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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神之妻》第二章 杜姨婆的葬禮
兩個鐘頭前,我母親和海倫舅媽出了門,一起去殯儀館佈置。由於苔莎和克利奧爭吵時把雞蛋扔到菲力僅有的好襯衫和領帶上,此刻菲力和我隻好遲點去參加杜姨婆的葬禮。我們沿著克萊門特大街尋找替換服裝時,菲力說,我們不應該帶孩子們去參加葬禮。

"她們會壞事的,"他說,"再說她們可能不喜歡看見死人。"

苔莎咧嘴嘻嘻笑著,用單調的嗓音說,"爸爸在說一個不好的字。"

"要麼我帶她們待在車裏不進去算了。"菲力說。

"她們會沒事的,"我跟他說,"我已經問過我母親棺材是不是蓋著的,她說是的。我也跟孩子們解釋過了,這次跟上次我們參加斯蒂芬和瓊尼的婚禮差不多——要像大人一樣。對不對,姑娘們?"

"那天我們還吃到了蛋糕。"克利奧說。

"那好,"菲力說,"不過,葬禮一結束,我們馬上找個借口溜回家。"

"當然。"

兩點二十分,我們一行四人走進了殯儀館的大廳。我的表弟弗蘭克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塊黑紗。我把黑紗別上臂膀時,對這種虛假的悲傷感到有點內疚。此時此刻我才明白我對杜姨婆幾乎一無所知,隻依稀記得她一身樟腦味,總要從冰箱頂上堆著的銹鐵罐裡掏出陳年的中國糖果和帶甜味的牛肉干硬塞到我嘴裏。

寶寶也在那兒迎接我們。他大大咧咧地笑著說,"嗨,高興得很,你們這些傢夥總算還是決定來了。"他給我們每人塞了一塊用錫紙包的糖和一個裝著吉利錢的紅包。

"我們拿這些東西怎麼辦?"菲力附在我耳邊說道,"把它們送給杜姨婆?"他從紅包裡抽出一個二角五分的硬幣。

"我怎麼知道?"我也小聲回答道,"我從來沒有參加過佛教的葬禮,或見過諸如此類的場面。"

"我媽說,這就好比萬一你在這兒挑了壞電子琴而得到的保險,"寶寶說,"你吃了這糖就有運氣,你用這錢能買到更多的運氣。"

"我現在就想吃我的那份。"苔莎說道。

克利奧搖搖她的糖果要我幫她拆開,"媽媽,我也要,我也要!"

菲力用手指彈彈他的硬幣,"這麼說,假如我用這錢買口香糖來嚼,我的運氣是不是會更長久些?"

我們轉到主廳。突然被強烈的聚光燈照得睜不開眼睛。我驚訝地看到苔莎好像一個賣弄風情的新娘,正裝模作樣地走下走廊,而克利奧則像一個明星似的得意洋洋,到處飛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亨利舅舅正站在走廊中央拍攝葬禮的場面!以後誰還會看這些錄像呢?

透過香煙瀰漫的燈光,我好不容易才看到我母親,她正在向我們招手,要我們過去和她一起坐在第二排。菲力把孩子們逮住了。攝像機鏡頭還在不停轉著,我們很快通過走廊,從十來個前來悼念的人面前走過——瑪麗、杜和他們的孩子,還有些從教堂裡來的,全都是中國人。我還見到幾個以前從未謀面的老太太,從她們的沒染過的短髮和過時的棕色棉上衣來看,她們好像是剛移民過來的。

我們溜到自己的座位上,海倫舅媽從前排掉過頭來,她緊緊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注意到她眼中噙著淚水。我媽的眼眶是乾的。"幹嗎這麼晚?"她不高興地問道,"我叫他們一直等到你們來。"

突然,克利奧大笑起來,指點著,"爸爸,瞧,那兒有位太太在睡覺!她的飯著火了!"苔莎也在定睛看,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嘴巴也張開了。

隨後我也看見了——天哪!杜姨婆躺在棺材裏,沒有表情的塗蠟的臉上架著一副眼鏡,棺材前面是一張又長又低的桌子,上面堆滿了食品——看上去好像九道菜的中式宴席,還有芒果、橘子和切開的西瓜等五花八門的水果點心。這肯定是為杜姨婆準備的告別人世、登上艱難的天路歷程而享用的食品。在通向來世的永恆的階梯——棺材周圍,十幾炷香的煙霧裊裊上升,繚繞不散。

菲力定睛望著我,等待我作出解釋。"肯定是搞錯了。"我悄悄在他耳邊說,然後轉向我母親,儘可能使我的嗓音保持平靜。"我以為你決定要給棺材加蓋的。"我慢慢地說。

她點點頭:"你喜歡嗎?衣服嘛,我給她買了全新的。棺材呢,也隻好用這種了。雖說木料不是最好的,但也夠好了。當然,下葬前,我們要把首飾全拿下來。"

"可我記得你說過棺材要蓋上的。"

我母親皺起眉頭,"我沒說過。要不然,你怎麼能看到她呢?"

"可——"

"我們非得在這兒吃飯嗎?"苔莎害怕地問道,一面不安地從她的座位往下縮。"我不餓。"她低聲說道。我緊緊握住她的手。

"叫這位太太起來,"克利奧叫道,一面哧哧地笑起來,"告訴她不能在飯桌上睡覺。那樣不好。"

苔莎拍拍克利奧的大腿,"別出聲,克利奧,她不是在睡覺,她已經死了,就像貓貓波蒂一樣。"

克利奧的下嘴唇往下一撇,樣子可怕極了。"別跟我說這些!"她喊道,然後推開苔莎的肩膀。我正在考慮說些什麼來安慰孩子們,可已經太晚了。她們互相推操著,又喊又叫,"停下來!""你停!""你先動手的!"我母親望著這一切,等著看我怎麼處理。可我感到全身像癱了似的,無能為力,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菲力站起來,把兩個孩子帶了出去:"我帶她們到哥倫布冷飲店去買點雪糕,一個鐘頭後回來。"

"四十五分鐘夠了。"我小聲說,"別超過了,我在前門等你。"

"爸爸,我能吃個巧克力雪糕嗎?"

"上面再撒些果仁?"苔莎又加了一句。

我出了一口大氣,想到她們回來結果肯定是一團糟,沒胃口吃飯,手也弄得粘乎乎的。座位的另一頭,瑪麗的兒子,米歇兒正在做鬼臉,我瞪了他一眼,卻發現亨利舅舅還在扛著攝像機走來走去。

菲力和孩子們離開後,我竭力恢復鎮靜,眼睛朝前看,避開我母親和亨利舅舅的目光。我對自己說,爭吵也沒用,已經發生的就讓它發生吧。

座位前面,掛著一張很大的杜姨婆的照片,看上去好像是根據五十年前的護照翻拍放大的。照片上的她不能說已經很年輕了,但大部分的牙齒當時肯定尚完好無損。我看看躺在棺材裏的杜姨婆,她的嘴癟了進去,瘦臉就像死鳥一般。她是那麼安詳,但我覺得大家都在等待某件事發生,因為杜姨婆會突然轉世,變成鬼魂顯靈。

這使我想起一段往事,當時我還只有五歲,那個年齡你能想像到的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我盯住一雙用南瓜雕出的魔怪的閃爍的眼睛,等待著妖魔飛出來。我等得越久,就越相信這事會發生。直到今天我還能栩栩如生地記得,那魔鬼獰笑著從南瓜嘴裏飛出來的情景,我嚇得尖叫起來,我母親衝進房間,我語無倫次地說我看見了一個鬼魂。但我母親既沒安慰我,也沒譏笑說這全是我的想像,反而問道:"哪兒?"然後在房間裡搜尋起來。

當然,後來我父親告訴我,唯一的鬼魂是聖靈,而聖靈是決不會來嚇我的。然後他又用科學的方法向我證明,我見到的不過是南瓜內的蠟燭快燒完時產生的煙霧造成的幻覺罷了。他的回答沒能使我好受些,因為當時我母親盯著我,好像我背叛了她,使她成了傻瓜。這就是事情的全過程。她總是想壓製某些與我父親的基督教不相容的信仰,儘管如此,有時候它們還會出乎意料地蹦出來。

"餃子,我已經做好了,"此刻我母親正跟我說話,"杜姨婆以前老是說我做的餃子最好吃。"我點點頭,一面稱讚長條桌上熱氣騰騰的餃子。她的確做了最好吃的餃子,可惜這些餃子只是當供品用的。

"海倫舅媽做了雞和帶辣椒的菜,"她說道,見我點點頭,她又加了一句,"看上去幹巴巴的。"我又點了一下頭,不知道杜姨婆是否愛吃這些為紀念她而做的佳肴。我掃了一眼其他供品,看到昨晚宴會上撤下來的那隻蛋糕也在其中。

棺材上方的牆上,貼著一條足有十尺長的厚白紙做的橫幅,上面寫著很大的黑色漢字,結尾是一個感嘆號,就像我有一次在中國的畫報上看到的政治口號那樣。

"上面說些什麼呀?"我輕聲問我母親。

"'祝來世長壽富貴',沒什麼特別的。"我母親回答道,"不是我寫的。是匡家的親戚送的,說不定海倫還給了他們錢呢。"

我看到所有的花圈都擺起來了。我找我的那一個,我正要問我母親它擺在哪兒,忽見亨利舅舅又把鏡頭轉過來了,開始拍躺在中間的杜姨婆,他朝左邊的什麼人招招手。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空洞的木頭的敲擊聲,伴隨著連續不斷的"叮一叮一叮"的聲音,好像有人不耐煩地在走廊裡按鈴叫服務員。這些聲音裡還混合了兩個人聲,口中念念有詞,好像都是四個音節的,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我敢肯定是在放一段錄音給卡住了。

這時,從左邊的一間小房間裡出來兩個和尚,都剃著光頭,穿著橘黃色的袈裟。年紀大一些、人也高大些的和尚,點了一炷很長的香,向遺體鞠了三個躬,然後把香插在香爐上,退下了,年紀小一些的和尚敲著木魚,然後他們兩個開始緩緩從走廊上下來,口中念著,"阿彌一阿彌,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當那個大和尚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看到他一邊的臉特別扁,同一邊的耳朵也嚴重畸形。

"他一定遇到過嚴重的車禍。"我悄悄地跟我母親說。

"'文化大革命'。"她說。

那個小和尚,現在我也看清了,根本不是和尚,而是一個女人,一個尼姑,頭頂上有三四個受過戒的小洞。

"她肯定也經歷過'文化大革命'。"我對我母親說。

我母親瞧了瞧,推測道,"她太年輕了,可能是跳蚤咬的。"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們念著。這時,那幫穿著過時的棉外衣的老太太們開始大哭起來,一面還用手臂上下捶打著,好像悲傷得不得了,亨利舅舅連忙把鏡頭對準了她們。

"她們是杜姨婆的朋友嗎?"我問我母親。

她皺皺眉頭。"不是朋友,說不定是從越南過來的中國人。她們早就來了,後來看到我們這兒悼念杜姨婆的人不多,她們就跟海倫舅媽說了,她給了她們幾個美元。她們正在按照老規矩哭天搶地,好像她們不想讓死者離開似的,所以你得表現得尊敬些。"

我點點頭。尊敬。

"這些老太太說不定每天要趕三四個葬禮呢,"我母親又加了一句,"這樣賺幾個美元,也過得蠻好了,總比替人打掃房子強多了。"

"嗯。"我回答。我不知道我母親這麼說是出於輕蔑,還是僅僅說出了一個事實。

木魚聲和鈴聲又響起來了,越來越快。突然,那幅白紙橫額從牆上掉下來了,橫額上長壽幸運的祝詞裊裊下降,正好蓋在杜姨婆的胸口上,像賽會上的美麗旗幡。我母親和另外幾位老太太都跺著腳哭起來了,"唉呀!"瑪麗的兒子大叫,"完美的登陸!"然後歇斯底裡地笑起來。那和尚和尼姑還是不動聲色地管自己念經。但我母親大為惱怒,"太糟了!"她喃喃自語著,站起來,走出了房間。

過了一會,她回來了,後面跟著一個年輕的白種人,長一頭稀稀拉拉的金髮,穿一套黑西裝,肯定是殯儀館裡的人。看得出我母親正在責備他,因為她指著那條撕裂的橫幅。房間裡人們的議論聲響成一片,那些老太太還在裝腔作勢地哭著,捶打著;和尚和尼姑還是管自己念經。

那金髮男子很快走到前面,我母親緊跟在後面,他向杜姨婆鞠了三個躬,然後移動她的棺材,棺材下面裝有滑輪,很輕鬆地朝前滑動了。然後那男子又鞠了一個躬,莊重地把杜姨婆胸口上的橫幅拉了下來,夾在兩臂中,好像它是法衣似的。當他把橫幅重新貼上去的時候,我母親還是怒氣沖沖,"這個角落,再過去一點!再過去一點。你怎麼能讓她的運氣這樣掉下來呢!"

那男子幹完後,把棺材推回到原來的位置,然後又向遺體鞠了三個躬,向余怒未消轉回來的我母親鞠了一個躬,然後飛快地退下了。我不知道他的鞠躬是真誠地表現了對死者的尊敬呢,還只是為了他的主顧——中國的悼念者,才不得不依樣畫葫蘆?

弗蘭克開始給每人分發點燃的香。我看看周圍,想弄明白拿它怎麼辦。大家一個個都站起來,跟著和尚尼姑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我們繞著棺材一圈又一圈地走著,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我感到有些傻乎乎的,參加了一個對我來說毫無意思的儀式。這使我想起了有一次我和我的一些朋友去禪宗中心的情景,當時只有我一個有著一副亞洲相貌,也只有我一個對轉圈感到不耐煩,老是在想和尚什麼時候來,講經什麼時候開始。但我不知道在我到之前,所有其他的人已經安靜地等了二十分鐘,正進入冥想狀態呢。

我母親現在正在向杜姨婆鞠躬,她把香插入香爐中,然後口中輕輕念叨"唉!唉!"另外的人也照做不誤,有人哭了,那幾個越南老太婆大聲哀號起來。現在輪到我鞠躬了。我感到有點內疚,這種內疚感我以前也有過——當我父親給我行洗禮的時候,我不相信我能得到拯救,當我端起聖餐的時候,我不相信葡萄酒就是基督的血,當我和其他人一起祈求出現奇跡治好我父親的病的時候,我覺得他已經死了很久了。

突然,我喉頭髮出一陣哽咽,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連我自己也大吃一驚。我慌忙想控制住,但一切都崩潰了,我的心破碎了,悲憤之情傾瀉而出,我無法阻止它。

我母親的眼睛也濕潤了,她透過眼淚朝我微笑。她知道這種悲傷不是為杜姨婆,而是為我父親而發的。因為為了這聲哭泣,她等了很久很久,從我父親的葬禮那天算起,足足等了二十五年。

那年我十四歲,充滿了憤世嫉俗的怒火。我和我母親、弟弟坐在客廳裡,等待再過半個鐘頭就要開始舉行的祈禱儀式。我母親正在責備我,因為我拒絕走到棺材旁去看我父親的遺體。

"塞繆爾已經說過再見了,塞繆爾正在哭。"她說。

我不想悼念躺在棺材裏的這個人,這個病人已經瘦得不像樣子,他呻吟著,衰弱無力,直到臨終一直在用可怕的目光搜索我的母親。他與我的父親一點也不像:我的父親是那麼富有魅力,那麼強壯、仁慈,總是慷慨大度,笑聲不斷,無論出了什麼問題他都能很好地解決。在我父親眼中,我是完美無缺的,是他的"珍珠",而我和我母親總是口角不斷。

我的母親擤了一下鼻子,"什麼樣的女兒呀,在自己父親面前連哭都哭不出來?"

"躺在這兒的這個男人不是我的父親。"我沉著臉說。

我母親一聽到這話馬上跳了起來,給了我一個耳光。"太可惡了!"她喊道。我驚呆了,這是她第一次打我。

"好呀!你哭不出來,我叫你哭。"她一次又一次地打我耳光。"哭!哭!"她瘋一般地號叫起來。但我還是坐在那兒像一塊石頭。

最後,我母親意識到她幹了什麼,咬了一下手背,用中文咕吹了幾句,然後牽著我弟弟的手,撇下我走了。

於是我就一個人坐在那兒,怒氣沖沖,同時又有一種得勝之感,儘管不知道我到底戰勝了什麼。也許因為我不知道,我發覺自己正向棺材走去。我喘著粗氣對自己說,我是對的,錯的是她。我打定主意不哭,而從未想到我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但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他,面無血色,瘦弱不堪。他並沒有平靜地和上帝安息在一起,他的臉是嚴厲的,好像仍在彌留之際作痛苦的掙扎。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我竭力想往後退,想不哭出來,以至感到喘不過氣來。我衝出房間,來到外面,大口大口呼吸新鮮空氣。我怒氣沖沖、滿臉淚痕地跑上哥倫布大街,一直跑到海灣,也不管那些怔怔盯著我的遊人。結果,我錯過了葬禮。

打那以後,我和我母親的關係就一直那麼緊張。我們兩個都贏了,也都輸了。我至今還不能肯定我們究竟為何要吵起來。我母親不斷提起我父親,提起他的悲劇,但從來不提葬禮本身。直到今天我從來沒有在我母親面前哭過,也沒有提起過我對我父親的感情。

相反,我竭力要把我對他的回憶隱藏起來——他的微笑,他穿過的外套,他站在講壇上的風采等等。但那時我沒想到我回憶的只不過是照片上的形象。實際上,我回憶得最清楚的是他病倒的那些時候。"珍珠,"他從病床上無力地喊我,"要我幫你做回家作業嗎?"我搖搖頭。"珍珠,"他從沙發上叫我,"幫我坐起來。"可我假裝沒聽見。

直到今天我還經常夢見我父親。在我的夢中,他總是躲在一家有著上百個房間、上百張躺滿病人的病床的醫院裏。我沿著長長的走廊走著,尋找他的蹤影,在這過程中,我肯定看到了每一張面孔,每一種病情,經受了每一種可能發生於肉體和心靈的恐懼。每一次我看到的都不是我父親,我的信心動搖了。

這夢還有許多種變化。事實上,前不久我還做過一次,在這個夢裏,我到醫院去做體檢,看看多發性硬化症是否有所發展。一位醫生還沒作解釋,就把我推進一個住著特危病人的病房中,我大喊起來,"你不能這樣對待我!你必須作出解釋!"我喊了又喊,喊了又喊,可是沒人理睬。

就在這時我見到了他,他就坐在我前面一張骯髒的帆布床上,穿一身滿是泥巴的睡衣。他是那麼老,那麼瘦,瘦得令人心寒。在那麼多年的等待和被人漠視後,他的頭髮斑白了。我坐在他身邊,輕聲呼喚他,"爸爸?"他抬起那雙孤獨無力的搜索的眼睛。當他看到我的時候,他吃驚地哭了——然後他哭啊,哭啊,哭得那麼高興!——最後我高高興興地把他帶回家來了。

杜姨婆的葬禮終於結束了。我們全都站在外面,海灣開始起風了,風鑽進我們薄薄的外套,裙子也被吹得旋轉起來。我的眼睛刺痛了,我感到渾身無力。

我母親靜靜地站在我身旁,時不時地瞧我一眼。我明白她想和我談談剛才發生的事,不是為葬禮上的倒霉事,而是為我哭的問題。

"還好吧?"我母親輕輕地問道。

"沒事,"我回答道,竭力顯出正常的樣子,"菲力和孩子們該到了。"我母親從毛線衣袖子中抽出一條手巾,一言不發地遞給我,指指她自己的眼睛,提醒我睫毛油化開來了。

就在這時,寶寶過來了。"好傢夥,這事真有點怪,"他說道,"可我想,老太太要的就是這種葬禮,她總是有點那個。"說著,他用手指敲了兩下自己的腦袋。

我母親皺了皺眉頭,"什麼那個?"

寶寶嬉皮笑臉地說,"你明白,嗯,與眾不同的,非同尋常的——一個好老太太!"他瞧瞧我,聳聳肩。然後,臉上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態,"哇!咪咪已經在車上了,快開了,你們家去公墓嗎?"

我搖搖頭。我母親吃驚地朝我看看。

寶寶走到一輛閃閃發光的黑色卡瑪龍車邊,咪咪溜了進去,以便他開車。"我別無選擇。媽要我去當執紼人。"他伸伸手臂。"我的拿手好戲是吹號。"他擰開車上的收音機,隨著音樂節拍手舞足蹈起來。"好了,很高興能再見到你,珍珠。回頭見,姨媽。"說著,小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這時我聽見身後傳來海倫舅媽的聲音。"珍珠!珍珠!"她搖搖擺擺地走著,一面用手巾擦著眼睛。"你們去公墓嗎?過後去我家,很棒的廚房,許多好吃的東西,你媽做的年糕,我做的雞塊。瑪麗和杜也在那兒。你來吧。"

"我們去不了啦。明天要上班,得開很遠路的車。"

"啊,你們這些孩子呀,"她說著,雙手一攤,做了個好事落空的手勢,"總是那麼忙!好吧,有空馬上去看我,不要等我邀請。你來,我們可以聊聊。"

"行啊。"我扯了個謊。

"雯妮啊!"海倫舅媽現在大聲地喊起我母親來,儘管她們相隔只有五尺遠。"你跟我們一起去公墓吧,亨利正在倒車呢。"

"珍珠要送我回家。"我母親答道。我站在那兒,竭力想弄清楚,她幹嗎每次都護著我。

海倫舅媽走到我母親身邊,一臉擔心的樣子。她用中文很快地問道:"不去了?是不是病了?"

我不能完全聽懂中文,只能聽個大意。好像我母親在說,她不想別人為她操心,沒什麼事,只是這兒有些不舒服——她指指胸口——因為有些什麼什麼事一直讓她心煩。她說的什麼事好像就是橫幅掉下來的事,打那事發生後,她的全身就一直痛。

海倫舅媽撫撫我母親的背。她告訴我母親說,等什麼什麼東西安靜下來,不再在那個地方打轉的時候,她會去看杜姨婆的。然後海倫舅媽笑著跟我母親說,杜姨婆會等她,當然會等她去看她,她別無選擇。我母親開玩笑地回了一句,說不定杜姨婆對今天發生的事已經氣得要命,早已飛到什麼什麼地方,不想再和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家庭來往了。

她們歇斯底裡地大笑起來,笑得眼淚也迸出來,氣也喘不過來。我母親用手掩住嘴,像女學生一樣格格格地笑個不停。

亨利舅舅把車開過來了,海倫舅媽爬進車子的時候,一本正經地提醒我母親要多喝熱茶。喇叭響了兩聲,車開走了。

"你不舒服嗎?"我問我母親。

"啊?"

"你跟海倫舅媽說你不能去公墓,因為你病了。"

"我沒說病了。我只是說不想去。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把杜姨婆送上了天堂。現在該輪到你海倫舅媽來盡責,送她入土了。"

這不是她們說的話,儘管我不能肯定我聽懂了她們談話的大部分內容,但顯然還有很多有關我母親和海倫舅媽的情況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們穿過整個城市到我母親住的地方去。菲力說:"我希望能在周末車流高峰到來之前轉上快車道回家。"

我母親正說個不停,她告訴我寶寶快要丟掉他的那份工作了。這個消息她是在飯桌上從路易舅舅那兒聽來的,而他也是從他兒子那兒聽來的。她還告訴我弗蘭克現在正在做保安,上的是日班,可他傷透了海倫舅媽的心,因為他把所有的空閑時間和錢財都拋在格力大街的舞廳裡了。

走近她屋子的時候,我母親指指克萊門大街上的幸運超級市場,這是她經常去買雜物的地方。這是一個典型的亞洲市場,人們全都站在外面討價還價,水果和蔬菜堆積如山,一包包上百斤重的大米壘在窗戶邊,就像巨石一樣。

"豆腐,你那兒怎麼賣?"我母親問道。看得出來,她很想用這兒的好價格來壓倒我,告訴我在她這兒買東西可以省下兩三角錢。

可我不能用猜想來滿足她。"我不知道。我從來不買豆腐。"

"噢。"她好像很失望。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了什麼,"四筒衛生紙,多少錢?"

"一元六角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瞧瞧!"她說,"我這兒只要九角九分,而且是名牌。下次我給你帶點來,回頭你再算錢給我好了。"

我們向左轉入第八大街,直奔安扎。海倫舅媽和亨利舅舅就住在下一街區,第九大街。這一帶的房子看上去全一個模樣,都是二十年代建造的兩層樓房,區別只在於油漆的顏色,以及有沒有用拉毛水泥、石棉瓦屋頂或人造花崗岩石。菲力一直把車開進我母親的車道。她的屋子前面漆的是粉紅色,這是她與一個老客戶,一個油漆承包商達成特殊交易後的不幸結果。由於外牆用了凹凸不平的拉毛水泥,整個效果看上去就像粉紅色的大腸倒在酸乳酪上。更妙的是,我母親對裝修的一切都不滿意,唯獨沒提起過房子的顏色。她確實認為這顏色蠻漂亮的。

"我什麼時候再能看到你?"她爬出車子的時候問道。

"噢,很快。"我說。

"像你對海倫舅媽說的那麼快?"她說。

"是的,很快,真的。"

她停了一下,好像不相信我的話,"啊,不管怎樣,下個月我就會在寶寶的婚禮上見到你了。"

"什麼?下個月就舉行婚禮?我怎麼沒聽說。"

"很快啦。"我母親說著,點點頭,"我們教堂來的馮艾娜說她是從她女兒那兒聽來的。咪咪在那家美容店裏做頭髮,咪咪告訴馮艾娜的女兒,他們要趕緊結婚。馮艾娜還跟我說,興許因為還有另外的事要辦。你海倫舅媽還蒙在鼓裏呢,別告訴她。"

怪不得海倫舅媽說,因為她快要死了,寶寶才趕緊要結婚。事情的發展是順理成章的,不是海倫舅媽腦子裏的瘤在作怪。

我母親鑽出車子,回過頭來讓苔莎親她的臉,然後讓克利奧親。我母親並不喜歡讓人親她的臉,但她知道我們教過孩子,見菲力父母親的時候要這麼做。

"再見,外婆!"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說,"我們愛你。"

"下一次你們來,"我母親對孩子說,"我做糯米年糕給你們吃。你們還能吃到中國新年的月餅。"她從袖子裏掏出手帕,擦擦克利奧的鼻子,又拍拍苔莎的膝蓋,"好嗎?"

"好的!"她們齊聲喊道。

我們望著母親踏上台階,走到前門。大家向她揮手致意。她平安地走進裏面,從窗戶裡望著我們,我們又向她揮揮手。然後我們離開了。

"哇!"菲力嘆了口氣。"回家囉。"我也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這個周末實在過得太難了,但我們還是挺過來了。

"媽咪。"剛過第一個站牌,苔莎就叫道。

"怎麼了,寶貝?"

"媽咪,"她悄悄說,"我想上洗手間。"

"我也要,"克利奧說,"我想尿尿,真糟糕。"

我們轉回去時,我母親已經站在外面了。

"我想追你們,可你們跑得太快了。"我剛鑽出小車她就說,"我料到你一想起來就會回過來的。"苔莎和克利奧已經衝上台階了。

"想起什麼?"

"杜姨婆給你的遺物呀,還記得嗎?兩三天前我還提醒過你不要忘了,昨天我又說過,別忘了。忘了吧?"

"沒,沒。"我說,"東西在哪兒?"

"在後面,洗衣房裏,"她說,"重得很哪,最好叫你丈夫來搬。"我想像得出,準是那些個東西:要麼是杜姨婆用來擱腳的舊躺椅,要麼是一套打不碎的餐具。我們等菲力帶孩子們過來,母親遞給我一杯茶,我說不要,她擺擺手說,"已經泡了,你要是不喝,隻得倒掉了。"

我啜了幾小口。"真不錯。"我是說真的,我從來沒有喝過這樣的茶,這茶又嫩,又香,一下子就能喝上癮。

"這茶是杜姨婆的。"我母親解釋道,"她幾年前為自己買的,要一百美元一磅呢。"

"你開玩笑吧。"我又啜了一口,這茶味道更好了。

"她跟我說過,'我要是給自己買便宜茶葉喝,那就等於說我這一輩子沒什麼好提了。'所以她決定給自己買最好的茶葉,這樣她坐在家裏喝,覺得自己就像個大富婆。"

我不禁大笑起來。

我的笑聲使母親更來勁了。"可她轉念又想,要是我隻買一點點,那就等於說我這一輩子快到頭了。所以她就買了足夠她下一輩子喝的茶葉,三磅!你能想得到嗎?"

"那可就要三百元錢!"我叫起來了。杜姨婆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會過日子的,"還記得嗎,她老是把我們送她的聖誕節禮盒一個個地攢起來,嘴上說這些糖果太好了,捨不得吃掉。可一年後,她又作為感恩節禮物什麼的回送給我們,只不過日子太久了——"

我母親點點頭,已經笑了出來——

全長了白毛!"

"還有蟲子!"我母親加了一句。

"所以她才在遺囑中把茶葉留給你了?"

"幾個月前就給我了。她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她沒說,可她開始分東西,好東西哪,不全是廢品。有一次我們去看她,喝茶的時候我說了句,"啊,好茶!"就跟平時一樣。可這次,杜姨婆進了廚房,帶著茶葉出來了。她跟我說,'syauning,這茶你拿去。'打我們認識那天起,她就一直這樣叫我,'syauning',就是小人的意思。"

"我說,'不,不!我說這話不是這個意思。'她說,'小人,你現在就拿去,趁我還活著,能看你高高興興接受的樣子。'我怎麼能拒絕?當然,我每次去看她的時候,都把她的茶葉帶回去。"

菲力和克利奧回來了,苔莎緊跟在後面,此刻我實在抱歉我們得走了。

"我們還是上路吧。"菲力說,我放下茶杯。

"別忘了,"我母親對菲力說,"還有杜姨婆給的禮物在洗衣房裏呢。"

"禮物?"克利奧說,"也有我的一份嗎?"

菲力驚訝地瞧瞧我。

"不記得了?"我撒了個謊,"我不是告訴過你——杜姨婆遺囑裡給我們留了東西。"

他聳聳肩,大家跟著我母親往後面走。

"當然,只不過是舊東西。"我母親說,她開了燈,於是我看到了這東西,擺在烘乾機上,是杜姨婆供奉福神的祭壇,是中國式的基督誕生像。

"哇!"苔莎喊道,"一個中國的玩具屋。"

"我看不見!我看不見!"克利奧嚷道。菲力把祭壇從烘乾機上搬下來,拿到廚房裏。祭壇的尺寸和一隻豎起來的小抽屜差不多,塗著大紅的真漆,看上去有點像一個微型的中國舊戲台。前面有兩根裝飾性的立柱,還有兩根用金紅兩色塑料做成的電蠟燭,頂上各有一隻聖誕樹上的紅燈泡作燭光,戲台兩邊的木板上有鍍金的中國字。

"上面都說些什麼呀?"

她伸出手指,一個一個地點過去。"吉祥如意。第一個字的意思是'幸運',第二個字是幸運的另一種說法,後面兩個字的意思是'一切如你的意願'。各種各樣的幸運,一切都如你的意願。"

"那麼誰在裏面,畫上的這個男人是誰?"這畫就像卡通片一樣,畫上的男人很高大,雍容華貴地端坐在裏面,一隻手拿著一枝鵝毛筆,一隻手拿著一塊寫字板,他兩頰拖著兩條長長的鬍鬚,梳得像柔軟的黑馬鞭。

"噢,我們管他叫灶王爺。在我眼裏,他不是什麼大神仙,不像佛陀,也不像觀音娘娘,慈悲的女神——沒有那麼高的地位,連財神爺也不如,興許他就像一個店裏的經理,雖然重要,但他上頭還有許多老闆呢。"

菲力聽了我母親用美國方式對中國神仙等級作的解釋,忍不住格格格地笑了起來。我不知道她心裏真的是這麼想的,還是為我們考慮才用了這個比喻。

"灶王爺是什麼樣的?"苔莎問,"我能有一個嗎?"

"不過是一個故事。"我母親回答。

"一個故事!"克利奧叫起來了,"我想聽。"

我母親的臉放光了,她拍拍克利奧的頭,"你還想聽外婆講故事?昨晚故事還沒聽夠?"

"我們回家吧,"菲力對克利奧說,"這會兒外婆太累了,不能給你講故事了。"

但我母親好像根本沒聽到菲力的話似的。"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她很和藹地跟克利奧說,"講的是他怎麼變成灶王爺的事。是這樣的。"

我母親開始講的時候,我被一種熟悉的感情打動了,彷彿我就是克利奧,還只有三歲,渴望著相信我母親所講的一切。

"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國,"我母親說,"有一位姓張的富農,他的運氣很好,魚會在他的河裏跳起來,豬會跑到他的地頭來,鴨子會飛到他的院子周圍,像雲彩那麼厚那麼多。他福氣那麼好,因為他有一個非常勤勞的姓高的太太,她給他打魚,餵豬,放鴨子,使他的財產一年比一年多。張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無論是水中的,地裡的,還是天上的。

"但是張貪心不足,他看上了一個漂亮、風流的姓李的女人。有一天他就把那個漂亮女人買回家來了,叫他的太太給她做吃的。後來,姓李的女人把他的太太趕出了家門,他也沒有追出去,喊她,'回來吧,我的賢妻,回來。'

"這樣一來,他和姓李的女人就可以如魚得水,自由自在地相好了。他們花錢就像流水似的。他們把鴨子全殺了,來滿足他們的口福。不到兩年,張的地全空了,他的心也空了。他的錢用光了,於是那位姓李的女人就跟別的男人走了。

"張變成了一個乞丐,穿著補釘上打補釘的破衣服,趴在地上,挨家挨戶地討飯,口中喊著:'給我一點豬狗食吧!'

"一天,他倒在地上,仰面朝天,準備等死了。他昏昏沉沉,夢見自己在吃天上飄的雲彩,他再睜開眼睛,發現雲彩變成了煙。開頭他還以為自己掉進了地獄,可他起來一看,原來自己坐在一個廚房裏,旁邊緊挨著暖和的灶台,燒火的姑娘告訴他,這家人家的女主人看他可憐就把他帶進家裏來了——她一直來對所有的人,無論是老人、病人或家裏有困難的人,都是這樣的。

"'多好的一位太太呀!'張喊道,'她在哪,我能謝謝她嗎?'姑娘指指窗戶,於是張看到一個女人正在路上走。哎呀!這太太不是別人,就是他的賢妻高呀!

"張跳了起來,想在廚房裏找個地方躲起來,她的太太剛進屋,他就跳進了廚房的灶台裏面。

"好太太高想用眼淚把火澆滅,沒有用!張帶著羞愧著火了,當然,還是因為下邊熊熊燃燒的烈火,她眼看著她的丈夫帶著三股煙灰升到天上去了。

"天上的玉皇大帝聽了這位新來的人的全部故事。'既然你有勇氣承認是你的錯,'五帝宣佈,'我任命你為灶王爺,監視每一個人的行為。每年你都要向我彙報,誰該得好運,誰該得壞運。'

"從此以後,每個中國人都知道灶王爺在盯著他們。他從每間屋子、每家店鋪的角落裏盯著所有好的壞的行為:慷慨的還是吝嗇的,大方的還是小氣的。每年一次,在新年前七天,灶王爺從灶台飛回到天上去,報告王帝,誰的命運要改變,好運變為壞運,壞運變為好運。"

"完了!"克利奧滿足地喊道。

"聽上去有點像聖誕老人。"菲力興奮地說道。

"啊!"我母親的口氣暗示菲力用詞不當。"他不是聖誕老人,更像一個間諜——聯邦調查局的,中央情報局的,黑幫裡的,比情報檔案處的還要壞,就是這一類傢夥!他不給你禮物,倒是要你送禮給他。你得一年到頭對他表示尊敬——送他茶和橘子。中國新年快到的時候,你必須給他比平時更好的東西——興許得給他喝威士忌,抽雪茄煙,嚼口香糖哩。你得擔保他的嘴總是甜膩膩的,他的頭總是醉醺醺的,這樣他去見他的大老闆的時候,興許會替你說幾句好話。這戶人家一直都不錯,他會這樣說,明年給他們來點好運。"

"這麼說,想得好運便宜得很嘛,"我說,"比買彩票還便宜。"

"不!"我母親喊道,把我們嚇了一跳,"你不會明白。有時,碰到他脾氣不好,他就會說,我不喜歡這戶人家,給他們來點壞運。那樣一來,你可就麻煩了,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幹嗎要讓這樣的人來審判我,一個對太太忘恩負義的男人?他的太太倒真是個好人,可他不是。"

"那麼杜姨婆幹嗎要把他保存起來呢?"我問道。

我母親皺皺眉頭,想了一會兒,"我想是這樣的,任何事情你一旦開了頭,就怕停下來。杜姨婆還在小的時候就和他講過什麼悄悄話,她在中國的家族好幾代都是信灶王爺的。""好極了!"菲力說,"那麼她現在把這東西又傳給了我們。謝謝了,杜姨婆,只是沒法感謝了。"他看看手錶,看得出他是急著想回家了。

"這是杜姨婆給你的禮物,"我母親用一種悲傷的口氣說道,"她怎麼會知道這東西不是那麼好?她只是想給你一些好東西,她最好的東西。"

"說不定孩子們會用這祭壇當玩具屋的。"我說。苔莎點點頭,克利奧也點點頭。我母親看看祭壇,一言不發。

"我一直來這麼想,"她最後說道,嘴上顯出深思熟慮的表情,"你把這祭壇拿去,我給你另找一個幸運的神放進去,代替這一個。"她把灶王爺的神像拿了出來,"這一個,我拿去,杜姨婆會理解的。你不需要這種幸運。這樣你就不用擔心了。"

"一言為定!"菲力連忙說,"我們打包上路吧。"

但此刻,我卻擔心了。"你肯定嗎?"我問我母親。她已經把塑料蠟燭台塞進一個用過的紙袋裏。我其實不那麼迷信,我向來討厭收到連鎖信——瑪麗老是給我寄這種信,我從來不按指示把信複印下來,以備不時之需,可我也從來不把原信丟掉。

菲力拿起祭壇,苔莎拎起裝了蠟燭台的紙袋子。我母親已經帶克利奧上樓,把她丟在洗手間裡的尼龍襪找回來了。我母親和克利奧回來時,遞給我一隻很沉的雜物袋,摸上去好像塞滿了橘子、中國糖果,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

"杜姨婆的茶葉,我也給你放了點,"我母親說道,"不要用很多,放一點在水裏就行了,香氣總是會泡出來的。"

離開我母親家一刻鐘,孩子們就睡著了。菲力已經上了286號快車道,這條路不大會堵車,速度監視站間隔的距離也遠一些。從家裏出來,我們的時速還是三十五公裡。

"我們不是真的要這個祭壇吧?"菲力說。這與其說是個問題,不如說是個聲明。

"嗯。"

"它真難看,"他又加了句,"但我覺得可以讓孩子們玩一段時間,直到她們玩膩為止。"

"嗯。"我眼望著車窗外面,心裏想著,我母親會給我什麼樣的幸運之神呢?我們駛過一個個快車道上的路牌,超過一個個星期天在慢車道上跑的駕駛員。我看看記速器,差不多到八十公裡的時速。

"幹嗎跑這麼快?"我問。

菲力慢了下來,然後問,"有吃的嗎?"

我這才想起母親給我的那個雜物袋,它就擱在我膝蓋上。我朝裡望了一眼,裏面有幾個橘子,一卷衛生紙,一罐杜姨婆的茶葉,還有我上個月不小心打破的父親的遺像,玻璃已經配上去了。

我很快遞給菲力一個橘子,然後把臉轉向窗外,免得他看到我的眼淚。我望著窗外疾駛而過的風景:水庫,起伏不平的小山坡,還有我路過上百次的同樣的房子,從來不知道裏面住的是什麼人。一程又一程,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又是那麼陌生,就是這距離橫亙在我和我母親之間,把我們分隔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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