不說話,她們都覺得我是一家之主,繳不繳錢,當然首先是要聽我的意見。我知道阿妍的心思,我知道她已經打定主意要繳這個錢的,索性做好人成全她,態度堅定地表態。

我說:「繳,當然要繳,為了小鵬的前途,這錢該花。」

我不想讓阿妍失望,為了小鵬這個孫子,她不會在乎最後一分錢,掙錢雖然不容易了,我不願意在這時候做吝嗇鬼,不願意在這時候讓阿妍心裡不痛快。我不當一回事地說,別人都能繳這錢,為什麼我們就不能,那怕借錢也要繳。說老實話,我們都很心痛這三萬塊錢。這三萬塊錢畢竟是我們的血汗錢,畢竟是我們的養老錢,繳了這筆錢以後,阿妍開始更為我們的未來擔心。

我安慰阿妍,說這有什麼好擔心的,錢是人掙的,現在我最擔心的是她的身體,只要她的癌症不轉移,天塌下來我也不怕。我安慰她,說我們原來就不是什麼有錢人,我們過去曾經很窮,很窮也恩恩愛愛地走過來了,只要我們無病無災,沒有什麼困難能嚇倒我們。過去沒錢的日子能過,為什麼現在沒錢就過不下去。我告訴阿妍,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說不定我老四那天運氣又回來了,又時來運轉,又像過去一樣有能耐掙錢。

這以後不久,我去香港打了三個月的零工。說起來很慚愧,雖然我對馮瑞總是不服氣,但是離開了他,我還真沒有什麼好辦法。馮瑞的一個熟人在香港開了一家酒店,替我辦了一個旅遊護照,我於是在那邊足足幹了三個月,掙了一點港幣。我萬萬沒有想到,離六十歲越來越近的時候,自己開始過起背井離鄉的生活。從香港回來以後,我好像已經開了眼界,突然明白自己必須抓緊時間,多掙點錢,多見見世面。我希望馮瑞能為我找一份工資稍稍高一點的活,馮瑞說,老四,你小子就不要貪心了,你到哪都不會拿到比我這更高的薪水。

馮瑞說的是真話,但是我並不死心。

我知道自己這一輩子,已經不太可能有鹹魚翻身的機會。我的好日子早就到頭了,像公交車的月票已經過期一樣。我告訴馮瑞,薪水高不高無所謂,既然我已經一把年紀了,就讓我出去見識見識,讓我好好地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沒有告訴馮瑞自己的真實想法。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自己到外面去流浪的真實原因,是為了躲避小魚的誘惑。雖然我對自己似乎已有足夠的信心,但是我還是擔心自己會情不自禁地又犯錯誤。我害怕自己再一次走錯了房間,再一次上錯了床,老四已經懸崖勒馬,絕不能再冒這樣的風險。老天爺已經警告過我了,我相信,如果我和小魚再有什麼勾當,再剋製不住自己,阿妍就一定會立刻完蛋。阿妍的性命現在就捏在我的手裡,我必須用自己的誠心來感動老天爺。我突然明白過來,原來老天爺是在考驗我的決心。他老人家知道對我最大的懲罰,就是通過傷害阿妍來折磨我。他老人家知道我最在乎的就是阿妍。他知道我不在乎自己,不心疼自己,可是在乎阿妍,心疼阿妍,捨不得阿妍。老天爺即使開玩笑,也仍然是很嚴肅的,也仍然充滿了善意。老天爺給我留下了一個最後的機會,我必須珍惜這個機會。

通過馮瑞的介紹,我在外面轉了一大圈。在什麼地方幹得都不算長久。最後,在蘇南一個富裕的縣級市落下了腳。我的老闆朱戟是馮瑞當年的一個小夥計,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傢夥的發展勢頭直逼馮瑞。在朱戟眼裡,大名鼎鼎的馮瑞也開始走下坡路了,雖然在經營方面確實是有一套,可是他已經老了。朱戟不屑地說,馮瑞只是我們老三屆這一代人中的佼佼者,和更年輕的一代相比,他早已經落伍了,他遲早也會被淘汰。

我並太相信朱戟的話,這年頭,只要是個做生意的人就會吹牛,就敢吹牛。說老實話,我不相信還會有人比馮瑞更能賺錢。再說老闆能不能賺錢,能賺多少錢,跟我有個狗屁的關係。現在,老四只是一個打工的老頭子,離鄉背井,孤伶伶的一個人。現在,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多賺一些錢,希望阿妍康復,希望小鵬的學習成績好。人啦,只能走到哪說到哪,我不在乎自己這麼大年紀,還和年輕小夥子一起住集體宿舍,住集體宿舍有什麼不好,住集體宿舍可以讓人享受到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我知道自己現在是真的老了,在香港當廚子時,我那個老闆還沒到三十歲,現在的老闆朱戟三十歲剛出頭,想到這些真不能不服老,不服老不行,我做夢也不會想到,老四活到這歲數,竟然會為比自己年齡小了近一半的年輕人打工,竟然要在這些乳臭未乾的年輕人手上討飯吃。

這個社會已是年輕人的天下,難怪有一次連心高氣傲的馮瑞也會感嘆,他嘆著氣對我說:

「老四,媽的,我們真是做爺爺的人了。」

我們那地方是個娛樂城,這真是個尋歡作樂的地方,整幢高樓就像一條豎著的街道,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不要小看這地方只是一個縣級市,大都市裡有的,這裡有,大都市裡沒有的,這裡也有。來消費的客人,有很多都是遠道趕過來的,開著豪華轎車,都是有身份的人。據說這裡的吃喝嫖賭,早就名聲遠揚,連國外的電台上都報道過。

我被安排在「天堂璿宮」幹活,高高在上,是一個可以旋轉的高級餐廳。在這用餐的客人,可以坐在那慢慢欣賞全城的風景。說老實話,我不明白為什麼非要起「天堂」這個名字,報紙上電視上做廣告,就說到天堂相會。顯然是有些不吉利,可是我也管不了那麼多,我們畢竟只是打工的,老闆不忌諱,我們就沒有權力說三道四。老闆喜歡,打工的不喜歡也得跟著喜歡。打工的人都是為老闆服務的,都是賺錢機器上的螺絲釘,在這種地方幹活,你不能把自己太當人。

雖然娛樂城的小姐多得數不清,美女如雲,但是打工的人都明白這些與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沒關係。近水樓台未必就能先得月,我們成天在天堂裡上班,看上去天天燈紅酒綠,可是真正的天堂卻永遠隻屬於有錢人。這裡的小夥子只能眼饞,並沒有什麼窩邊草可以吃,於是經常跑出去看脫衣舞表演,是那種草台班的脫衣舞,專做民工的生意,看一場只要十塊八塊。個別膽大的,就去找洗頭房的女孩子,然後一個個都回來把冒險經歷說給我聽。年輕人稍稍做了些出格的事,就喜歡賣弄,恨不得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我很平靜地聽他們說著,偶爾也會開導他們一兩句。我說年輕人嗎,難得胡鬧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別沾上什麼性病,有了性病就不好玩了。

他們笑著說,原來四爺是怕得性病。

我嘆氣說,我和你們不一樣,我的錢要留給老婆治病,要留給孫子讀書。等你們到我的這個年紀,自然就會明白道理了。

他們都覺得我這樣活得不瀟灑,活得沒意義。他們說,四爺,你一輩子就跟一個女人睡覺,這多單調,多沒意思。其實女人和女人不一樣,感覺完全不同的。女人的世界絕對豐富多彩,女人和女人的區別,有時候就像老虎和獅子的區別一樣。

我說,在羊的眼裡,老虎和獅子差不多就是一回事。我說,女人就是女人,還能有什麼不同。

他們說,四爺,你太保守了,跟我們爸爸媽媽一樣,老一代人都是這樣。

我說,你們難道對父母也這麼說話,難道也這樣問過你們的父母。

小夥子們說,這根本不用問,我們的爸爸媽媽都和你老人家一樣,死死地守著一個人,真是白活了一輩子。

死死地守著一個人有什麼不好,年輕人當然不懂得這些道理。天堂璿宮位於這個城市的最高處,站得高,看得遠,它會給你產生一種錯覺,讓你忘乎所以,好像你也真的就高高在上了。我時不時可以從年輕人嘴裡聽到一些時髦新名詞,什麼搖頭丸,什麼蹦迪,什麼AV明星,還有什麼美眉小姐,還有什麼三溫暖油壓女郎。通過他們的介紹,我還開始知道了一些香港台灣嫖客的喜好,知道一些韓國日本嫖客的怪僻。小夥子們對我也開始漸漸地敬重起來,這倒不是因為我是小組長,是他們的小領導,而是他們發現我竟然很會說故事。沒事的時

候,我十分平靜地為他們說自己這些年來的經歷。年輕人一開始並不相信我曾經經歷過那麼事情,我自己也有些不相信,我說你們就當作這是瞎說八道,如果你們覺得有趣,就讓我把故事說完。

除了說說自己的往事,我還教年輕人打太極拳,雖然是快六十歲的老人了,他們誰都不是我的對手,甚至兩三個人同時向我撲過來,也佔不到任何便宜。我告訴他們,誰都有年青的時候,誰都有青春的歲月。他們這一刻年紀輕輕,少年氣盛,好日子剛剛開始,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感覺不到,但是很快有一天,就會發現好日子說結束已經結束了。

阿妍現在正在幫家門口的一個報攤賣報紙,她買了一個手機,沒事便不斷地給我發些短消息。我也有個手機,那是過節時,朱戟老闆心血來潮送給我的禮物,是一部淘汰的摩托羅拉。我不會發短消息,打字又特別慢,就讓那些小夥子幫我回復,我和阿妍說來說去,也就是說些相互思念的話,要不就談談孫子,沒完沒了地談小鵬的學習情況。有時候小鵬也會搶著幫阿妍發短消息,小鵬說他漢語拚音很好,打字快得不得了。這小傢夥很會拍人馬屁,說爺爺你一個人在外面為我們掙錢,一定要保重身體。說老實話,不僅是阿妍喜歡小鵬,我這心裡也丟不下這孩子,真是把他當作了自己的孫子。我覺得我們如果能夠培養這孩子上了大學,那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我對這些年輕人說,無論如何,我都要讓自己的孫子上大學。

年輕人說,上大學有什麼稀奇,現在這社會,只要有錢就行。

我說上大學不稀奇,你們為什麼不是大學生呢,你們這些豬腦子,要是能上大學,也不會到這來打工了。你們上不了大學,因此只能當打工仔,隻配來當打工仔,只能在這侍候有錢人。上不上大學畢竟不一樣的,你們要是不好好努力,一輩子都是打工的命。我現在總算明白阿妍要培養小鵬的苦心,十年寒窗苦,方為人上人,我們既然認領了這個孫子,就有義務把他培養成才。我不希望小鵬以後也像眼前的這些年輕人一樣,像他們一樣沒出息,像他們一樣虛擲年華。這些年輕人年紀雖然不大,可是前途已到頭了,他們沒有前途,他們沒有未來。他們就像我們當年當知青時一樣,甚至還不如我們當年當知青。

小夥子們在一起無所事事,只知道沒完沒了地說下流話,根本不知道什麼廉恥,根本就沒有什麼禁忌。他們只知道去廁所偷看對面的女孩洗澡,一邊偷看,一邊手淫,弄得小便池牆沿上到處都是那玩意,鼻涕不像鼻涕痰不像痰。為了看得更清楚,他們甚至合夥買了一架俄羅斯軍用望遠鏡,肆無忌憚地公開偷窺。對面大樓裡的那些女孩也不在乎有人偷看,據說都是些做三陪的小姐,一個比一個風騷,一個比一個膽大。

有一天晚上,這些年輕人非要喊我過去開開眼界,我說我不想看,這有什麼好看的。可是最後禁不住硬拉,我還是去了,他們把望遠鏡塞給我,留下我一個人在那慢慢欣賞。他們說這是人生最美好的享受,好好看看,又不要你花一分錢。廁所裡臭氣熏天,年輕人揚長而去。我調了半天焦距,才對準了對面的浴室,由於兩棟大樓挨得太近,距離太近了,焦距反而不好調準。那是一個非常簡易的浴室,說穿了就是女廁所兼盥洗室。好不容易看到一點點名堂,那個女孩已經草草結束了,穿上了衣服就走人。等了一會,終於又來了一個女孩,白白胖胖的,是五短身材,脫了衣服,赤條條地站在那洗衣服,不時地回過頭朝這邊望上一眼,好像早知道已有人盯著她。我不免有點心虛,明知道自己是站在黑暗深處,她絕對不可能看見。她這麼張望完全是無意識的,正如小夥子們說的那樣,她們這些女孩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偷看,有人偷看她們才高興呢。

天堂璿宮再上往走,是一個巨大的露天平台。這裡是我天天打太極拳的好地方,平時幾乎沒有人願意上來。露天平台的西頭有一個鴿子房,養了一百多隻鴿子。離鴿子房不遠,有一個水箱一樣的小房子,最初設計就是備用水箱,後來放棄了,用它來堆放雜物。再後來,重新改造一下,安裝了一個簡易的小門,放了一張小床,便成為夫妻相會的地方。

年輕人給這小房子起了個浪漫的名字,叫作「愛的小屋」。對於結了婚的打工仔來說,老婆來探親,能有一個不花錢的小房間,實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這地方事實上只能被在天堂璿宮幹活的人所享受,因為只有我們才能跑到露天平台上去。有一段時候,愛的小屋被一個年輕的湖南女孩強行佔有了,這女孩是個妓女,她看中了做面點的小王,硬纏著要嫁給他,小王不肯,她就賴在裡面不肯走。頑強鬥爭了一個多月,小王鐵了心還是不肯娶她,女孩完全絕望了,便在一天清晨,在太陽剛剛升起來的時候,就在小王的眼皮底下,赤條條地從平台上跳了下去。

這件慘案就發生在剛我來打工的那個月裡,當時全城為之轟動,大街小巷都在議論。我見過那湖南妹子,很漂亮的一個女孩,白白凈凈的,非常明亮的一雙眼睛。自從出了這件事,愛的小屋便上了鎖,以後必須是合法的夫妻,才能在部門經理那裡拿到鑰匙。等我和阿妍拿到愛的小屋鑰匙的時候,已經是在天堂璿宮幹活的一年以後。由於在這幹活的年輕人大多數都是未婚,小屋已空關了好一陣,留下厚厚的一層灰塵,通氣窗的玻璃也碎了一塊,結果僅僅是為了打掃乾淨,將那碎玻璃換好,我和阿妍就活生生地累掉了半條命。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們腰酸背疼,已經什麼也幹不了,已經什麼也不想乾。

這一夜我們相擁而睡,鼾聲動地,一覺睡到天亮。第二天一早,我爬起來打太極拳,阿妍披著棉襖在一旁看著,手上端一杯開水,一邊看,一邊喝。漸漸地,上百隻的鴿子也從睡夢中醒過來,咕嚕咕嚕叫著,接二連三地從鴿子房裡往外跑,在我們周圍飛來飛去。

打完拳,我便領著阿妍在樓頂上轉悠,為她介紹周圍的情況,指著不遠處幾幢樓房,告訴她其中那棟四樓頂上加蓋了簡易房的,就是我們平時住的地方。我告訴阿妍,那地方原來是物質局的辦公大樓,後來物質局搬走了,便出租給了好多家公司,四樓成了一家玩具廠的成品倉庫,這家玩具做的是出口貿易的,據說效益非常好。我們就住這倉庫上面,四十多個人都擠在一個大房間裡,冬天冷得像冰箱,夏天熱得像火爐。

現在,我和阿妍因為是居高臨下,從上往下看,平時住的那個簡易房顯得非常小,顯然非常寒磣,阿妍不敢相信那裡面竟然可以住那麼多人。她搖了搖頭,解嘲說:

「你倒好,我來了,就住在這個樓頂上,我不在了,你又睡在那個樓頂上,怎麼都是高高在上,怎麼都是住在樓頂上。」

我說:「樓頂好,站得高,看得遠嗎。」

阿妍不由地又有些傷感起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唉,要看那麼遠幹什麼?」

既然阿妍來了,我就請了一天假,陪著她在城裡轉轉。這真是一個欣欣向榮的新型城市,到處生機勃勃,到處都是蓋樓的工地。阿妍的母親就出生在這裡,阿妍跟我結婚的第二年,也曾來過這個城市,當時還是個又破又小的縣城,就一條不像樣的大街,沒想到現在已經完全改變了模樣,繁華和髒亂程度與省城南京相比,並沒有多少遜色的地方。黃昏的時候,我們雇了一輛三輪車,是地方就去兜一圈。這裡的三輪車很便宜,五塊錢想去哪就去哪。我先帶阿妍去看了看我平時的住處,讓她參觀參觀那個住著四十多人的簡易房,然後回我上班的地方吃晚飯。

到了娛樂城大樓底下,我心血來潮地又把阿妍帶進樓下的那家性用品商店,這店開在一個最顯眼的位置上,進進出出都能看到櫥窗裡赫然陳列的商品。我突然決定要讓阿妍也開開眼界,因為平時閑著沒事的時候,我跟在一起幹活的年輕人後面,已不止一次光臨過這家專賣店。我知道這裡有許多好玩的東西可以看,而且這種地方,來多了就坦然了,來多了就跟到別的商場沒有任何區別。我喜歡看年輕人在這調皮搗蛋,看他們堂而皇之地走來走去,神氣活現地挨個欣賞,趴在櫃檯上研究說明書,嘻嘻哈哈說笑話。誰也不會真正買什麼性用品

,這裡的東西貴得讓人眼睛發直,差不多全是進口的洋玩意,大家進來閑逛不過是為了看個熱鬧。

年輕人都喜歡搗蛋,為了讓售貨小姐難堪,故意問個沒完。我告訴阿妍,在這種地方,誰臉皮厚誰佔上風。你若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售貨小姐就會讓你難堪。你要明火執仗,大義凜然,一點也不慌張,結果感到難堪的便會是這些漂亮的售貨小姐。在什麼地方,你都應該記住顧客是上帝這句名言。東西放在店裡就是給人看的,看是人們的基本權力,你根本就不要覺得不好意思。離開性用品商店以後,在電梯裡,我對阿妍說了一個笑話。有一次,有個姓李的小夥子故意活鬧鬼,一本正經地要了兩樣東西,一個是男用的電動工具,一個是女用的電動工具,然後不動聲色地問售貨小姐,能不能把兩樣電動的東西放在一起試試,售貨小姐氣得花容變色,售貨小姐最後急得要打110報警。

那天夜裡,雖然在外面轉了一天,雖然前一天的疲勞還沒有完全消失,雖然已經說了那麼多的話,我們還是一吃過晚飯,就早早地就上了床。半夜裡,我們被一陣陣刺耳的警笛驚醒了。聲音是那樣淒涼尖銳,一聽就知道是在附近,一聽就知道離我們不遠。推門望出去,只見外面火光衝天,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燒焦了的糊味。出事的地點正是我平時住的那幢樓,那個住了四十多人簡易房現在已完全淹沒在火海之中。大火是從四樓的倉庫燒起來的,倉庫裡堆滿了易燃的玩具娃娃,事故的隱患早埋藏在那了,一旦真的失火,後果便不堪設想。

我和阿妍嚇了一大跳,我們當時幾乎沒穿什麼衣服,樓頂上風很大,連忙再退回去胡亂套上內衣,阿妍披上棉襖,我裹著厚厚的棉被,站在天堂璿宮的露天平台上,一邊哆嗦,一邊觀看下面的火勢。因為這事情就發生在眼皮底下,都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竟然是真的。我們聽到了火焰劈裡啪啦的爆炸聲,聽到了受難者痛苦絕望的慘叫聲,大火沒有一點減弱的趨勢,火苗一個勁地往竄。消防車一輛接一輛開過來,因為街道太窄了,消防車開不進去,只能拉著警笛在附近兜圈子。火情顯然很嚴重,而且越來越厲害,下樓的通道早已被堵住了,情況已完全失去了控制,樓頂上簡易房子裡的人根本就無處可逃。

周圍的人都驚醒了,大家隔岸觀火,從各自的窗戶和樓頂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在這樣慘不忍睹的災難面前,別人幫不上什麼忙。身陷火海中的人顯然開始絕望了,他們在一個極小的空間裡倉惶逃竄,拚命地呼喊,接二連三地從樓頂上往下跳。我和阿妍完全被眼前的慘狀嚇傻了,不敢相信眼皮底下正在發生的事情。這時候,我們不得不以沉重的心情面對這悲慘的一幕,極度恐懼,一言不發。突然我將阿妍摟在懷裡,我緊緊地摟住了阿妍,她也像個小女孩一樣偎依在我懷裡,悲痛欲絕泣不成聲。我發現自己也在悄悄地流眼淚,心口一陣陣刺痛。雖然分辨不出火海中那些晃動的人影是誰,也聽不清他們在呼喊什麼,但是我知道這都是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事,我熟悉這中間的每一個人,自己差一點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

這場大火吞噬了三十一個人的生命,五個人摔成了重傷。出了這樣的大事,省裡來人了,北京來人了,中央電視台做了專題報道。一位記者採訪了我以後,以「老妻忽發奇想探親,民工倖免喪身火海」為大字標題,寫了一篇報道,在國內好多家報紙上同時發表,在報道中,記者以煽情的筆調寫道:

這是一對非常恩愛的老夫妻,丈夫為了替身患癌症的妻子治病,為了給正在上學的孫子支付巨額學費,不得不離鄉背井外出打工。因為思念丈夫,妻子忽發奇想,突然決定去看望她的丈夫。不曾料到,正是這次意外的探親,竟然奇跡般地挽救了她丈夫的一條性命。愛情終於創造了奇跡,愛情竟然戰勝了死亡。

我並沒有因為這場大火離開這裡。天堂璿宮不得不改名,改個聽上去比較吉利和耳順的名字,由一個姓常的老闆接手。我仍然乾原來的活兒,拿原來的那份薪水。姓常的老闆與馮瑞也認識,他發誓會很好地關照我,說吉人自有天相,大難不死,必有厚福,你四爺無論如何都應該留下來,應該留在這裡給我們增加點好遠氣。

我和阿妍仍然過著分居的日子,因為分居,我總是深深地思念,無時無刻不在想,想她正在幹什麼。有了這種無窮的思念和聯想,我會感到非常實在。余宇強已出獄了,和小魚住郊區的新房裡。阿妍和小鵬兩人一起生活,對小鵬的功課抓得非常緊,醫生說她身體恢復得很好,如果繼續好下去,癌症複發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我們現在每天都靠發送短消息進行感情聯絡,甜甜蜜蜜情意綿綿,說著差不多的話,有時候比年輕人還要肉麻。過去的一切都變成了親切回憶,我和阿妍彷彿又回到當年,回到了戀愛關係剛敲定下來的那一陣,甚至回到了剛下鄉時的那條老式拖船上。我們的船正在古老的運河上行駛,藍天白雲黑煙,汽笛長鳴,機器聲叭嗒叭嗒響著。那永遠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幕,我正是在這一天,突然全心全意地愛上了阿妍。我的生活正是從這一天開始,從這一天開始,活著才有了嶄新意義。生命的航船正駛向未來,兩岸風景如畫,春風撲面,阿妍像隻美麗的天鵝一樣在運河上飛舞,在藍天上翱翔,突然一頭紮下來,飛進了我的心窩,永遠停留在那裡,永遠。

2003年1月8日-4月12日草稿2003.07.18定稿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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